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珠被它那双绿豆眼瞪得扑哧一声笑,继而捧着肿胀的脸皱眉嘶了一声。

见状黄皮子叉着腰蹦跶着朝她吱吱叫了一阵。

不知道在叫些什么,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始终还没能学会说人话,所以叫了半天林宝珠也听不懂,于是黄皮子看起来更生气了。

“喳喳!”它便又叫了声,用力得嗓门都有些变调。

原是恐吓,却先惊到了自己,忙咕噜噜转着双眼迅速朝四周又扫了一圈。

林宝珠看着它心惊胆战的模样,想了想,摸摸它头顶蔫蔫的黄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而且我总得要回去的。”

小动物的心思,简单纯粹,有欢就撒,有危机就躲。所以它没法理解人的种种复杂,只能茫然看着她。

林宝珠在它清冽的目光中抿了抿唇,接着又道:“你也知道,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况且我还要回去找些东西。

说完,不等黄皮子再度有任何回应,林宝珠顶着风雨径自往村里走去。

见状黄皮子踮了踮脚,正试图要再出声去拦,冷不防一道闪电在它脚旁哗啦一声劈过。

明晃晃照出河堤下那些面孔青肿的人影正顺着流水的汹涌试图往岸上爬,惊得它一跃而起,连蹦带跳直往自己巢穴方向撒腿奔去。

第503章 林家小疯子 十

十.

远远看到了自家茅屋在雨里的轮廓,孤零零如一只创痕累累的大鸟,林宝珠两腿越发沉重起来。

以往至少有盏灯亮着,但现在只有树洞里的夜猫子瞳孔里泛的光。一路走来,它们叽叽咕咕,似是抱怨着大雨倾盆,又仿佛透过雨幕在凝视着她。走到门口时,林宝珠停了片刻。

那扇门在风里摇摇欲坠,发出的声音足够引领她在一片漆黑中准确摸到它的位置,轻轻一推,它砰然倒地,连带着屋里被毁得七七八八的家什受了震动,一并坍塌。

林宝珠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门里的狼藉。

从她脚下到饭桌,有长长两道血印,那是林大疯子被锦衣卫从屋里拖出去时留下的。

彼时林大疯子泼出的菜汤,在那个和颜悦色的锦衣卫头领衣摆上溅了一点油星子。

林宝珠为此向他磕头赔罪时,那头领也依旧和颜悦色着,温声对她说没事,再一转头,温温和和对那些随从道:带走。

那些人就径直进了门,像拖着条疯狗般将林大疯子从屋里拖了出去。

林大疯子的指甲很长,抠人的时候特别狠,但那时她能抠到的只有冷硬的地面。

指甲一根根在她疯狂的挣扎中断裂,最后就成了皮肉与沙石的摩擦。林宝珠知道,但凡那时她安静一会儿都不会吃这样的苦,被带走是必然的,无法反抗前不如先试着妥协,偏偏十一年都没能令她从自己火烹油煎的生活中懂得这个道理,她总是疯狂地挣扎着,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生活,奈何,如此无望的挣扎,除了吃苦,毫无意义。

长久的站立让湿气很快侵入被冻得麻木的伤腿,再迈步时,一度林宝珠疼得两眼有些发黑。

她咬着牙把这栋并不大的屋子走了个遍。

屋里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那些人除了要带走林大疯子,更为了从这屋里寻找些什么。他们搜得十分彻底,不仅仅砸开了一切能装东西的器具,连墙壁房梁和地面都一并砸开。

只留了一个勉强能挡住风雨的烂壳,却也已经在雨水剧烈的冲击下即将不堪负荷。

尽管如此,那些人仍空手而归,以至在将林大疯子带走时,让她吃了不少苦。

林宝珠曾听过一个词,叫衣冠禽兽。

她原以这个词时常调笑那只臭美的黄皮子,如今觉得,没什么比那个面白如玉盈盈浅笑的锦衣卫首领,更匹配这个词。

有多温润,有多可怕,衣冠楚楚的优雅之下,是弱肉强食的禽兽内里。

而禽兽尚且在温饱时懒得残害无辜,人呢?

