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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孙若水心中所爱并非慕正明,而是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聂喆。

  在聂恒城眼中,孙若水不过是件趁手的工具,他给侄儿明媒正娶的是他早逝的结义兄弟之女,李如心。在说一不二的伯父面前,聂喆连口都不敢开。

  之后,仇长老死的不明不白,慕正明离奇的重伤失踪,数月后聂恒城也死在了蔡平殊手中,赵天霸与韩一粟召集人马疯狂复仇,不久就在青罗江畔遭到灭顶之灾。

  这一连串血流如海尸横遍野的混乱,却成全了孙若水的心愿。

  她将未满周岁的儿子丢给保姆,迫不及待的住到聂喆身边去了,虽然聂喆碍于物议,不敢亲近她,但只要时常能看见心上人,孙若水也是高兴的。

  不久后,慕正明现身,带走了五岁的儿子,也给了她一封和离书,她便正式嫁了聂喆为平妻,过上了(代)教主夫人的尊荣日子,前呼后拥,妙不可言。

  不过很奇怪的,两人真成了夫妻后,反而相处的没有之前和睦了。聂喆时不时对孙若水呼呼喝喝,冷落漠视。

  如今的孙若水虽已中年,但还是美的。

  她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如何思念儿子,聂喆如何阻止她与儿子相见,她如何痛彻心扉,一年多前慕清晏与聂喆反目后她如何生活不易,此次过来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云云……

  慕清晏似乎化成了一尊冰冷的盐雕,静静听这妇人说着谁也不相信的谎话。

  “要不也杀了吧。”他神情冷漠。

  游观月一个字都不敢说,呵呵傻笑。

  孙若水惊极,斥道:“你,你这逆子,怎么可以……”

  她身旁一名眉眼伶俐的婢女出来打圆场,“夫人别着急,公子只是说笑的,所谓血浓于水,公子好歹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啊!”

  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地温热的稠血,婢女横尸当场,从左肩至右腰划过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肚肠流出。孙若水吓的瘫软在地,几近失禁。

  慕清晏将银月般的长剑放到桌上,蹲在孙若水面前,缓缓道:“别跟我扯母慈子孝那一套了,你我心里都清楚彼此是个什么东西。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我会容忍你,还会奉养你终老,不是因为你生了我,而是我答应过父亲。”

  “所以,别逼的我毁诺杀人,我们神教,可不忌讳弑亲,听懂了么?”

  孙若水惊恐的点点头。

  慕清晏转头,“观月,你身上带乱魄针了么,给她扎几针。明日我们又要动手了,不能叫她坏事。”

  游观月如蒙大赦,赶紧表示有有有,要是没有他可以连夜铁杵磨成针!

  当夜,慕清晏做起了许久没做的梦。

  五岁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大杂院里其他孩子都有爹有娘,就算爹娘死在外面的,也至少知道他们是谁,独他不知道,仿佛活在一片混沌中。偏偏他懂事的早,这种未知的迷茫让他无比惊惧。

  没人与他说话,不能走出破屋一步,板硬的被褥,冰冷的四壁,饱一顿饥一顿,无论怎么叫喊都没人理睬。有时,他蹲看地缝中的蚂蚁,都觉得羡慕。

  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从窗栅缝隙中伸出长满冻疮的小手,试图抓住一缕温暖。

  然而,只是徒劳。

  他在蒙昧中长到五岁,只会咿呀叫唤几个词,骨瘦如柴,苍白病弱,几乎不像个人。

  “哎哟哟,真是作孽啊,这么养着还不如索性杀了呢。”偶尔经过的老妇总爱絮叨这话。

  “老婆子快住嘴,这是我们能议论的事吗?”她丈夫低声呵斥,“到底是慕家的子孙,杀了难看,好好养着又怕将来成大患。这样养着最好,大了也是个废物!”

  “唉,亲娘自己吃香喝辣,绫罗绸缎,儿子的死活连问都不问一句,真是狠心哟!”

