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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不喝茶。”丁卓面色冷声音更冷,“习武之人不该耽于任何衣食住行的享受。喝什么茶,清水即可。师妹天资过人,最好少贪恋口腹之欲,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蔡昭:……要是能舍弃美食,她早就立地成佛了。

  常宁想笑。

  蔡昭知道丁卓心里不痛快,极力弥补:“今日大事已毕,四师兄若是还有兴致比武,小妹一定奉陪!”

  丁卓翻了翻眼皮:“你今日受伤了么?”

  “受伤?我没有呀。”蔡昭呵呵笑,“今日运气不错,我连油皮都没破……”

  “——可是我受伤了。”丁卓冷哼。

  蔡昭笑声戛然而止。

  常宁努力忍笑。

  蔡昭这才注意到丁卓左臂与脖颈都裹了绷带,讪讪道:“我以为外门安然无恙呢。”

  丁卓:“外门的确无事,但在赶去外门途中遇上两名魔教贼人。我一时不慎,受了些皮肉伤。”

  “那就好,那就好。”蔡昭庆幸,“不会碍到比武了。”

  “怎么不碍?!”丁卓把自己一对剑眉扭成老虎钳,忿忿道,“高手比武必须摒弃一切繁杂因由,带伤比武乃是对修武之人的莫大羞辱!”

  “没,没这么要紧吧。”蔡昭有些傻。

  “我身上带着伤,若是赢了,别人会说你有心相让,若是输了,别人会说你胜之不武——这样还能叫做比武?!”

  蔡昭头大如斗,“那,师兄想怎么办?”

  “等我伤愈。”丁卓,“最多六七日,到时我给师妹发战帖。”这次他吸取教训了。

  蔡昭一迭声的答应。

  临走前,丁卓回头看了眼屋内一地的狼藉:“这六七日内万望师妹也多加保重,尽量克制脾气,莫要斗殴受伤——除非师妹瞧不起我。”

  丁卓离去。

  常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蔡昭:……

  芙蓉听见响动,过来换了壶新茶,离开时扫了一遍屋内的狼藉,眼中是明晃晃的谴责。

  大门再度关上。

  蔡昭懊恼的坐下:“这两日流年不利,是个人都来责怪我。”

  常宁现在气顺了,人也和善了,亲手给倒了杯茶给蔡昭,笑吟吟道,“昭昭别气恼了,大家其实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既不是孩童了,自是应当大气些。”

  蔡昭挠挠自己的小耳朵,“刚才我先动手,是我不对。”

  常宁一脸老父亲欣慰笑:“我们昭昭真大气。”

  瞎胡闹了一通,这会儿他俩才有功夫细谈,

  “你不觉得今日之事满是蹊跷么?”常宁端着一盏高座琉璃烛台缓缓走来,宽袍缓带,行止优雅,在侧墙上留下一抹浊世佳公子的翩翩剪影。

  “什,什么蹊跷。”蔡昭看那影子有点出神。

  “今日魔教攻入青阙宗,究竟为的是什么?”常宁将烛台放在桌上,眉宇低垂,“难不成只是为了给武家兄弟报仇?魔教什么时候成大善人了。”

  蔡昭回过神来:“啊,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杀我师父。刚好武家兄弟也想杀师父,这不一拍两合么。”

  常宁微微摇头:“那魔教为何要杀宋郁之?”

  “兴许那只是武家兄弟自己的意思,魔教并不知情。”

  “武刚能学到幽冥寒气,魔教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整件事也是精心计划过的,宋郁之虽说异常了得,但毕竟未成气候,犯得着在他身上下这么大力气么?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刺杀六派掌门,成效更好。”

  蔡昭头痛:“你无非是想说,魔教并无杀三师兄的必要。这有什么要紧的?”

