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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意方的相貌出众清俊,又穿如此凛正的官服,一路往阮安方向行来时,自是引起了路人的侧目和议论。

  阮安观黎意方的神情,也觉出他应当是认出了她们“祖孙”二人。

  一想到刚见面,她就给黎意方添了些麻烦,让别的女郎都误解他已有家室,阮安颇觉赧然,赶忙先从案前站起了身。

  男人却先她开口,嗓音低沉清冽,宛若玉磬,问道:“您就是,向郡守在信中说的那位铃医阮姑吧?”

  黎意方对人的态度温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君子的修养,但眉宇间却蕴着股淡淡的疏离,这人年纪轻轻的,却有种中年男子才有的刚正凛然的端方气质。

  阮安暗觉,这位黎少尹的仕途定会光明坦荡,只是他年岁尚轻,等男人再历练个几年,升任为主官京兆尹指日可待。

  阮安颔了颔首,温声回道:“我和我这外孙初来乍到,麻烦黎少尹了。”

  “不麻烦。”

  黎意方说罢,顺势看向阮安身侧的阮羲。

  小男孩一见到他,就对着他温朗一笑,那双璨若曙星的乌亮眼睛,也随着笑意变成了如月牙儿般的两弯形状,胖嘟嘟的脸颊还泛起了两个小酒窝。

  “黎叔叔好~”

  阮羲奶声奶气地唤完,一旁路过的百姓也不禁往这漂亮男孩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张乖顺可爱的脸简直要将路人的心都看化了。

  黎意方不禁微怔。

  他不是个喜欢小孩的人,一向觉得他们吵闹且不安分,可如阮羲这般乖巧可爱的孩子,任谁都讨厌不起来,更何况与那从嘉州远道而来的阮姑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黎意方被男孩明媚的笑容感染,略微卸下设防,嗓音温和地对着阮安道:“这里讲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天色渐暗,阮安和阮羲跟着黎意方寻了家酒肆,众人在雅间落座,亦简单地用了些饭菜,阮安不想太麻烦黎意方,先来同他见面,也只是想同男人半真半假地说明一番自身的情况。

  黎意方耐心地听着,阮安也将一早就备好的老参掏出,她将它递给他,嗓音和煦道:“我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太好,便寻了根成色不错的山参给她补补身子,这上了年纪的人啊,身子骨大不如前,可需要这些厚补之物经常补补元气呢。”

  黎意方却摆了摆手,没有收下那根山参,淡声道:“我与向郡守私交甚笃,他既写信拜托我照顾你们祖孙二人,这根人参我便不当收,还是留着您老人家拿去补身吧。”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假意托辞,倒是真如那郡守所言,黎意方平素的作风很是清廉刚正。

  “那就多谢黎少尹了。”

  黎意方啜饮了一口清茶,又问:“你们祖孙二人想好在哪儿住了吗?”

  阮安摇了摇首,她先前在西市附近的一间馆驿暂租了几日客房,但馆驿总不适合常住,刚要开口询问黎意方在哪个坊区租间庑房更好,未料黎意方这人做事极为稳妥,男人在收到向郡守寄的信后,便将自己在延康坊的私人置业命仆侍收拾了出来。

  这间小宅院虽隐于市中,却离食肆、茶摊、汤饮店等商铺都很近,院中夹竹斑墙,植栽着许多清雅的花木,甚而这院落不大的地界还被拖挖了池道,清水里豢着颜色斑斓的游鱼。

  阮安和阮羲随着黎意方走过横于池道上的独石桥,待进了庑房的正厅后,便见里面仍保留着书房的布置。

  黎意方对二人解释道:“这里的民巷很清静,治安也很好,我几年前就是在这儿备战的科考。”

