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是本地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林宝珠最近总会莫名碰到他。

每次碰到时他都离得很远,所以林宝珠总也看不清他的脸。

这回是离得最近的一次,但雨幕模糊了视野。

匆匆一瞥,依旧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林宝珠便凭着对方高高的个子,称了一声叔叔。

进屋后再往窗外看时,那位黑衣叔叔已不见了。

雨先前小了些,这会儿又大了,厚厚的雨幕如同林宝珠这些天来一直没能看清的未来。

正自看得出神,身后响起连绵的咳嗽声,以及林大疯子咳嗽间隙怒冲冲的话音:“你这死丫头,雨那么大,不声不响又死到哪里去了?”

林宝珠沉默了片刻,擦擦头上的水:“娘,要不然,雨停了后我们搬家吧?”

第496章 林家小疯子 三

三.

乱蓬蓬的长发下,林大疯子看着林宝珠的眼神,像一只惶惶错愕的山雀。

转瞬错愕成了愤怒。

不出意料,紧接着林宝珠挨了好一顿骂,然后被林大疯子撵出内室,到灶间里罚站。

林宝珠腿疼得厉害,但不敢违逆林大疯子的话,简单换了身干衣服,便乖乖走进了灶间。

林大疯子身子骨一直不好,是在西北给熬坏的。

京城里住惯了的人怎么受得住西北恶劣的天气,只不过一年而已,她就熬出了咳血症。所以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差,脑子也越发糊涂,有时几乎不可理喻,但再如何过分,林宝珠只能一味忍着,毕竟林大疯子会从京城被逼得跑到西北,多是因为她。

为什么是因为她呢?

那时候林宝珠还太小,具体的原因她完全不知晓,后来是从林大疯子时不时的疯言疯语中,她勉强拼凑出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林大疯子原是官宦人家千金。自幼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过的是人上人的金贵日子。不料后来一夜间风云突变,也不知林家到底犯了什么事,突然满门好几百口人,男丁十岁以上全部问斩,十岁以下发配为奴,而女眷则都被发卖去了教坊司。

算算时间,出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林宝珠刚出生的那一年。

所以林大疯子执拗地认为,是林宝珠的出生导致了这一切。

导致林家倾塌,导致她失去一切,导致她在教坊司那种可怕之极的地方被折磨了整整两年。

林宝珠不知道教坊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跟林大疯子在那里待过的两年她没有丝毫记忆,只听村里人闲时说起,那个地方出过很多有名的‘仙女’。但也有很多女人进去后不久人就没了。或者自尽,或者被糟蹋到没命。

林大疯子自然没有变成‘仙女’。也没死,但疯了。

疯疯癫癫的林大疯子后来在她奶娘的帮助下,趁着偶尔的清醒带着林宝珠逃出了教坊司。

后来,为了逃避追查的人,奶娘不得不带着林大疯子和林宝珠逃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再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大旱灾降临西北,奶娘病死了,侥幸未死的林大疯子和林宝珠来到了刘家村……

对于这些过往,林宝珠其实一直是半信半疑的。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官宦人家是什么模样,并且无论是教坊司还是西北,她也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而从小到大,她亦从没在林大疯子身上出过半分画本子里那种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那个凶悍的,脸像鬼怪一样狰狞的女人,发起泼来什么人都敢骂,什么人都敢打,几次三番毫无预兆的闹腾曾几乎将整间茅屋给拆烂。

这样一种疯癫,着实是无法跟千金小姐这样的词,所能联想到一块儿的。

不过,早先林大疯子疯得还不那么厉害时,林宝珠确实曾几次看到她反复擦拭过一只红木匣子。

那会儿她的脸看起来不是那么狰狞。

甚至在晦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有那么点好看。

但更好看的是那只匣子。

红木的首饰匣,匣子的成色和做工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人家所能买得起的,尤其上面雕刻出来的花样,用的是玳瑁和真金做的装饰。