  “昭昭,你该学着想事了。”常宁坐到桌旁,“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就是魔教行事极其周密精妙,然而意图却过于简陋粗糙。”

  “譬如你费尽心血花费重金,甚至饶上数条人命,千里迢迢只为了买一幅缎子做衣裳。诚然,衣料是好衣料,然而终究不过是件衣裳,犯得着么?”

  “从罗元容在祭典那日闹事,到武家兄弟受伤留下,里应外合魔教上崖,再到兵分数路虚张声势,这都必须算的分毫不差,尤其是今日——连时辰都不能错漏分毫,否则上崖人数就不足以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这么大费周折,只是为了刺杀戚宗主?那为何不趁前几日戚宗主在山下时动手呢?明明那时更容易动手。可魔教偏偏要强行攻上万水千山崖,强行闯入暮微宫,然后硬碰硬的打上一架,再找人暗杀?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三十五名高手啊,这手笔不小了。同样的心机算计,同样的人手布局,北宸六派哪一宗的掌门都能暗算到手了。”

  蔡昭扬起脸颊,闭目回忆今日情形——武雄在戚云柯身后亮出匕首,武雄紧贴宋郁之出掌,四名灰衣人躲在凉亭后截杀来往之人……

  “你说的对。”她睁开眼睛,“整件事是精心计划的。刺杀师父也好,刺杀三师兄也好,并不是武家兄弟自作主张,而是预先埋好了伏笔。”

  常宁:“你想到了什么。”

  “今日武刚临死前喊的话让我想到,尹岱得罪的人可能不止一个两个。”蔡昭道,“会不会魔教也有人对尹老宗主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常宁点点头:“这倒有可能。可这人为何不连素莲夫人母女一道宰了,她俩也是尹老宗主的血脉。”

  “因为这人深知素莲夫人母女毫无本事,没了师父和三师兄撑腰,她们母女以后还不任人欺负。”

  常宁皱眉:“难说,尹家私养的高手护卫着实不少,更别说宗门之外的尹家势力。不过这话也有点道理,将手硬的除去了,留着尹家母女二人慢慢受罪,倒像是魔教的做派。”

  “其实我们来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揣测之辞,真相如何,谁能知道。”蔡昭口干舌燥,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茶,“话本子里说过,遇到这种情形,端看谁在这件事中受益最大,谁就是幕后黑手!”

  常宁笑了:“那么幕后黑手就是昭昭你了。”

  蔡昭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连声咳嗽,“你,你别胡说八道,怎么会是我呢?!”

  常宁绕过桌子,轻轻给女孩拍背,“宋郁之若是好不了了,戚宗主自然要再择传位弟子。你觉得补位的会是谁?自然是戴风驰了。”

  “你有眼睛没有。”蔡昭用手背擦脸,“宗主之位是有能者居之,丁师兄虽然行四,但武功比二师兄高,当然该轮到他了。”

  “这你就不懂了。”常宁笑了,“我知道你一直看戴风驰不上,觉得他不好好练武整日跟在戚凌波身后——可他也并非一直如此。宋郁之天资过人,他练一日抵得过别人练十日,明明戴风驰比宋郁之入门早,年岁也长,然而短短几年功夫就被宋郁之远远落在后头,戴风驰这才熄了勤奋习武之心。”

  “可丁卓不同,他的资质只比戴风驰好那么丁点,全靠勤修苦练才有今日。对手是宋郁之时,戴风驰自然能爽快认命,对手是丁卓时,戴风驰怎肯甘心?”

  “加上素莲夫人与尹家势力必然全力支持戴风驰,宗主之位花落谁家,还难说的很呢。”

  蔡昭听的出神:“……我的天呀,我以为同门中谁功夫高,谁就能当宗主的。”

  常宁意有所指的摇头,“你以为戚宗主当年成为传位弟子很容易么,若只胜过邱人杰一招半式,尹岱能放弃自己一手养大的爱徒?是眼看着自己七名弟子加起来都不是戚宗主的对手,尹岱才死了心,顺便给自己女儿换了个未婚夫。”

  蔡昭呆了半晌,才道:“那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若是宗主之位由丁卓承袭,你想来没什么意见,若是戴风驰呢?”常宁挑了下眉。

  蔡昭一拍桌子,咬牙道:“他当还不如我来当!姑姑过世后我是没那么勤奋了,但只要咬咬牙加把劲,把二师兄按在地上搓成手擀面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总胜于让他坐在宗主之位上为难别派!”