  “那女人本就狼心狗肺,不过仗着好看会骗男人罢了!”

  五岁的慕清晏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

  他记得那是一个淅沥小雨的傍晚,天色青黑,水洼滴答,蓬乱的头发生了虱虫,咬的他又疼又痒,啃缺口的指甲一通乱挠,头皮处处血痂。

  但小小瘦弱的孩童没哭,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在意。

  这时,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推开破屋的门,温柔的将他抱进怀中。

  男人细细看他,叫他‘晏儿’,摸着他瘦弱的手脚,满眼心疼。

  从此,他有了父亲,也有了名字。

  父亲为他洗澡,剃发,喂饭,用药汁给他擦揉每一处冻疮,教他说话写字练功。

  父亲还引导他遍览群书,追寻古老典籍中的学识,日升月落,体察内力游走在经脉中的动人知觉。父亲希望他举止高雅,言谈有礼,如群山崇高,如瀚海渊博,去欣赏天地风光的美妙,去感受四季更替的流畅。

  重要的是,父亲告诉他,‘晏儿是这世上最聪明懂事的孩子,为父有子如此,甚喜’。

  每每念及往事,慕清晏感受最多的不是喜悦,而是对父亲哀恸,与对往事的后怕。

  深深的后怕。

  他常想,若父亲没有熬过重伤,孤零零的死在某个山洞中了呢?若父亲心灰意冷之下,一走了之了呢?若没人来找他,他是不是就日复一日的腐烂在那间破败的小屋中了呢。

  他敬爱父亲,胜过世间一切,胜过自己的生死。

  可是,若他不曾来到这世间,是不是父亲就能自由许多。

  ……

  次日醒来,慕清晏浑如无事发生,冷静自若的指挥排兵布阵,将青龙坛与白虎坛的明暗虚实与众人说了。

  按照计划,游观月领少数人手先行佯攻四坛之中最弱的白虎坛,坛主司马志紧闭宫门,抵死不出,并拼命传书周遭求救兵。

  青龙坛坛主廖图与他是结义兄弟,闻讯自然赶来援救,恰被重兵埋伏在沿途的慕清晏与连十三堵了个正着。

  一场血腥厮杀,最后以廖图被慕清晏一掌震断心脉而告终,连十三迅速收拾残局,然后集结人马前往白虎坛。

  前来迎接的游观月却一脸奇怪:“适才门口还吵吵闹闹的,半个时辰前却没了声响,不知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看慕清晏一言不发,神情倦怠,连忙指挥手下用巨龙石撞开白虎宫门,众人趁胜杀将进去。

  然而就如游观月所料,前门,前宫,甚至前殿都空无一人。众人一路闯进去,终于在白虎宫后殿听到些许厮杀声,以及一个气愤愤的女孩声音——

  “你们这群混账,祸害名门正派也就算了,那是你们魔教的本分,如今居然连自己治下的百姓都祸害,你们还是人么!你们昨日抓去炼尸傀奴的这些人,大多有子弟效力你们魔教啊!这么不讲公德,还是早死早超生吧!”

  游观月还没捋清楚,眼尖的注意到慕清晏的神色全然变了。

  倒没有如何喜上眉梢,而是……活了。仿佛一幅清冷的水墨画卷,忽然点上了鲜妍明媚的色彩。疏淡的留白,霎时成了烟火人间。

  撞开后殿大门,只见一片血泊尸首中间,躺着一动不动的白虎坛坛主司马志,一旁站了一个身形纤细的稚龄少女,她周遭围了两圈白虎坛教众。

  连十三呼呼喝喝的领人冲杀进去,见人就要俘获缴械,白虎坛教众适才被女孩蹂躏的不浅,此刻见闯入大批人马,更是慌乱一团。

  女孩手持一把绚烂若霞的金红色臂刀,她听见声响,蓦的转过身来,看清了来人后,展开惊喜的笑颜。

  游观月觉得这姑娘仿佛一轮旭日,明亮热烈,照的人心里暖洋洋的。他侧眼瞥去,果然,慕清晏也被太阳晒‘热’了,眉眼俱是微笑的暖意,并缓缓向前走去。

  这时,从一边走出一位手持长剑的英俊青年,身上剑上沾了不少血迹。他神情冷峻的走来,“昭昭,那边清理干净了,司马志死了么?”