被烛光一照,几乎闪花了林宝珠的眼。

这么漂亮且贵重的一只匣子,被林大疯子从西北一路小心翼翼护到这儿,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舍得当掉。直至后来林大疯子疯得彻底,才不见了匣子的踪迹,也不知究竟被她藏去了哪里。

想到这儿时,听见里屋林大疯子的咳嗽和依旧喋喋不休的咒骂,林宝珠叹了口气,走到灶头边拾了两把干草去点火。

前些天背回来那些柴如她所料,早已受了潮,此时引火分外艰难。

费了半天劲才总算让炉灶里星星点点亮起一撮火焰,更多的是烟,一波一波直呛得林宝珠两眼赤红喉咙刺痛。匆匆避开时,扭头瞥见丢在草堆上那只前些天捡到的破铜镜,她不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

本就被雨淋得狼狈,此时此刻看起来彻头彻尾是个疯癫模样。林宝珠叹气之余又一阵呛咳,换来里屋更大声的咒骂:“早叫你不要乱跑!还到处疯!淋出病来了哪儿来的钱治?!一个两个都要病死才好是吗?!也罢,本就不应该活着,你这天杀的克星命!林家上下几百口全被你一夜克死,你我哪来的脸再活下去!干脆一起死了才好!早该死了的!哈……哈!一起……啊!你别过来!别碰我!别过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骂着骂着,林大疯子便又开始发起了疯。

一声声的疯笑像刀子似的往林宝珠身上扎。

林宝珠目光一动不动,只兀自挑拣着尚且干燥的柴,一点一点往熊熊燃烧起来的灶炉里填塞进去。

炉上的水很快煮沸,她舀了几勺灌进汤婆子里。

便正要提着汤婆子往里屋走,突然手里一顿,她猛回头朝身侧那扇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看了过去。

窗户是前阵子林宝珠刚修过的,乱七八糟敲了不少木条,虽杂乱无章,好歹让那扇原本破败不堪的窗不至于一拍就碎。

不过上面刚糊的纸已在今天这场大风大雨里化得稀碎,露出的窗洞外一道黑影飞闪而过,在宝珠看去的一刹那,啪啪扇着翅膀停落在屋外那棵歪脖子树上。

林宝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她认出落在树上的那道黑影,正是先前被雷声惊走的那只乌鸦。

几次三番,再傻也能看得出来,这只老鸹是卯上了她。

此时没跟先前那样挑衅般朝她叫,因为它嘴里叼着样东西。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叼来的半颗人头,雨水冲掉了头颅上的泥浆,露出白森森的骨,和半边连着毛发的腐肉。

它将这头颅用爪子牢牢钉在树干上,迎着林宝珠目不转睛的视线,一口一口将眼珠从这头颅上啄了下来。

随后突然抖开翅膀,在从天而落一道雷光中朝着林宝珠尖叫了一声:“呱!”

张开的喙里眼珠滚落,带着长长一道血丝。

林宝珠一激灵。

遂一把提起汤婆子就想往那只乌鸦身上扔过去,但手刚一碰到窗板,她瞬间在窗外飞扑而入的刺骨雨水中冷静了下来。

并以最快速度钻进了窗下的草垛里,七手八脚将那些潮湿的稻草往自己身上堆。

须臾,猛地静止下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紧贴在墙上。

与此同时就听窗户外传来一阵竹枝晃荡的声响。

吱嘎……吱嘎……

似有什么东西被竹枝抬着晃荡过来,由远至近,直到窗户边停下。

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瓢泼雨声似乎覆盖了一切,包括那只嚣张乌鸦的鼓噪,但林宝珠依旧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离她不远的地上斜靠着她刚才照过的那面镜子。

磨损得厉害的镜面模模糊糊倒映着她头顶上方的窗户架子。

窗架子外,被风吹得咔咔响的木板上,静静贴着一张纸一样白的脸。

第497章 林家小疯子 四

四.