  常宁轻笑出声:“你看,最后宗主之位不是要落到你身上了?”

  蔡昭这才反应过来,无奈道,“可我没有刺杀三师兄啊,也没有勾结魔教啊。”

  “废话,我当然知道。”常宁轻哂一声。

  “总而言之,我就是想不明白,魔教这么大手笔非要在宗门中刺杀戚宗主与宋郁之,为的究竟是什么。”他陷入沉思。

  “其实你是对的。”片刻静默后,蔡昭忽然出声。

  常宁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对的。”蔡昭道,“我还没向你道一声不是。”

  常宁微微吃惊。

  “今日之事,三师兄其实误判情势了。他一听号角响起,以为万水千山崖易守难攻,这必是魔教大举进攻,是以做出了最大限度保守防御的排布。”

  蔡昭顿了顿,“谁知魔教贼人生死不计,直取暮微宫,三师兄的排布反而分散了人手,叫武家兄弟有了可趁之机。还有我,也是自作聪明。若我执意跟三师兄去暮微宫,说不得也被武家兄弟暗算了。”

  “反倒是常世兄你。”她看向昏黄灯火后的颀长青年,五官在光晕后模糊,只留给她一种强势自信的淡定。

  “你一开始就觉出不对劲,坚持要先查明外敌入侵之谜再行布置——就像你说的,人总会死一些的,但能及早驱除隐患。”

  常宁轻轻道:“昭昭是在责备我漠视人命么”。

  蔡昭摇摇头:“姑姑说过,这天底下,凡是能做成大事的人,往往心狠——常世兄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吧。”

  女孩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并无半分沮丧懊悔之意,反而有一种洞察世情之后的豁达。

  ——心软又如何,做不了大事又如何,她就是这样的人。

  常宁缓缓按住自己的心口,又是那种陌生的温热柔软。

  这时,外面传来饭菜香气。

  蔡昭睁大双眼,仿佛整个人都活了。

  常宁特别喜欢她这副欢喜的神气,忍不住笑起来,“谢天谢地,魔教贼人没把厨房给砸了,咱们总算能用晚饭了。”

  蔡昭笑道:“不管魔教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打算,咱们先用饭。总不至于只有咱们这么倒霉,魔教发起疯来,肯定不会撩一下就歇了,到时咱们就知道魔教意图了。”

  不知是不是跟常宁待的久了,蔡昭也得了乌鸦嘴的毛病。

  次日清晨,蔡昭眼睛都还没揉开,樊兴家就急匆匆过来通报坏消息。

  ——祭典之后离开返程的数派人马,尽数遭到了魔教袭杀!

第32章

  樊兴家嘴边一秃噜, 蔡昭差点当场过去。

  常宁上前一步撑住她,疑惑道:“尽数被袭杀?落英谷也在其中么。可是蔡夫人与蔡谷主兵分两路,走到哪条道连昭昭都不知晓,难道也受了偷袭?”

  樊兴家奔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才发现自己口误, 连忙道:“不不不, 落英谷不在其中。蔡夫人与觉性大师此时已经到了宁家,师父刚收到的飞书。至于蔡谷主,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过师父今日一早收到蔡谷主的简书, 说他过几日就能回到青阙镇上的客栈。”

  蔡昭回过气来,不由得怒骂:“五师兄你想要我的命吗?!”

