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似乎是勉强撑着说话,这时听辛捷如此说,轻叹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忽然一阵痉挛,扑地倒在地上。

辛捷咦了一声,走近去一看,只见那少年双眉紧蹙,似乎极为痛苦,辛捷不禁持火弯下腰去看个究竟。

那少年想是痛得厉害,不禁眼泪也流了出来,两道泪水从脸上流下,将脸上灰尘冲洗干净,顿时露出两道雪白的皮肤色。

辛捷看这少年分明是一个富家大孩子,但不知怎地竟像个小叫化般躺在如此荒凉的破庙中,而且身受重伤。这时他见这少年秀眉紧蹙,冷汗直冒,心中不禁不忍,伸手一摸少年面颊,竟是冷得异常。

这时忽然身后一声冷哼,一人阴森地道:“不要脸的贼子还不给我住手,”接着一股劲风直袭辛捷背后。

辛捷一手持有火折子,只见他双足横跨,身体不动,头都不回地一指点向来人“华盖”要穴。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那阴森森的气氛直令人心中发毛,但辛捷却奇怪他何以对自己反而一点也不理会?

哪晓得电光火石间,呼的一声,又是一股劲风抓向辛捷左肩,辛捷若是伸指直进,虽能点中对方华盖穴,但肩上一掌却足致他死命,而这一招发出显然不是背后之人,一定对方另有帮手,而且两人配合得端的神妙无比。

辛捷仍然双足钉立,背对敌人,腰间连晃两下,单手上下左右一瞬间点出四指。

只听呼呼两声,袭击的两人显然无法得逞,跃身退后。而辛捷手上持的火折子连火光都没有晃动一下。

辛捷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这一转身,三人都啊了一声——

原来那袭击辛捷的两人竟是路上所遇扮鬼的两人,却不知两人何以去而复返?

那两人瞧清楚辛捷,因此大吃一惊。

只见左面一人冷侧侧地干笑一声,黄蜡般脸孔上凸出一双满含怒气的眼珠,火光照在他的大红高帽子上,更令人恐惧。

右面一人长相与左面完全一样,只是面色稍黑,这时冷冷道:“厉老贼的狗子还要赶尽杀绝么?”说着呼地劈出一掌,将身旁一张楠木供桌整张震塌。

辛捷早见过两人轻功,却不料这家伙掌力也恁地厉害,又见自己三番两次被人误为什么厉老贼的狗子,心中虽知是误会,但他抬头一看这两人凶霸的样子,立刻又不愿解释了,只重重哼了一声,转头望了望地上的少年,根本瞧都不瞧那两人一眼。

这时地上的少年似乎苦苦熬过一阵急疼,已能开口说话,望着那两个七分似鬼的凶汉竟似见了亲人,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金叔——”再也叫不下去。眼泪如泉涌出。

那两个怪人似乎一同起身抢了过来,把那少年抱在怀中,不住抚摸他的一头乱发,口中唔唔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辛捷抬眼一看,只见那两张死人般的丑脸上,此时竟是怜爱横溢,方才乖戾之气一扫而空,似乎头上的大红高帽也不太刺目了。

那少年像是饱受委屈的孩子倒在慈母怀中倾诉一般,哭得双肩抽动,甚是悲切。

那脸色稍黑的不住低声道:“好孩子,真难为了你这个孩子,真难为你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睁大着泪眼对他望了一眼,说道:“我总算没有让老贼抢去那剑鞘——”

旁边那面如黄蜡的汉子接口大声道:“好孩子亏你躲得好地方,叔叔方才都走过了头又回来才找到你哩,真不愧咱们的帮主。”声音虽尖锐难听,却雄壮得很。

那少年转头望着他,脸上泥垢在汉子的怀中一阵揉擦,早已揩得干干净净,露出雪白的皮肤,辛捷却发现这少年敢情是长得高大,是以才像十五六岁一般,从他脸上看,一派稚气未泯的样子,顶多不过十二三岁。但这时小脸上却流过一丝坚强的神色——但那只是一刹那,立刻又哽咽着说:

“可是,可是那些老贼啊,他们一路上轮流追我,追得我好苦…那个厉老贼打了我一掌,一动就痛得要命…”

那两个汉子见少年伤成那个样子,不由怒形于色,两道丑陋不堪的浓眉挤在一起,更显得丑得怕人。

面如黄蜡的汉子一掌拍在一个土坛上,泥沙纷飞中大声道:“老二,厉老儿这笔账记下了——”又转身对少年道:“鹏儿,看叔叔替你出气,快别哭了,丐帮帮主都是大英雄,不能轻弹眼泪的,来,叔叔先看看你的伤势。”