黄大毛醒来后一直没下过床。

可能在水里受了凉,他一直断断续续发着烧,整天迷迷糊糊的,但这并没有过于影响到大毛爹娘失而复得的好心情。大毛醒来的第三天,两人就忙忙碌碌张罗着摆起流水席,请了一村的老小过来庆祝。

席过一半,有人看到了林家小疯子,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黄家大门口朝里张望。

三天没见,林小疯子似乎更瘦了,干柴似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两只原本晶亮的黑眼珠深陷进了眼眶里,一身被细雨浸潮的衣裳隐隐泛着酸臭。

见状有人想要将她撵走,但被大毛娘拦住了,热情地招呼她进去坐,毕竟那天若没有她突然到家里那么一阵闹腾,大毛只怕就被当作尸体给掩埋了。

林小疯子很自觉,知道不受人待见,进屋后就找了个避开人群的角落安静坐下,顾自啃着大毛娘给她的糖饼,一边同先前站在门口时一样,对着屋里东张西望。

众人见惯不怪,倒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喝斥她,只有几个喝多了的时不时晃到她身边,玩闹地抢走她面前的碗,看她为了碗里的食物把手举得高高,然后嬉笑着问她:“小疯子,那天哇里哇啦的在赶谁走呢,又是鬼吗?”

‘鬼’字强调得特别响亮,引来四周一阵哄笑。

林宝珠不以为意,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抢回碗后继续认认真真吃。

村里的席面虽是简单,但有鱼有肉,米饭甚至是鸡油熬的,她一口也是不舍得放过,哪顾得上其它。

这样的应对很快让那些人对她没了兴趣,便转身将话头引倒了黄大毛的‘死而复生’上,而聊着聊着,又渐渐说起了三天前的那场突然而至的大暴雨。

“怕是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了吧?”

“是啊,今天河里的水位都还没退回去。”

“幸好也就下了一天一夜,要是继续再那样下,今年的收成可就没指望了。”

“听说云县都连着下了四五天了。”

“云县?那么大的雨下了四五天?”

“是啊,昨儿听去那儿刚回的李老三说的,他说地势低的地方都快成湖了,要不是走得快,他差点被堵在半路回不来。”

“那俞澜江的堤坝还扛得住么?”

“不晓得,就前些天村口那条河泛滥的样子,俞澜江只怕悬。”

“那不得发大水啊……”

“啥?那还了得?西北旱灾还没消停,云县可别跟着闹腾,不然咱这儿准得遭殃。”

“嗐,每年惯常的雨季而已,云县那儿年年积水年年说,到现在有啥事呢?瞎琢磨些什么,没事自己吓自己……”

正醉眼朦胧说得起劲,忽见先前离席的林小疯子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依旧回到原位坐下,拍干净衣服上沾的灰尘,随后看了看周围那些人道:“那天我确实赶鬼来着。”

突兀一句话,从小姑娘清脆的嗓子里蹦出,登时让闹哄哄的堂屋里蓦地一静。

随即一粒花生米弹到了林宝珠头上:“小疯子,干脆以后叫你小神婆好了。”

这句话再度引来一阵哄笑。

林宝珠摸了摸脑门,把弹落到桌上的那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就是有鬼,坐在黄大毛脖子上掐着他不放,还凶我,费了我老大劲才把它们打跑。”

“哟,果然是神婆。”

林宝珠嘻嘻一笑:“王叔你莫笑我,你边上就有个鬼在笑你呢。”

被称作王叔的男人闻言脸色一僵,下意识朝身旁那张空凳子瞥了一眼,随即听见林宝珠噗嗤一声笑。继而瘪了瘪嘴,她故作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王铁蛋我的儿啊,今年你烧的什么东西给娘啊,茅坑纸你当纸钱烧啊……”

“小疯子你说个啥!!”