  樊兴家看女孩被吓的脸色煞白,连声赔不是。

  蔡昭还能怎么样,“算了算了,师兄你赶来报讯也是一片好意。外头到底怎么回事, 师兄你好好跟我们说说。”

  恰好这个时候芙蓉翡翠送来了早膳, 蔡昭索性让樊兴家坐下, 三人边吃边说。

  其实自从聂恒城及其死忠势力陨灭之后,江湖上很是过了一段太平岁月, 正邪两派各守底线, 小摩擦不断, 大冲突罕有。前者是为了凝聚内部意志,端肃门派风范, 后者是因为之前两方死伤过于惨烈,现在大家打不动也杀不起了。

  哪怕为了锻炼新人, 偶尔搞个数派团建, 两边也会尽量控制规模。

  是以, 这次北宸老祖两百年忌辰大典,名门正派并未对魔教多加警惕。高调如广天门,低调如悬空庵,全都没有掩饰行踪,正大光明的来到九蠡山。

  十几年老夫老妻了,哪还有激情搞事——最有激情的那帮人早死在聂恒城时代了。

  常宁冷笑:“果然是承平日久,都没了锐气。聂喆再怎么没用,既然出了我家满门被屠这样的大事,各派也该警觉起来。”

  “安逸,安逸最能消磨意志。”蔡昭,“哦,这也是我姑姑说的。”

  正因如此,谁也料不到魔教会骤然发难,埋伏在各派回程途中伺机杀出。

  虽说魔教秉持公正但不公开的态度一视同仁的前来偷袭,但各派受害程度差别极大。

  “要说还是昭昭师妹家的运气最好。”樊兴家很是感慨,“尤其是蔡夫人,宗门去送行的弟子压根撵不上,一天到晚晕头转向。离宁家坞堡还差一两日路程时,觉性大师让他们自行回来报讯。唉,难怪连魔教也摸不到蔡夫人一行人的行踪啊。”

  宁小枫是老来女,自幼受父母娇惯,小小年纪因出家换发型的问题跟亲娘闹翻了,踏进江湖没两天就遇见了蔡平殊,嫁人不成就当了姊妹。

  蔡平殊甚是喜欢这个美貌活泼软萌讨喜的小妹妹,对她宠溺之极。

  宁小枫艳羡鲛人之泪做的珠花,蔡平殊就把南海珠巢翻了个遍;宁小枫想要冰山雪莲做脂粉,大雪封山蔡平殊也要给她拎一筐下来。

  于是宁小枫越发养成一幅随心所欲的性子——直到涂山大战之后,蔡平殊经脉尽断卧病在床,她仿佛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变成了周全能干的谷主夫人。

  在落英谷一待十几年,这回难得出门,宁小枫不免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习性,兴之所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今日看见哪座镇子热闹,就拎上儿女去吃喝玩乐一番;明日看见哪片湖泊风景好,就挽着丈夫驾上小舟游览几天;后日落脚客栈时听当地人说隔壁城郭的卤汁烧鸽和青梅酿酒风味一绝,哪怕绕几天的路也要一饱口福……

  蔡平春对妻子有求必应,蔡昭恨不得错过日子不用拜师,蔡小胖,呃,他没有发言权。于是,从落英谷到九蠡山,蔡家一行足足走了正常行程三倍的日子。

  祭典之后,在前往宁家途中,宁小枫毫不意外的故态复萌。

  与其他几路送行的弟子不同,人家没了音讯是因为受到魔教偷袭,受伤无法报讯,唯独护送蔡家母子这路的弟子,是因为跟着宁小枫七绕八绕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摸回大路。

  说到这里,常宁看了蔡昭一眼,目中含意十分丰富。

  蔡昭被看的莫名其妙,转身向樊兴家致歉:“都是家母任意妄为,叫众位师兄弟走了许多冤枉路,烦请樊师兄替我向李师伯道一声不是。”

  “不用不用。”樊兴家摆手:“托令堂的福,那路弟子是众弟子中运气最好的。”

  其他几路弟子回来时鼻青脸肿断手断脚甚至没了命,跟着宁小枫的那路弟子却吃的红光满面嘴角流油,身上大包小包装着当地的土特产,除了稍微迷了几天路,简直游山玩水一般。

  常宁若有所思:“魔教为何不直接杀进宁家,来个一网打尽?”

