这错觉令我咬着满嘴的玉米却咽不下去。

喉咙仿佛被什么给卡住了,我吹着风似乎能隐隐听见风里的喜乐声,它透着婚礼大红的喜色,那颜色笼罩在那青凤清冷的发梢和眼帘上,有些刺眼,有些令人想学着素和的样子轻叹一口气。

但最终还是伸出手,在那片幻境将我彻底包裹前将之打碎,然后在那一片碎裂的景象中,将嘴里被咬得碎乱的玉米一点点咽了下去。

从不知想着一个人原来是可以这样执拗的。

一点点地想,一点点地念,想着那些曾经对他的恨,念着后来那些对他的恋。

但那人注定不会属于我,纵然他将我的元神留在他身边,没有将它同我一起交还给素和。

所以在放任自己的思念在那一片循环缭绕的梵音中驰骋了一阵后,我想,不如便依了那头狐精所言,将他忘了才好。

可是怎样才能忘记一个人,将之忘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记得清慈曾说过,时间。

是的,时间可以做到。

可是究竟要多么长的时间才可以做到?清慈却未曾说过。

于是只能等,等时间一天天从指缝间流去,等记忆从脑海中一点点抹去。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清慈用尽千年都没能忘记得了那个令他谱写下引龙调的人。

那我究竟得用多少年,才能忘记这个曾为我弹奏引龙调的男人?

不知。

这不知真叫人绝望。

纵然如此,此后三百年时间依旧如白驹过隙般弹指而逝。

时间总在我们边抱怨着缓慢和难捱时,一边不知不觉便将所有一切不着痕迹地从我们身边擦去,如同它匆匆掠过我们身侧时那无声无息的踪影。

修成人形的第七百零四年春,听说落岚谷那道可怕的结界被摧毁了。

第490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下

十二.

毁了结界的是一头在瑶池被关了整整四千年的天狐。

他叫碧落。

西王母的碧落。

他在清慈同玄女的大婚之夜诱惑了玄女的贴身女官,盗取了玄女剑将结界劈出一道裂缝,又耐心等待清慈从落岚谷离去了三百年后,才寻了个最好的时机将那结界彻底毁坏,随后带着一众仙魔妖兽逃离了那个天罗地网般严密的地方,自此不知所踪。

得知这一消息时,我正在为一把新做好的琴调着音。

制琴的手艺是在清慈身边百年时,由他闲暇之余手把手所教。而真正染上这爱好,却似乎是自离开落岚谷后方才开始。

三百年来我所制的七弦琴不下百只,但最终被我留存下来并制到最后的,却只有手头这一把。因它在弦响的那一瞬便对了我的耳,入了我的心,好似第一次听清慈为我弹奏时的感觉。

依稀记得那天他问我:“你爱听琴么,梵天珠?”

我只爱听他所奏出的琴音。

却始终无法在远离他之后以任何一把琴奏出相似的声音。

于是寻寻觅觅,在这三百年里亲手制作又亲手毁去,那些我曾以为可以用来替代他和那些声音的东西。最后,终于得此一把,在它发出第一阵声响时便刺进了我的心脏和骨髓。

因它是龙皮所制。亦非寻常的龙,而是看守昆仑的八部天龙。

碧落说,唯有这样一种龙皮才能制出一把同天庭琴师相睥睨的琴。

所以他将它赠与了我,在他冲破落岚谷结界后的当天夜里。

最后一个音阶调好时,远处罗汉堂的梵唱停止了。

我同往常一样点亮了屋内所有的蜡烛,擦干净了琴身,然后抱着那把制作完成的琴坐到了素和为我制造的琴台上。

再过半个时辰素和便会到此,以往三百年的每一个同样的时间,他都会来这里陪我,或者看我制琴,或者听我拨着那些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曲调来的旋律。

今夜也应是如此。

只是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我始终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从罗汉堂方向传来,而周遭也仿佛安静于往常似的,没有风声,没有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连侍从们低低的谈话声也听不见。