  男人讲话时,并未觉察到阮羲一直在用那双乌亮的眼睛悄悄地观察着他。

  阮安觉得黎母应当是个很有远见的人,黎意方原本也是嘉州人士,可他讲话时,她却听不出任何的嘉州口音,也完全看不出他不是长安的本土人士。

  “老人家,过所的事您还是要自己去官衙多跑几趟,我不会越权帮你做这些。黎某唯一能帮您的,就是给您找个安生的地方住,一会儿我会派人去馆驿将辎重搬来,您不必再跑一趟。”

  阮安和阮羲连忙对黎意方再度表达了感激之情,等他走前,阮安还是将那根人参递给了他,语气恳切道:“我们祖孙俩实在是无以为报,还请黎少尹收下这根山参吧。”

  黎意方默了一瞬,待看向阮安的眼睛后,却觉她瞳孔不带任何浑浊之色,那双澄澈清明的眼,更不太像是老者会有的。

  男人并未多想,只当这铃医阮姑常年隐居山林,所以连气质都同寻常老者不一样。

  “黎叔叔,您就收下吧~”

  阮羲细声细气地说罢,黎意方亦神情温和地看向了小团子,温声回道:“好。”

  次日阮安一早便带阮羲去了趟东市,昨日她对在西市林立的各个商铺经营的行当略作了解,她知道如果想尽快留在长安,并和阮羲都有个户籍,最好是也能有间自己的铺子。

  阮安不知自己还能与儿子相处多久,她清楚一旦阮羲同霍家的人成功认亲,他们并不会认可她的身份。她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够在长安站稳脚跟,再央求霍家的人,每年能够准允他们母子相聚几回,便是足矣。

  是以,她上午带着阮羲在较为偏僻的街巷询问了翻盘租铺子的行价,到了晌午,便带着儿子来到一间装潢华丽的酒肆用午食,阮安不吝银钱地给阮羲点了许多他喜欢吃的菜。

  她希望在分别前,她和阮羲吃的每一顿饭,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为孩子心中愉快又温馨的回忆。

  二人正安静地等着小厮上菜,却听隔壁的雅间内,竟是传来了一道属于妙龄少女,却格外尖锐的声音——

  “这庶女真是个贱蹄子!我这身新衣裳都被她毁了,这襦裙可是用雪锦锻做的,一匹雪锦锻就值几十两银子,气死我了,这可是御赐之物,是萧嫣公主赏给我的!”

  “大姑娘莫气,那庶女就是因为嫉妒你,才这么做的,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如此愤慨的人是贺家的大小姐贺馨若,可仆妇的话却没将她的情绪安抚。

  “嗙啷”一声,贺馨若又泄愤般地摔碎了许多碗碟,接着讽刺她口中说的那名庶女,厉声道:“丑人就是多作怪,生了那么张烂脸,也竟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阮安赶忙伸手,将儿子那两个软小的耳朵捂住。

  她越想越费解,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有仆妇,又能跟公主接触上,应当出身不低,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骂人的字眼都跟她那在监牢里的继任师娘朱氏也没什么区别,都很污糟不堪,难以入耳。

  小厮很快上来了菜,隔壁雅间那大姑娘的情绪似是平复了些许,动静虽小了许多,可两室之间仅隔着一张竹帘,阮安还是能隐隐听见里面的讲话声。

  只听那仆妇语气幽幽道:“大姑娘生什么气啊,反正她那张脸也好不了了,偶尔闹一闹,就由着她去吧。”

  这话甫落,贺馨若不禁嗤笑一声,她捻了捻手中的精绣软帕,语气平复了许多:“也是,我跟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计较个什么。”

  隔壁那雅间暂时没了动静,阮安也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却见阮羲仰起了小脸儿,眼神懵懂地看向了她。

  阮安则对着儿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将适才的那些话听进耳里。

  自来长安后,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世家贵女,却没想到,这头一次接触她们,她就听见了内宅里的这些阴司事。

  看来那庶女的脸,应当和隔壁这位大姑娘脱不开干系。

  而阮羲要进的可是霍家的大门,霍阆的宅邸既是相府,也是侯门,如若她不在儿子的身边,阮羲能够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阮安不能确定。