一路走,一路琢磨,一路在满屋的残骸里翻翻找找。

扑通。

直至走到里屋那张裂成两半的床边时,看着满地散乱的碎烂,林宝珠终于透支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声无息跌倒在了地上。

那只好看的红木箱,到底被林大疯子藏到哪儿去了呢……

失去知觉前的一瞬,她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随后忽然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似的震荡。

心知不好,她想逃,但哪里动得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哧哧一阵尘土乱飞,紧跟着,头顶那道房梁在四周墙壁崩裂的坍塌中一分为二,先后坠了下来,径直压向了她的脑袋。

阿炳回到家后,阿炳娘发现儿子今晚有些异样。

以往这么晚回到家,他头一件事就是嚷嚷着喊饿,无论碗柜里放着多少剩饭,都能被他吃个精光。但今晚他闷声不响,一回来连话都说不多几句,随后就跑进自己屋里倒头睡了,也不顾自己一身的湿。

阿炳娘看着满屋子湿脚印,不免有些生气,一路跟在阿炳身后念念叨叨,擦地时将椅子拖得乒乒作响。终于在按着阿炳的身子把他湿衣服往下剥时,阿炳按捺不住跳起身,朝他老娘大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

阿炳娘吓到了,继而抱着湿衣服哭着跑了出去,留下一碗热馒头在床边兀自冒着热气。

阿炳叹了口气躺回床上,屋外响起阿炳爹的怒吼,要他出去给娘道歉,阿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没动。

他并不是有意要对着自己娘这么大吼大叫的。

但他回来时嗓子涩得厉害,到家跟他老娘说了几句话后就开始疼,疼得后脑勺也隐隐胀痛起来。他疑心是淋雨后着了凉。所以到家坐了没多久就忍不住爬到床上去歇了,偏偏他老娘还追在身后一个劲地埋怨,喋喋不休的话音让他难受得憋不住,遂在衣服被脱时一口气发作了起来。

兴许看出他身体确实有异样,阿炳爹骂了几句后便不再继续。

天突然下了暴雨,他堆在库里的木料受了潮,匆忙补救间他着实不想在家里这只野猴子身上多费体力。

倒是阿炳娘,哭过之后又去里屋悄悄看了几回,见阿炳似乎睡着了,便也没再打扰,只小心翼翼又在他床边放了杯热水。

阿炳其实没睡着。

先前他试着想吃个热馒头的,谁知一口咽下去,喉咙痛得像刀割,未免让他有些害怕。

他从小皮实,难得生病,喉咙这么疼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就想到了黄大毛。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还好,没有发烧,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寻思今晚不应该下雨时还在外头晃的,天那么冷,雨那么大,原本只是看天色还早想找二胖耍两把牌,可是没见到二胖,倒是让他撞见了林小疯子。那会儿小疯子在河边晃悠,他以为小疯子的娘被抓走,她想不开要跳河,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只看到她在自言自语,原本没当回事,他转身就走了,谁知后来会看到她和大毛娘打起来,甚至还把大毛娘往河里推,若不是他把大毛爹及时带到,大毛娘就没了。

想到当时大毛娘九死一生的情形,以及她看着林小疯子时惊恐的样子,阿炳不由咽了咽唾沫。

突然觉得喉咙好像更疼了,连舌头根也被牵扯得发痛,他勉强爬起床想喝口热水,但刚将杯子捧到手里,忽然他怔了怔。

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长出了几颗疹子。

不大,但颜色猩红,好像里头裹着一团血似的。

林宝珠醒来时,头依旧昏沉得如在深渊里转。

以至看着眼前那个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发梦。

黑色斗篷飘飘荡荡,覆盖着那人欣长的身形,令那人看起来像是游走在山林里的鬼。这让林宝珠视线逐渐清晰后,一瞬有些紧张。

正仔细朝他辨认着,过了片刻,忽想起自己晕厥前那两根砸向她的房梁,她愣了愣。

没有断裂的房梁,没有崩裂坍塌的墙壁,没有一片被暴雨吞噬的废墟。

只依稀可辨一间空旷石室,石室正中一口巨大石棺,四周骸骨嶙峋,即便已同土壤几乎混为一体,仍隐隐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味。