只有韦陀崖上那口钟每隔半个时辰便嗡地自鸣一下。

在第五次听见它鸣响过后,我手里的琴突然一阵颤抖,随后锵的声轻响,自弦丝间飘出阵极其曼妙的音律来。

我吃惊脱手。

琴未落地,被一只手轻轻托至掌心,再蓦一旋转,不偏不倚横架在了我身前。

依旧无人拨弹而自动倾奏着,那无比动听又无比熟悉的曲子。

引龙调。

这一次没有将任何一条龙引来,却只令我脸色苍白,因我面前立着道身影。

整整三百年来未曾见过的身影,却又总是如梦魇般在我幻念中出现的身影。

我以为这次又是我的错觉,同以往每一次所听所见的一样。

但他接住了我的琴,亦用我的琴奏出了那段我朝思暮想的旋律。

“清慈。”于是我抬头朝他笑。

他也笑了。一边将手慢慢抚到那把琴身上,一边微笑着望着我,好像从未见过我那般仔仔细细地望着我。

随后停了琴声,他轻轻对我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宝珠。你为何要助那妖狐逃出落岚谷,还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

十三.

碧落得以摧毁落岚谷中的结界,的确是得益于我的从旁协助。

因为他曾对我说过,他能助我得到昆仑山下所藏着的一件圣物。

清慈曾对我说过,“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我牢牢记住了这一句话,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为了离开灵山。

落岚谷百年的生活已令我无法再适应灵山的日日夜夜,而我亦不愿继续在西王母的视线下按部就班地苟活。

于是我重回落岚山去见了那头困守于方寸之地的天狐。

他说要离开灵山,除非我得到北昆仑的一件圣物,那圣物千万年前便存在于世,若得之,便能拥有弑神的能力。而他是唯一见过那东西、也唯一能帮助我得到那东西的人,前提是我用梵天珠的不灭金身助他从结界的裂缝中逃脱。

于是我帮了他。

只是后来,虽然在碧落的协助下我成功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却并未因此便找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件圣物。我不知是他欺骗了我,还是那圣物早已不存在于北昆仑,而当时时间紧迫,若不及时离开,等四方天龙聚集,那无论我或者碧落必然难以逃脱。因此,最终只能带着他剥下的龙皮返回灵山,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简单日子,而他则自此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

那时便已料到,此举被天庭察觉是瞬息间的事,只是未曾想到,到了这天,被遣来捉拿我的竟是清慈。

多可笑,三百年来日日想着同他再度见面的那一天,却不料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而今他已是众凤之皇,为何却屈尊来拘捕我这小小一名罪犯,显见,又是西王母的意愿。

她将我撵出灵山;她将我困在清慈身边;她对我施以天雷之刑;她在我渐渐习惯了同清慈的相处后便将我撵出落岚谷、又在我犯下天条后令清慈来将我亲手拘捕……

我究竟做了什么令她要如此对我?

这数百年来我日日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却无人能解答。

清慈也回答不了。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如他初见我时那般神情。令我不安,令我惶恐,令我愠怒,又令我无处遁形……

于是在沉默了好一阵后,我再次笑了笑,然后抬头对他道:“我知罪,带我走吧。”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你知不知你被定了什么罪,宝珠?”然后他问我。

我摇头。

他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句:“死罪。”

“神仙死不了。”

“除非是罪犯天条,而被西王母赐死。”

原来如此。

若犯天条,若是西王母的裁决,神仙也是会死的。

只不知神仙的死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

思及此,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好,早厌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活法,死,倒也不乏是个解脱。”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动声色问。“为什么要去助那妖狐逃脱。”

我亦不动声色回望向他:“因他对我好,所以我想帮他。”

“你可知你从此惹下大祸。碧落一入凡间必将引出轩然之灾,之后,你即便轮回百世,只怕也还不清这罪孽的了。”

“那又如何。”

