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当初被渔网缠住的时候,我都不曾那么恐惧过。在我上岸后的这些年里,辗转更换了六七个主人,班主待我算是说得过去的。但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不跟钱过不去的前提下,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可是要他为了怜悯,放弃赚钱的机会,那是绝无可能的。剖出双腿后,就算有一天能逃脱、能回到海里生活,我也永远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我颤抖着把脸贴在琉璃缸壁上,那一定是个月圆的晚上,我能听见我眼里坠下的小珠子在缸底弹跳。

  也许那个变戏法的羽人姑娘和首川来跟我过说话,但我记不清了。他们最后把我推回了车上,首川默默地陪着我待在黑暗里。

  忽然有一大团模糊的亮光隔着车篷移过来,而后停下不动了。接着有人跳上了车,是犁矛师父。

  “你这个傻瓜在这儿干吗?”老河络沙哑而粗鲁地说。

  年轻的夸父憋红了脸。“他们找了人来,要把琉璃的尾巴剖开。我想八成是在演出结束,戏班离开秋叶之前。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就连跳火圈的猴子和熊也比你聪明。”犁矛师父说。“这样半大的鲛人孩子太值钱了,赎是赎不出去的。你以为仗着你个子大,就能带着她逃跑吗?班主的保镖比你还高两个头。而且她根本不能长时间离开海水。”

  首川不甘心地盯着自己的拳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犁矛师父说得有道理。

  犁矛师父摸出酒瓶喝了一口,还是皱着眉,浓密得吓人的眉毛堆在双眼上方,就像两垛杂草。过了一会,他用力拍打缸壁。

  我抬头看着他被薰成铜色的脸。

  老河络的呼吸里带着酒臭,口齿不清。“鱼尾巴,明天我就要走了。戏班子里用得着的东西我都教给毛脚丫了,现在我得去办件重要的事。如果,呃,如果办得顺利的话,说不定很快能把你从这儿弄出去。”

  “师父,你是说,你会发财,然后回来赎走琉璃吗?”首川呆滞地问。

  他得到的回答是脑壳上一声响亮的拍打。犁矛师父不耐烦地说:“你脖子上长的那玩意是土豆吗?这事儿我准备了好几年了,没想到还得带上一个长鳞片的累赘。”他转过来,对我说:“我只是顺路把你捎到最近的海边去,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呃,自己游。来,你拿着这个。”

  河络工匠在皮袍子里摸索着拿出什么,咔哒咔哒摆弄了一会,踮起脚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从水里伸出手去接。那是个冰凉的、圆滚滚的东西,然而我一个没握紧,它就啪啦啦地跳了起来,悬浮在空中。

  那是一只钢铁和木头制成的鸟儿。不比一枚鸡蛋更大,却有着伶俐的脑袋和扑打有力的翅膀,每一片羽毛都精细而纤毫毕现。鸟儿的眼睛只是舞娘们缝在裙裾上的廉价珠子,可是犁矛师父用手朝着它扇风,微弱的气流穿过两片尖喙中不起眼的圆孔,便发出断续逼真的鸣叫声。

  “来。”老河络示意我模仿他的动作。我学着他伸出手指,从下方靠近那只机械鸟儿。

  “掐那根红色的爪子。”

  我照做了。鸟儿纤细的小脚爪一下子轻轻抓住我的手指,扑了扑翅膀,安静地停栖下来了。

  犁矛师父说:“这本来是给你以后解闷用的。其实也可以把你捎到海边之后再给你……但是万一不成功怎么办呢。”他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

  “师父,那我呢?”首川充满期待地问。

  “你?你太胖了,我可带不动你。再说又没有人要拿刀割你的尾巴。”老河络说着,转身掀开油布帘,跳下车板。隔着车篷,能看见他那盏巨大的云母灯向远处移动了两步。

  我喊了一声“犁矛师父!”