  蔡昭白了这乌鸦一眼,“你以为我娘的机关阵法是哪里学来的,都是我外祖父教的。宁家藏的严实呢,比你们常家还严实。”

  常家至少还知道是在一座山里,宁家所在却是一片绵延数地数城的丘陵山林,一眼望去哪里都差不多,而且每回进去的入口都还不一样。

  至于蔡平春一行人马,本就是暗中查访常家血案,自然行踪隐秘,连戚云柯都不知道他哪天在哪个地方。

  樊兴家最后总结:“师妹放心,蔡家一点事也没有。”

  “侥幸侥幸。”蔡昭有几分不好意思,适时的表现了对兄弟门派的关心,“我想魔教就是看老祖忌辰咱们这么大阵仗不顺眼,偷袭不过是意思意思,出工不出力罢了。”

  樊兴家摇头:“非也,人家是来真的。”

  最先遭遇偷袭是广天门。

  自打祭典那日被裘元峰奚落一通后,宋时俊就决意重振广天门的名声。

  他一路走,一路拜访沿途的豪强营寨地头蛇,每每结交都要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顺便繁荣一下当地的风俗业。

  这些草皮豪强与北宸六派的地位差距直如烛火与皓月,何曾受过这般器重厚待,三杯老酒下肚,两段十八摸听过,他们只觉得宋大掌门是天下第一等礼贤下士唯才是举的大英雄,这辈子有这样的大哥罩着,人生还能有什么遗憾?!

  于是有出挑子侄徒儿的,就让他们投奔广天门,没有出挑子侄徒儿就自己投奔之。

  宋时俊赴九蠡山本来带的人就多,这么一路呼朋引伴招揽群豪,等一脚踩进魔教的埋伏点时,双方一照面,都挺尴尬的。

  魔教望着眼前乌泱乌泱的人山人海,感觉埋伏圈要撑破了。

  宋时俊则觉得自己带着大队人马贸贸然踏入埋伏圈,英明神武的形象受到了伤害。

  他有点生气。

  两边噼里啪啦一通打后,落入陷阱的一方居然打跑了设陷阱的一方。

  纵有伤亡,数目也不算离谱,宋时俊又演了一场关怀抚慰的戏码,效果翻倍。

  除了宋大公子茂之被流星锤砸断了两根脚趾,可算是皆大欢喜。

  蔡昭笑吟吟:“这消息听起来挺好的。”

  “这事宋郁之知道了么?”常宁问。

  樊兴家:“四师兄已去通传三师兄了,既然广天门无有大恙,等宋门主收到飞鸽传书后,估计很快就能到了。”

  接下来遇袭的是太初观与悬空庵。

  本来太初观甫遭变故,人心涣散,是偷袭的上佳人选。谁知武元英惨死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不等各派下山,江湖中人已将前因后果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昔日慷慨豪迈的少年英雄竟在不见天日的魔教地牢中被活活折磨了十几年,但凡有半分良知的人都会动容,何况感念武元英风采与侠义之名的大有人在。

  这些人虽然单个来说势微力弱,但聚起来颇能让人喝一壶。

  这帮人想,虽然苍穹子裘元峰已死,但他们的爱徒与心腹可都好好活着,好歹要拿他们给武元英出出气。

  于是太初观一行差不多从离开青阙镇起就不断受到袭扰,不是粗言秽语的叫骂,就是泼污水丢烂果子臭鸡蛋,更有甚者,还有放火下毒真刀真枪。

  所谓父债子偿,师父债自然弟子偿喽。

  而且这种明里暗里的报复,也不会有人替太初观叫屈。

  吃过好几次闷亏后,王元敬再温和,也不得不拿出威严来,加倍约束观中弟子。

  客栈是不能住了,不然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着实受不了。于是王元敬吩咐众弟子趁夜赶路,野外露宿,时刻小心谨慎。

