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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先不用想她。”慕清晏利落道,“她此刻应该不在极乐宫。”

  宋郁之眯眼:“你怎么知道?”

  慕清晏:“我就是知道。”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蔡昭连忙道:“那另两位长老呢?他们站在哪一边,修为如何?要是跟当年那几位一样,咱们可应付不来。”

  天璇长老是蔡长风拼出性命才擒杀的;

  开阳长老成功偷袭青峰二老后才被众人合力生擒;

  瑶光长老与太初观掌门苍寰子两败俱伤,尹岱捡漏击杀之;

  前天玑长老段九修是蔡昭亲自领教过的,而且还是重伤后修为大损的成色;

  还有被聂恒城暗害的天权长老仇百刚,只看他在聂恒城眼皮底下硬挺了几十年,就可知其本事了。

  慕清晏黑眸中透出微微笑意:“昭昭不用担心,七星长老各有所长,并非人人都是顶级高手。例如天璇长老,单论武功修为,他远不如落英谷的蔡长风。然而他擅长毒物暗器,蔡长风又想逼问他解药,是以对决时处处留手,不慎中了毒针才致亡故的。”

  蔡昭心中难过,低头嗯了一声。

  “还有开阳长老……”慕清晏看了上官浩男一眼。

  上官浩男苦笑:“少君直说无妨,其实家中双亲差不多都告诉过我。”

  说来好笑,上官氏夫妇在成年前从不知自家还有一位魔教大佬的亲戚,成年后因为开阳瑶光二老酒后一个突发奇想,被各自拎出来拜堂成亲,还勒令他们尽快生儿育女。

  好在少年少女都是温厚老实之人,成婚后也能恩爱相守。但要论对开阳瑶光二老有多深的感情却也不见得,因此他们并不忌讳对儿子说实话。

  慕清晏就直说了:“开阳长老能偷袭青阙宗的程浩与王定川,固然是他擅长机关陷阱,步步为营,但其中也有尹岱有意纵容的功劳。”

  宋郁之冷声道:“慕少君慎言。”

  慕清晏盯着他的眼睛,森冷一笑:“代少侠听说过青阙宗的外门掌事李文训么?代少侠以为他的武艺修为比之最近刚被青阙宗擒住的那位邱人杰如何?”

  蔡昭心头一震,已猜到了些事。

  慕清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青阙宗的规矩是择取最优异的弟子为下任宗主。尹岱座下弟子虽以邱人杰为最,但青峰三老所有弟子合起来,最出息的可不是邱人杰。李文训时常念叨他那几位早逝的师兄,说他们的悟性修为远胜自己。邱人杰连李文训都不如,何况那几位早逝的师兄?!”

  宋郁之脸色苍白。

  慕清晏上前一步,毫不掩饰嘲弄的神情:“当年程浩与王定川不如尹岱,是以尹岱做了宗主。那么既然邱人杰不如程王二老的弟子,下一任宗主也该由程王二老的弟子来承继。不过,尹岱肯么?”

  蔡昭喃喃道:“当然不肯啊。他为了让女儿当宗主夫人,厚着脸皮也要让素莲夫人悔婚另嫁呢。”

  慕清晏一点头,继续道:“程浩与王定川死后,尹岱便有了现成的借口。之后数年,他以给二老报仇的名义,不断鼓动他们座下的弟子硬闯幽冥篁道。可惜了那许多忠肝义胆的大好男儿,一腔天真热血,多少次以卵击石,全不曾想到背后的蝇营狗苟。”

  “也有江湖前辈觉得这样耗费过于惨烈,平白葬送青阙宗未来可造之材。可尹岱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口口声声师恩深重,做弟子的若是不思报仇,简直忘恩负义。要不是后来戚云柯横空出世,力压所有同门,尹岱有了出类拔萃的新弟子,李文训也未必能活下来。”