  心中也头一次有了动摇,她开始怀疑,自己带儿子入长安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隔壁仆妇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阮安不禁瞪大了眼眸。

  只听那婆子又接着安慰她:“您可是要嫁给那霍家二少爷的,这可是多少人都攀不来的富贵。这公主的赐物是好,可夫人给您置办的嫁妆也不差,有些宝物是从西藩弄过来的,那庶女见都没见过。”

  听到霍家二少爷这五个字后,阮安竖起了耳朵。

  原来这贵女即将要嫁的郎君,竟是霍平枭同父异母的弟弟——霍长决。

  霍长决也在京兆府担任少尹一职,恰与黎意方同级。

  思及此,阮安不禁暗叹,这长安城的圈子还真是小。

  用完午食,阮安接着和阮羲穿街走巷,继续四处打听着合适的铺面。

  可这事急不来,阮安也准备好好地比对个几家,再做决策。

  巷中恰好停了辆小轿,阮安和阮羲经行而过时,都听见了轿中少女凄厉且痛苦的哭声——

  “我看见我这张脸都觉得恶心,又有谁能喜欢我?”

  “我最讨厌参宴了,那些女郎都笑话我,说我嫁不出去,郎君但凡看见我这张生了痘疮的脸,都会避而远之……”

  那姑娘越哭越崩溃,轿外的小丫鬟忙劝她:“姑娘快别哭了…医师都说,您若总哭,这痘疮更是好不了。”

  阮安停住脚步,也大抵猜出了这少女的身份。

  她应当就是适才隔壁那雅间的大姑娘,口中提到的庶女。

  她身为医者,遇见这样的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眼见着那小丫鬟就要劝不住她家的姑娘,阮安牵着阮羲的小手走了过去,语气平和地同轿外的丫鬟说了些话。

  丫鬟立即将阮安的话传给了她家二姑娘贺馨芫,贺馨芫掀开车帷,抬眼却见,一个眉眼温良的慈祥老者站在了她的眼前。

  贺馨芫被阮安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顿觉心绪平复了不少,她说话的语气还算客气,音腔仍带着几分抽噎:“老人家,多谢您的好心,可我小娘遍寻名医都没治好我脸上的痘疮,您又如何能治呢?”

  阮安一听小娘二字,更加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只是不知她姓甚名甚。

  她语气温和,劝说贺馨芫道:“既然遍寻名医,还是不得而治,那姑娘再试试我这个老太太的偏方,又有何妨呢?”

  贺馨芫的长睫坠挂着晶莹的泪珠,她迟疑了片刻,只听阮安又问:“请问姑娘贵姓?”

  “我姓贺……”

  “姓贺。”

  阮安将她姓氏念了遍,道:“贺姑娘,老身姓阮,以前在嘉州行医……”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蓦地打断。

  贺馨芫的神情带着兴奋,甚而有些难以置信,急切地问她:“你姓阮?”

  阮安有些懵然,对着贺馨芫点了点头,却听那姑娘又激动地问:“你就是那个女神医阮姑?”

  “我是阮姑,但是神医这称谓……”

  贺馨芫将眼泪都憋了回去,如撞大运般地对身旁的小丫鬟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今日竟然让我碰见这大名鼎鼎的医仙阮姑了!”

  阮安对贺馨芫的反应颇为费解,她知自己在南境是有些名气,可在这长安城里,怎么还有人知道她?

  贺馨芫下了马车后,将事情的缘由同阮安解释了一番——

  原是霍平枭几年前从嘉州回京诉职后,将阮安那日同他说的那些南境的经历都同皇帝讲了一遍,她的那些事很快被传出了宫外,甚而被说书先生有意夸大,编成了话本。

  几年前在长安的各个酒肆里,有关剑南阮姑的故事极为流行,近年来她的名气虽差了些,但长安城的大多数百姓也都知道她。

  听着贺馨芫如数家珍地说着关于阮安的那些经历,阮安和阮羲一脸愕然。

  贺馨芫嘀咕道:“我可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你的故事了,尤其是在淮南道的那一节,那说书人说当地的节度使还要给你立庙宇,他到底给没给你立庙宇啊?”