  游观月身侧一冷,发觉自家主君的脸色铁青的吓人。

  ——暖呼呼的太阳扑通掉进冰水里,噗的一声,熄灭了。

第69章

  气氛十分古怪, 宛如一口即将煮沸的铁锅忽然被压了个锅盖,沸还是在沸的,就是水花扑不出来了,憋在里头闷烧。

  蔡昭激斗了半日, 早就倦极, 此刻终于见到了既定目标, 便不曾察觉他神情有异,依旧兴兴头的打招呼:“总算见到你了, 我还以为非要把幽冥篁道翻过来才能找到你呢!你穿着这样,我都不敢认你了。”

  宋郁之也看见他了, 端正的拱手行礼:“多日未见,慕君风采未减,甚好。”

  昨夜幽梦怅然,自清晨起身后慕清晏就一直郁郁的,他自小的习惯就是心事愈深, 神情就愈是高傲冷静, 不叫任何人看出来。

  他心潮翻滚, 目光在蔡昭与宋郁之只见移动,一时喜悦, 一时厌恨, 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 最后冷冷的甩袖而去。

  “诶诶诶,别走啊。”蔡昭连忙追了上去, 留下满厅的人神情各异。

  连十三立时请示:“剩下这些人该怎么办……”事实上白虎宫还有许多战力未曾缴械投降,此刻他们正瑟缩后退着打算趁机逃跑。

  游观月一把掐断他的叫唤, “闭嘴吧, 要逃的就让他们逃走!你宰那些负隅顽抗的罢!”不会看脸色的货!这时候问慕清晏得到的答复定然是‘都杀了吧’。

  然后他转身面向宋郁之, 下巴抬高,一脸替主家捉奸的架势:“不知阁下怎么称呼啊?”

  ……

  慕清晏大步流星的往前走,蔡昭手忙脚乱的收刀入腰带,几下飞跃追去,扯住金黑色的袍袖,“你什么意思啊,我这么老远跑来见你,站住,给我站住!”

  慕清晏停步转身,漆黑的眼珠清冷一片:“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啊!”蔡昭莫名其妙,“难道我还能来单挑魔教么!”

  慕清晏冷笑:“也不单吧,不是有宋公子与你同行么。”

  “我从未独行过远路,也不懂江湖上的规矩,连幽冥篁道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三师兄有江湖阅历又有的是盘缠,又刚好有事找你,我当然跟他一道走啊!”蔡昭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慕清晏最听不得宋郁之的好处,恨声道:“成伯在竹林精舍等了你半个月,你真想找我,为何不去找他!用得着姓宋的逞能耐么!”

  蔡昭一怔:“啊。成伯等了我半个月?你早就猜到我要来?”

  慕清晏冷哼一声,“不敢奢望!”长袖一甩,又疾步往前走去。

  蔡昭脾气再好,也有几分气了,“好好好,我本来担心你孤立无援,万一被聂喆捉去活烤了怎么办!如今看来你慕少君手段了得,人多势众,我这番担忧着实无谓的很!如此甚好,我这就回去了!”说着反向大踏步的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金黑色衣袍飘动,慕清晏闪身拦在她面前,“你往哪儿去。”

  蔡昭大声:“还能去哪儿,打道回府!我虽不知进来的路,却知道出去的路,你闪开!”

  “知道什么知道!你从镇头走到镇尾都会走错路,别回头一通乱走叫聂喆捉了去!”慕清晏词锋尤其刻薄。

  蔡昭气疯了:“我不识路,不过三师兄识路,就不劳你慕少君费心了!”