  这番内情直说的宋郁之冷汗涔涔,蔡昭心惊胆战。

  她不禁想着,以当年尹岱父女诡谲阴晦的心计,自己姑姑能一直安然完好的熬到与聂恒城决一死战,也是很不容易了。

  宋郁之一方面不愿相信自己外祖父竟如此卑劣阴险,一方面又隐隐觉得慕清晏所言都是真的。他强自镇定:“这都是慕少君一家之言,贵教与北宸六派素有恩怨,如此猜测尹老宗主也不足为奇。”

  听出他话中的软弱无力,蔡昭在心中微微摇头,抬头道:“咱们还是接着说正事吧。”

  “对啊,正事要紧。”上官浩男全然不解气氛为何忽然沉重起来,心直口快道,“北宸六派狗咬狗关咱们什么事,还是赶紧说玉衡长老与天枢长老吧。”

  蔡昭无奈一笑。

  魔教中有上官浩男这样天真耿直傻不愣登的,北宸六派中也有尹岱裘元峰这样阴险毒辣残害同门之人,有时世事就是这么荒谬。

  慕清晏嘴角微弯,不再继续嘲弄宋郁之,转而道:“玉衡长老虽不赞成聂恒城的专断独行,但佩服他的雄心与才干,算是两不偏帮。但他看不惯聂喆的做派,十年前与聂喆大吵一架后离教,从此音讯全无。”

  上官浩男赶紧插嘴:“谁看得惯聂喆啊!”

  “至于天枢长老……”慕清晏抿唇摇头,“他能舒坦的活到今日,只靠四个字——‘见风使舵’。只要我等一帆风顺,说不定他是第一个来投诚贺喜的。”

  蔡昭点头:“如此说来,我们真正需要戒备的,还是那什么十虎六豹四天狗。”

  上官浩男咧嘴一笑,浅褐色的硬朗面庞显得格外年轻朝气。

  他道:“这次我要替北宸六派说句好话了。数月前聂喆不知怎么抽风了,派出自己的压箱底人马去偷袭北宸六派,有几路运气好扑了个空,剩下几路几乎都是损兵折将。”

  “十虎之中,邱八和钱小森死在了隐秀涧下,李二河兄弟俩死在广天门外,六豹中,于侃,闫鹰,都死在佩琼山庄外,应彩龙残了,四天狗中的撼地犬陈立和他兄弟陷在了青阙宗,这会儿还不知道死活呢……”

  蔡昭心头一动:“那个撼地犬陈立是不是长了个好大的鹰钩鼻子啊。”

  上官浩男:“不错,风姑娘见过陈立?他的鹰钩鼻子稍短,他兄弟的鹰钩鼻子长些。”

  蔡昭呵呵讪笑:“见是没见过,不过有所耳闻,他们的模样…挺显眼的。”

  ——何止见过,那对兄弟一个死在慕清晏手里,把千雪深吓了个半死,另一个在雪麟龙兽的涎液生效后,领队突围时被李文训击杀。

  上官浩男完全相信蔡昭的话,点头道:“哦,那兄弟俩的鼻子是挺显眼的。”

  慕清晏笑瞥了小姑娘一眼。

  蔡昭不去理他,掰着指头数起来,“十虎死了四个,六豹剩一半能动弹的,四天狗还有三个。嗯,听起来胜算不小。”

  慕清晏道:“三条狗一定跟在聂喆身旁,六虎一定在各处关隘御敌,三豹就不好说了。所以待会儿一进去就动手,别叫聂喆跑了。”

  宋郁之终于开口,神情阴郁:“之前你喊着要光明正大的夺回教权,如今又为何要行阴姽偷袭的行径。”

  慕清晏淡淡道:“因为这样的地道不止一条,聂喆掌管极乐宫十几年,天知道他挖了多少逃命用的密道。我若大军压境,他必然悄悄遁逃,我不想以后再满天下缉拿此贼。”

  宋郁之又道:“既有这条通道,少君为何不领着大批人马进入,一举擒拿聂喆?”

  慕清晏冷笑:“因为极乐宫不是青阙宗的万水千山崖,人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顺手再弄残个把所谓的天之骄子!”