  阮安不知该怎么答复她,最终只赧然一笑,将话题岔开。

  她未忘记正事,待详看了番贺馨芫脸上的痘疮,又仔细问过她的病状,阮安特意叮嘱:“这回治痘疮,还望姑娘切莫与外人提起,三日后,等老身去熟药局配完药,你记得悄悄差个人,再到这里来取。”

  贺馨芫似懂非懂,可看着阮安说得头头是道,还是点了点头。

  “你确定,那嘉州的阮姑就在长安城中?”

  “回姑娘,确定,奴婢听得一清二楚,也派人打探了番她的底细,她还带了个三岁多的男孩,那男孩好像是她的外孙。”

  李淑颖神情慵懒地听罢,只对镜描了描蛾眉。

  镜中人生了张艳丽无双的绝色脸蛋,丹唇外朗,鼻腻鹅脂,如秋水般的眼在盈盈流转间,尽显着夺目的媚色。

  她的长相明艳至极,又穿了那袭华丽的罗裙花簪,颇似朵盛放的牡丹。

  禀话的婢女得见李淑颖的美貌,不禁暗叹,这李太傅家的嫡长女当真是国色天香,能有这等淑华端庄的气质,怪不得能做这被圣上钦点的准太子妃呢。

  李淑颖撂下手中螺子黛,淡淡命道:“那就先帮我去会会她,总得先看看这医姑的医术到底如何,再决定用不用她。”

  “是。”

  前些时日,李家殁了个老仆妇,那老仆妇也是自幼看着李淑颖至大的乳母,李淑颖很是信任她。

  都说忠心的家奴极为难豢,那仆妇一走,李淑颖顿觉做事掣肘,旁的丫鬟婢女要不然是不够机敏,要不然就是不够沉稳。

  她很希望在入东宫前,再寻个忠诚又有才干的仆妇为她做事。

  如果这个仆妇能懂些医术,那便更好了。

  李淑颖再一想,常言打蛇打七寸,这阮姑来这长安城,竟还带了个外孙来,若怕家奴不忠心,自可以挟持其家人让他们听话。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懂医的阮姑,是最好的人选。

  次日。

  阮安前夜针对贺馨芫脸上痘疮的病状,又重新研配了个新的方子,等带着阮羲就近去了间熟药局配药时,却见身旁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竟一直在打量着她和阮羲看。

  阮安不明所以,也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见那女子的眉心有个豆般大的黑痦,细细的眼睛总似浸了抹锐色,阮安越看越觉这人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女子察觉到了阮安的目光后,神色讪讪,很快便离开了熟药局。

  “嗡——”

  正此时,阮安忽觉眼前有道白光虚闪,她的额前蓦地泛起了剧痛,似有什么物什要从脑中炸开,疼得她无法呼吸。

  身侧的阮羲自是看出了她的异样,焦急问道:“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阮安纤瘦的背脊悚峙万分,心口慌颤不已,回不出儿子半个字来。

  霎时间,她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脑海中也浮现出一个身着盛装华服,明艳至极的美人儿。

  她居高临下地站于她身前,语气极为温柔,却在同她说着最残忍的话——

  “你儿子在本宫手里,他在长安没有户籍,本宫若想要他的命,就是一句话的事。一个男孩的尸体很好销毁,京兆府的人是查不出来的。”

  “阮医姑,本宫敬你医术颇高,你若肯来东宫为本宫做事,本宫自可保住你儿子的性命。”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那美人的面庞和精致的五官逐渐清晰,正是当朝的太子妃,亦是李太傅最宠爱的嫡孙女——李淑颖。

  耳旁和脑海中都在回响着她说的那些无比刺耳的话,此时此刻,阮安的魂识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似陷于无尽的梦魇,她很快失去意识,在药局一众人等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昏厥在了红木药柜之旁。

  恰时,黎意方带着巡街的街使路过,阮羲瞥见他们匆匆而过的身影后,赶忙迈着小短腿从熟药局中跑了出来。

  一看见他的身影,小团子便语带哭腔地唤道:“黎叔叔!还请您帮帮我!呜呜呜,我外婆晕倒了!”