  慕清晏牢牢捉住她的胳膊,四根苍白修长的指骨陷入衣袖,蔡昭呵斥:“放开!”

  “不放。”

  “狗爪子不要可以剁了!”

  慕清晏另一手搭在她脉门上,发觉气血两虚,“你又累又饿,我怕你倒在半路上。”

  蔡昭数日来积累的疲惫泛上来,愈想愈委屈,愤愤然控诉起来:“是你说的,不能让我在外面无依无靠独自搏命,我想你爹走的早,慕家又人走茶凉,那我也不能让你孤零零的独自搏命啊,所以才一路磕磕绊绊赶了来。”

  “我从没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越接近瀚海山脉,魔教势力就越大,说不得连一间馄饨铺子都是魔教开的,我怕的要命,每日不敢好好睡不敢放心吃,提心吊胆的摸进幽冥篁道,见了你不知有多高兴,你居然还对我冷言冷语!果然上赶的不是买卖,我不伺候了!”她越说越气,后面几乎要哭出来了。

  慕清晏低着头,一句句听了,苍白的面庞缓缓泛起血色,破屋中那股腐烂清冷的气息逐渐褪去,斜斜的阳光照进来——那是年幼的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

  他无意识的收紧手掌,蔡昭呼了一声痛,“你想捏死我啊!”

  慕清晏放开手,改牵女孩的衣袖,低头走在前面,“走了,先用饭。”

  ……

  游观月趴在窗口看的抓耳挠腮,“他们在说什么,这是吵架了么,又和好了?”可恨相隔太远,他什么也听不见。

  连十三领人收拾完白虎宫残余,走过来道:“有几个人说要投诚,要透露金库密道什么的,这事我做不来,你去吧。”

  游观月急切的回头问:“这位姑娘是谁呀,你见过么?她是不是少君的相好?”

  “这关你什么事。少君想说时自然会说,瞎猜什么。”连十三皱眉。

  游观月深感同僚不上进:“做人属下的,本就该想主上所想,急主上所急。你这样一问三不知的,怎么做人心腹啊!”

  连十三:“为什么要做心腹?做心腹有什么用。”

  游观月愣住了,半晌才道:“等少君夺回教主之位,少君的心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啊。”

  连十三想了想:“我是少君一人之下,不过做不做万人之上不要紧。”

  游观月,“这都不要紧,那什么要紧。”

  连十三:“成伯说,等少君了结大事,就带我回乡下相亲。”

  不等游观月嗤笑,他又道:“你那个丫鬟是不是叫星儿,我看她挺贤惠能干的,话也少,不会耽误我练剑。要不我就娶她好了,游坛主没意见吧。”

  游观月:??!!!!!

  他强笑一下,上前搭着连十三的肩,一副狼外婆嘴脸,“十三兄弟年少有为,未来可期,何必早早将未来限住呢?所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少君成就大事,十三兄弟位高权重,到时会发觉遍地都是美貌贤惠的女子,区区一个婢女算什么啊……”

  收拾完白虎宫的残局,委派王田丰清点金库财帛,笑容满面的亲自安顿好宋三公子,游观月回去时已是精疲力尽,依旧十分敬业的询问主君情形。

  婢女星儿回道:“烧水沐浴,开灶做饭,七菜一汤外加两道点心,厨房足足忙了快一个时辰呢。”

  游观月:“这位姑娘来头不小,你要好好服侍,梳头更衣什么的不能让人家自己动手。服侍的要诀在细处,要润物细无声。”

  星儿很乖巧的应声:“知道了。那位姑娘还在泡澡,过会儿我就去。”

  游观月又问慕清晏:“少君在哪儿,我要去回禀今日战后的情形。”

  星儿:“哦,少君就在那位姑娘屋里。”

  游观月点点头,正要起身,似乎觉得哪里不对,“等一下,你适才说那姑娘在做什么?”

  “少君让她吃饱了再洗,所以这儿还在沐浴呢。”

  “然而少君在哪儿?”