  “你说什么!”宋郁之额头暴起青筋。

  慕清晏冷笑一声,神情高傲轻蔑。

  上官浩男愣在当地,完全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又争执起来。

  蔡昭只好出来打圆场:“三师兄,慕少君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她知道那刻薄鬼就是那个意思,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若是前方攻打各处关隘的声势不大人马不多攻势不猛,聂喆就会怀疑少君是不是另有打算,进而防备有人偷袭极乐宫……是这样吧。”她看向慕清晏。

  慕清晏长眉如墨,俊美的面孔隐没在阴影中,他看了蔡昭片刻,“你不用急着出来打圆场,大战在即,我知道轻重。”说完,拂袖而去。

  蔡昭被气的胸口一阵翻江倒海。

  上官浩男打开出口的机关,四人鱼贯出去。

  不及看清眼前情形,一阵浓郁的香粉气息扑来,仿佛十几种花香木香麝香混在一处调制而成,以蔡昭嗅觉之灵,一瞬也险些窒息。同时她察觉脚下触觉柔软,低头看去,地上竟然铺着数寸厚的纯白色长毛地毯,不知耗费多少珍惜动物的皮毛。

  屋内布置的富丽堂皇,珠翠满目,帘子是清一色南海珍珠串成,卧榻是紫檀木镶羊脂玉的,寻常一尊香炉上都嵌了拇指大小的莹烁宝石。

  这等豪横的品味,非得广天门宋大门主方能与之一较高下。

  大家飞快的四下一看,慕清晏皱眉:“这里……是聂喆的内寝?”

  顶着众人疑惑的目光,上官浩男异常悲愤,差点落下猛男泪:“姓聂的几次私下召见卑职,都是……都是不怀好意。”

  他一抹眼睛,坚强道:“不过少君放心,在卑职拼死抵抗之下,姓聂至今没有得逞!”

  慕清晏神情复杂。

  宋郁之干巴巴的称赞:“上官坛主真是冰清…真是贞烈之士…”

  蔡昭拍拍上官浩男,安慰道:“想开些,聂喆肯让你知道这样机密的地道,可见对你是用了真心的,不全然是馋你的……呃,身子。”

  上官浩男听了这话,更加委屈了:“难道还要我谢他么?!”

  蔡昭干干一笑:“那倒不用。”

  “禁声,有人来了。”慕清晏弓步闪到一侧,其余三人也各寻角落躲避。

  隔着一间中厅与两架屏风,外头是一间宽敞的待客厅。

  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后,数人进入待客厅。

  虽然相隔不近,不过慕清晏等四人均修为不俗,耳目也比寻常人更为灵敏,是以待客厅中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他们耳中。

  “哼,慕清晏那小兔崽子,当初就该斩草除根!”一个高亢的中年男子声音。

  一个沉静的女子说道:“一年多前你没想斩草除根么,不,你想的,想的要命。可惜慕小公子重伤中毒之余,你依旧捉他不到。”

  “再啰嗦就滚回你的院子去,待羽化门一破,慕清晏捉住你们母子俩,看他会不会对妇人小儿手下留情!”

  女子道:“若只为了我自己,死就死了,我只是舍不得我儿思恩。可怜叔父一世英雄,纵横天下莫可匹敌,如今只剩思恩这点骨血,来日给他供些香火了。”

  “李如心你给我闭嘴!我还没死呢,叔父的香火自有我来供祭!”

  一个桀桀阴笑的声音,“教主不必过于忧心,胡长老在外奋力抗敌,从这几个时辰的战报来看,两边各有胜负。待他们辛苦攻杀到极乐宫,早已是强弩之末,还不任由咱们收拾了么?哈哈哈哈……”

  另一个声音道:“兄长说的对,教主放宽些心吧。”

  聂喆叹道:“幸而有诸位在我身边护卫,我总算安心些。”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所以教主是盼着凤歌与慕清晏两败俱伤,教主好取个渔人之利么?凤歌对教主忠心一片啊!”

  一直在冷静聆听的慕清晏忽然皱起眉头,回头看上官浩男,大拇指一指外头,目中之意为‘这人怎么也来了?’