第13章 重生

  在熟药局的前厅晕厥后,阮安好似做了一场冗长又压抑的梦。

  却又清楚,这些场景并非是虚幻的梦境,而是她曾切身经历的真实过往,亦是她前世的一生。

  梦中,她置身于秋日的掖庭——

  这地界儿,连朱红的宫墙都透着股灰败和萧索气息,每逢雨季,青石板地都泛着股浓重的霉湿味儿。

  阮安的双手浸在冰寒彻骨的水中,原本白皙如柔荑的纤纤玉手,如今却遍及着老茧冻疮,不堪入目。

  可这双饱经沧桑双手的主人,却不觉疼痛,甚而已经对冰水的寒意感到麻木,阮安的眼睛已看不大清,目及之处竟是大片大片的模糊重影。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这双眼睛,离瞎了也不远了。

  “怦——”地一声。

  阮安身前的木桶不知被什么人踢碎,带着脏污的水花溅了她一身,随后耳畔蓦地传来一道尖刻刺耳的辱骂声:“你个老贱人!这地界是你能待的吗?还不快给老娘滚远点!”

  阮安面无表情地起身,一声未吭,似是对着这些辱骂早已习以为常,她辨着那水桶的重影,将它端了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贱东西!丑八怪!我看着你那张都是疤的脸便觉得晦气!”

  掖庭里的掌事姑姑不停地在辱骂她,阮安背逆着日光,待寻了处别的地界继续涣衣,不禁眯了眯眼眸,自嘲一笑:“呵,老东西……”

  她的嗓音带着老者的沙哑浑浊,字字都仿若透着深井之底的枯败气息。

  又有谁知,她今年的年岁不过三十,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

  六年前,她以为霍平枭在边疆战死,便带着稚子入京,想让他认祖归宗。

  那时她刚在长安落脚,还未过所,在街巷打听铺子时,遇见了贺家的庶女,想帮她治愈痘疮。

  儿子阮羲那时才三岁多,孩童的身量长得很快,她从嘉州带来的那些衣物都已变短,于是阮安在那日去完熟药局后,便带着儿子去了家专卖锻料的铺子,准备给他再制几身新衣。

  未曾想刚一进店,便来了几名神情不善的女郎,她和阮羲穿着简陋,一看便不是长安本土人士,而是从外地入京,四处求过所的人。

  阮安和阮羲在嘉州生活时,街坊邻里都很热情友善,那里的民风也很淳朴,她从未见过如此拜高踩低的人,她们上来就对着她和儿子漫骂羞辱。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即将入主东宫的准太子妃——李淑颖。

  李淑颖相貌美丽,待人友善亲切,帮她们母子解了围,阮安当时就对这个世家贵女产生了好感。

  却不知,这一切,都是李淑颖设下的圈套。

  她记得当日李淑颖就邀请她去了李府,让她给她母亲看病,其实李淑颖做此举,只是为了检验她的医术到底几何。

  那日李淑颖神态凄楚地同她哭诉:“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希望能有个像乳娘周妈妈那样的人陪在我的身边。”

  李淑颖热情殷切地握住了她的手,邀请她去东宫做女官,还许她高额俸禄。

  阮安觉得这条路子,也不失为她留在长安的最快途径。

  却不知,当她答应了李淑颖的请求后,属于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阮嬷嬷,皇后娘娘找你,你快跟咱家走一趟。”

  凤仪宫大太监的声音让阮安从思绪中走出,他说这话时,神情难掩厌恶。

  西内苑的人最讨厌来掖庭,都觉得这地界最是污秽下贱。

  阮安却是这掖庭里最特殊的存在,她既要在掖庭中做粗活,还要经常去西内苑供皇后李淑颖差使。

  她从木桶前起身,不发一言地随着那大太监穿过长长的永巷,往西内苑遍及着华宇宫殿的内廷走去。

  脑海中亦闪过李淑颖曾对她说过的话:“你知道吗,本宫最厌恶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你还在这儿道貌岸然个什么劲儿?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还在这儿守什么医德?本宫留你做事,不是让你在这儿治病救人的!”