我反问。他扬手再度朝我脸上甩了一掌。

却在掌心落下一刹被我挥手劈开,手指划过处,他手臂上留下深深一道血印。

而他那掌是如此的虚张声势,我这一劈是如此的实实在在。

心脏骤然疼痛起来,我握着指尖上残留着的他的皮肉,无所适从又无法开口,只呆呆望着他,见他依旧那样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用着他那双青灰色的眸子,淡淡却又几乎透过那瞳孔望进我心里去。

于是突然间眼泪便滚了出来。

即便在他将我交给清慈那天都未曾掉过一滴泪,此时却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我咬着手指上他的血和肉无声地哭着,无声而用力地看着他。

然后突兀问道:“如果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

他微微一怔。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沉默着朝后退了一步,随后伸手到我面前,掌心摊开,自里头浮出一团圆润的光来。

那是一颗珠子。

四百年前被他从我体内取走的我的元神,此时熠熠生光,又如烈火般灼烫,似乎比之四百年前多了些什么在里面,不知是些什么,我也无心去知晓。只呆呆望着它,直至清慈将手掌再次朝我递进了一些,随后蹲下身,抬头望着我的眼,对我道:“凤凰涅槃,会留下一些火焰,燃烧百日不熄,我将之封印在你元神之内,以此可令你暂避开西王母的视线。你便趁着那些时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待风声过去,从此……”

“若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不等他将话说完,我再度问他。

他住了口。淡淡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了片刻,随后慢慢道:“不会。”

“混帐!”我扬手一把扯断琴弦朝他脸上丢掷了过去:“既如此,你那日对我所做又是为何?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

他不退不避。

因而被弦丝在他脸上割出数道血痕,暗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脸慢慢滑落了下来,他依旧淡淡望着我,随后笑了笑,将掌中那颗珠子轻轻丢弃在我脚边:“因那时我只是想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闭嘴!”我再度扬手,手里的弦丝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很紧,再稍一用力便能刺进他皮肤里。而他仍旧那样淡淡地望着我,好似知道他仅用这样一双目光,便能比世上任何尖锐的利器更有效地伤害到我。

于是我的手再使不出更多的力道,只怔怔看着那弦丝随着自己手指的颤抖而微微颤抖着,然后一点一点疲软下来,慢慢顺着他脖颈滑落到他胸前,再顺着他胸膛慢慢坠落了下来。

好似我这一颗心,也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目光的注视下,慢慢跌坠了下去。

我知道我错了。

他于我无心,我却为他而一念之差,犯下弥天大罪。

常听素和说,情劫。

我总也不明白,为何有情也是劫。那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东西,令人开心,令人迷醉。

可原来它真的是个劫。

开心是欲,迷醉是诱。在欲望和诱惑中,人便往往因此而迷了方向,失了分寸。

于是一步一步,便走得连自己都无法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望上一眼,直至周围变得越来越暗,抬头才发觉,想退已为时过晚。

这便是劫,但度人劫难的佛门弟子此时却又在哪儿。

他再度不见了,弃我于不顾,如当日无情地便将我丢弃在落岚谷。

不过……是了。既然情为劫,罗汉又怎会有情。

他本便是无情的。所以得道,所以成佛,所以千百年来在我身边冷眼观望着我的对,我的错,我的欲,我的求……我所有的一切。

“住手!”突兀一声低喝打破了我在清慈淡淡目光下呆滞的沉思。

抬头望见他看着我。

目光不复之前的清冷,他蹙眉捏着我的手腕。

我才发觉手腕很疼,不是因他,而是因着那些原本缠着他的弦丝,此时一圈圈缠裹在我的手腕上,一道道深深嵌入我皮肤,在我皮肤内刺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血痕深可见骨,只消我再稍稍用力,它们便能将我手腕就此勒段。

于是我再次用了点力。

那弦丝却突然断了。

被凤凰手掌内焚烧而出的烈焰灼烧而断。

随后他站起身将我从椅上扯了起来,扯着我的发,望着我的眼。

“你在做什么,宝珠。”然后他问我。

“在等你带我去见西王母。”我答。

“若我要带你去见她,何必将你的元神归还于你。”他再问。

这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不愿再继续猜测他的心思,也不敢猜。只静静望着他,随后见他那淡淡的目光轻轻一转,便黯了下来,亦单膝跪了下来,跪在我身前,将我一把抱进他怀里。“你走吧,宝珠,”随后他吻着我的发,将他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埋入我发间,用他突变得喑哑的话音轻轻对我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此带走你,更不会让你死在任何一人的手里。”