  上官浩男一脸茫然,用力摇头。

  聂喆似乎恼羞成怒:“我何曾这么盼过了!我自然知道凤歌的忠心,可都到了如今这局面了,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自然有。请教主退位,将教权归还慕氏,然后退隐江湖。”

  “放屁!就算我肯退,慕清晏那小兔崽子肯放过我?别看他生的琼芝雪玉一般,心里黑着呢!挖心剥皮点天灯,他从未不手软过啊!”

  “谁让教主派人去监视他,他自然得杀一儆百。”

  “于惠因,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聂喆提着嗓子大喊。

  于惠因叹道:“既然冤仇不能解,就请教主与夫人还有小公子速速从密道离去,这些年我寻到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咱们从此安宁度日,也未尝不好。”

  “放屁放屁!我堂堂教主之尊,打都没打就落荒而逃,简直颜面扫地!有凤歌在,她一定能为我挡住那小子的攻势!”

  李如心道:“五哥别劝他了,他是决计舍不下权势富贵的。”

  于惠因犹自担忧:“那凤歌怎么办?难道让她抵挡到死么!”

  “死不了的,她厉害着呢。”聂喆不悦,“唉,可惜叔父走的太早,他若多活几年,就能亲自教导思恩武艺了,到时神教还有姓慕的什么事!哼,都怪蔡平殊那贱人,贱货贱种!幸亏她死的早,不然落到我手里,我扒光她的衣裳丢进猪圈中,让众兄弟都……”

  蔡昭如何能忍耐姑姑受这等污秽辱骂,当即唰的一声劈开珠帘,径直飞跃而至。

  众人见她是个美貌稚气的单身少女,一时间惊愕大于惊恐。

  不能怪众人眼拙,没看出蔡昭底细,着实因为她之前十五年一直养在落英谷,的确未经江湖风雨。当她看人时,一双大眼是清澈的,神情是单纯宁静的。

  ——只有天晓得她是个脸甜心狠,挖人祖坟还会埋怨手疼的货!

  嗯,还有慕清晏晓得。

  一名咧嘴豁牙的汉子目露淫邪之色,笑嘻嘻的走到蔡昭跟前,伸手欲摸:“好标致的小姑娘哟,让我……”

  啪!

  重重的皮肉拍打之声响起,众人都没看清蔡昭是怎么出手的,那名汉子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平平的弧线,宛如踢歪的毽子一般,啪叽一头撞在墙面上,然后落地。

  他头破血流,脸颊肿裂,肋骨发出沉沉断裂之声。

  蔡昭秀眉轻蹙,唉的一声轻叹,仿佛是修剪花枝不满意的闺阁小姐。

  “我是不是太粗暴了?”她微微侧头。

  慕清晏施施然的现身,笑意动人,“谁说的,我们昭昭最温柔和气了。”

  “这话说的不错。”宋郁之也出来了。

  难得这两人意见一致,唯有上官浩男神情呆滞。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长篇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总会卡文几次。明明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情节,可就是写不出来,这种感觉也是很奇怪了,不知其他作者有没有这样的情况。

  这次卡过之后,不敢说日更,至少先保证隔日更吧。

  不要说我开金手指。

  二十年前正邪大战,七星长老中忠于聂恒城的,肯定身先士卒啊,然后就炮灰了。

  聂恒城防备慕家那么厉害,忠于慕家的长老肯定也要挂。

第76章

  待客厅内一时安静。

  趁这间隙, 蔡昭飞快的睃了一遍敌方众人。

  聂喆是厅内服饰最华贵之人,四十岁上下,手脚还算敏捷,但气劲虚浮, 年少时兴许很是俊俏, 但往日的风流潇洒已经淹死在无处不在的赘肉中了。

  端坐在他身旁的自然是妻子李如心。

  她年约三十七八, 面庞白净,眉眼细长, 单论美貌那是远不及慕清晏的生母孙若水,但她气度清华高贵, 令人望之生敬,不敢轻慢。她身旁搂坐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病弱男童,母子俩的眉目有七八分相似,想来就是聂喆的独生子聂思恩了。

