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难怪一个多月不见你啦,原来你竟跑到林大爷家去了,喂!你晚上怎地也不来推牌九了?”

那唤作小余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健壮少年,他穿的虽甚单薄破旧,但精神昂昂,不露丝毫寒意。

小余道:

“王大哥,我再不赌了,现在我可忙得很,每晚兰姑都要教我认字读书。”

老王哈哈笑道:

“倒瞧不出你小余,这大年纪了竟还读书认字,难道还想中状元不成?”

小余正色道:

“我以前也只道咱们穷人,除了靠卖劳力混饭吃,那还能干什么,可是自从兰姑教我识字念书以来,这种想法可有了改变。兰姑说穷人也是人,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咱们便不能做?你别笑我年纪太大,兰姑说宋朝有个姓苏的大学问家,从廿几岁,才开始读书哩!”

老王摇手道:

“我可不与你争辩,那兰姑我只知道她手艺巧妙,想不到竟还是个知书识礼的女学士哩!”

小余听他称赞自己心中最佩服的人,不由大喜道:

“兰姑可懂得多哩,你没吃过她烧的菜,那可真是好吃极了。”

老王点头叹道:

“她和方婆婆原来就住在我家后面,她那手刺绣,我活到这么大,也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有这能耐,不要说她是瞎子,就是‘亮子’,谁能赶得上她呢?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小余,唉,你们老爷…”

“小余!小余!”一阵清脆叫唤声传了出来。

小余急放下扫帚,向老王点点头,就奔了进去。

屋中炉火熊熊,靠窗坐着一个清丽的姑娘。

她开口低声埋怨道:

“这么冷,大清早只穿两件夹衣,着了凉怎么办?”

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件棉衣,便逼着小余穿。

小余刚才在雪地里都不觉冷,此时屋中生火,额角已微出汗,但听那女子柔声埋怨,心中感到一阵温暖,立刻穿了上去。

小余道:

“兰姑,老爷后天可要回来了吗?”

兰姑道:

“乘他还没回来,我们待会儿到牢里去瞧瞧方婆婆。”

小余道:

“方婆婆已经走了。”

兰姑大惊道:

“她几时被放走的?”

小余道:

“前几天,我遇到狱卒老李,他告诉我的。”

兰姑呆了半晌,叹气道:

“唉!她一个人年纪那么大,能走到哪去呢?是我害了她。”

小余道:

“那怎能怪你!那些捕头儿,就只会欺侮老弱穷人,哼,真正的飞贼大盗,他们可连影儿也碰不到。”

兰姑急道:

“小余,你以后快别再说,被老爷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

小余道:

“哼!我可不怕,大不了被他们抓去杀头。”

兰姑赌气:

“好,你不听话,我是为你好呀!”

小余见她脸上微怒,心中大急,连声道:

“兰姑,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说啦!”

兰姑嫣然一笑道:

“这才是好孩子。”

下午,天色更见晴朗,雪后初霁,空气十分清新。

兰姑正在替小余缝一件外衫,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便问小余道:

“门旁兰花又开了。”

小余道:

“不但兰花开了,梅花也开了,对了,我摘几枝来插花瓶。”

兰姑道:

“好生生开在树上,不要去摘它,那香气好闻极啦,我要走近去嗅嗅。”

她轻步跨出门槛,走向大门墙边的梅树下,动作之伶俐,完全不像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她弯下腰,微嗅着初开的草兰,心中浮起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从小,她就爱花,尤其是兰花,因为这和她名字凑巧有关。

“在我眼睛未瞎之前,”她想:“每年初冬,当小茅屋四周草兰开放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站在花丛中,嗅着那令人忘俗的淡淡香气,每当我心神俱醉的时候,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双强而有力的手,遮住了我双眼,沉声要我猜是谁,那是大哥——我心中最崇拜、最敬爱的大哥,我不用猜也知道的。”

她自怜地微笑一下,接着想道:

“后来,我眼睛瞎了,妈和大哥对我更是百依百顺,我想要什么,大哥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我虽瞧不见他爱我、怜我的目光,可是我心里感觉到他是更加喜欢我了,在这世界上,只有妈,只有大哥是真正待我好的,不要说是我双目失明,就是我双手双脚都残废,他们依然不会嫌弃我,依然是爱我的。

“我天天数着日子,在夕阳下,凝望着那遥远的小道,虽然我知道大哥至少要半年才会回来,可是我却希望有奇迹发生。太阳下去了,天幕上闪起了几颗流星,妈缝着棉衣,时时抬头看着高朗的苍穹——她心也在惦念着大哥哩!挂念的日子显得很慢,可是在希望——光明的希望鼓励下,我和妈平静地过着。

“几场大雨,眼见河水愈来愈高涨,人们开始惶急不安,可是谁都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那天晚上…”她想到此处,脸上闪起了一阵惊悸之色,显然的,在她脑海中,那夜的情景,是多么深刻惊惶。

“大水来势真如千军万马,待妈和我惊醒时,水已淹到齐胸,我和妈一人抱着一个木桶,随着汹涌波涛漂流,突然一个大浪打来,妈和我就分开了,我心中一急,便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天色渐渐亮了,那真想不到,在昏晕过去时,我双手竟能紧抓着木桶没有松开,那是人类求生的本能发挥到了最高点