  阮安是医者,不可能听从李淑颖的毒计,去拿自己的医术害人,这些年她与李淑颖的关系,也仿若是两只被关在笼中,不断博弈的困兽。

  她不肯拿医术害人,李淑颖也需要她的固颜方术,她还有顽固的梦魇和头疾,离不了她的医术。

  原来一个人坏事做尽,也是睡不下的。

  李淑颖起初恨她的倔强,先命人往她喉咙里灌了哑药,将她毒哑。

  后来太子登基后,发现了阮安的真实容貌,差点将她轻薄,李淑颖及时阻拦,却更是恨极了她,那时她正与贵妃斗法,为了泄愤,李淑颖亲自拿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划伤了她的脸。

  阮安受制于李淑颖不是因为惧怕她,而是因为阮羲的命被捏在她的手里,她为了保护孩子,只能继续帮她治病,也任由她让掖庭的妇人肆意侮辱她。

  只是她身为医者,看着无数鲜活无辜的生命死在这腐败宫廷的尔虞我诈里,却只能选择见死不救。

  这对于她而言,便如利刃扎心,比死都要难受。

  永巷外隔着道宫墙,便是矗立着太极大殿的外朝,这时令正逢群臣下朝,红墙外的声音微有喧嚣。

  ——“奴婢见过大司马。”

  听得大司马三个字时,阮安蓦地顿住了脚步,透过斑驳宫墙的漏窗,她眼前亦虚闪过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是霍平枭。

  纵是她看不见,也觉他通身散着王公的矜贵气质,霍平枭不到而立,已是位列三公之上的大司马,皇帝耽于他的权势,名为加九锡,赐封地,要将他封王,实则是想削了他的权势。

  那年她和所有人都认为他已战死,可他没有。

  阮安看着他身影正迎着耀眼的瞳日远去,而她则站在这幽深宫墙的阴影中,再出不了内廷,不禁咬了咬唇。

  她不敢见他。

  一方面是因她嗓音沙哑,面容可怖。

  另一方面她知李淑颖心思歹毒,如若得知阮羲是霍平枭的儿子,那她孩儿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

  梦境陡然一转。

  阮安复又置身于前世宫变的那日,她用尽全部气力在宫道上疾奔,随着皇后和其余宫人逃亡。

  太子萧崇称帝后,荒淫无度,昏聩不理朝政。

  而李淑颖虽然稳坐凤位,却早就同皇帝关系不睦,是以在长安城门被大军攻破后,皇帝也将她撇在了后宫,没带着她一起逃亡。

  为首的叛军高喝道:“毒后李淑颖在那儿,还不快去追!活捉毒后李淑颖!!!”

  李淑颖面色仓惶,失去了皇后的端庄之态,她自己的小命难保,却仍要带上凤仪宫的女官和阮安一起逃。

  儿子阮羲的下落还捏在这女人的手里,阮安不得不随着她逃。

  内廷的禁军仍在负隅顽抗,亦有忠诚于大骊的皇家禁军随行护卫着皇后的安全。

  但叛军来势汹汹,弓弩手早已悄悄匍匐于殿脊。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转瞬间,偌大的宫殿如被数以千万计的飞蝗笼罩,四角的天儿顿时变得乌泱泱的,压迫感极强。