  离这一家三口稍远些,站了一位与厅内气氛格格不入的中年文士。这人年约三十出头, 相貌清癯, 举止谦和——重要的是, 目光敏锐有力,身上透出一股内蕴劲道之气, 显然修为不低。他应该就是聂喆口中的于惠因了, 虽然蔡昭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此外, 厅内还有十几名侍卫婢女,以及三五个身披兽皮金环形象凶恶的江湖客, 估计就是那什么天狗豹子了。

  双方原地僵持一瞬,没想到最先打破寂静的居然是聂喆。

  他直勾勾的盯着蔡昭身后的上官浩男, 欣喜异常:“浩男, 你, 你没死?我派了许多人去打听,都说你被乱贼所害,这几日我一想到你身首异处的样子,来就心痛难当啊!”

  语气真挚诚恳,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

  蔡昭想笑,但又觉得对不住身后的天真猛男,只好憋住。

  上官浩男原本一派气势昂扬,此刻众人目光射来,他仿佛被戳破了肚皮的蛙蛙,瞬时泄了气,脸色通红的喊道:“聂贼老狗,你欺我辱我,我与你不共戴天!”

  聂喆一脸受伤,悲痛道:“到了如今生死攸关的地步,你竟还对我如此绝情,难道我以前对你的好处都忘了吗!”

  上官浩男怒吼:“好你娘!”

  聂喆忧伤道:“我待你纯属一片真心,为何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信你爹!”

  蔡昭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出来。

  于惠因脸色难看,满脸难堪之色;聂思恩年岁虽小,但对亲爹的嗜好显然不陌生了,此刻仿佛被扇了耳光般羞耻;唯有李如心神色如常,还低头轻声安慰儿子。

  其余厅内众人哪怕没像蔡昭一样笑出八颗牙齿,也纷纷流露出意味不明的浑浊笑意。

  宋郁之侧目,惊奇的发现慕清晏丝毫没笑,反而满面凝重戒备之色。

  聂喆淡淡道:“唉,既然浩男不肯听劝,我也没法子了……来人,动手!”——最后四个字他语气骤变,又急又狠,仿佛变了个人。

  两排侍卫迅速集结,密集排布,长盾一般挡在聂喆等人跟前,他们每人手持一个碗口粗半尺长的铁筒,随着机括扣动的格格之声,漫天的牛毛细针从铁筒中激喷而出。

  聂喆的确没想到慕清晏等人会从自己最隐秘的一条密道出来,但他却考虑过一旦有人偷偷潜入极乐宫来刺杀自己的情形。

  然而,慕清晏也考虑到了他的考虑。

  “撑伞!”他沉声一喝。

  不知有多少厉害角色被聂喆那副窝窝囊囊的废物样子迷惑过,最后轻敌事败。

  包括他自己。

  蔡昭等人立刻解开绑缚在背后的长柄金刚伞,迅速撑开。

  这是慕清晏提前命人打造的神兵,伞柄与伞骨均为精铁所铸,伞面则天蚕丝混断金丝织成,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撑开后,伞面巨大,略呈长方形,伞后之人只要稍稍弯曲身体就可以避免所有细密射来的暗器。

  牛毛细针射来,蔡昭听见伞面发出暴雨击打般的声音,宛如群蚁噬咬,不禁心中发毛,其中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细针落地之声。然而铁筒行列长而密集,飞射出来的毒针也是密密麻麻,他们若要逼近聂喆等人,总不免左支右绌。

  蔡昭焉是吃亏不还手的性子,待第一二轮牛毛细针射过,她瞅准了空隙,左腕上的银链飞射而去,一下缠住两名侍卫的脖子和胳膊,用力一拽就将这二人拖出行列。

  啊啊数声惨叫之后,这两人被空中乱飞的毒针射成了刺猬,在地上痛苦扭曲片刻后断气。

  慕清晏瞬间明白了蔡昭的意图,扯下身旁一串珠帘,漫天散花般打出去,正在继续扣动机括的第一排侍卫中立刻传出阵阵哎哟痛呼。蔡昭趁着空档,手腕抖动,再度去拖扯侍卫,将他们的尸体累加起来,宛如一座人肉壁垒。

  聂喆当然看出了这策略,脸色上冒起一阵黑气,厉声道:“换列!用蚀骨天雨!”

