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魌又淡淡苦笑,拍拍旁边石椅请辛捷坐下,然后娓娓道出一段事迹来——

“你知道那天我投江后…”方少魌含羞地望望正预备聆听的辛捷,脑中又浮起那使她终生也不能忘怀的一幕。

辛捷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惭愧的表情使他脸色显得甚是难看,方少魌又使他想起失踪而久未联系的金梅龄——

“唉!捷哥…”方少魌知道辛捷心中一定很难过,而自己又何尝不难过呢?初逢时的惊喜,继之强迫自己对他的冷淡,已使她多年对辛捷的恨意完全勾销,并且如果严格说来,自己也有负于他呀!方少魌心想,因为她不是也嫁给已往最痛恨的人——金欹?

“龄姐姐如何了?”方少魌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喊出“龄姐姐”的,但看辛捷痛悔的表情,多少也猜出些端倪。

辛捷没有回答,只木然摇摇头,心中对方少魌的放过金梅龄也宽慰了不少——

方少魌不愿再问起使辛捷痛心的事,仍继续先前话题道:

“那天我投水以后,我恨一切,我也恨我自己,于是我屏住气拼命要往水下钻,想让江水将我淹没,永远淹没,但是浪是如此大,我支持不了几口气即昏绝过去——”

辛捷随着她的叙述,思潮又溯到昔日,想着方少魌在大江之中随波逐流,慢慢远,终至消逝无踪——

方少魌的声音很平静,很委婉,除了道出数年来流浪的经过外,尽量避免引起辛捷痛苦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周身是如此湿,我想大概是冷醒的吧!”方少魌一直说下去,偶尔眼中闪过一丝眷恋昔日情景的目光…

此时天已黑了,黯淡的星光在天上闪烁着,我感觉四肢懒散已极,心灵的麻木与肢体疲劳使我除了沉静外,连指头也不想动动——

我平仰着身子,也不知自己是在水上?还是在陆上?或在船中?因为这种种对我都毫无关系。

突然我觉得身侧远处火光一亮,接着一个孩子口音呼道:

“奶奶!那位姑姑就在那边!”

接着一个妇人的口音:

“乖孩子,你先跑去看看,不要让这可怜的人冻坏了。”

又闻小孩应了声,立刻方少魌觉得有人很快跑到自己身侧。

“奶奶!她已经醒了,啊,你看她全身都湿透丁。”

这时妇人也走了过来,看看方少魌除了身体显得虚弱外一切尚好好的,不禁松口气,道:

“唉!小福真亏了你的…姑娘!你感觉好吗?”敢情她也发觉方少魌醒了。

方少魌虽然心中感激这位妇人的好心,但内心的一切都变成绝望,一切都变得漠然,以致对着这好心妇人的脸是这般冰冷。

方少魌说到此处,辛捷突然打断话题问道:

“你漂到什么地方?”

方少魌看看辛捷脸上关切的神情,心中也觉得甜滋滋的,尤其他目光中刀缕柔情不是还像往昔一般吗?

“当时我也不知道,后来听那救我的渔妇说,才知竟是距离武汉百余里的“杨逻”。”方少魌安慰地笑道。

辛捷叹道:

“你命运比我还好些…唉!我…”

方少魌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数个时辰前的恨意早已被柔情所化,只见她轻轻握了握辛捷的手,故意装出笑脸,温柔地道:

“捷哥,别想以前了吧!让我告诉你以后的事情——”

辛捷点点头,轻抚着方少魌凌乱而细长的秀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惟一使他安慰的是魌妹已经有了“归宿”,不管是谁,多少对他的内疚有了补偿。

方少魌继续说道:“自从我被那渔妇救后,渔妇怜我孤苦无依,何况她也仅有祖孙两人相依为伴的,所以就让我留居下来…

“这样过了近半年,我对一切俱灰心了,我的感情像槁木般永远死沉过去,但一个人的命运并不如此地简单…”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本是初春奔放时节,突然…突然金欹来了…”

辛捷听得一阵紧张,身子也不自觉仰起。

“原来清静而恬淡的小茅屋——渔妇的家,”方少魌如此述说着:“突然掀起大风波。”

“这一日我正在陪那好心的渔妇做女红…”方少魌略带追忆的神色——

“呼!”敲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男子口音叫着:

“开门!魌妹出来!”

我听见这声音脸都发白了,刺耳而嚣张的吵叫,不是“天魔金欹”还会是谁?

逃是逃不了,我心里想着,不禁摸摸一直藏在怀中的匕首,慢慢将门打开——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褴褛而疲乏的青年,我几乎认不出他即是最令我厌憎的“金欹”。

“魌妹…魌妹!你害得我好苦!”金欹语气仍是这么专横,一只手扶住门槛像是要跌下来——

我冷冷说道:

“金欹!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再见到你们两人——”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多日平静的心胸会突然激动起来。

金欹嘴微张地望着我,很久没有理的乱发遮去他从前的面容,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过说道:

“魌妹,得罪你的人并不是我啊!为何要连我一并恨上呢?上天可怜才让我寻得你,我这般深爱你为何你总要伤我的心呢?”

我激动得掩面痛哭起来,口中连连呼道:

“我恨…我恨你们两人…啊!金欹你!你怎么了?”