  谁知这么一来反倒避开了魔教的埋伏,等魔教追兵扭头赶来时,太初观以逸待劳,顺利脱身。也算因祸得福吧。

  悬空庵也一样。

  静远师太是出了名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自从出了武元英的事她就深感不安。

  回程时宁可多花银子也要改换水路,埋伏在原路上的魔教党羽扑了个空,只好千辛万苦的一路追去悬空庵,然而此时,已听到风声的静远师太让弟子们在路那头结阵静候,同样以逸待劳,顺利脱身。

  之后遇袭的是驷骐门与长春寺。

  他们既不像宁小枫和宋时俊到处乱晃意外频发,也不像太初观和悬空庵小心谨慎唯恐受了暗算,而是按部就班赶路回家,按理说是最好埋伏的。

  然而偏偏这两派位于一片广阔平原的东西两段,数百里沿途一览无遗一望无际,别说高山了,连座土丘都罕见,这叫魔教如何设伏。

  最后,埋伏设置之处都靠近两派本宗,因为那里已处于平原的边缘地带了。

  驷骐门众人与长春寺众僧骤遇伏击,边打边退,最后都退入本派宗门中。

  魔教党徒杀红了眼,不肯罢休,一路追击,竟杀入了两派宗门中,尽数被包了饺子。

  最终结果,魔教党羽被歼灭,但两派宗门的屋舍院落受了不小的损毁。

  驷骐门供奉历代先祖的宗庙被捣毁,杨鹤影抱着一堆牌位哭的好伤心,比刚出世被接生婆痛殴哭的还伤心。

  长春寺的藏经阁藏宝阁与僧侣住处被烧了一大半,法空上人抢救经文典籍时烧伤了肩背,还呛了些浓烟进肺。

  “房子还能再建的,人没事就好,以后慢慢调理就是。”蔡昭松口气,杨鹤影就算了,法空上人多么慈和仁厚呀,一把岁数的人了,可别有事。

  常宁微微皱眉,看向樊兴家:“你是不是还漏了一派。”

  樊兴家为难的侧开脸。

  蔡昭一怔,追问:“还有佩琼山庄呢,周伯父和致娴姑姑怎么样?”适才听了一大堆,都是有惊无险,她都把心放下了。

  樊兴家挠挠脖子,似乎不知如何叙说。

  “我刚才就想到了,周家一行必然最是凶险。”常宁缓缓道,“周庄主既不会毫无缘故的疑神疑鬼,也不会任性肆意的到处乱走。佩琼山庄亦无地利之便,相反,回程路上湖光山色景致卓绝,恰好能设下重重埋伏。”

  蔡昭一听,更急了,抓着樊兴家用力摇晃:“你倒是说呀!”

  樊兴家头晕眼花,赶紧道,“死伤…死伤甚是惨重…周女侠与两位周少侠都身受重伤,很重的伤,连周庄主都受了内伤。末了,只他们几人逃出生天,随行的弟子门人差不多都死了,据说连那片湖水都染红了。”

  这是魔教爪牙尽出袭杀六派的行动中,最成功的一次。

  蔡昭久久不能言语,满心担忧,“我,我要去佩琼山庄看看周伯父和致娴姑姑。”

  樊兴家忙道:“你放心,师父也说要去探望周庄主,到时咱们一道去罢。”

  送走樊兴家后,蔡昭转头看见常宁姿势优美的坐在原处,静静看向自己。

  她叹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常宁:“我能说‘其实你去看周庄主他的伤势也不见得会快些好’么。”

  蔡昭板脸:“不能。我当你没说。”

  常宁:“那我能说‘你是不是找借口想去见周玉麒’么。”

  蔡昭按捺怒气:“也不能。我当没听见。”

  常宁:“那再换一个。你觉不觉得这回魔教伏击各派的行事方式,与昨日他们偷袭青阙宗很像?”