这气味因篝火的烘烤格外明显。

怔怔呆看着时,那人忽然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几乎是无声的,林宝珠下意识后退,手心突然被地上一根白骨刺了下。

疼痛令她略带迟钝的脑子猛一激灵,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起那根戴着枷锁的臂骨。

这石室是村里一座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的古冢。

离林宝珠家不远,很久之前盗墓贼挖掘出了它,但里头除了一具石棺和满地殉葬的尸骸,什么也没有,自此变成野兽躲避雨雪,以及孩童玩耍探险的所在。

而正因着它的存在,这附近除了林宝珠家那间茅屋,再无其他人居住。

曾经林宝珠不止一次被村里小孩捉弄着骗到这里,他们以她口口声声说鬼而戏弄她,诱她进入墓中,将她关在里头不让她出来。

据说墓里闹鬼,但林宝珠从未在里头见过鬼。只是本能地害怕它,不愿靠近它,因长久的封闭和黑暗,留住了荒墓里那些殉葬者死前的痛苦,这种痛苦即便时间也无法将之带走,每每靠近,仿佛能使人溺毙。

所以记忆中,从小至今,这个村除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踏进这座墓穴。

想到这里,她立即将臂骨狠狠朝着对方扔了过去。

然,饶是用足力气,臂骨因着枷锁的沉重,在距离黑衣人一步之遥便跌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脆响,黑衣人的脚步由此一顿。

继而将臂骨轻轻踢开,他再度前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让林宝珠一时忘了后退,只僵硬躺在原地,握紧了拳头,直瞪瞪看着他。

见状,黑衣人终于不再继续往前。

只安静等待了片刻,待到林宝珠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紊乱,他低头依次解开斗篷上的搭扣,随后扯下了发上连帽。

帽子滑落一瞬,显出长长一把白发,流水似的,在跳跃的火光里闪着幽幽的光。

林宝珠看着发下那双暗紫色的瞳孔,眼睛重重眨了几下,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叔叔……”

那人嘴唇微抿。

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沉目光凝在林宝珠脸上,如那天转身离去时的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他不着痕迹错开视线:“你可以叫我镆铘。”

第504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一

十一.

镆铘。

林宝珠看着男人用白骨在自己身边写下的这两个字。

可惜,她不识字。

那么多笔画看得她头隐隐作痛,只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想了想,她记了起来:“这名字好,似乎跟说书先生讲过的一把上古宝剑是同名。”

“正是取自那把莫邪剑。”

“那你娘一定很希望你是个将才。”

不知为什么,听林宝珠说完这句话,镆铘再度沉默下来。

那双紫晶似的眼睛目不转睛朝她看着,直看得林宝珠惴惴不安。

她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正不知所措将头垂下,所幸身旁篝火噼啪一声响,及时将她从这寂静中解救了出来:“是叔叔救了我么?”

问完,想起了什么,她抬头再度撞上镆铘那双眼,慌乱中迅速更正:“镆铘……大哥。”

镆铘似乎并未察觉林宝珠的局促。

兀自将提在手里那包尚且微温的烧饼递到她手里,看她立时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他转身将一旁装在篓子里的草药扔进篝火上的水罐里。

水噗噗作响,很快漾出一片药味。

镆铘徒手从滚烫的水里捞起一片绿甩了甩凉,示意林宝珠敷在自己被大毛爹打肿的脸上。

林宝珠带着点诧异看着他的手,默默接过手里那片叶子,继而听见他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想起坍塌在雨里的茅屋,她缓缓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来了好些官爷,把我娘捉走了,还把我家给抄了。”

“他们为什么要捉你娘?”

“他们说我娘是朝廷钦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怔了怔:“什么?”

