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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客栈后方拐角后的一条僻静巷子中,她提气道:“慕教主大才,布置下天罗地网,如今大功告成,还不出来一见。”

  片刻之后,在寂静的深夜中,一名身形高挑的青年披着长及地面的浓黑斗篷,缓缓走了出来。他一抬头,长长的星眸灿然生辉:“昭昭。”

  蔡昭一肚子火,“你这妖怪,今日下午究竟对周玉麒做了什么!”她是心思剔透之人,略略思索周玉麒今夜的反常之举就猜到了七八分。

  慕清晏挑眉:“你以为我对他做了什么,你以为周玉麒提出退亲是受了我的胁迫么?”

  蔡昭一噎。

  慕清晏道:“我以家父之名起誓,绝未以任何手段胁迫强逼过周玉麒。”

  蔡昭冷笑:“没来硬的,那就是来软的咯。说说吧,慕教主是如何诱使周玉麒主动提出退亲的。”

  慕清晏灿然一笑:“也没什么,只不过请他看了几处戏——两位青梅竹马却被迫分离的有情人儿,一对各自婚娶却多年后依旧牵肠挂肚的中年男女,等等。”

  蔡昭气笑了:“我猜也是这样,你故意找了人做戏给周玉麒看,引的他心潮起伏,事后再加以挑拨,周玉麒便傻傻的来提退亲了!”

  “不错。”

  蔡昭感到匪夷所思:“你坏了我的婚事,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自然理直气壮。”慕清晏道,“你在这桩婚事中用心不正,我只不过拨乱反正而已。”

  “我用心不正?”蔡昭声线一路拔高,“你居然还倒打一耙。”——她愤怒到了极点,当下不再废话,她抽刀出鞘,金红色光芒一闪,以蔡平殊亲创的‘大风川破晴刀法’中第十一式‘横绝潇水’劈了过去。

  慕清晏长袍飘摆,左挪右闪,同时道:“你就是用心不正。我来问你,你愿意依照婚约嫁给周玉麒是真心喜欢他么?不是!你心中想着的是佩琼山庄的富贵,江南城镇的繁华,周家子弟的和善,还有周玉麒的软弱可欺,任你拿捏!”

  蔡昭气的浑身发抖,偏偏一句也反驳不出来。

  慕清晏回身拗步,右手并指侧切,蹡的一声扣住了艳阳刀的刀锋,“当初你姑姑重伤,落英谷风雨飘扬,令堂于危难之际毅然嫁给令尊,这才是真情意!”

  “蔡平殊女侠立志逍遥江湖,便不愿拖累周致臻,一心一意退亲,这才是真洒脱!”

  “可叹可惜,你姑姑你爹你娘这样的长辈,却养出你这么个虚情假意的女儿来!”

  “你还不如周玉麒呢!至少他是真心真意想娶闵心柔的!”

  蔡昭眼泪都被激出来了,“闭嘴闭嘴闭嘴!”——这是什么世道啊,魔教教主居然来教训她正确的姻缘观念了!

  她奋力抽回艳阳刀,“既然我这么不好,你还一个劲的缠着我做什么!你管我嫁给谁怎么嫁,要你多管闲事!”

  噗的一声,血花四溅,艳阳刀直直劈入慕清晏左肩。

  四野俱寂,蔡昭呆住了。她不防慕清晏忽然不加抵抗,若非她收劲的快,这一刀斜劈下去直可卸下慕清晏一条胳膊。

  她怔住了:“你……”随即又怒,“你使苦肉计也没用!”

  慕清晏神色如常,任由肩头噗噗流血,“我不是使苦肉计,而是为着对不住你,所以挨你一刀。”

  蔡昭冷笑:“你终于肯承认自己不该坏我婚约了?”

  “非也,你的婚约存之不义,坏之大妙。”慕清晏道,“我是为了让你丢了大脸才挨你一刀的。”

  “丢脸?”蔡昭疑惑。

  慕清晏坦然道:“是我将周玉麒跪求你退亲的事宣扬出去的。”

  蔡昭气到疲惫,无力道:“我究竟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害我!”