我下意识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裳。

就如同当年我不愿放开素和的袈裟,我怕这手一旦松了,他便会同素和一样转瞬即逝,从此再也不得相见。

可最终仍是被他将那些手指一支支分离了开来。

到最后一支,他托起我僵硬了的手掌,将他的手指抵进我冰冷的指缝间,随后吻住了我的唇。

如此用力地吻,几乎令我无法呼吸,也令我心脏一瞬乱到疯狂。

说要我的人是他。

将我推开的人也是他。

来拘捕我的人是他。

要我带着我的元神逃离西王母视线的人亦是他。

此时将我吻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人,仍是他……

他究竟要我怎样……

我望着他的眼,而他眼里纷杂的情绪令我心慌意乱。于是紧紧钻在他怀里,紧紧地用自己的手臂缠着他的身体,我怕稍一松手他又离远了,远得无论我穷极何种方式,也再看不穿他的内心。

随后听见他近乎绝望地在我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你不可嫁于任何人,梵天珠……你生来便不能嫁于任何人……”

生来便不能嫁于任何人……

为什么?!

我想问他。

可是话未出口骤地听见头顶上响起无比凄厉一声尖叫:“清慈!!”

这令我同他立时都松开了紧缠着对方的双手,亦松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却未曾料想,这一道间距,竟成了我同他从此之后永恒的分离。

在我抬头看到屋顶上方九天玄女那张怒不可遏的脸时,我感觉自己全身似乎裂了开来。

而我脚下那颗熠熠生光的珠子却是真正的碎裂开来了,在清慈惊飞起身朝它扑去的一刹那,在一道极亮的电光中,它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然后我看到无数道血从我身体内绽了出来。

我很怕。

想伸手去拉那近在咫尺的清慈,却见他一回头纵身飞起,朝着九天玄女直飞而去,在靠近她的那瞬化身成凤,发出长长一声鸣叫,顷刻将周遭全部空间笼罩在了他巨大的羽翼之下。

随后四周燃烧了起来。

熊熊青色的烈火,吞没了他同玄女的身影,亦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清慈。

亦是最后一次见到一只凤凰的浴火涅槃。

我望着他身影消失前最后那瞬的痕迹,试图牢牢记住,却知永不可能。

被天雷打碎的元神是无法复原的,纵然复原,也将令我失去对今生所持的一切记忆。

正如当年那个许诺听他的曲,却最终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故交。

我也会将他彻底忘记,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所以我挣扎着爬起想要将那碎裂的元神拼合起来,但它在我手中再次碎了,粉碎,如尘埃般四散开来。

于是我的意识也随之四散了开来。

倒地时,似乎有双手抱住了我。

我看不见那是谁,因为眼睛没有了。

然后身体也没有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和那头涅槃而逝的凤一样,在这美丽、纷杂却又不属于我的世界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十四.尾声 后来

灵山往东三千里地,有片被冰所封的世界,世人叫它昆仑圣域。

听说那地方群山连绵起伏,山峰海拔极高,好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扎在地面上,周围几乎见不到平原,也看不到流动的河川。

山上终年积雪不化,因气候极其寒冷,冷得连神仙都害怕那里的温度,故而,亦听说它底下埋着当年盘古开天辟地时所诞生的那条始祖龙的遗体。龙已死去多年,但皮肉都被寒气保存得相当完好,它被层层万年不化的冰川埋葬在那片山脉的最深处,天长日久,便化成一条最为壮观、也最为伟大的龙脉。