“你娘既然是朝廷钦犯,这一走必然有去无回,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抬起头看向镆铘。

火光中他那双眼径直看着她,如他所说的话一样直接。

林宝珠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顿觉手里散发着油香的烧饼没了滋味,她将它们轻轻放到一边。

今后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无法任由林大疯子被那些官爷带走的。正如过往种种,无论林大疯子受到何样遭遇,哪怕有时恨不能将她除之为快,却终究没有抛下她。

“我得去救我娘。”过了会儿,林宝珠道。

“如何救。”

镆铘的问题总是现实且一针见血。

林宝珠微皱了下眉。

忽然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同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诉说那么多,即便他救了自己的命。

当下垂着眼帘,她道:“这与你无关。”

‘这不关你的事。’

‘这与你无关。’

镆铘心下咀嚼着这小姑娘先后两次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无礼,微微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林宝珠偷瞥着他脸上的神情,手指微微收紧。

过了片刻,她以微不可闻的话音轻声问:“我昏迷了有多久?”

“从昨晚我把你从废墟里带出至今,差不多已过了八九个时辰。”

“雨停过么?”

“始终同昨晚一样。”

闻言林宝珠轻舒了一口气:“这两天暴雨连绵,那些人必定没法带我娘从镇上离开,我想趁着今夜他们继续在镇上留宿,设法去将我娘带走。”

“呵,说得倒挺容易。”

林宝珠刻意忽略他话音里清冷无温的讥诮。

直直看着眼前明亮跳动的火焰,她伸手过去将僵硬的十指暖了暖:“镆铘哥,你不明白。很快,无论是这镇上的人,还是那些官爷,怕是对我跟我娘的行踪都将顾之不及了。”

黄昏时,暴雨仍持续着。

几十年不曾遇见过的大雨,河水高涨,刘家村虽然地势偏高,但有些地方仍已聚起了厚厚一片水塘。

出行已是不便,毋论那些麦田和油菜地。

村长刘顺扶着烟斗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小河般水流在门前随着雨点乱颤,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忽然远处一阵凄厉的哀哭穿过雨幕,砸进了他耳朵里。

他闻声面色变了变,及至看见一行穿着麻衣的人抬着块棺材板从雨中走来,他叹气声变得更重。

棺材板上捆着只白毛公鸡,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又在众人的哭声中惊吓得不知所措。

刘家村承袭着洵州一带自古的规矩,谁家有人年少夭折,需在死者去世当天用白公鸡代替死者在棺材板上躺着,再由家中女性长者抬着叫魂,直至将魂叫到了鸡身子里,便抬回家用鸡血描写牌位,以免还未成年的孩子因死得过早而迷途成了游魂,无法入土为安。

死去的少年正是昨日还因死里逃生而开了流水席的黄家独子,黄大毛。

可怜黄家夫妻昨天还一腔欢喜盼着儿子开年能去县里读书,谁想夜里突然一场恶疾来临,正如这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来势汹汹,无可抵抗,不到天明就卷走了那少年本就孱弱的命。

遂想起晌午时他去黄家吊唁时的情形,刘顺握着烟斗的手,不由微微一颤。

彼时那个从黄泉路一脚逃离又再一脚踏入的少年,躺在黄家客堂的床板上,瘦小的身体在厚重的被褥下几乎看不到一点轮廓的起伏。

刘顺叹着气正要往香炉里点香,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猛一下吹开了盖在黄大毛脸上的白布。也是在那一瞬,白布下黄大毛的那张脸,将刘顺和当时在场所有来吊唁的人吓得几乎真魂出窍。

那是张怎样的脸……

苍白如纸,但那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却长着一颗颗蚕豆般大小,血红色的脓痘。

这些脓痘密密麻麻爬满了黄大毛整张脸,仿佛一团团迫不及待冲出他身体的血,撑得他脸发肿,肿到嘴都没法合拢。

由此让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嘴里的舌头,竟是比他的脸更加可怕。

红得发紫的舌头上长满了疮,令舌头上根根青筋暴涨,如一只模样诡异的肥厚虫子,活生生撑满了整个口腔。

他大约就是这样被活活憋死的。

可怜这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竟死得这样作孽?当时清醒过来后,刘顺忍不住悲切万分地想,与其这样,真不如当初从河里捞出来时已经断了气,何至于后来受到这样的苦。