  第一排发射牛毛细针的侍卫退下,第二排侍卫踏前一步,每人手上也端了个半尺长的铁筒,不过只有杯口粗细。

  机括扣动,泛着绿光的墨色汁液如细雨般喷射出来,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

  慕清晏脸色一变:“当心,这汁水剧毒!”

  不用他喊,蔡昭等人也察觉到不对,赶紧用金刚伞将自己护的密不透风。

  毒液滴落在雕花槅扇上,万年不腐的紫檀木立刻陷下一个个细细的小洞;落在汉白玉地砖上,腐蚀出密密麻麻的细小黑洞,让人看的心头发麻;落在当中地面上的尸首上,情形更是惊人,这种毒汁一旦触及血肉,很快成倍扩大侵蚀效力。

  蔡昭再次从伞后探出头来看时,那几具尸首已露出森森白骨,她心头大骇。甚至连铁丝伞面触及滴落的毒液,也冒起缕缕白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上官浩男吓的脸色发白,喊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霸道!”

  慕清晏沉声道:“‘蚀骨天雨’,是当年路世南奉聂恒城之命赶制出来的,但他死后却无人能找到配制秘方,我还以为这东西二十年前都已经用完了!”

  聂喆得意的仰头尖笑,“可惜慕氏两百年辉煌,今日最后的儿孙就要葬身此处了,咯咯,咯咯,咯咯咯……”——这里是他精心布置的温馨爱巢,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用上蚀骨天雨这等大杀器啊。

  周围的天狗豹子立刻谀词如潮,直将聂喆夸成一枝花。

  于惠因面露不忍之色:“五哥,这不大好罢。四哥当年做出‘蚀骨天雨’后不知有多后悔,我记得他托三哥将剩下的‘蚀骨天雨’都销毁了啊,你这些是从哪儿弄来的。”

  聂喆骂道:“你少废话,我的事不用你管!”

  蔡昭蹙着眉头看了眼血水横流的地面,再看看同样被毒液侵蚀的木材与地砖,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向身后的豪华内寝瞥了眼,瞬即高喊:“地毯!”说着,柔软的身体已如飘絮般迅速反跳入内寝。

  慕清晏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快去掀里面屋子的地毯!”

  上官浩男也明白了,大笑道:“还是姑娘家心细!”

  一整张雪白的毛皮地毯铺在内寝正中的地面上,柔软厚实,很厚,很厚。

  四人一齐用力,奋力掀起毛皮地毯,哗啦啦一阵巨响,地毯上的所有案几碗盏被全部被抖落在地,一时间满地的鲜红宝蓝琉璃玛瑙珠翠,都摔了稀里哗啦。

  四人将这张巨大的毛皮地毯伸展开来,犹如张开一面巨大的旗帜,四人的躯体躲在地毯之后,然后飞快的向外平平推去——

  聂喆之前不解他们的举动,愣了片刻,此刻似乎有点明白了,不由得尖声大喊:“快快快,挡住他们!快喷快喷!”

  随着他的喊叫,愈发绵密的毒液漫天喷射,雪白的毛皮地毯立刻被侵蚀出点点黑洞,然而并未腐蚀穿透,数寸后的皮毛极大的延缓了被腐蚀的速度。

  ‘蚀骨天雨’对血肉之躯霸道异常,堪称沾之即死,神鬼无策;但对死物,如木材石头之类,见效就不那么快了——聂喆自己也才发觉这点。

  说时迟那时快,一堵墙般的巨大地毯已经推至跟前。聂喆在天狗豹子的护卫下连连后退,李如心母子也在武婢的保护下躲到厅堂一角,只有于惠因进退维谷,他既不想帮聂喆,也不好转身就走。