  慕清晏的表情真诚到几乎动人了:“我不是害你,只是如今有一桩要紧的事须得你亲自来办,是以我找了个借口让你出来。”

  蔡昭几乎无语问苍天,拎起艳阳刀就想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好好,你好好说,我好好听。”

  慕清晏垂下长长的睫毛,按住受伤的左肩:“你终于心软了。”

  蔡昭抽搐嘴角:“我不是你的对手,我甘拜下风。若不好好听你分说,不知你回头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之前她将他赶出二楼,这货转头就蛊惑了她的未婚夫破了她的婚约,她可不敢再使脾气了。

  慕清晏淡淡道:“你不是要查常家血案的内情么。”

  蔡昭神色一紧:“你知道什么了。”

  “不敢说知道,但我有线索。”

  蔡昭冷哼:“你就编吧。”

  “线索就在常家坟冢处,我没说错吧。”慕清晏微微一笑,“你应该信我,不然那日你们头回上山时,以为我站在那里许久做什么。”

  蔡昭咬唇:“你愿意将线索告诉我?”

  慕清晏道:“常大侠与我有恩,我是肯定要自己查出其中内情的。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不愿意跟着走开——反正你如今正好有借口离去。”

  蔡昭叹道,“你四处宣扬我被周玉麒退亲的事,害的我颜面无光,就算没有常大侠的事,我也想离开客栈了。”

  “长痛不如短痛,了断就该干净些。”慕清晏道。

  蔡昭冷哼,“周玉麒与闵心柔将来的日子也未必多美满?”

  “美不美满是将来的事。”慕清晏忽然诗意起来,“少年情爱如火如荼,最是炽烈难得,老天爷都该成全人家,对吧。”

  蔡昭呆立许久,忽的一声叹息:“我现在知道玉麒哥哥为什么要哭着求我退亲了。”

  慕清晏不解。

  蔡昭叹道:“他说,他在我身边处处受制,难以抵御,正如我如今在你手心处处受制,蹦跶不起来。果然要将心比心,才知道人家的苦处啊。”

  她转头,“行了,走吧,到山上坟地去吧。”

  慕清晏忽的生气了,侧扬着一张苍白俊美的脸:“我伤口痛,你来帮我按着。”

  蔡昭出指如风,先点穴止住他肩头的血,再掏出绢帕按到他肩头,雪白的绢帕瞬时染红一片。她忍不住道,“要不,先疗伤再上山吧。”——逼着人家带伤上坟地,这不是一般恶毒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慕清晏回身,几乎将她笼到怀中。他低头,两人额头相抵。

  蔡昭鼻端充满了熟悉的清冽香气与浓重血腥味,不自在道:“你离远些。”

  慕清晏低声道:“你真的对我没一点心软么。”

  蔡昭心头又酸又涩,犹如坠着一块重重的大石:“未来无望,何必自苦,你也说了长痛不如短痛。”

  “你真心硬。”慕清晏叹息,“哪里是你在我手心里,明明是我在你手心无处可逃。”

  作者有话说:

  1、周玉麒只是退婚了,没有死,以后会以配角的形式出现的。

  2、我在B站上关注了一百多个阿婆主,遍布影视,历史,社会,军事,科学,美妆,幽默搞笑等等等,每天只要打开B站少说也有十几个更新提示等朕来临幸。

  谁知最近大半个月来更新愈发稀少,原因很统一,暴雨,洪涝,台风,疫情,签签,当然还有奥运,现实太精彩了,让人目不暇接。

  大家都在消极怠工,我想我一定不是唯一的一个的吧,呵呵,呵呵……(心虚的笑)。

第101章

  蔡昭劈下去的那一刀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比丹田受损内元破败这等内伤肯定是轻的,但比寻常皮肉伤肯定是重的。本来蔡昭也有些心疼,但看见游观月一脸悲痛欲绝,忍不住冷冷道:“你们教主只是受了伤, 不是病入膏肓。游坛主, 你的戏过了。”