  灯光停下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他用那种被烈酒和煅火薰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笑了起来,然后晃了晃那盏灯。“我会带着它的。你看到它就知道我回来啦。”

  戏班在秋叶的演出到第三天,闹市中心的舞台下已不是起初那种人山人海的阵仗了。我被涂饰浓艳,送到台边候场,心里满是惊慌。衣服太单薄了,我不停地发抖。

  如果观众对戏班不再感兴趣,我们就得收拾行李,到下一座城去。在那之前,秘术师就会来割开我的双腿,把我变成一个怪物。

  我从缸里探出头去,向首川招手。他过来了,然后很快带来了我要的东西。我带着那东西上了舞台。

  台下就是秋叶最繁华的冬季夜集,每年一次,总要持续七天。人群喧嚣,五色涌动,他们欢笑、争吵,把糖食和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可是只有不到一百个人特意停下脚步来看我们的演出。

  我鼓起勇气,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出去,它立刻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绕着我的肩膀和头顶转圈。先是一个孩子喊了起来,接着人群里发出了惊奇的欢声。他们看见那只钢铁和木头造成的鸟儿了。

  然后我放开嗓子,开始唱歌。

  我必须尽可能留住更多的观众。为了有一天还能回到海底的故乡,我得唱,让一整座城的人都听我唱。不论希望多么渺茫。

  可是人们喧哗的声浪打断了我。有个人大嚷着,伸出手指着我--不,是指着更高的地方。

  我心中惶急,乱成一团。我唱过了我所知道的最美的歌,前天晚上甚至使得台下所有的人落泪。我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办法,却不能永远抓住这些喜欢新奇的人。

  四周越来越冷了,接着开始下起肮脏的雪珠。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显然台下的不少人也听见了。像是那只机械鸟儿在振翅,但声音却放大了十几倍,不,现在已经是几十倍了,它成了一种均匀而忙碌的噪音,从遥远的地方逐渐靠近。我停止了歌唱,抬头向上看去。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阴霾冬夜,云层被灯火映成肮脏的暗红色,零落的雪粒静静落下。

  然而,这样的天空中,西面的山脉顶上,却有一颗明亮的光点在缓慢移动。

  现在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口滚沸的锅。人们拼命喊叫,挥手,爬上身边的树木,好看得更清楚些。

  那一点光芒仍在遥远的东面,却清晰可见,正朝着集市的方向飞来。首川跌跌撞撞地跑到台上,把我从缸里拉了出来,但谁都没有空闲去责备他了。

  “是他……是他!”首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说不出话,只能仰望着那颗人造的星星,不停地祈祷。靠近点,更近点,请你一定要飞到这儿来。

  首川把我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上。

  光点移动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并且逐渐降低了高度。在红色的天穹映衬下,依稀看得出那是一个庞大蜻蜓似的黑影,有着细长的躯干与两对扑打着的翅膀。从蜻蜓的腹部垂下一条绳索,光点就悬在绳索的末端,一定是那盏云母灯。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舞台前的空地上来,他们惊奇而快乐,喧嚷不休,争论着那究竟是什么。只有我和首川知道,它曾经是大篷车里那堆莫名其妙的转轴、簧机、骨架与金属薄板。

  我死死盯着那颗云层下的星星,一刻也不能转开视线,仿佛我的生命就牵系于此。

  它离我们只有不到两里路了,不再是一个光点,而是温暖昏黄的小小光球,我们甚至能看清钢铁翅膀的每一次扑打。我仰着头,向空中伸出两手,努力想要去够那盏云母灯,却不能发出声音,好像有人夺走了我的嗓子。

  光球开始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偏离了原先的方向,然后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折去,这次是一道更弯曲的弧。它终于勉强调整了自己,向这边飞了一段路,突然疯狂地旋转起来,向下坠落,火焰从蜻蜓的腹部冲了出来。

  它猛然仰起,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天空深处拔起,一直冲破了云层,消失了。人们只能听见沉闷的爆裂声。又过了片刻,它拖着惊人的火焰帚尾从另一处云幕钻出,仿佛是自极高的高度一气俯冲而下,就那么向南面迅疾地滑翔过去。就好像天空中唯一的星星,变成了彗星。

  数千人骤然安静下来,整座城市如同死去一般,毫无声息。

  我想那一定是过了很久。直到一朵橘色的火花在遥远的南面绽开,熊熊燃烧起来。我抱住夸父的脑袋,嘶哑地哭着,他硕大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服。

  人们像野兽般嚎叫起来,声音说不清是快乐还是惊慌,全都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趁着混乱,首川想要带着我跳下舞台,穿过人群逃走。可是这时候,戏班班主也已经回过神来,指挥他的夸父保镖来夺回戏班的重要财产。

  那天晚上,机械鸟早就耗尽了发条,落在地上。首川被打倒在舞台上的时候,它被压成了一摊碎片,除了一片完整的金属羽毛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此后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我的尾巴已经不见了,变成了双腿。

  残存的那片金属羽毛,我把它做成了项坠--就是我现在戴着的这个。

  琉璃微笑着,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