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法大师目光有如利剪,盯着了年羹尧问道:“年大将军,你可还认得老衲么?”年羹尧道:“弟子知罪了!”弘法厉声说道:“谁是你的师尊?你是谁的弟子?少林寺不容你来玷污,无极派也不认你这个叛徒。”年羹尧低首说道:“那么就请大师慈悲,赐我一个全尸吧!”弘法大师面挟寒霜,沉声说道:“你自有朝廷明正典刑,何用老衲动手。我来见你,为的是两桩事情,你且听着:第一件是少林三老曾传过你的武功,等于间接助你为恶,这是少林寺的罪过,老衲要为前任主持赎罪,收回你的武功。”说到此处,猛然伸手向年羹尧脑门一拍,年羹尧武功再高,也难躲避,被他一拍,只觉天旋地转,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四肢已是绵软无力。弘法大师叹口气道:“如今才收回你的武功已是迟了,但也算了一宗公案,守着了少林历代相传的规矩。”

  弘法大师稍停半晌,又道:“我除了要为前任主持收回你的武功,还要替无极派清理门户。这事本该天山的易老前辈办的,她无暇再到中原,托人告知老衲,请老衲代办,少不得要多费一些手脚。”说到此处,两道寿眉一竖,历声喝道:“钟万堂费尽心血,将你培养成材,你为何勾引双魔,将他害死?像你这等行为,还能见容于武林吗?”年羹尧已知弘法不肯动手杀他,索性闭口不答。弘法续道:“想当年傅青主老先生创立门户,何等艰难,想不到出了你这个万恶叛徒,几乎令无极派至你而斩。幸得无极派还有一个传人,要不然傅青主与钟万堂都死不瞑目。”年羹尧忽问道:“无极派还有什么传人?”弘法道:“不用你管,我受易老前辈之托,前来告诉于你,我已与易老前辈联名,通告武林同道,代无极派清理门户,另立传人,将你驱逐出无极派门墙之外了!”年羹尧淡淡说道:“我性命已是不保,还争持这个么?”弘法大师摇了摇头,怒道:“孽畜孽畜,至死不悟!”倏然拔出戒刀,年羹尧吃了一惊,但觉面前寒光电射,刀风飕飕,那口利刃,就好像在脸皮上刮来刮去一般,只听得弘法大师在耳边说道:“全无廉耻,愧作须眉,略示薄惩,以戒贼子。”刀风倏止,年羹尧张眼看时,弘法大师已不见了。

  年羹尧伸手一摸,面上光滑滑的,不但所留的两撇虎须,被剃得干干净净,连眉毛也刮得个一丝不留。年羹尧平生,那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不觉愤然挥拳,怒声骂道:“弘法贼秃,辱我太甚!”但一拳挥出,立刻感到气喘无力,又不觉叹了口气,颓然坐到地上。

  星横斗转,这时已打过了五更,朝露晓风,饶有寒意,年羹尧咳了两声,叫道:“王老三,王老三!”王老三是那老兵的名字,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正在奇怪,忽见那名老兵颤巍巍的从城楼内走了出来,在旗竿的“风灯”映照之下,面色显得一片灰白。

  年羹尧道:“王老三,你怎么啦?”这名老兵向年羹尧迎头一揖,怆然说道:“请恕我这名不中用的老兵难以再侍候你了!”年羹尧知道自己与方今明的谈话已被他听到,忙道:“老三,你别多心……”王老三截着说道:“不用说了,今晚我一切都明白啦!小官,枉我曾看着你长大,却从不知道你是一个如此忘恩负德、寡情绝义的人!老主人一生也未曾做过什么恶事,怎么却会得到这样的恶报应,生下你这个败家灭族的逆子,咳,我真替你年家历代祖先不值!”这名老兵说得十分激动,年羹尧气得面色青白,几乎想将他一拳打死,但想到这名老兵也会几手拳脚,而自己武功却已消失,拳头一挥,又立即缩回。