  游观月只好讪讪退下。

  上官浩男跟在一旁咬耳朵:“我刚才不是让你别装模作样了吗, 教主自有主张。”

  游观月:“我这不是想替教主的姻缘之路分些忧嘛。”

  上官浩男表示惊奇:“你自己至今都是光棍一条,哪来的信心替教主的姻缘分忧。”

  游观月:……你有礼貌吗。

  武安山下的一座雅筑的内室中, 水一般的薄缎帘幕层层下垂,慕清晏歪歪靠在床榻上, 脸色仿佛比身上的绫缎中衣更苍白。

  蔡昭坐在帘幕外,两人相对无言。

  慕清晏道:“深更半夜不好上山,我们等天亮再出发,如今还能歇息两三个时辰。”

  蔡昭抬起眼睛:“我睡哪儿。”

  慕清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这里本是你的屋子。”

  这话毫无来由, 但蔡昭听懂了。

  她起身走到等人高的靠墙漆木柜前, 打开一看, 成套的簇新女衣被整整齐齐垒成一叠叠,从柔软细腻的里衣到外穿的斗篷一应俱全。

  蔡昭什么也没拿, 砰的一声关上柜门, 噔噔蹬走到窗边的软塌躺下, 随手扯了条薄被胡乱盖住自己。对于她这等明显赌气的行径,慕清晏也没说什么, 只挥袖灭了烛火后躺下。

  过了许久,屋内寂静漆黑, 窗外蛐虫的鸣叫愈发清晰, 还有树叶被风吹动轻轻摇摆的婆娑声, 淡淡的树枝在月光下投影在素色的纱窗上,显得温柔缠绵。

  蔡昭忽然出声:“你这样纠缠不休,有意思么?”

  帘幕后头传来冷静的男子声音:“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没意思。”

  蔡昭用牙齿磨了磨被罩上凸起的绣纹,恨声道:“你如今是一教之主了,身负重任,我也有家人朋友要顾,你就不能顾全大局一下么。”

  帘幕后安静了片刻,响起慕清晏淡淡的语气,“家父十四岁时自忖行走江湖可以自保无虞,就打算独自离去,仇长老苦苦哀求他,若他一走了之,世代忠心慕氏的那些老臣岂不成了聂恒城的俎上鱼肉?父亲只好留下。”

  “此后数年,那些老部下或死或遁,剩下的父亲也陆续安排好了去处,而仇长老自有势力。到十八岁那年,父亲本来又有机会离去,然而这时聂恒城不放心了。一个文武双全又年富力强的慕氏后人行走在外,他这个教主怎么做的稳,还不如一直拘在他眼皮底下来的牢靠。于是,孙若水粉墨登场了。”

  蔡昭在被窝中轻轻叹息——他连孙夫人都不肯叫了,已经直呼其名了。

  慕清晏继续道:“每每父亲想好了如何安顿孙若水,孙若水都会提前一步通知聂恒城,然后里应外合,让父亲脱不开身。或是安排天罡地煞营的几名头目做出垂涎孙若水的样子,或是让孙若水大病一场,病骨支离。总之,他们让父亲觉得,只要自己离开,孙若水不是立刻被好色之徒糟蹋,就是性命不保。再然后……”

  “再然后,你就出生了。”蔡昭轻轻接上。

  “对,我出世了,再度扯住了父亲的后腿。这一扯,就是十几年。”隔着轻盈的薄绸帘幕,慕清晏的声音中满是讥讽之意,“顾全大局?我父亲就是天下一等一顾全大局之人,可结果呢。”

  “于神教,聂恒城只手遮天,窃取神教基业。于己身,父亲一生郁郁无奈,连瀚海山脉都不曾踏出过一步。若是父亲尚在人世,我也愿意做个如他一般气度高雅行止潇洒的世外君子,然而他被害身亡了。”