王铁蛋是村里出了名的铁公鸡,平时抠门得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三份花,七月半偷偷把茅坑草纸当纸钱烧也确是事实。只是没想到这会儿会被一个小疯子当众说出,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当即脱下鞋子就要往林宝珠头上扔,小姑娘早有准备,提着先前大毛娘给她包的一些剩菜一溜烟就跑出了堂屋。

到了门口不忘转身朝他再次做了个鬼脸:“我的儿,下回记得给娘烧真的纸钱啊,不然老娘给你找个纸媳妇啊……”

话音未落,人已一瘸一拐跑得不见踪影,只留堂屋里面红耳赤的王铁蛋和一阵阵憋不住的哈哈大笑。

笑声在林宝珠身后回荡,她出了门后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收敛了人群里做出的赖皮模样,她微皱了皱眉,在远离黄家大门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

依稀能看到一些青灰色影子从那栋屋子的瓦片上一闪而过,有几道沿着高高低低的矮墙跟了她一阵,在她回头一霎就消失在了薄雾似的雨丝里。

林宝珠可不认为这是它们怕她的表现。

之前她在黄大毛的房里就见到了这些东西。阴雨连绵,它们就如同从潮湿墙缝里生出来的霉斑,蛰伏在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令她一进门时只觉浑身刺骨地凉,甚至连呼吸都是痛的。显然,黄大毛醒来后高烧不断跟它们不无关联,可是她没办法撵走它们,这些东西跟她以前见过的不一样,有着一种明晃晃令人心惊的危险,好比三天前那个在窗户外盯了她许久的‘女人’……

想起那张纸白的脸,林宝珠不由闭了闭眼。

牙齿被她咬得轻轻作响,她用力吸了两口气,才将心底那股翻涌的情绪按压下去。

她不知道那‘女人’究竟什么来头,亦不知它是否和近来村里出现的异样有关,但自它出现,林宝珠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即便它并没对自己做出过任何可怕的事。

总有种预感,随着这些东西的先后出现,这村子怕是要出什么事。

她试图给这村里人一些警告,可是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即便自己的母亲也是如此。

兀自思忖着,林宝珠转过身缓缓继续往前走。

但没走几步,忽从一旁小路里窜出两个人,一前一后挡住了林宝珠的去路:“林小疯子,大毛真被鬼掐了是么?”

第498章 林家小疯子 五

林宝珠一向不愿与以瘦条阿炳为首的那三人帮多做接触。

在她还是个毫无保护自己能力的小孩儿时,没少被这三个男孩欺负。六七岁的小孩恶作剧是毫不知分寸的,偏在大人的眼里只是玩闹而已,多少次她只能默默忍受着,伺机从他们身边逃走,然后在无人的地方放肆痛哭。

她总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说的都是实话,可没人信她,也总放任她被那几个同龄的小孩欺负,难道讲真话也是有错。直到慢慢长大,现如今她依旧是别人眼里可笑的小疯子,但那几个小孩总算对她有了些收敛,因为她学会了用撒泼和拳头保护自己。

此时看到那两个高出她大半个头的小孩,林宝珠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后从地上拾起块石头一声不吭看着他们。

俩娃同她对峙着,片刻后二胖先沉不住气,吭哧吭哧说道:“小疯子,我们不是找你打架来的,就是来问问你,大毛是不是真的被鬼掐了。”

“世上哪有鬼,你俩莫不是也疯了。”

说完林宝珠用肩膀撞开二胖便要顾自离开,阿炳跳过来再次挡住了她:“我俩没疯,因为那天我们三个都瞧见了。”

“瞧见什么?”

“鬼。”

说完,眼见林宝珠神色里毫不掩饰的嘲弄,阿炳心里火起。下意识抬手想推她,但一阵风送来她衣上酸臭的气味,他手一顿,遂只恨恨补了句:“说,是不是你有意引我们去见的!”

“我?”

“若不是你,大毛根本不会掉河里,我和二胖也不会挨打!林小疯子,你怨我们捉弄你,但你这报复也忒狠!”