  “在姑娘屋里。”

  游观月脑中一阵不可描述,然后坐了回去,“星儿,咱们也先用饭吧。”

  作者有话说:

  这章少了,下章连本带利补上。

  没想到我没有多想的一句话,引起了大家那么大的争议,下次我会注意的。

  但其实我当时的意思既不是巴以,也不是萨瓦迪卡的宫斗,更不是盖茨离婚,而是另两件事,一件是隔壁宝岛疫情,一件是发生在金融领域的一件不引人注意但其实很重大的事。

  这两件对我们真实的生活,才可能发生重大的影响。

第70章

  精致温暖的卧房, 里侧净室热气蒸腾,外侧厅堂清雅干燥,两室之间隔了一架气势磅礴的云纹玉石三扇屏风。

  蔡昭在浴桶中泡的昏昏欲睡,舒服之余不免长叹:“为什么每回我沐浴你都非要坐在外面?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慕清晏坐在桌旁把玩水墨白瓷茶碗, “风小昭姑娘的名声与你小蔡女侠有何干系。”

  蔡昭坐直身体:“噢, 我现在叫风小昭了, 那风小晗呢。”

  “风小晗已葬身雪岭。”

  “那三师兄呢?他也是北宸六派的,大模大样待在魔教总坛不大好吧。”蔡昭想起来。

  慕清晏手上一滞, 缓缓放下茶碗,“就叫风小三好了, 以后你就叫他三哥,免得叫三师兄时漏了馅。”

  蔡昭险些在浴桶里滑倒,“风小三多难听呀。嗯,他外祖父是尹岱老宗主,母亲是青莲夫人, 就叫代青玉吧。”

  “哼哼, 名字取的不错啊。”慕清晏牙根发痒。

  蔡昭心下一颤, 忙道:“对了,刚才你说令堂就在这座宅院中, 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慕清晏心知女孩是在岔开话题, 也不戳穿她, “我答应了父亲要照看她终老,那就照看她终老。等收拾了聂喆及其党羽之后, 就找个干净舒坦的地方让她住进去,有吃有喝有人服侍, 就是孙夫人别想着逞教主太夫人的威风了。”

  儿子管亲娘叫X夫人, 本身就是一段故事了。

  蔡昭轻叹一声, “母不慈子不孝,天道往复,终有报偿。令堂十几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也合该有此结局。”

  慕清晏用指尖抵着茶碗中心,让它一圈一圈的绕着指尖转动,“也不能说一直对我不闻不问——聂喆起初对她不错,后来爱淡情驰,反而对元配李如心夫人又好了起来。这也难怪,聂喆年岁大了,唯有李夫人所生独子一人,看在聂思恩的份上,他也得待元配好些。”

  “于是我们千伶百俐的孙夫人又想到了我,逢年过节隔三差五的给我送东西。绕了一圈,发觉男人靠不住,就想起了儿子。”语气中充满了讥嘲尖刻。

  “她怎么…有这个脸?”蔡昭难以想象。

  慕清晏看向屏风,“她说自己是迫于无奈,为了让我活下去才故意装作对我不闻不问,好让聂喆对我掉以轻心。”

  蔡昭失声:“这是真的么?”

  “狡辩罢了,没一个字是真的。”慕清晏笑了,“成伯就在瀚海山脉北段的黄老峰中,她哪怕自己不愿照看我,只要在聂恒城死后差人送个信,或是放些风声出去,以成伯的武功,从当时乱糟糟的极乐宫中带走我,那是轻而易举——她是真的忘了还有个儿子,满心都是与聂喆旧情复燃,继续她荣华富贵的日子。”

  蔡昭身边的女性长辈,是慷慨豪迈的蔡平殊,是鲜活单纯的宁小枫,光明磊落之人无法想象自私卑怯者能有多么可耻,就像夏虫不可语冰。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慕清晏:“四年前家父过世,我离开黄老峰,参与教务,有人跳出来劝我与孙夫人母子和睦,骨肉亲近,于是我送他去与阎王亲近和睦了。”

  蔡昭靠着桶壁幽幽的望屋顶:“要是我说活该,是不是不大像个名门正派。”

  “你本来就像魔教混入北宸六派卧底的。”慕清晏板着脸忍笑,“总之以后你要待我好些,别一天天的气我!”