  “嗖嗖——”数声。

  锐利的箭羽往李淑颖方向驰来,周旁的禁军眼疾手快,高喝一声“保护皇后娘娘”之后,便将阮安猛地往外推搡——

  阮安瞳孔骤缩,那枚尖锐的利箭便直挺挺地射中了她纤瘦背脊,停在仅离她心脉几寸距离的位置上。

  李淑颖和其余宫人早已跑远,阮安则血流如注,痛苦地仰倒在冰冷的宫地。

  她仍有丝浅弱的气息尚存,但凭她的判断,不出半个时辰,她便要因失血过多而离世。

  可等血流干,去了黄泉,她还是无法得到解脱,因为她不知道儿子阮羲的下落在哪儿。

  叛军从她身旁经行而过,他们没有滥杀无辜的宫人,只要她们选择对新君投降,这些叛军会选择放过她们一命。

  若不是李淑颖拿孩子要挟她,逼她跟着她一起跑,她兴许不会这么快就死掉。

  裹挟着浓重血腥气的莽风从平地骤起,阮安意识昏沉,处于将死不死的状态。

  忽地听闻,耳畔有万名兵士齐声高唤:“陛下万岁——”

  霍平枭已然成功篡位,他颠覆了这个王朝,成了新的帝王。

  阮安痛苦地咳嗽一声,鲜血又从唇角溢出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出,有人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他的双臂结实有力,可她却看不见那人面庞。

  只觉那人身上气息散着琥珀淡淡的煦烈,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这气息于她而言异常熟悉,耳畔亦听见冕旒相撞的泠泠之音。

  “阮姑娘……”

  经年未见,男人的声音变得成熟沉厚。

  ——是霍平枭。

  阮安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她艰涩地掀眼,看向了他。

  可这时的她已然眼盲,眼前只闪过大片大片的灰败虚影。

  她很想抬手为自己遮挡一番那副丑陋的面庞,可却连一根指头都抬不动。

  “速去寻太医!”

  刚登临大位的帝王,嗓音透了急切,厉声命道。

  阮安忍着剧烈的痛苦,想要开口同他讲话,却只吐出了口鲜血。

  “你先省些气力,太医很快就能过来,等好了后再同朕说,你是朕的恩人,朕一定不会让你死。”

  再开口,霍平枭的声线有些发颤。

  阮安却知,自己这伤势只怕药石无医。

  她活不了多久了。

  临死前,除了儿子阮羲的事,她还想跟他再说一件事。

  一件她一直都不敢同人提起的事,及至死亡来临,她才终于有了勇气。

  她很想对他说,她恋慕他许久,还曾为他生下一子。

  但理智未消,她知道或许自己只能说出一件事。

  阮安尽量开口,想要做出“儿”字的口型。

  只可惜还未出声,阮安顿觉自己的魂识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并将它生生地从她体内剥离。

  很快,阮安的魂识悬于半空,并能以一种新的视角俯瞰着整个禁庭——

  她看见太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又看见昔日暗恋的少年,今日伟岸的帝王,解下了身上的染血外袍,为她瞑目覆尸。

  幻梦未灭,意识残存。

  阮安想,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绝对不会带孩子来这长安城。

  如果不是她一开始就做了这错误的决策,这些祸事便都不会发生。

  带阮羲认祖这件事,本来就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霍平枭在六年前根本就未战死。

  “羲儿……"

  阮安喃喃地念着阮羲的名讳,心中犹带着悔恨和遗憾。

  耳旁却忽地划过孩童带着担忧稚嫩的声音:“娘~你睡了好久,怎么还不起来?”

  是羲儿的声音!

  她的羲儿还在她的身边!

  大梦初醒,阮安蓦然睁开双眼。

  却见自己置身的环境,正是在黎意方给她们母子安住的小宅中。

  她坐起身,看见阮羲还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前,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如汩泉般往眼眶外流淌。

  在阮羲的印象里,还从未见过娘亲如此痛哭流涕过,他赶忙伸出了柔软的小胖手,亦踮起了小脚,为阮安细细地拭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