  那名老兵叹了一口长气,眼泪籁籁下落,又道:“我服侍你的老子多年,又服侍了你多年,并曾随你万里长征,出生入死,一未升官,二未发财,也算对得住你年家了。我今日拜辞!”话完之后,向年羹尧一揖到地,从城头上拾级而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说道:“你昨日换下的衣服,我已洗净晒千,你自己收拾吧,今朝的早饭我也做好了,以后你自己学着做吧,我这没中用的老仆人拜辞了。”一步一步走下城墙,微微显得有点伛偻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晨光曦微之中。

  年羹尧呆若木鸡,额头沁汗,这回才真正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只觉天地之大,已无自己可容身之地,茫茫人海,已无再肯亲近自己之人,又想起以后洗衣做饭都要自己干了,更觉“英雄”末路,啼笑皆非。

  年羹尧走进城楼,果然见有一锅热饭,这时才发觉自己也饿得软了,胡乱的把一锅热饭吃完,试试运动四肢,始知自己武功虽然消失,却还有平常人的气力,看着那几块石头泥土搭起的土灶,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还好,若然连做饭的气力都没有了,岂不更是糟糕吗?”可是生米怎样才能煮成一锅熟饭,这个年羹尧却不知道,甚是发愁。

  曙光渐露,天已黎明,又该是下去看守城门的时候了。年羹尧步出城楼,走下城墙,往日还有老兵相伴,今朝只有自己一人,更觉得凄凉寂寞,平生行事,霎然之间一一从心头翻过,一种悔恨之念不觉油然而生,但一忽间又被愤恨的情绪所替代,恨不得把这宇宙连同自己一齐毁灭。

  年羹尧走下城墙,打开城门,晓风扑面,随着吹进来的是一声清脆的笑声,只见一个少女笑盈盈的站在城门之外,年羹尧一打开城门,她便说道:“年大将军,你好早啊!”

  年羹尧吃了一惊,这刹那,竟疑心自己是在作梦,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果然是冯琳。年羹尧面上掠过一丝笑意,忽又愤然说道:“冯琳,你也来嘲弄我么?”

  冯琳和李治这两年来在四川冒了许多艰险,联络了一些人,后来听得年羹尧被撤职查办了,便把四川的基业交给车鼎丰的儿子车哲生主理,两人赶回去想找吕四娘。途中又听得年羹尧连降十八级,被贬到杭州守城门的消息,冯琳这时虽然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孩子的脾气仍然未改,想起小时候曾与年羹尧同玩的事,又想起年羹尧骗她哄她,想把她送给雍正之事,一时兴起,要到杭州来看看年羹尧,看看这位“大将军”是不是真的在把守城门,李治拗她不过,便替她在门外把风,让冯琳单独去和年羹尧会面。正是:

  恩怨自随流水去,相逢今已隔云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末路穷途 功名随逝水

   荒山古刹 剑气射寒星

 

  冯琳格格一笑,说道:“不是我嘲弄你,是你自己嘲弄自己。人必自侮而人后侮之,这句话难道你还不懂吗?你自作自受,现在还未后悔吗?”年羹尧默然不语,冯琳面色一转,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若然你能记着钟恩师的教训,你也不至于有今日!”年羹尧不觉一怔,只听得冯琳缓缓说道:“以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你家曾收容过我,这一点我该感激。”

  年羹尧一怔,道:“你都记起来了?”冯琳道:“都记起来了。你小时候也强横霸道,但对我尚还不差。”年羹尧喜道:“是啊!我一向把你当作亲妹妹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对你那样好,你知道就好了。谢谢你来看我,我年羹尧他日纵然碎尸万段,得一知己也可无憾了。”冯琳突然一阵冷笑,旋又沉痛说道:“可是你越大就越坏,坏到不可收拾!哼,你还记不记得,你要把我送给皇帝,好保障你的功名?我不依从,你就暗中偷下毒手害我,不是我的李治哥哥救我,我这条小命早已完了。什么亲妹妹?你不怕引起我的恶心么?”

  年羹尧面上一阵红一阵青,低头说道:“嗯,我知错了。”冯琳道:“你对我不好,这也还罢了。最不该的是钟恩师费尽心血,培你成材,你却引狼入室,将他害死!若非你已是难逃一死,我今日便要为本门惩治奸徒!”