  “昭昭,你别怪我缠着你,我决计不会像父亲那样,与自己生平所求失之交臂,隐忍终生。你若实在厌恶我,索性取了我的性命一了百了,我必不抵挡。但倘只我活着,对你就绝不会放手。以后如何我还未想好,但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家人。如今,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慕清晏最后说了什么蔡昭已经记不清了,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仿佛踩在青罗江畔绵软飘荡的芦苇滩涂中,过不多久就会传来蟹管家的呼唤,喊她回去吃饭。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蔡昭散着软软的头发呆坐在被褥中,衣裳皱的乱七八糟,露出纤细的锁骨与淡淡粉红的肌肤,宛如迷路的布偶娃娃——慕清晏坐在榻旁,目色沉沉,眸光晦暗,不知看了多久。

  昨夜梦呓般的摊牌仿佛不存在,他神情自若的催促蔡昭多用些早膳,汤包中的虾仁是早上刚捞来剥的,紫米粥是用骨头汤熬的,咬芝麻糖饼时要当心,糖汁会流出来……

  对着翻脸堪比变人的雅筑男主人,蔡昭拄着汤匙叹息:“慕教主,您真是干大事的人。”

  慕清晏不动声色:“过奖,小蔡女侠也不遑多让。”

  饭后即刻启程,慕蔡二人很快赶到常家坞堡,并直穿后山坟场。

  蔡昭开门见山:“好了,说说你的线索罢。”

  慕清晏道:“之前与你说了我察觉到常家血案尚有幕后元凶,料理完教中琐事后,我比你们提前数日赶到常家坞堡。我派人在坞堡废墟中反复检索,连地基都掘下了半尺,看看有没有密室地道,然而毫无所获……”

  蔡昭恍然:“我说怎么前头烧焦的废墟被翻腾的乱七八糟,还以为是有捡漏的窃贼呢,原来是你们。”

  慕清晏笑笑:“你不用指桑骂槐,不过我教中的确有善于掘地的兄弟,这次我特意带了几个出来。”

  见讥讽无效,蔡昭跳过这茬:“你毫无所获,然后呢。”

  慕清晏道:“无可奈何之下,我回忆起当初在常家中养伤的那段日子,多数物事已随着坞堡付之一炬了,只有这里,尚且完好。”

  他指着周围的坟冢,“我忽想起一事——常夫人病逝后不久,清明便到了。那阵子常大侠心事郁结,爱妻亡故,爱子被送走,他孑然一身,好生寂寥。清明那日常家上下皆去后山祭奠亡人,到了夜里,常大侠才独自提了食篮去了后山。我本想跟去,但常大侠谢绝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蔡昭越听越迷糊。

  慕清晏问:“你知道武安民众祭奠亡人用的都是什么祭品。”

  蔡昭:“酱油烧麦?”

  慕清晏莞尔:“不,按着武安城的习俗,祭典自家人用的是三素果三素点六样另水酒些许,祭典外人才用鸡鸭荤腥。”

  蔡昭有些明白了,“那晚常大侠的食篮中有荤腥祭品?”

  “正是。”

  慕清晏单手负背走在两座墓碑中间:“几日前我反复查验了这片后山中的每一座坟冢,埋的不是常家亲族,就是常氏忠仆,便是常老太爷的那几位结拜兄弟也因其无亲无故,便埋骨此地,受常氏子孙供奉。”

  蔡昭懂了:“那么,常大侠带的那些荤腥是去祭奠谁的?”

  “之前我一直以为常家是受我牵连才致被屠。常大侠临终前一直叮嘱我,说常氏血案不是冲着我去的,叫我不要觉得亏欠。当时我以为常大侠只是在宽慰我,如今想来,常大侠这话可能是真的——常家的确藏了一个秘密。”

  慕清晏蹙眉:“可惜如今时隔一年,坟冢前的祭品早就被山中野兽吃光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那位埋入常家坟地的外人是谁。我总觉得,这是破解迷雾的关键。”

  蔡昭想了想,忽道:“我们与太初观弟子上山的那日,你们正打算做什么?”