林宝珠自小说话神神叨叨,时常做事也有些莫名其妙,是以被村里人叫做小疯子。

疯子是人群里的异类,便总是容易被人欺,林大疯子被村里的大人欺,林小疯子被村里的小孩欺,尤以三人帮欺她最多,也最狠。

于是有一天,林宝珠在跟他们痛打了一架后,摸着扭伤的胳膊一字一句对他们道,你们这样坏心眼,我每晚可都告诉黄大仙了,你们等着,早晚有一天黄大仙会替我教训你们的,等着好了。

小疯子的话不知真假,但自古有黄大仙的传闻无数,谁也没真的见过黄大仙,小孩子忘性又大,很快三人帮就把那些话抛到了脑后。

直到有一天晚上,阿炳无意中撞见林宝珠在村子的草场里对着一片空地念念有词。

林小疯子时常喜欢在村里各处跑来跑去,这家看到那家,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

有人疑心她是想偷东西,但那么些年过去,也不见有谁家真的被偷了什么,所以每次见到,至多也就呵斥几声,撵不走就随她去。

这次又见她跑来草场,阿炳疑心她是想偷晒在草场的苞米和陈谷,毕竟全村也就她家这对疯子母女是没农活的,年关将至,没粮可怎么过年。

这让阿炳玩心顿起,有心要当场抓包再好好羞辱她一番,谁知还没走近,他就看到林宝珠对着草场中间那块空地颇为专注地念念有词。

若不是场合不对,一眼看去会以为她在和谁闲聊,可是草场上除了晾晒的庄稼外什么也没有,夜风阵阵,吹得阿炳不自禁心里有些发寒,玩心瞬间就没了,他想转身悄悄离开,谁知接着所见的一幕,让他很久都没能回过神。

他看到一阵风吹过后,林宝珠面前那片空地上被吹起的干草随着风在半空里飞,飞着飞着拼凑出了一个轮廓,一个人形的轮廓。

满月天,明晃晃的月光照得那道轮廓清晰无比。

虽然很快那道轮廓就随着干草的落地而消失,但阿炳可以发誓,在它消失前阿炳清楚看到它朝林宝珠点了点头。

登时阿炳的腿都软了。后来是怎么回的家,他自己都不清楚。

浑浑噩噩在家安静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他去找了林宝珠。

他想知道那天他在草场空地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林宝珠听后嘻嘻一笑,眨巴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对他道:那是黄大仙啊。

见阿炳直发愣,林宝珠笑盈盈且略带着点神秘,又补充了句:黄大仙生得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它有求必应,不过前提是它肯出来。

当时,或许是着实对那道干草组成的轮廓过于震惊,也或许是林宝珠说话的样子过于认真,阿炳莫名就对那番话深信无疑,全然没想过,真要跟林宝珠说的一样,她家怎么会一直那么落魄,她的瘸腿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钱治。

于是脱口而出:那怎么才能让黄大仙肯出来呢?

林宝珠道:去黄大仙最喜欢的苞谷摊那儿待着,满月时见到有黄皮子路过,赶紧求它,说,大仙大仙求您显灵。说个七七四十九遍,要是跟它有缘,它自然就显形出来咯……

神使鬼差的,阿炳再一次信了。

虽然嘴上是把林宝珠好一通损,说谁会去信她这些胡扯皮,却在又一个满月之夜,他说服了黄大毛和周二胖,深更半夜跟着他一道去了草场,然后躲在草垛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林宝珠所说的黄皮子,从晒在草场的那堆苞谷上经过。

然,一直等到天将放亮,半只黄皮子也没见到。

却因此等来了一场让他恐惧之极的遭遇。

当他说起那个黎明前身着白色麻衣,被一顶凉轿抬着吱吱嘎嘎穿破雾霾朝他们走来的女子时,声音都是抖的。

说完他直勾勾看着林宝珠,咬牙切齿道:“就是那个可怕的女人,害得黄大毛掉进了河里差点被淹死。你说,黄大毛明明时跟着我们一起跑的,怎么跑着跑着会跑去河边呢?黄大毛水性那么好,又怎么会在河里上不来呢?若说不是那个邪门的女人做的,还能是谁,你没见到她跟着我们时的样子,像道影子似的,试问谁走路会脚不着地的飘,是鬼啊!林小疯子,从来就没什么黄大仙对么,你从哪里勾到的孤魂野鬼,说!你是不是存心诓了我们去那儿,想让那个女鬼伺机要我们的命?!”