  “我什么时候一天天的气你了!”蔡昭觉得好冤枉,“再说了,我姑姑说天底下多是没良心的爹和含辛茹苦的娘,你这是稀罕例子。”

  她思绪一歪,又道,“其实三师兄也不容易,自小就被送上青阙宗,不到十岁青莲夫人又过世了,唉,也是可怜。”

  慕清晏一掌拍在桌上,“亲娘早逝和亲娘是个狼心狗肺能算一回事吗!你三句话不离宋郁之难受是不是!”

  蔡昭也用力击水:“你吃人家雪莲丹时说欠人家一个人情,现在人家上门讨人情了你就这副嘴脸,你才是一天天的气我!”

  慕清晏心头冒火,起身长袖一挥,玉石屏风哗啦啦倒开。

  蔡昭连忙将身子沉入水下,“你想干嘛?!”

  慕清晏站在浴桶前,笔挺如玉山,眼中森冷一片,哪还有刚才说笑和煦的样子。

  他道:“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你千里赶路来找我,我欣喜至极,比宰了聂喆还高兴,可你与宋郁之一道来我就不高兴!我欠姓宋的一个人情,他什么时候来讨都我都认账,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行!”

  虽说这货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蔡昭是早有领教,但此刻见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她还是被吓住了,缩在水下不敢说话。

  慕清晏盯着在水面只露出头的女孩,词锋愈发尖锐,“贱人的做派我见的多了,想糊弄我的人都死光了!你若对宋郁之有意,就索性撩开手别管我的死活,别一时关怀备至,一时又想撇清。你若想脚踏两条船左右逢源,我就……”

  虽说蔡昭心中大呼冤枉,此时也不禁好奇的抬眼,“你就怎样?”

  “我就去寻死!”

  “真的?!”蔡昭居然想笑。

  慕清晏眉峰一挑,恶狠狠道:“死前带上你!”

  蔡昭直接被吼的缩到了水底。

  大门哗啦啦的被甩开,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慕清晏沉着脸,恨恨的大步向外走去,游观月主仆俩正等在二十步以外的楼梯口。慕清晏神色不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游观月笑容讨喜:“这里只是临时用来筹划攻伐的地方,处处简陋,风姑娘劳顿多日,卑职想着让星儿去伺候她梳洗。”

  慕清晏语气一缓:“你想的周到,去吧,再泡下去她就该皱成小老太了!”

  游观月在星儿背后推了一下,星儿立刻缩着脖子溜了过去。

  看着星儿消失在门后,慕清晏气息一顿,“…与昭昭一道来的那位代青玉少侠现在哪儿。”

  游观月回禀:“哦,那位啊,代少侠一直未提自己的姓名,属下见他也疲的厉害,便将他安排到了西侧最大的那间厢房,送上热水饭菜还有换洗衣衫,让老仆换上全新的被褥与炭盆……”

  慕清晏斜乜着眼睛:“代青玉此人来历不明,你与他也素未谋面,为何如此殷勤?难不成你看他年少英俊,看上他了?”

  游观月差点被口水呛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决计没有!少君莫要误会,属下绝无熊千斤那样的恶习!”

  “那是何缘故?”

  终于等到展现自己惊人才华的时刻了,游观月深吸一口气,开始发挥:“少君,代少侠是何来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风姑娘十分看重他……”

  眼看主君面色又要转黑,他连忙道,“当然这么区区一点点的‘看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少君和风姑娘的情分相比。”

  慕清晏挑剔:“哦,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观月故作惊讶:“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么?风姑娘虽说武艺高强,但一看就是未涉江湖的娇娇女啊。这么小的岁数,又没什么阅历,只因为牵挂少君的安危,就千里万里的赶了来,一头扎进瀚海山脉这等险恶之地,哎呀就是属下这样的局外人都觉得心头发热啊——这样的情分不深厚,还有什么样的情分才算深厚?!”