奇的是辛捷从那极为难听的怪音中,居然听出一丝温和的感觉。

两个怪汉揭开少年的上衣一看,脸上都微微变色,显然少年伤势不轻。

面如黄蜡的一个忽然运指如风地在少年胸口要穴猛点,足足重复点了十二遍,才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面色带黑的对少年道:“鹏儿,叔叔将你体内淤血都化开啦,你再运功一次就可以痊愈了。”

面如黄蜡的汉子却哼了一声:“真难为那厉老儿竟端的下了重手,哼,走着瞧吧!”

“咦,你这小子还没有逃走——”敢情他发现辛捷还站在后面——而他是认定辛捷为“厉老儿”的门下。

辛捷正待答话,那少年忽挣扎着喊道:“金叔叔,他不是——”

背后却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接道:“他不是,我是!”

面色带黑的汉子向同伴使一眼色,低声对少年道:“鹏儿,不要怕,快运功一周,叔叔保护你。”

辛捷回头一看,只见庙门口站了三个人,一语不发。

那面色黄蜡的汉子,坦然走上前去,打量这三人一眼,冷冷道:“相好的,咱们出去谈。”

那三人看了看守护少年的黑汉,冷笑一声,齐齐倒纵出门。

黄面汉子看了辛捷一眼,也跃了出去。

只听得一声暴吼:“金老大,咱们得罪啦。”接着呼呼掌声骤起,似乎已交上了手。

庙外金老大以一敌三,全无惧色,掌力凌厉,对方三人一时近不得身。

辛捷暗道:“这姓金的兄弟功力实在惊人,不知他们何以称那孩子为帮主?还有他们说什么剑鞘、厉老贼——啊,莫非是他——”

原来这时他看见三个来人中,倒有两个使的是崆峒掌法,又想到什么“厉老贼”,登时想起这“厉老贼”必是崆峒掌门人“剑神”厉鹗。

一思及此,辛捷只觉热血沸腾,苍白的脸颊顿时如喝醉一般,隐敛的神光一射而出,令人不敢仰视。厉鹗,厉鹗正是陷害梅叔叔的主凶之一,辛捷登时对金老大生出好感来了。

“对了,一定是他,以众凌寡,以大欺小,正是他的惯技——”辛捷不禁喃喃自语,双掌握得紧紧的。

忽地又是一声长啸,“刷、刷”从黑暗中跳落两个人影,辛捷在暗中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左面一人年纪轻轻,相貌不凡,正是自己识得的“崆峒三绝剑”中的“地绝剑”于一飞。

右面一人年似稍长,只是步履之间更见功力深厚。

于一飞对那三人喝道:“史师弟加油困住他。”和旁边一人一起纵入庙内。

庙内那少年正盘坐运功,那面带黑色的大汉焦急地在一旁无计可使,忽地他伸出一掌,按在少年背上,似乎想以本身功力助少年早些恢复。

就在这时,庙门开处,“刷、刷”纵入两人,都是手持长剑,首先一人一把就向少年抓来——

那黑汉子一掌按在少年背上,看都不看就一掌倒卷上来,巨掌一张,竟往来人脉上抓去。

来人轻哼一声,翻身落地,一连三剑刺出——

这人正是崆峒派三绝剑之首,天绝剑诸葛明。

于一飞按剑守住门口,防止敌人逃走。

天绝剑诸葛明功力为崆峒三剑之冠,这一连三剑劈出,就连暗中辛捷也不住点头,心中暗道:“这厮剑法要比于一飞精纯得多,想来总是他师兄了。”

哪知黑面大汉仍然全神贯注少年恢复伤势,对诸葛明三式宛如不见。

辛捷不禁大惊,心中暗想道:“你武艺虽强,怎能这般托大?”