林宝珠自听到阿炳对那女鬼模样的形容,原本嬉笑的神情就渐渐沉了下去。

那女鬼的模样让她想到三天前紧贴在她家窗外,足足盯了她有半个多时辰的女人。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尤其是那张脸,苍白的,带着两团猩红胭脂的脸。似笑非笑,像足了祭祖时摆在供台上那些一脸喜气,却偏偏莫名令人敬而远之的阿福。

许久不见林宝珠吭声,阿炳终忍不住往她肩上推了一把:“说话啊!”

林宝珠张了张嘴正想要解释,关于黄大仙的说法真的只是她的一个小小恶作剧,她压根没想道他们三个真会把她的‘疯话’当真,真的会去找黄皮子,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草场遇到那个女人。

但没等出声,突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贴着林宝珠擦身而过,马身卷起的劲风险些将她刮倒在地。

她被迫一个踉跄。

回过神怒冲冲举起手里的石头不假思索便要往那些莽撞无礼的骑者身上扔去,孰料那几匹马忽然在前方不远处被勒停,紧跟着,为首那人策马朝他们三人方向折返了过来。

林宝珠硬生生停了手,在那人视线落到她身上一瞬,将石头藏到了自己身后。

“小娃娃,这里哪边有酒卖?”

问的人一身白色锦袍,是村子里从未见过的贵重面料。

面色如锦袍般白皙,白净面皮上一双细长的眉眼,说话亦是细声细气。

全然看不处先前策马奔腾时的目中无人。

林宝珠沉默片刻,见身旁两个男孩完全没了先前恶狠狠的模样,兀自呆看着那些人不出一声,她便抬手朝着酒肆的方向遥遥一指。

那人朝她点头示意,随后一转缰绳,带着身后众人往酒肆方向驰骋而去。

直至那些人马掀起的尘土渐渐平息,林宝珠才轻舒了一口气。

见那两娃依旧发着呆,她迈着瘸腿朝着跟那些人相反的方向径自离开。

第499章 林家小疯子 六

六.

回到家,难得地看到林大疯子自己起了炉灶,在那儿烧煮着什么。

似乎隐隐见到了初到村里那几年时她的模样,那时候她疯得还不太厉害,清醒时会挖空心思做些小孩子喜欢的点心给林宝珠吃,林宝珠朝她背影看了片刻:“娘,你在做什么?”

“今天你生辰,”林大疯子没有回头,顾自用勺子在锅里搅搅拌拌,“给你做些吃的。”

锅里飘来的气味并不太好闻。

林宝珠也没有因疯子提起的生辰而有任何触动。

今天并不是她生辰。

事实上,她也不知晓自己生辰到底是哪一天。每一次她所谓的生辰,都是林大疯子突然之间的随性而起,她说是哪天就是哪天,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要不是宝珠两个字好记,现在只怕林宝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默站了片刻,林宝珠走过去挽起袖子想帮她忙,却被林大疯子一把推开。

她皱眉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拿勺子用力敲她手背:“叫你不要出去!又乱跑!衣裳又湿透了,你当你是千金小姐,有几件干衣裳能换?!”

疯子手下没轻重,林宝珠吃痛收回手,看着锅里飘浮着的几片烂菜皮和面糊,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只荷叶包,小心放到灶头上:“黄家在办流水席,这是大毛娘给的,有鸡腿和蹄膀,米饭还是用鸡油闷的呢。”

林大疯子看也不看,一把便将荷叶包撸到地上:“不受嗟来之食,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这死丫头就是不长记性。”

林宝珠听不太懂疯子偶尔从嘴里蹦出的一两句文绉绉的话。

但也知道林大疯子不喜欢她去别人家讨饭。

可是大冬天的,她不讨饭,也没人肯收她做工,上哪儿去弄吃的养活家里两张嘴呢。

靠自己那双奇怪的眼睛么?