此时金欹突然扶住胸部,脸上肌肉惨白并连续抽动数下,突然倒在我脚边——

辛捷忖道:

“对了!必是这厮中了我一掌,为了寻魌妹竟连日跋涉,没有好好休息过才会如此严重,如此看来他对魌妹可是真感情啊。”

且不说辛捷心中起伏,方少魌继续叙述着:

“魌妹我…我内伤发了。”金欹痛苦地呻吟着,无助地伸出右手——

我蓦地心软了,虽然金欹天性冷漠,对我却是一片真心,于是我连忙将他扶至床上。

经过数日的治疗,他终于好转过来——

“魌妹!”这一日他已能坐起,诚恳地对我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我的为人…但是…但是我愿意为你改过自新的,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我不得不装出冷漠的样子,虽然对他的恶感是少了很多,但我仍摇着头。

“好吧!我不敢勉强你,虽然这不是我以往的作风。”金欹出奇平静地道,目光中往日凶戾的神气一丝也无,只见他继续道:

“但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讨厌我?如此恨我呢?难道仅仅为着辛捷那小子吗?”

“我不愿他谈到你的名字,虽然我心中时常反复念着它。”方少魌继续对辛捷说:“何况爸妈的惨死,那一幕景像又清晰浮上我脑海,像着魔般我突然对他诅咒起来。”

“你…你这恶魔!你连父母都能杀,我还敢喜欢你?”

金欹的脸色变了,我从未看过他如此惭愧过,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在我血液中奔流着。爸!妈!虽然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父母,并且强迫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但他们总有养育我十余年之恩呀!

“逆子!你这杀亲的逆子!你这不容宽恕的逆子!”我不停叫喊着。

“你自称爱我,愿为我牺牲一切,哼,如果你将你自认为漂亮的脸上划两刀,我就嫁给你。”一时气愤我竟吐出这句话。

金欹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决然的神色,愤道:

“魌妹!当年我犯了滔天大错不容宽谅,但你说的话可算数?”

我哈哈大笑起来,蓦地从怀中抽出匕首交给他道:

“划吧!划吧!我要看看能杀父母的人能不能划自己的脸?”

金欹接过匕首,望着我失常的狂态,突然反手两下,竟真的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个十字,他狂叫两声“魌妹”,鲜血从他脸上汩汩流下,刚病愈尚虚弱的躯体,受不住这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打击,立刻昏倒在床上——

我被这意想不到的变化惊得呆了,看着金欹脸上深而红的两道十字伤口,一种罪恶的惩罚在我心头滋长。

“啊!方少魌你作了什么事啊?”被惊吓着的我,丢弃了重伤的金欹,掩面飞奔而去,像避罪恶的深渊般,我再也不敢回顾一下那小茅屋——

“于是我又开始流浪了…”方少魌说至此处,早泣得泪湿沾裳,胸部急喘地抽搐,像久经忧患的孩子,遇到亲人将心中郁愤要一吐而尽的样子。

辛捷拍着她上下抽动的双肩,抚慰她说:

“安静点!慢慢讲!”自从他知道方少魌已属金欹后,自然的对她只剩下纯洁的友情。

方少魌激动一会才继续说道:

“后来我在江湖上流浪,闻得七妙神君要到泰山参加大会,我早已怀疑‘七妙神君’必是你,所以我无法自主地向山东方向行去…”

“等我达到泰山脚下时,大会已经作鸟兽散,但我突然发现了金欹,他又是伤得这般重,从岩石边爬上来,殷红的刀痕仍醒目地交叉着…”

他也看见了,竟努力挣扎向我爬来,口中尚喃喃念道:

“魌妹,宽恕我!魌妹,再别离开我!”

“至此我感情完全崩溃了,怜惜他的心情使我变成爱他的痴心,于是我带着他来了此处,这荒凉无人的岩区,永远离开人群,孤单终其一生…”

辛捷自此才明白方少魌与金欹结合的本末,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你怎会被‘恒河三佛’追上呢?”辛捷奇怪金欹的被打伤。

方少魌脸一红,道:

“还不是他!”她指着金欹,道:

“他说在洞里呆得烦了,要出去散散心。”接着又恨声说道:

“谁知竟碰着那三个老鬼,还有他们那讨厌的徒弟…”

辛捷点点头道:

“不错!那三人徒弟叫‘金鲁厄’,他对你怎样?”

方少魌恨得牙痒痒的,哼道:

“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如果落在我手上非将他碎尸万段!”

辛捷已猜出端倪,笑道:

“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

此时两人已回复以前般亲密和气,当然亲密得有些距离,方少魌被嘲得“啐”一声,哼道:

“这家伙是蛤蟆想——”

正在此时突然床上的金欹哼了两声,道:

“魌妹!魌妹!水!水!”

辛捷与方少魌蓦地惊醒,辛捷取笑道:

“你看!雄天鹅醒了呢!”

方少魌含羞地一笑,笑容多少含点伤感的意味,只见她连忙过去,口中还继续道:

“你瞧!这就是那最高大的老头子打伤的!”

“啊!你说的是‘伯罗各答’,哼!‘恒河三佛’竟是这样的小人!”辛捷应道。

金欹又连连叫着要水,待方少魌灌了少许水下去他又朦胧睡去——

“啊!”

突然辛捷轻呼一声,说道:

“魌妹,你听脚步声!是‘恒河三佛’等来了!”

方少魌功力较辛捷浅了许多,听了一会仍是听不出什么,但她甚明了此地气候,道:

“必定是雾散了,否则虽然站立那块岩石只距海岸不足八丈,他们仍是不会跳过来的。”

辛捷跟随在方少魌身后奔跑时,正值大雾最浓,当然对附近地势一点也不明了,所以他问方少魌道:“你这岩洞地势如何,是否很容易被发现?”

方少魌摇摇头,道:“我们刚找此洞时倒花了不少心力,但经过居住这么久四处早留了痕迹,像‘恒河三佛’这种老经验,我想很快就会被他们寻来。”方少魌显得有些忧虑。

辛捷默默沉思一会,心知带着负伤的金欹必是逃不过“恒河三佛”的追踪,只好暗暗决定对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