  慕清晏神情缓和了下来,嘴上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代青玉和昭昭毕竟是同门。”——不过他们却是经历过生死的。

  他抬步走下楼梯。

  游观月亦步亦趋跟在一旁:“正因如此,属下才更要好好招待代少侠啊。少君您想啊,若代少侠受了苛待,风姑娘就会怜惜他,一旦怜惜他,就会对少君生出埋怨,对少君生出埋怨就与代少侠更亲近,更亲近之后就会……”

  “行了。”慕清晏没好气的打断他,“别胡说八道,哪有这么玄乎。”

  游观月拉长了语气:“少君岂不闻‘因怜生爱’的说法乎?”

  慕清晏心头一动,神情却分毫不动:“我看你是闲得慌。”随即甩袖而去。

  目送慕清晏往西侧走远,游观月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开门,新浴后的少女清新动人,令人一见忘俗,就是脸上的神情不大和善。

  游观月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拱手道:“见过风姑娘,星儿那丫头服侍的合意罢?”

  蔡昭含糊道:“星儿很细心妥帖,挺好的。”

  “既然如此,风姑娘为何满面怒容啊?若是星儿服侍的不好,风姑娘千万别给她遮掩,告诉观月,观月一定好好处罚她!”游观月一脸关切。

  蔡昭烦躁:“都说了星儿服侍的很好,你别乱猜!我不高兴是因为你们慕少君,他居然说我是贱人!”

  游观月大惊(这次不是装的):“少君竟然对姑娘这么无礼?!”

  蔡昭想了想:“也不是直接骂我贱人,他说贱人的做派他见多了,然后噼里啪啦数落了我一通,不就是拐弯抹角的在说我是贱人嘛!我再不留着了,这就走!”

  “别别别!风姑娘稍安勿躁,请听观月一言。”游观月连连摆手,“我们少君真是不容易啊,孙夫人…唉…”说着眼眶发红。

  蔡昭被这人说来就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哎哎你别哭,我,我已经听说孙夫人的事了。”

  游观月长叹一声,“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是孙夫人也着实太不像样了。那几年间,她见聂喆愈发看重独生子,而她自己又始终未有生育,竟然…竟然…”

  “你好好说,别说一半留一半啊。”蔡昭催促。

  游观月将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孙夫人竟然说少君是聂喆的骨肉!这,这简直欺人太甚,简直将少君父亲的脸踩到地上去了!”

  蔡昭傻了:“这比话本子里写的还狠啊……”

  “幸亏少君越大越像生父,十岁之后父子俩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那些风言风语才渐渐消退。”游观月捶胸顿足,活像差点被戴绿帽子的是自己。

  蔡昭喃喃道:“难怪他以前说‘那位长辈’自私卑劣令人鄙薄,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孙夫人难道就不想想风言风语之下,才几岁大的孩子该有多难堪多惶恐么?”

  说的更难听些,就算慕清晏真是聂喆的骨肉,可聂喆已有嫡出的亲生子,慕清晏这样说不清楚血统的私生子又能有什么地位?

  孙若水这女人真是全然只顾自己,分毫不顾别人啊。

  “你叫什么名字?”蔡昭忽问。

  游观月一怔后忙道:“卑职姓游,名观月。”

  “好,游观月,下回要说话就好好说,别挤眼泪了,太假了,我看着眼晕。”

  游观月张大了嘴,“这这这,风姑娘您误会了,卑职,卑职……”

  蔡昭微笑:“别啰嗦了,我是看戏文长大的,真哭假哭我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

  她又道,“不过,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因为事关慕少君,你没这么大胆量编造他的事。”

  游观月刚吊起来的一口气,又落了回去。

  蔡昭:“现在,告诉我你家少君去哪儿了?”