寻思间,此起彼伏的叫魂和大毛娘嚎啕的哭声令刘顺回过了神。

此时叫魂的队伍已近在刘顺家门口,不忍继续看这悲痛场面,刘顺拍了拍烟灰便预备返回屋里。但刚站起身,冷不防一眼瞥见队伍末梢多出一个人,他愣了愣。

不由自主顿了脚步。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亦是刘顺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她同黄家那些叫魂的人一样,浑身披麻戴孝,无遮无挡缓步行走在大雨里。

雨水映得她脸如石灰,白得几乎有些刺眼,却偏偏极不合时宜地在脸颊上抹着两团鲜红的胭脂。

如此喜庆的颜色,无论在这张脸亦或在如此悲哀的队伍里,格格不入得有些触目惊心。

可周遭那些人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只顾自往前走。

即将从刘顺家门前走过时,那女人似察觉了什么,忽地扭头朝刘顺看了一眼,继而咧嘴一笑,轻轻往前一跳,跳到了那块棺材板上。

周遭的人依旧没有任何知觉。

哭的哭,叫的叫,唯有那只鸡,原本被雨水淋得发蔫,此时突然疯狂扑腾起来。

哗啦啦……

与此同时一片雨水被风吹着淋到刘顺脸上。

他忙不迭抹了下被糊住的眼。

再匆匆将眼睁开时,棺材板上那女人已不知所踪。

鸡也依旧瘟糟糟地蹲着。

唯有叫魂声和大毛娘的哭声依旧随着那支白茫茫的队伍在风雨里回荡,渐行渐远。

仿佛那陌生女人的出现和消失全是他刚才一瞬间的错觉。

可他分明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么一个脸抹得像唱大戏的一样的女人,她轻轻一跳就跳到了棺材板上,白白的鞋面上连点泥浆都没有。刘顺想,他怎么可能看错呢……

不远处,林宝珠在刘顺狐疑的目光瞥来时,将斗笠的檐往下按了按,随后轻轻扯了下身后男人的衣袖,转身往方才那些叫魂者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镆铘看着前方穿梭在雨里的小姑娘,戴着那顶于她而言太过宽大的斗笠,仿佛一只歪歪斜斜行走的蘑菇。分明昨晚还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会儿瘸着腿,雨那么大,偏偏倒还跑得挺利索。

忽察觉了什么,他回头轻瞥,一道黄灿灿的光从身后草垛里一闪而过,慌里慌张转眼不见了踪影。

是只黄皮子。

他轻嗤了声。

这村子还挺有意思,想来是因着有那么一处古坟,遂滋养出古古怪怪不少妖精。只是都不成气候,也难怪这小姑娘整日浑浑噩噩,却也性命无忧地存活至今。忽又想起曾经,她披荆斩棘时的苦难,一时不知说她幸还是不幸。

正兀自思忖着,见那小姑娘在一处挂着白灯笼的屋宅前站定,踮起了脚朝敞开着的大门里张望了几眼,似试探着想要往里走。

但刚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里头传来一声怒吼,紧跟着一个男人怒冲冲从门里奔了出来,没等小姑娘开口,一把掐着她喉咙猛地将她按在了门板上:“你还有脸过来?!来看什么?看我儿子被你害死的模样吗?!”

说罢挥拳就要往林宝珠脸上打,林宝珠下意识闭上眼,只听见脸上拳风呼呼,但许久,那只铁锤般的拳头并未落到她脸上。

她小心睁开眼,便看到大毛爹脸色铁青,神情愤怒得僵硬,以至有些扭曲。

那只握拳的手高高抬着,久久落不下来,因为手腕被一旁无声走近的镆铘稳稳握在掌心。

镆铘的手指白皙修长,如常年握笔的书生。

但铁匠出身的大毛爹却在他手掌桎梏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遂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朝地上狠啐了声唾沫,他一把松开林宝珠的脖子将她推到一边。

随后狠抽出自己手腕,转身嘭地声将林宝珠重重关在了门外:“滚!”

林宝珠背对着镆铘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半晌没动。

镆铘看着她,亦没有出声。

刚才出手制止那愤怒的男人时,他看见里头正对着大门的客堂中间,停着一具尸体。

风很大,时不时将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吹起,露出白布下那张脸。

这张脸的模样比六十年前死于那场大瘟疫的患者更为诡异。

所以他耐心等待着。

等得并不久,很快他听见小姑娘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着略带鼻音的话声说道:“你刚才看到了是么,镆铘哥。”

“那具尸体么,是的。”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原因。”

“他的死因么?”