有时候,林宝珠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的。

譬如常来村里的那个神算子,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比那个神算子瞧得准。

但那点念头很快被她否定。

仅仅只是几句实话,她就被人看作疯子,谁会拿她看到的那些东西当真。

便沉默着将荷叶包拾起,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好让林大疯子接受,但见到她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和嘴里原先喃喃自语,继而越发清晰尖锐起来的咒骂,她收回了手。

林大疯子不发作的时候可以很安静,那时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能听听。而一旦发作起来,就像开了后无法再关闭的闸,她会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激动,剧烈的情绪一触即发,迸裂千里不可收拾。

遂只能退到一旁安静站了片刻,直至林大疯子再次毫无征兆地拿起滚烫的勺往她身上狠砸了一下,林宝珠叹了口气,转身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将荷包小心收好了,然后避开屋里越发难闻的气味,闷闷地出了门。

门外雨仍还在下着。

自三天前那场特别大的暴雨之后,雨就一直没停过,就像黄大毛所发的烧,不上不下,断断续续。不过牛毛细雨,自不会被人当作一回事,唯有让站在这样气候里的人不太舒服罢了。

她紧了紧身上半湿的衣裳,正想去附近的林子里走走,看能不能找到点能够下咽的野菜,冷不防站定,迅速抬头朝前方看去。

蒙蒙细雨里立着道黑色的人影。

林宝珠皱了皱眉。

又是他。虽然上次在大雨里他帮她挡了雨,还送她回家,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感谢他。

这个陌生的银发男人在跟踪她。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被人跟踪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

于是迟疑片刻,林宝珠朝他走了过去:“叔叔,你是在找我?”

男人原是在看着林宝珠那条瘸拐的腿。

远远的,隔着细密的雨幕,林宝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当她把话问完,能清晰感觉到同上次一样,他原本安静沉稳的气息骤然一变。

这让林宝珠一度有些紧张。

但仍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直至距离接近,忽地吃了一惊,连脚步都不由再次停顿下来。

惊讶于这男人赫然清晰在她眼前的面貌。

那天在雨中,林宝珠只感到这男人身形所带来的压迫。

本能直觉是个不好惹的人,所以不敢贸然拒绝这陌生人的帮助,也在快到家时第一时间逃离。

却没想到,这男人的样貌竟是一种以她贫瘠的词汇所无法形容的美。

天仙似的,尤其那双异色瞳孔。

早先林宝珠见过路经的西域商人,其中有人天生一双蓝色瞳孔,也有如翡翠般的绿,好似村长家那几枚过年才舍得摆出的琉璃杯,漂亮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但只限于那些异域人,或者,非人。

亦有红色瞳孔。血一般的颜色,她只听说过但从没有亲眼见到过。

而伴着此类瞳孔的描述,往往还常掺加着警告——那不是寻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随着危险。

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天生一双紫眸。

就像黄昏日落时天空沉淀下来的最浓重一笔颜色。

怎么会有人的眼睛,能生成这样神奇又瑰丽的颜色呢?

也难怪这几天都见不到黄大仙了,如此臭美又自负的一个神仙,若乍然见到人世上还有如此卓绝的容颜,想必是气闷了吧。

一时不由看呆了眼,她恍惚站在原地,连那男人缓步朝她走来也毫无反应。

与此同时有种奇异的情绪在她脑中悄然钻了出来。

很细微,微弱得令她难以捕捉,一度仿佛是种错觉。

这情绪稍纵即逝,由此回过神时,她看到那男人将手停在她脑袋上方。

“叔叔,你是在找我么?”见状她很快后退了一步,然后再又问了一遍。

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她伤腿移到她左手腕上:“我是在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