  随着上官浩男暴吼一声,巨大的地毯直接推到犹自喷射毒液的侍卫身上,扑了劈头盖脸。其余三人则趁机向这排侍卫手中的毒液铁筒招呼过去。

  慕清晏照旧从门帘中薅下了一大捧珍珠,宋郁之从腰囊中摸出一把金刃银脊小袖箭,蔡昭拒绝奢侈,于是捡了些内寝地上的琉璃玛瑙碎片。

  三人各自发力,十七名侍卫手中的毒液铁筒爆裂,不是被珍珠击破了筒壁,就是被小袖箭撕裂了喷嘴,或是被红蓝宝石碎片打掉了机括。

  毒液顺着裂口流出,十七名侍卫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弃掷铁筒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沾染了毒液的手掌慢慢被腐蚀直至露出白骨,进而腐烂到全身。

  宋郁之心生怜悯之意,抬手飞出几枚袖箭,给了这些侍卫一个痛快。

  聂喆一看情形不对,立刻带着狗腿子们逃出待客厅,竟全然不管妻儿。

  慕清晏长袖一展,苍鹰般掠过高高的穹顶宫梁,径直赶上前去。

  上官浩男追的最快,这回倘若不能擒杀聂喆,他觉得自己往后的人生都不会好了。

  毒液,血水,腐烂的尸块与挂着碎肉的白骨,地面上狼藉一片。

  蔡昭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往生经,宋郁之在旁静静等她。

  很快门外传来打斗声,蔡昭睁眼,提刀而去。

  宋郁之跟上。

  。

第77章

  客厅外是两道弯弯曲曲的回廊, 横穿回廊便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宴客厅。

  蔡昭等人赶到时,只见慕清晏不知怎么越到聂喆等人的前头,堵在离开宴客厅大门前。他脚边横七竖八躺了数名或死或伤的侍卫,金丝织绣的松柏万年青地毯上沾染了斑斑驳驳的暗红, 一直绵延到聂喆等人的脚下。

  空荡荡的宴客厅中两边对峙, 一边是二三十名严阵以待的聂氏党羽, 一边只有一人。

  青年颀长白皙,一袭玄衣滚绣繁美, 眼珠清冷,犹如一座巍峨俊秀的高山挡在众人跟前, 竟无人敢上前。

  “聂叔父别急着走啊,一年多前的气概哪里去了。”青年声音轻柔,“当初你怎么说的来着,‘你并非贪恋权柄,不过神教当以有能者居之’。既然如此, 你我再对阵一回如何?”

  聂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半晌才道:“……这几日我身上不适, 待来日再议对阵之事。”

  慕清晏轻笑:“十七个月前的你我决战,日子是聂叔父挑的。如今, 该由我挑日子了吧。择日不如撞日, 我看今日就很好。”

  聂喆咬牙切齿:“那些年你们父子在黄老峰隐居, 我可丝毫没有为难过你们,一年多前你我对决也是说好了生死天定的。如今你仗着外人, 不分青红皂白来为难我,是何道理!”

  作为‘外人’的宋郁之默默的退后一步, 蔡昭却没动。

  上官浩男叉腰大喊:“姓聂的少废话!你当教主本来就没道理, 修为, 名望,德行,你占了哪样!这些年来因为不服你当教主,多少教众死在你的走狗手里,你敢不敢打开极乐宫大门,召集所有教众来议一议!”

  聂喆被曾经的白月□□的不轻,然而他身旁的狗腿也生了嘴巴,于是破口叫骂起来——

  “黄口小儿也敢对教主不敬,回头就押你上噬神台,让你受尽痛苦而死!”

  “当年瑶光开阳两位长老乃是聂老教主的心腹,你身为他们的后人,竟然背主求荣,简直罪该万死!”

  “呵呵呵,要不是生了两分姿色,这等货色给我提鞋都不配!”