  年羹尧忽地抬起眼睛,说道:“哦,原来弘法大师所说的无极派传人,便是你这个小丫头。”冯琳眉毛一扬,道:“怎么,我不配么?”年羹尧道:“你安心做吧。我这么大的富贵功名,全都丢了。难道还会与你争区区一个掌门的位置么?”冯琳双眉紧皱,摇了摇头,道:“我真还未见过至死不悟的人,开口富贵,闭口功名,你口说不在乎,其实在乎得很。吕姐姐曾对我谈论过你,说你本来算得是个人材,只是被‘名利’二字所断送了。我以前还不大懂,现在看来,真真不错。”

  两人交谈片刻,天色已经大白,西湖上渔舟晓唱,隐隐传来了采菱的歌声,李治远远的吹了一声口哨,冯琳道:“嗯,我该走了!”年羹尧竖起耳朵,忽道:“谁和你同来?”冯琳道:“你管这个干嘛?”年羹尧道:“是不是那个叫做李治的小子?”冯琳愤然道:“什么小子?他比你好得多!”提高嗓子应道:“嗯,李治哥哥,我就来了!”

  年羹尧面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忽然问道:“琳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的园子里有一个池塘,池塘里养有一对鸳鸯,你小时候,个子不够高,要我抱起你来看池塘里的鸳鸯戏水。”冯琳心中一动,却沉着面道:“你尽说这些无聊的话儿干嘛?”

  年羹尧道:“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我真是后悔得很。”冯琳低声道:“后悔已经迟了!”年羹尧叹了口气,作出欲说还休的样儿,冯琳道:“你还有什么话,赶快说吧!我真的要走了。”语调渐转柔和,年羹尧道:“我但愿能再和你同在一处。想我幼读兵书,多少懂得些行军用兵之道,你们他日若举义师,我愿作毛遂自荐。”冯琳心中一动,心道:“年羹尧自是一个将才,若他是真心诚意的话,倒也未尝不可考虑。不如待我和李治哥哥商议,看是如何?”冯琳低首沉思,年羹尧又问道:“你不相信我么?”冯琳抬起头来,和年羹尧的眼光触个正着,忽而心中一凛,只觉年羹尧的眼光中似乎含着无限奸诈,丝毫不能令人信赖。年羹尧又叹了口气,道:“嗯,你真是不信我了?”

  冯琳道:“你能后悔很好,但这件事我不能作主,待我见了吕姐姐后再替你说项。”年羹尧道:“那就不必说了。”冯琳举步欲走,年羹尧又叫道:“琳姑娘,还有一件小小的事情。”冯琳转身道:“什么事情,快说!”年羹尧道:“你不是做了无极派的掌门吗?那么这把剑你应该拿去,这是傅师祖当年用的宝剑,我既被逐出门墙,这把剑不应是我的了。”说得十分诚恳,冯琳心道:是啊,我本该追缴回师尊的遗物,怎么倒反忘了!走到年羹尧跟前,伸手接剑。不料年羹尧趁她双手伸出,胸前门户大开之际,倏然骄指一戳,“得”的一声,正正点中她胸口“璇玑穴”,这“璇玑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若被点中,立刻身亡。

  原来年羹尧自知必死,一切绝望,已近疯狂,恨不得世界和他一同毁灭,尤其听得冯琳两次提起“李治哥哥”,更是又妒又恨,心中想道:“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既不能为我所有,我也就不能让她为别人所有。我的武功虽失,点穴的方法却还记得,何不将她杀了,然后再行自刎。”

  不料冯琳的穴道虽被点中,却只是身躯摇晃了两下,并不如年羹尧所愿,倒地身亡。原来点穴的功夫,必须配以指头的劲力,力透指尖,才能使敌人的血流突然停止。年羹尧武功已失,只有平常人的气力,而冯琳的内功已有造诣,若然遇着高手,点正穴道,那自是无法挽救,而今不过等于被普通的人,凑巧在穴道上戳了一下,虽然一阵疼痛,却是安全无事。

  冯琳被年羹尧出其不意的用力一戳,呆了一呆,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一回事情,气得玉手一扬,拍拍两记耳光,把年羹尧打跌地上。年羹尧目露凶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两颗大牙。冯琳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迸出一句话道:“你,你,你真是天下最狠毒的人!”伸手取了年羹尧的宝剑,拔出半截,忽又听得李治催走的口哨之声。

  冯琳盯了年羹尧一眼,恨恨说道:“我不杀你,你也没有几天活了!”飞身追上李治,李治道:“天色已经大白,太阳也快出来了,你还不走,你看那边已有人来了!”