无数年来,不知多少帝王诸侯为寻找到这条龙脉,亦为一睹真龙的容颜而费尽心机。但从未有人能得到过它,甚至见到过它。于是很多人都以为它是不存在的,同很多传说故事里那些神秘莫测的东西一样,却并不知晓,它虽存在于世,但绝非世间凡人所能拥有。

因为它是属于天的。

作为天庭十六件圣物之一,它在数万年前已被天帝封作圣脉。而埋藏着它的那片昆仑雪域,便被称作为圣域,由二十八星宿和八部天龙终年镇守,所以,寻常人等别说是接近,就是看,也是根本就没有那个机缘能看见的。

每每听素和说起那个地方,我总会看着东边方向发上一阵呆。

然后一边想象着那一片终年冰天雪地、苍白得令我什么也想象不出来的世界,一边从屋子这头滚到屋子的那头,然后滚到素和的脚边,抬起头问他:“那么那头凤凰呢?那头凤凰也早已死了么?”

而每每听我这么问,素和总是朝我淡淡一笑,随后用他修长的手指轻拈佛珠,此后便沉默了下来,不再继续同我述说。

因他知,只要他再说,我便会纠缠不休,纠缠着他跟我说说那昆仑圣域中的另一个主角。

比起死了几万年的始祖龙和寒冷的昆仑山脉,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那地方种种传说中另一个角色。

他是一头凤凰。

年纪很大,是盘古开天后自女娲的补天石中孵化而出的神兽。同那头始祖龙几乎一般古老,但和那头龙不同的是,他并非是寿终正寝后才被冰山所掩埋,而是在当年,他原受天帝之命下凡相助人类,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相助,却反而在人间大开了一场杀戒,导致原本所定的命运之盘全部改变。于是,他被天帝擒了回去,用五百条捆神锁活活钉压在那片极寒之地内,永世不得放出。

而凤凰原本性属火。

什么样的火都烧他不死,什么样的高温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感觉。唯有严寒,却是致命的,因为它根本无法在没有温度的世界里存活,毋论正常地生存。

所以,很多人都说它早已经死了,活活冻死在那片没有一丝温度的地方,死后的魂魄仍在寒冰炼狱内受着罪,因他至今都尚未得到天帝的宽恕。

每每听到此类言论,我总是觉得疑惑重重。

当年那件事我或多或少听素和说起过一些,听说,他原是天帝委派到人间为一名部族族长助战的,因那族长是命定的王者,命运之盘将随着他而朝前推动。但谁想,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他却违背了天帝的旨意,不仅没有帮助那族长赢得战争,反而在他部族大开杀戒,并一把火几乎屠了整座城。

这实在令我想不明白。

那凤凰为什么要这么做?历来,他和麒麟一样都是仁兽,虽骁勇善战但绝不会轻易大开杀戒,更不会杀不该杀的人。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令这头凤凰性情大变,做出连天帝的旨意都敢违背的事,以令自己从此永不得天帝宽恕呢?

每当素和至此便沉默着不再同我继续交谈的时候,我便这样滚来滚去地思考着,滚来滚去地由此再想到更多的一些问题。然后日滚夜滚,直至有一天,兴许是被我问得烦了,兴许那天恰好有心情,于是那天素和终于不再回避,而是对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他说那头凤凰名叫清慈,是天帝同西王母的妹妹有了私情后而诞出的一名私生子。

自出生起,他便被西王母所不容,于是藉由天帝派他下界为一支人类部族作战的机会,她命人在那些人类间散布谣言,说清慈是妖孽所化,为敌军所利用,专为迷惑和荼毒他们的首领而来。如若不信,用火将他焚烧七天七夜,便可令其显出原形。

那些人虽开始不信,但确实也被清慈非同常人的力量所疑惑,更有些出于妒忌之心从中蛊惑煽动,终于有一天致使他们的首领也开始怀疑起清慈的来历,便设计将他擒拿,一番严刑拷打后把他绑在火刑柱上,以西王母所赠的三昧真火将他焚烧了起来。