  “不觉得!”蔡昭没好气道,“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当初你怎么跟我说来着,哦,‘魔教派系林立内乱频生,早不是当年聂恒城在世时的强盛模样了’,还有什么‘魔教内部各自为政,聂喆才干平平,哪还有什么能耐’——这些是不是你说的?啊!”

  “一个‘不强盛,没能耐,派系林立,内乱频生’的魔教就能把北宸六派外加一寺一庵弄的人仰马翻,这要是魔教以后强盛了有能耐了心齐了,那咱们还有活路么?!”

  “所以其实你是在明贬暗褒魔教吧?”蔡昭气不打一处来,“你的话以后还能不能信了!”

  常宁毫不介怀女孩的讥讽,微笑如故,“如今的魔教的确是派系林立内乱频发,不复盛时光景。如今的这些,怕是聂喆的全部家当了。”

  “不过,他为何要拿全部家当出来,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呢?”他侧头思索。

  “也不见得全然不利己吧。”蔡昭倒觉得道理很通,“你不是一直说聂喆在魔教中不能服众么,如今做下这么一大票,说不定大家一高兴,他就从代教主的这个‘代’字给摘了呢。”

  常宁缓缓点头:“……也有可能。”

  “对了,你适才说魔教伏击各派的行事方式与昨日他们偷袭青阙宗很像。哪里像啊?”蔡昭问道。

  “都是很精妙的计策,拙劣的执行。”常宁道。

  蔡昭一怔。

  常宁缓缓道:“他们骤起发难,于祭典之后袭杀各派,本是很好的计策。然而执行之人似乎一点不会随机应变,只会死死按着之前定下的路子走下去。最后,真正袭杀成功的只有老老实实回程的佩琼山庄。”

  “昨日也是一样。计策甚是精妙,连时辰都算的一点不差,然而落到实处时,还是出了许多纰漏。”

  “为何戚宗主与宋郁之都没死,因为你及时提醒了他们。”他看向女孩,目光幽深,“何为纰漏?你,我,我们就是纰漏。”

  “原先的计策中,没有你这么一个修为不弱又心忧宗主的好弟子;原先的计策中,更没有我这个刚刚痊愈的病人。”

  “可是你我并不是忽然这般的。你在祭典之上就显露过功夫了,数日之前我也在外门露过一手了。”青年神情淡漠,“然而执行之人却丝毫不知变通,没有将我俩也算进去,最后功败垂成。”

  “还是那句话,精妙的计策,拙劣的执行。恰似一位聪慧卓绝的军师,遇上了蠢笨不堪的主君。”

  蔡昭静静看了常宁一会儿,忽道:“等我爹来了,你和我一起去见见他罢。”

  常宁眨眨眼:“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蔡昭侧目窗外,“我姑姑说,少问,多听。”

  因为有时你问出来的,未必是真的——尤其是当你遇到一个看不透的人时。

  蔡平殊说这句话时,素来平静的眼中似乎波光粼粼。

第33章

  此后数日, 蔡昭尤其乖巧,每日除了躲在清静斋中等蔡平春回来,就是盯着鸽笼看。

  不错,觉性禅师送给她的那一笼用来告状的信鸽, 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那日听到各派遇袭之后, 蔡昭饭都没吃就提笔写信。常宁在旁给她磨墨裁纸, 时不时瞄两眼信件内容,惹来女孩几个白眼。

  第一封信自是去佩琼山庄。

  先问周致臻周致娴等人身体安康, 伤的要不要紧,若是欠缺什么药尽管开口, 落英谷别的没有,各种外伤药那是管够。她还在信鸽脚上挂了两管金疮药,若不是怕把胖胖的小鸽子坠下来,她恨不能把宁小枫留给她的整个药箱都寄过去。

  常宁:“你是因为喜欢周庄主周女侠进而喜欢周玉麒的?还是因为心里惦记周玉麒才对周庄主周女侠这般关怀备至?”