  慕清晏眼神略略游移,然后微笑。

  蔡昭瞪起眼睛:“难怪你带了善于掘地的教众来,你那天是不是打算挖坟?!”

  慕清晏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还在犹豫么。”

  “常大侠一家待你那么好,你居然要挖人家祖坟!你狼心狗肺!”

  “我错了我错了,我也是为了找出屠戮常家的元凶嘛。”慕清晏安抚女孩,“现在说说你的线索吧,你前日都肯说给宋郁之听了,说给我听也不要紧吧,没准不用掘坟就能找出真相。”

  蔡昭横了他一眼:“也没什么。数月前我爹不是来过这里查问嘛,他说此处与十几年前相比,有些异样。”当下她将蔡平春那日的话复述了一遍。

  “可是我与三师兄反复在此地查看了,没什么异样啊。”她有些迷茫。

  谁知慕清晏却眼睛亮了,“此处果然有异!”

  “?!”蔡昭傻眼,“你这就知道啦?”

  慕清晏眼中神采奕奕,“令尊的那番话难道你没听出不对劲么?”

  蔡昭愈发迷茫:“我爹说什么了?十几年前的初春,他心事烦闷,在这里发了半天呆,然后被姑姑喊回去,洗把冷水脸醒醒神。”——简短至极,哪里有不对劲?

  “正是这句!”慕清晏上下打量女孩,脸上露出戏谑神情,自言自语道:“看来落英谷是真的四季如春,你又在九蠡山上待的不久。不过广天门也是建在山上的,宋郁之怎么也没听出来?!哼哼哼,果然是绣花枕头!”

  蔡昭不高兴了,“要说你就说,再讥笑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说。”慕清晏笑道,“我先问你,现在你身上觉得冷还是热?”

  蔡昭一怔,不自觉的拢了拢领口,“有些凉。”

  慕清晏道:“武安山本就寒僻,此地又是背阴的山坳,如今初夏时节都叫人凉飕飕的,何况令尊当年是初春来的。”

  蔡昭点头。

  慕清晏:“令尊当日在坟地中发了半天呆,身上必然寒冷——正常情形下,被阴冷的山风吹了半天,回去后应当如何?”

  蔡昭:“当然是赶紧喝碗姜汤驱驱寒啊。”

  “可你姑母却让你父亲洗把冷水脸。”慕清晏缓缓道。

  蔡昭吸了口气,满心惊愕:“……这是为什么。”她抓抓耳朵,片刻后抬头,“难道我爹的脸被太阳晒红了?”

  慕清晏目露赞赏:“我猜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蔡昭自语,“难怪我爹会觉得异样,因为他隐约记得十几年前被晒热了脸,数月前却没有。”

  她懵懵的左右顾盼,“可这里分明背阴,便是如今初夏阳光都很稀薄,我爹当时是初春时分,怎么可能被太阳晒红了脸呢?”

  慕清晏目光一沉,缓缓道:“此地必然有一处,是阳光特别丰沛,足以将人晒热的。”

  蔡昭顺着他的目光睃视周遭,一阵寒风吹过,荒野坟冢,阴气阵阵。

第102章

  一个多时辰后, 慕蔡二人再度在常夫人的墓碑前碰头。

  适才他们绕着坟场来来回回的试探阳光,每一个角落,每一道山墙,甚至连每一块墓碑都旁的站了一小会儿, 然而依旧毫无所获。

  蔡昭被山风吹的脸青嘴唇白, 慕清晏从脚边的竹篓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壶递过去, 让她喝口酒暖暖身子。

  “要不还是掘坟吧。”他习惯性的去摸女孩凌乱的鬓发,蔡昭后仰躲开, 他亦不以为忤,“只要将后山这片一一掘开, 地下有什么就都清楚了。上官浩男选来的弟兄甚是能干,据说祖辈原先就是盗墓起家的,要不了半日就好了。”

  “慕教主请自重。”蔡昭板着脸将小银壶丢回竹篓,“这里埋的都是锄强扶弱的正道英烈,你居然让盗墓贼来挖他们的坟!”