  游观月再不敢轻忽眼前的小姑娘,连忙道:“少君虽然没说,但我猜他是去见姑娘的师兄代少侠了。”

  “好极了,指路吧。”

  ……

  蔡昭推门进去时,慕清晏刚听宋郁之说完对紫玉金葵的猜测。

  他此刻又换了一副面孔,清雅温文,言辞有礼,仿佛一位热心待客的主人——就是脸上的微笑假的要命,不过除了蔡昭也没人看得出来。

  “哟,昭昭来了,是怕我吃了你家三师兄么。”慕清晏笑意发冷。

  蔡昭不想理这疯子,径直坐到桌旁:“三师兄,你将紫玉金葵的事都说了?”

  宋郁之点点头,“都说了。慕少君正问道紫玉金葵的用处。”

  他是自小端方严正,便一五一十的坦诚起来,“其实幽冥寒气并不难解,只消以至阳至刚的内力冲击经脉,便可驱除幽冥寒气留下的寒毒——然而难就难在这个度上。”

  “我那位堂伯父便是折在这上头了。他请数位内力高深的本家长辈一齐运功为他冲脉,最后,幽冥寒气的寒毒是祛了,但他却丹田积热太过,数股内力相冲相克。堂伯父拼尽全力抑制亦不可行,最后走火入魔而死。”

  “我细细研读典籍,发觉紫玉金葵恰能化解此劫,驱除幽冥寒气后将多余真气慢慢导出丹田,即可无碍。若我猜的不错,多年前蔡平殊女侠便是如此替石二侠疗伤的。”

  蔡昭忧虑道:“话是怎么说,不过三师兄也只是猜测,不知行不行得通。”

  “试试看就知道了。”慕清晏眉头一挑,“不过得等除掉聂喆之后,如今他还占着极乐宫,我可取不出紫玉金葵来。”

  “既然如此,若慕少君不弃,在下愿助慕少君一臂之力,尽早驱除聂喆。”宋郁之拱手。

  慕清晏轻笑一声,计上心来:“我以为你们北宸六派特别愿意聂喆继续当教主呢。有那么一个窝囊废在,北宸六派这十几年来不但风平浪静,还不断扩张势力。怎么,如今宋少侠为了恢复内力,也顾不得天下大局了?”

  蔡昭低头咬唇,忍住不替宋郁之辩驳,免得再度惹翻这疯子。

  不料宋郁之没有半分难堪,反而认真解释起来:“正如慕少君所言,不止北宸六派,便是其他武林正道也都愿意聂喆继续当魔教教主,我亦如此。然而,自从进入瀚海山脉以来,沿途所见皆是惨不堪言之状。”

  “聂恒城当年为了修炼魔功残杀无数武林高手,杀人之后随手将尸首炼成了尸傀奴,虽说行径残暴,但究竟炼的是死人。况且一具尸傀奴从炼成算起,不过一年可用,之后便逐渐肉腐骨烂,化作污泥,是以聂恒城并未如何看重尸傀奴的用途。”

  “谁知到了聂喆这里,他自己才疏德浅,便不敢重用任何有能之人,为了维持局面,竟将大量活人生生炼成尸傀奴,供他驱使。他不敢招惹教外门派,便向自己教下的百姓下手,简直暴恶歹毒,神人共愤。如此奸贼,不除何安。”

  “北宸六派不能为了自身安宁,就让无辜百姓遭受残害——哪怕是瀚海山脉的百姓。等回去我便将此地情形告知尊长,我相信师父以及各位长辈也会赞成郁之的做法。”

  这番话说的虽然平淡,却字字掷地有声。

  “三师兄,你说的对!”蔡昭听的两眼冒光,“不过,回禀长辈的事情咱们还是在商量商量……”

  慕清晏心头酸气直冒,脸上不动声色:“若是聂喆没有炼制尸傀奴呢?除了聂喆,换上我这样喜怒无常的新教主,宋少侠还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