  “哪有姿色啊,不过平头正脸罢了。”

  “嘿嘿嘿你不懂,人家的姿色在后头……”

  今日若是游观月在这里,必有百般的花样骂回去,上官浩男却没这份本事,涨红了脸就要拔出老拳相向,谁知他刚一动,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轻飘越过,杀入聂喆阵营中。

  银色臂刀闪过,鲜红洒染,适才大放厥词的四人立刻血溅当场,每人咽喉处都是一道长短粗细分毫不差的深深刀痕。

  女孩像初春的桃花一样清纯漂亮,下手却这样狠辣果决,众人俱惊。

  纵然适才这四人修为不高,但呼吸之间四人被一齐割喉亦非易事。

  蔡昭转头:“上官坛主,他们四个都是坏人吧?”

  上官浩男醒过神来:“当然!这四人仗着溜须拍马,屁本事没有,只会欺压教众,残害弱小,简直死有余辜!”

  “那就好。”蔡昭轻叹,明媚又忧伤,“要是错伤了好人,那我可太自责了。”

  ——众人:你先杀完再问是不是坏人,那的确挺自责的!

  ‘容易自责’的女孩一抖臂刀,血珠从锋锐的银色刀刃滚落,在地洒出一轮凶恶的镰刀。

  她淡淡道:“世道艰难,物价飞涨,大家都挺忙的,就别啰嗦个没完了。聂家大侄儿,要么按着慕少君的意思来,要么咱们一通乱杀,砍死谁就是谁,听天由命好了。”

  她向慕清晏道,“我这么说没错吧。”

  慕清晏含笑:“一点错也没有。”

  听了这话,聂喆心头一动,看看围绕在自己身边强壮忠诚的护卫,李如心却脸色大变,紧紧的护住病弱的儿子缩在武婢身后。

  慕清晏大步上前,啪啪打飞了两名护卫,逼近聂喆:“聂喆你别做梦了,真等乱杀起来,别人也就罢了,我又怎会漏过你呢。”

  聂喆深吸一口气,“好,那就只能你一个人来!”

  “可以。”慕清晏神色如常。

  宋郁之蹙眉,低声道:“万一聂喆车轮战呢?”

  “那我们就赖账好了,趁乱捉住聂喆当肉盾,跟个乱喷毒水的怂包讲什么一诺千金。”蔡昭睫毛都没动一下。

  上官浩男大喜:“风姑娘真爽快!不止聂喆,还有他的妻儿,都可捉来为质!”

  蔡昭板脸:“那我看还是捉上官坛主你为质好了,聂喆根本没把他妻儿当回事,上官坛主你才是他的心肝肉!”

  上官浩男张口结舌,宋郁之摇头莞尔。

  慕清晏那边,三名裘皮汉子上前,其中一人高声道:“咱们兄弟三个素来同进同退……”

  “我知道。”慕清晏淡淡道,“你们对付一人是三个一起上,对付一百个人也是三个一起上,对不对。行,都来吧。”

  三名汉子大喜,各挺兵器奋勇上前。

  蔡昭轻轻道:“这三个谁啊。”

  上官浩男是个直肠子,不会记仇,闻言立刻道:“他们是‘六豹’剩下的三个,其余三个都已经死了。那个使鬼头刀的名叫……啊?”

  他连第一人的兵器都还没介绍完,场中已是连连惨叫,情形骤变。

  慕清晏两指捏住鬼头刀背,引气一牵,鬼头刀便直直扎入另一人的胸膛,再回身侧转,双掌击出,正中鬼头刀手与第三人的心口,瞬即震断心脉。

  被扎穿胸膛之人犹自翻滚哀嚎,慕清晏过去,十分熟练的踩断他的脖颈。

  他掏出手绢来擦手指,动作轻柔斯文,“我最讨厌有人对我扯谎,你们明明是兄弟六个,怎么是三人同进同退呢。六人齐在阴曹地府,这才叫同进同退嘛。”

  然后抬头,“下一个。”

  聂喆神色难看,像身旁一人努了努嘴。

  这名疤脸汉子手持一对莲头铁钩,跃到慕清晏跟前大声道:“我是吞日犬李阿牟,领教慕少君神功了,请少君找件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