  蔡昭:“……我可以把你刚磨出来的墨汁泼到你脸上。”

  第二封信是去长春寺。

  先问法空上人安好。烫伤的如何了,老皮老肉的不容易好, 随信附去两管落英谷出品的烫伤膏, 号称煮熟的虾米都能给你复原了。还问法空上人问呛入肺部的浓烟祛干净了没有, 并抄去一份祛毒润肺汤的菜谱,要是肺伤不养好, 老和尚将来念不了经就只能敲木鱼了。

  常宁:“落英谷与法空上人之前生过嫌隙?”

  蔡昭:“哪有。老和尚人很好的。”

  常宁:“是以昭昭是想宽慰法空上人吧?”

  蔡昭:“那是自然。”

  常宁:“……希望上人寿比南山, 阿弥陀佛。”

  第三封信本想给宁小枫, 没写几个字就被蔡昭揉掉了,因为别说信鸽了, 连她自己不打起十分精神也摸不到宁家坞堡的入口。

  于是她又想写去悬空庵问候一下静远师太。可一想起姨婆大人那张千年冰封的老脸,她愣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最后只好挂去了两管金疮药, 以示关切。

  送出信后, 蔡昭恨不能睡在鸽笼前,既等回信又等蔡平春。

  就在这欲令人烦躁的枯等中,宗主戚云柯出事了。

  原本众人都以为他只是轻伤,只消逼出余毒再养养即可,谁知伤情忽然反复。某日清晨戚云柯连呕数口黑血,然后就卧病不起,时昏时醒。

  蔡昭前去探望三回,倒有两回只能看见双目紧闭面色蜡黄的戚云柯躺在帐幕中。

  曾大楼行色匆匆,不是在料理宗门庶务,就是寻医问药,或者代理戚云柯前后奔忙,与蔡昭说不上几句就又去忙了。

  好容易等到戚云柯清醒过来,众弟子一起进屋看望,包括被人搀扶着过来的宋郁之。

  雷秀明眉头紧锁,越搭脉越疑惑,嘴里喃喃着:“……这毒性为何忽然厉害起来了?如今压是压下去了,可我却不懂为何会反复。”

  反倒是戚云柯看得开,虚弱的微笑:“是我自己运功时不当心,岔了口气,没有及时排出余毒。多亏雷师弟妙手,我如今好多啦,多歇息就成了。”

  雷秀明只好作罢。

  见丈夫伤情凶险,尹素莲权衡了一下是当宗主夫人威风还是当宗主丈母娘更有成就感,终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贤惠,端茶送水温柔备至,看的众弟子一阵鸡皮疙瘩突突。

  可惜戚云柯丝毫不受用,冷着脸含糊了几句,尹素莲哪肯受这个气,怒气冲冲的走了。

  蔡昭笑眯眯的看完戏,转身离去前看见宋郁之站在廊柱后,神情十分奇特。

  她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抛之脑后,回去守鸽笼等消息了。

  此后数日,信鸽陆续回返。

  佩琼山庄的确死伤惨重,逃出魔教埋伏圈的寥寥无几,好在周家四人俱未伤及根本,慢慢将养总能养回来,就是身故弟子的老母寡妇堪怜,周致臻决意好好抚恤她们。

  长春寺其他人都是皮肉伤,只法空上人有些不好——毕竟年事已高。论辈分和岁数,他是青峰三老师父辈的人。这趟先是相依为命的师兄法海上人过世,再来回奔波后骤逢偷袭,老和尚有些吃不住了。

  悬空庵照例寄来一叠长长的说教,蔡昭看都懒得看。

  刚丢开静远师太的训诫信,就听见芙蓉来传报——蔡平春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