哪知就在诸葛明长剑堪堪劈到的一刹那间,那面色带黑的——也就是金老二——忽地反手一把抓出,而且是直抓诸葛明的剑身——

诸葛明见多识广,一见金老二一掌抓来,掌心全呈黑色,心中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双足一沉,嘿的一声,硬生生将递出的式子收回。

暗中辛捷也同样大吃一惊,他曾听梅叔叔说过,四川落雁涧有一种独门功,唤作“阴风黑沙掌”,练得精纯时能够空手抓折纯钢兵刃,是外家功夫中极上乘的一种,只是近百年来此艺似乎失传,久久不见有人施用。想不到这金老二方才一把抓出,竟似这失传百年的绝技,而且看样子功力已练得甚深,方才诸葛明幸亏收招得快,否则他那长剑虽然不是平凡钢铁,只恐也难经得起“阴风黑沙掌”一抓呢。

于一飞似乎也发觉金老二掌色有异,刷地跃近,长剑一斜,正迎上诸葛明的反手一剑,双双刺向金老二。

天地两剑合璧,威力大增,尤其两人剑式互相配合,严密无比,金老二仗着雄厚掌力,勉强支撑。

那少年这时面色却红得异常,似乎运功已到了紧要关头,金老二更不敢松懈,单凭一掌渐渐招架不住。

那诸葛明尤其狡猾,不时抽空袭击正在运功的少年,迫得金老二更是手忙脚乱。

这时于一飞一招“凤凰展翅”直袭金老二左肩,诸葛明却一剑刺向空着的“乾位”,但是金老二只要一避于一飞的剑式,立即就得触上诸葛明的剑尖,这一下端的狠毒,金老二虽然分神照顾少年,但他何等老经验,诸葛明剑式故意向空处一递,他立刻知道其用意,只听他暴吼一声,单掌再次施出“阴风黑沙掌”硬抓于一飞之剑锋——

但诸葛明冷笑一声,长剑一翻,直刺他胁下“玉枕”,眼看金老二不及换招——

忽然叮的一声,诸葛明倒退三步,于一飞持剑的手腕已被一个蒙面人捏叩着,金老二却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

第十八回 一剑西来

原来正在金老二铁掌即将抓住于一飞长剑——也就是诸葛明剑尖仅离金老二“玉枕穴”不及三寸的一刹那,一条黑影自黑暗中一跃而出,只见他身形一晃已到了三人面前,一出手就叩住于一飞的脉门,借势用于一飞的长剑向诸葛明剑身上一撞——

于是金老二一把抓了一个空,于一飞脉门受制,浑身软柔,诸葛明却感一股柔和的劲力从剑上传人,吓得倒退三步!

一时庙中倒静了下来,只有那少年沉重的呼吸声——敢情他运功已到了最后关头。

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而焦急的啸声,诸葛明及于一飞脸上神色一变。

诸葛明忽地一剑刺出,直点蒙面人脉门,这距离太近,出招又太突然,他纵有神仙本领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一就是放开叩住于一飞脉门的手。

就在蒙面人退步放手的一刹那,诸葛明一拉于一飞右手,喝声“走”,双双跃将出去。

只听得庙外呼呼几声,接着是金老大刺耳的怪叫声:“哪里走!”接着一声闷哼,一切就恢复寂静。

金老大低头进门,但头上的红帽子仍是被门槛碰了一下,以致歪在一边。

他扶正了帽子,低声道:“老二,鹏儿运功完了没有?那厉老贼只怕就要到了,咱们得快些走,啊——”

敢情他发现金老二没有回答,正全神助少年度过最后难关。

“嘘!”一声长吁,金老二一跃而起,少年也睁开了眼。金老二一语不发便向蒙面人——当然就是不愿被于一飞认其面目的辛捷——拜倒地上,肃然道:

“阁下受金老二一拜,从此阁下就是丐帮的大恩人,请教贵姓?”敢情辛捷在路上大喝时,他没有听清他的姓名。

辛捷扯去蒙面布巾,哈哈大笑,扶起金老二道:“小可姓辛名捷,手足之劳,何足挂齿?”不知怎地辛捷忽地觉得自己应该尽量豪放英雄一些才对。

金老大也向辛捷一揖,然后转对金老二道:“咱们这就动身。”

金老二牵着少年,一起走出小庙,辛捷也跟着走出去。

金老大向林旁两条路望了望,然后在左面一条上故意践踏了一些树枝,留下好些痕迹。这时他仰首观天,只见月色朦胧,已到了正中,忽然长叹一声,与金老二双双跪在那少年面前,极其庄严地道:“丐帮第十四代帮主听禀,第十三代内外护法金元伯、金元仲于此刻月正当中起,任期已满,不得再留帮内,请帮主依帮规另寻高士,愚兄弟就此相别,望我帮主智睿才智,帮务日益兴隆。”

禀完二人站起。那少年却抱住金老大的手臂道:

“叔叔,不要走,不要离开鹏儿,我情愿不要做帮主,也要和叔叔在一起。”

说到后来,眼泪已是盈眶。

金老大方才脸上还是一派庄严,这时又以手抚摸那少年的头发,那丑陋的脸上竟闪烁着感情的光辉。

牛晌,他才对少年道:“鹏儿,丐帮的帮主岂能轻弹眼泪,老帮主授位给你时怎生说的?快不要哭了。”

金老二看鹏儿努力噙住那即将滚下的泪珠,不禁仰首长叹。他握着鹏儿的手,低声道:“鹏儿,以后丐帮是否能兴隆起来,就要看你了,大凡一个大英雄,先是受了无数的磨练才成功的,当你受了苦难时,你要想想世上还有无数其他的勇敢斗士正受着比你更大的痛苦呢,那么你就不会气馁而丧失你的勇气了,鹏儿,叔叔们因为帮规,就要和你分离了,以后你要好自为之,你懂得吗?”

鹏儿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盈眶的泪珠始终没有掉下来。金老二又道:“我知道帮中的人和那厉老儿都要追赶你,但你只要跑到湘潭关帝庙,凭帮主的信物必能得到南总舵的拥护,到时候就不怕厉老儿他们了。”

金老大指着右边一条路对鹏儿道:“叔叔们从这边走。”又指着左边那条故意留有足迹的小径道:“你就从这边走。”

鹏儿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动。老大双袖一送,低喝一声“去吧”,鹏儿借着那掌风落在丈外。

“金叔叔再见了——”鹏儿哽咽的童音飘来时,黑暗中已消失了他的影子。

金老大轻声叹一声,对金老二道:“老二,咱们也该上路啦。”转身又对辛捷一揖道:“待会儿那剑神厉鹗必要赶到——”

辛捷何等机灵,早知他之意,抢着道:“金兄放心,小弟和那厉老儿也有梁子。”这话就等于告诉他自己不会泄漏鹏儿的去向。

金老大道了一声:“珍重!”一挽他兄弟之手,也不见他们双足用力,身体陡然拔起,立消两踪,那两顶红帽也消失在黑暗中。

辛捷忽觉得金氏兄弟那难听的声音也没有先前那么刺耳了,那丑恶的长相,也不再那么吓人了。

“这对兄弟武艺端的高强,更难得一片侠骨,还有那鹏儿先前点我一招的手法实在古怪,凭我此刻功力竟封它不住——”

他想起鹏儿孑然孤行的情景,不知怎地鼻头忽地一酸。

“这真奇了,那丐帮帮主何以将帮主之位传与这样一个娇生生的公子模样的孩子?…”

这时忽然一声凄厉的啸声冲破长空,那啸声悠然不绝,凄厉中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令人浑身感到一阵不快。

辛捷一听到这啸声,一种下意识告诉他,这必是那剑神厉鹗到了,他一晃身之间,落在庙侧暗处,心中不知怎地感到紧张之极。

那啸声虽只是单单一声,但却回肠荡气地飘荡空间,久久不绝。辛捷暗中皱眉,心中被一个问题困扰着:

“若这啸声是厉鹗所发,那么厉鹗的功力实在深得出乎意料,听梅叔叔所说的情形来看,厉鹗虽极了得,但无论如何不致于在十年中进步如斯吧?单听这一声长啸,分明他已练到‘混元归一’的地步了,难道——”

才想到这里,不远处衣带凌风声起,一条人影已疾如劲矢般飞踪而至。

那人在庙前半丈远处停下了脚,那么大的冲劲一收即止,而且一尘不扬,躲在暗中的辛捷不禁暗下赞了一声。

那人向分叉的两路望了一下,回身眺望似乎等候他的同伴,果然“刷、刷”又落下两条人影,那速度虽是极快,但显然能看出他们挥汗如雨的匆忙之态。

辛捷暗中打量,这为首之人白髯飘飘,身形极为枯瘦,背上一柄长剑,米黄色的丝穗随风飘荡。细细打量他面目时,只见他广额深腮,目光如鹰,威猛中带有一丝阴鸷。

辛捷暗道:“果然是你!”这老者与梅叔叔所描述的厉鹗可说完全一样,只就两鬓似乎已由灰白变成雪一般白了。

厉鹗望了望左面那条留下不少痕迹的小径,阴恻恻地道:“哼,金老大、金老二在我面前还弄这一套。”用手向右面一指,带了后面两人就向右面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