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想道:“我手足都快冻僵,只听到滚滚巨波,水声似乎愈来愈大,妈妈呢?我亲爱的妈妈呢?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我内心深处传了出来…我愈来愈不能支持,真想一松手让波浪卷去算了,可是有一种无比的勇气支持着我,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再见大哥一面呀!后来,我终于得救了!被巡视灾区的金大人救起来,这金大人为人可真是好,他那义女苏姑娘也极是和善,我寄住在金大人家中,到处打听妈妈的踪迹,然而,人海茫茫,就算幸运,妈不被大水冲去,我又到何处去寻她呢?我盘算着等水退后,就立刻返家,这样,当大哥回来时,也不会找我不着。

“想不到大哥竟会和苏姑娘相识,而且那么熟悉。大哥虽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负心的人,可是,我亲耳听到的,大哥那种爱恋横溢的情话,那难道不是真的吗?哼,他怎么可以对另一个女孩子说出那种话呢?”她情绪变得很是激动,嫉妒的怒火慢慢地燃烧起来,可是,温柔有如江海一般深邃的她,一转瞬间,怒意便消,转念想道:

“唉!如今我还尽想这些事干么?大哥,我相信心中还是会记得我的,苏姑娘虽是大家闺秀,但要占住大哥全部的心,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唉,大哥爱着她又惦念着我,他一定不快活的,我…我倒不如那日被水冲去…”她愈想愈是哀伤,忽然,一阵响亮的击锣声,打断了她无尽的哀思。

小余原来一直站在身旁,他见兰姑神色凄苦,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正自纳闷,他童心未泯,一听锣声,如释重负,便奔出去看热闹。

阿兰正准备回房,突然一声清脆的叫声:

“兰姑娘!兰姑娘!”

她眼虽看不见,但耳朵却是灵敏已极,但觉那声音甚是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是何人?

小余急忙进来喘息道:“咱们陕西新巡抚金大人的小姐,她在叫你哩!”

阿兰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心想:

“原来是苏…苏姑娘,那么他也一定来啦,我何必要见他们。”

便对小余说道:

“你去对她说,我并不认识她,一定是她认错人了。”

小余心中好生为难,正在这时,苏蕙芷已经走到门口,接口笑道:

“兰姑娘,你当真不认得我么?”

阿兰心中微窘,想到自己一生幸福,就是断送于此人之手,不觉气往上冲,讥讽道:

“原来是苏大小姐,民女家中陈设简陋,是以不敢接待芳驾。”

她话一出口,心中已有些后悔,她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说出这种尖锐伤人的话。

苏蕙芷并不生气,柔声道:

“兰姑娘,你还生我气?你知道你吴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一提到吴凌风,阿兰情不自禁地注意起来,她摇摇头道:

“他难道不是和你在一起?”

苏蕙芷凄然道:

“你吴大哥正在天涯海角地寻你呢!”

阿兰一听,顿时如焦雷轰顶,她强自支持,颤声问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苏蕙芷走上前,握着她双手,柔声道:

“兰姑娘,不,我叫你兰妹妹好吗?”

阿兰听她说得诚恳,便点点头。

苏蕙芷很诚恳地说道:

“那天你负气一走,次晨吴大哥一知此事,便如失魂落魄,他迫不及待地就和我告别,也不知他到哪里去找你了。兰妹,当真,吴大哥就只喜欢你一人,你…你真有福气。”

接着又羞涩道:

“兰妹,不瞒你说,我…我原是很喜欢…很喜欢吴大哥的,可是我真笨,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心中只有你一个人,那日酒醉,他误认我是你,是以造成误会,兰妹,他用情真专,有这样英俊的少年,专心一意地爱你,你真幸福,我…我也替你高兴。”

阿兰愈听愈是哀痛,悔恨、自责的情绪,一起拥到她胸中,但见她脸上时而红晕,时而惨白,最后,她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小余赶忙扶住她,苏蕙芷急道:

“兰妹,你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

阿兰勉强惨笑道:

“苏姐姐,我。一时头晕,所以支持不住。”

苏蕙芷道:

“你先进屋休息,我也要走了,今晚长安城的缙绅替我义父接风,我也要去,改天再来看你。”

阿兰点点头,扶着小余,走进屋里,关起卧房的门,对小余说:

“我要好好睡一觉,你可别来打扰。”

小余刚才听她和苏蕙芷一段对话,心中略有所悟,只觉不幸的事便要发生,脱口道:

“兰姑,你可千万别气苦。”

阿兰嫣然笑道:

“小余,你别瞎想,我有什么好气的!”

小余无奈,怏然退出。

阿兰躺在床上,心内有如刀绞,她心想:

“原来大哥还是这么爱我的,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他呢?在他心中,我一定是最完美的女孩,这是不用他说,我也明白的,因为这正如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我…我要设法使他永远保持这个完美的印象,但有什么方法呢?啊!对了!只有死,只有死,才能达到这种目的。”

想到死,她心中渐渐安定下来,转念又想道:

“可是,我总还要再会他一面,然后,然后再了却我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