“他四天前掉进了村口那条河里。”轻吸了下鼻子,林宝珠转过身面向镆铘,宽大的帽檐遮挡着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几乎没了血色的唇:“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身上压着很多东西,它们从他鼻子和嘴巴里钻出来,但除了我,没人能看到那些东西。

后来我发现,它们是借着他身体从河里跑出来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许是过去淹死在那条河里的亡魂,可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我从没见过它们。

它们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来的可怕。

那个时候,当我用尽全力把它们从他身上拍开后,他就活了。我以为我救了他,可是昨天我到这里来看他时,发觉我错了。

我并没能救到他,也根本救不了,那些东西从没离开过他,并且,现在它们已经蛰伏到了整个村子。

可是我没法警告这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会有人信我。眼见为实,可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所见的,只会当我是又一次发疯。因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昨晚我差点眼看着大毛娘被河里那些东西拖走,成为它们第二个引路人。”

说到这儿,林宝珠轻吸了口气,将帽檐朝上轻轻抬了抬:“所以,如果你信我的话,赶紧离开这个村子吧,因为这场雨,再过不久就会让那条河满溢出来,届时那些东西恐怕不会再需要什么引路人,便能上岸。”

“那你呢。”

“我?”林宝珠将头抬起,看向对方那双平和而深邃的暗紫色眼睛:“我自然也是要走的,在把我娘从那些官爷手里救出来之后。”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说句实话,镆铘哥你不要笑话我。”

“你说。”

“我总觉得我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你的。”

闻言镆铘目光微闪,嘴角似有若无地牵了牵:“是么。”

林宝珠见状轻叹了口气:“看,你果然笑我了。”

话音刚落,忽听见一阵悲哭声自雨中遥遥传来,林宝珠敛了神色将帽檐往下匆匆一压,随即低下头往雨里冲去:“我走了,镆铘哥,你也赶紧走吧。眼不见未必不是实,信我的话,就当我报你昨天的救命之恩。”

第505章 林家小疯子 十二

十二.

雨里的‘蘑菇’瘸着腿,但跑得很快。

跑了一阵后回头看,雨雾里已经看不到镆铘的踪迹。

于是脚步稍放慢了一些,林宝珠把跑歪了的斗笠扶了扶正,再拍了拍自己热烘烘的脸。

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同那个名叫镆铘的男人在一起时,总会悄然而生一种让她十分费解的感觉。

仿佛似曾相识一般的熟悉感。

自然这并非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缘故。

事实上,在刚知道是他救了自己时,林宝珠仍还是警惕和狐疑着的。毕竟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总会遭遇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出现在她家这个全村最偏僻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巧,在自己生死一线的时候会被他刚巧所救?

巧合多了,便是刻意。

所以,她明明是应该对这陌生男人的身份抱有怀疑的。

心知肚明他肯定不是个普通的旅人,普通人绝不可能在房梁落下的一瞬把她救出来,没那个本事。普通人也做不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制住孔武有力的阿毛爹。

可是不知怎的,她偏偏就是本能般接受这个陌生人的靠近,仿佛笃定此人不会害自己。

直至昨晚他用熬好的药帮她敷在伤腿上时,看着他熟捻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眼帘,他垂在她脚踝上的发丝。有那么一瞬,林宝珠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曾几何时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也是这样有一个雨夜,也是受了伤,也是这么看着他平静而熟练地用那些厚重的药膏仔仔细细敷在她伤口上……

她同他说着什么。

他垂着眼帘安静听着,长长的发丝垂在她脚踝,有些痒……

一闪而过的念头,极为诡异,快到如同错觉。

但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得就像记忆里被封存了很久的东西,忽地在脑中破开,清晰却又恍惚得几乎让人无从分辨是梦还是现实。

如此,从未有过的茫然,让小小的林宝珠心慌意乱。

因而丢下那些话后,她匆匆忙忙就走了,火烧屁股似的。

脸也像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