 

  冯琳默不作声,随着李治飞快出城。一口气跑到郊外,李治道:“不是我不让你和他多说,我想年羹尧既被贬到此处看守城门,雍正这厮说不定会派有高手暗中监视,若有闪失,岂非不值?”冯琳放慢脚步,忽然说道:“李治哥哥,你能原谅我么?”李治笑道:“我若是胸襟狭窄之人,也不让你单独和他见面了。”冯琳面晕红潮,低声道:“不是这个。我是说,是说……嗯,我老实对你说吧,我今朝在将见年羹尧之时,还有点惋借之情……”李治不待她说完,便笑着接道:“他本来是个人材,却误入歧途,自寻毁灭,我也为他惋惜呢,还有什么值得提的?”冯琳道:“现在,我却一点也不惋惜他了!”说话之时,面色非常严肃,和她平常顽皮的样子不大相同,她像一下子长成了“大人”,懂得了许多事情似的。李治奇异的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意,似明白又似不大明白,只轻轻的点了点头,却也不再多问。

  冯琳走后,年羹尧捧着被打肿的半边脸,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时他胸中空空洞洞的,神经也似乎麻木了。早晨的冷风刮地吹来,年羹尧打了一个寒颤,双手捧着头颅摇了几摇,喃喃说道:“大约我真的错了?”摸摸头颅,向天狂笑,大声叫道:“大好头颅,被人斫去,岂不可惜!”楚霸王乌江自刎,犹是英雄!我岂可不如他?今日是天亡我也,既是必死,我又何必再活着让人凌辱?”双手捧着头颅,突然向城门一头撞去。

 

  头颅未触城门,忽然被人抱着。年羹尧挣扎不得,睁眼看时,却是韩重山和天叶散人,只见这两人面青唇肿,样子很是难看。原来他们追赶印宏与关东四侠,却遇着弘法大师,一顿禅杖将他们打了回来。

  韩重山和天叶散人见年羹尧的样子,更觉难看,韩重山道:“喂,你的胡子和眉毛被谁剃了?我们走了之后,有谁来过?”天叶散人瞥见车辟邪的尸身,也间道:“是谁杀的?是你,还是敌人?”年羹尧哈哈大笑,大叫道:“都死了干净!”韩重山冷笑道:“皇上还不许你死呢!”年羹尧大叫道:“你们不许我做楚霸王?呀!我连楚霸王也不如了!”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天叶散人道:“年羹尧疯了!”韩重山轻轻一推,年羹尧毫无反抗的力量,倾仆欲倒。韩重山吃惊道:“连武功也没有了!”天叶散人说道:“年羹尧既然成了这个样子,咱们还是赶快把他押回京师去吧。”韩重山点了点头,当日就用八百里快马加紧,飞报皇帝,第二日便押他上京,有他二人押解,年羹尧就是想自杀也不成了。只是一路上胡言乱语,有时候呼唤儿子,有时又大叫冯琳。

  年羹尧狂性大发之时,冯琳已离开杭州五六十里,冯琳并未料到他会发疯,想起他丑恶的样子,还是觉得一阵阵恶心。李治一点也不问她见年羹尧的经过,只是一路用说话逗她开心,冯琳渐渐也有说有笑了。

  李治冯琳此行的路线,是想从浙江西入安徽,折入河南,回转邙山,两人脚程甚快,日头未落,已到天目山区,正转入山路,忽闻得山谷下有呜呜怪啸、暗器嘶风的声音,冯琳叫道:“血滴子!”李治登高一望,道:“原来是关东四侠被围住了!”冯琳看了一看,道:“咦,还有方今明和陈德泰呢,咱们下去救他。”两人拔剑疾奔而下。

  原来弘法大师惩戒了年羹尧后,在回程中又打走了韩重山与天叶散人,印宏和尚本来是同关东四侠一同来的,而今事情已了,便和住持同回福建少林,关东四侠则往邙山找甘凤池和吕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