凤凰原是不惧火烧的,但下到凡间时,为避免神力过大干扰人间,所以清慈被天帝封印去大半的力量,又因烧灼着的并非普通火焰,而是天庭的三昧真火,所以他被困在火刑柱上不消片刻便被烧去了人身,又在接着的几日内几乎被烧毁了凤凰的真身。

所幸,恰在火烧至第五日的时候,许是天意,一名罗汉带着他所看守的一颗神珠路经此地。目睹火烧凤凰,神珠突然自行投入烈焰之中,护着那凤凰真体,令他得以在三昧真火中苟延残喘,勉强挨至第十夜,待那三昧真火彻底燃尽熄灭,便冲天而起,凭着一股怨怒之气化作戾凤,顷刻将那一整座城池烧得干干净净。

自此,同那神珠有了段孽缘,虽之后便被天帝捉去撤了神职贬为瑶池的看守,而那神珠亦进入脱胎换骨的修行,始终对那神珠念念不忘。

原一个在天庭,一个在灵山,从此虽有执念但永不得相见,却不料千年之后,许是缘分未尽,两人竟在西王母的瑶池中再次遇见。虽那神珠已因脱胎换骨的修行而彻底忘记了她同清慈的那一段过往,也因此而怨恨西王母将她从灵山遣至了清慈的身边,但两人终是再次相遇了。

却不知这相遇是西王母逆天违命改换了两人命盘的缘故。

明知神珠不复对清慈的记忆,而清慈却又痴心于神珠;明知两人有缘无分,命盘上早已注定……她仍是令神珠离开灵山留在了清慈的身边,迫使他爱着神珠却无法告知她,只能承受着她的恨意,远远观望着她。

直至时间推移,神珠再次对他心动,渐生情愫,那西王母偏在此时却又将九天玄女嫁给了他。以此换得神珠的自由之身,和他脱离瑶池后的飞黄腾达。

清慈于是妥协,娶了九天玄女,并将神珠送回灵山。

却不料最终仍是无法抵御自己的相思之苦,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灵山边缘悄然窥望着那颗神珠,由此,终惹怒了九天玄女,埋下弥天大祸的种子。

在又一次目睹清慈前往灵山的那天,被嫉恨啃噬了心的九天玄女赶到灵山,请来天雷,在两人毫无防备间将神珠的元神震碎,亦因此毁了神珠的万年修行。

惊怒之下,清慈出手重创了玄女。

明知自己此番所谓必逃不过天谴,便赶赴昆仑以引龙调引下看守昆仑的八部天龙,逐一斩杀,随后盗得镇在昆仑山脉内的圣物龙骨,回灵山,在众天兵天将赶来捉拿他之前,将龙骨放入神珠体内,保住了她剩余的修行,并重新放入金池予以封印。

自此,便束手待擒,由着匆匆赶到的天兵天将捉回天庭受审。

此后直至今日,他始终被封在昆仑圣山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劫不复。

所谓情也,孽也。

一切苦果的源头也。

故事到此,便算是结束了。

如此一段爱恨纠葛的过往,被素和以他一贯平静无波的话音缓缓说出,倒也确实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多少涟漪。不过我想更多的原因,或许是因我从未见过什么是情,因而也无法想象什么叫孽。

只知这故事里所有的角色都很傻。

清慈傻,为何仅为了几日之恩而从此对一颗神珠眷恋不忘。

神珠傻,为何路过之时要为一段跟自己修行完全无关的俗事而投身进入命运繁琐的□□。

王母傻,为一个私生子逆天改命。

玄女傻,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毁了自己的感情,也伤了自己的修行。

只是那个罗汉……那个同素和一样,守护着一颗神珠的罗汉,虽在这故事中,却又仿佛是从中抽离而出的。如此远远地旁观着一切在他眼前发生,经过,直至终结。

却不知他在目睹那所有的时候,心里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

于是我问素和。

他却不再继续说些什么。只轻轻拨动着佛珠,然后看着金池中静静躺着的我。

随后对我微微一笑。似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么素和,我总有一天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再次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如何?”

“真的遇到……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阿弥陀佛……”

《引龙调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