  慕清晏两手负背, “那么请小蔡女侠指教接下来如何, 在下是束手无策了。”

  他今日穿一身束腰窄袖的玄黑锦袍, 袍脚及地,腰背笔直。因他生的高大清瘦, 这样穿着尤其好看, 于萋萋荒野中迎风一站, 更显得身形修长,凌然若松。

  蔡昭微微侧开视线, 插着腰叹口气,重新整理思路, “我爹说, 当时他站在南面的石阶上……”

  “就是这儿。”慕清晏一指前方用青石板垒成的小小三层台阶。

  ——阶下延伸至墓地, 阶上是一尊两人合抱大的石鼎,石鼎左右各有两张青石条案用以摆放贡物祭品,后方是一面宽宽的石壁,一人多高,比下方左右两处石阶所间隔的距离还宽些,足可让二十多人并肩站立,上头龙飞凤舞的刻了一首正气歌。

  蔡昭低头踩上石阶,“我爹说他在这儿呆站了大半天。”

  “这石阶在左右各有一处,是用来登上祭台的,所以令尊站的哪一处?”慕清晏继续拆台,“以及,他站的第几阶。”

  蔡昭不去理他,继续自言自语,“我姑姑本来在与常大侠商议要事,会来叫爹爹回去,定然是到了用饭时辰,所以爹是从上午站到了傍晚……”

  慕清晏:“这两处石阶都仅能并肩走两三人,适才我们都站过了,并无燥热之感。”

  蔡昭冲他怒目,“你别打岔。”

  慕清晏笑笑:“我只是在替你出主意。”

  “不用你来出主意,待会儿我就下山去,让樊师兄给我找上百八十个弟兄来,满满当当站满整片墓地,晒上一整日,届时就知哪处有异了。”蔡昭神情得意。

  慕清晏想了想,“这个主意不错,可若令尊其实记错了,当时他是坐着的呢。”

  “那就第二日再来,让众弟兄满满当当坐在墓地上晒一整日。”

  慕清晏又道:“也行。不过你找的人最好与令尊身高差不多。若是高矮有异,就算站对了位置,也未必能晒到脸,晒到头顶或是胸膛就未必能察觉出了。”

  蔡昭忍气:“行,我让师兄们尽量找与爹爹身量相近的。”

  慕清晏还有话:“你还需写信问问令尊当初他有多高,寻常少年人二十岁前都还会长个子。我记得当年令尊才十几岁罢,说不定身量未足呢。”

  蔡昭怒了:“你怎么这么麻烦!”

  慕清晏发出清亮的笑声,“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不要你管!”蔡昭吸口气,脸上绷出冷静自若的气质,“行了,今日事已毕,你不如先行离去吧。”

  慕清晏:“我为何要离去。”

  蔡昭跺脚:“等我师兄们上来,你却在这里,你们一打照面,那岂不是,岂不是……”

  慕清晏眼皮一撩,目色阴沉:“小蔡女侠,你这卸磨杀驴有些太利索了吧。”

  “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

  蔡昭憋气,当下右手五指微张,以擒龙功向地上虚抓一记,随即翻掌朝前击去,一块孩童脑袋大小的石块迅疾击向慕清晏。

  按照她的想法,慕清晏只需挥掌一挡,石块立刻四分五裂,谁知慕清晏两手不动,反而侧身一拗,闪身躲开飞石。

  只听‘砰’的一声,这石块刚好击中慕清晏身后的青石条案。

  两石相撞,碎砾四溅,待蓬蓬乱的碎石尘土散去,只见那青石长案裂开了一道长缝。

  蔡昭的额角缓缓沁出一滴汗。

  慕清晏似乎很吃惊,响亮的唉呀一声,“昭昭,你将锄强扶弱的正道英烈的祭案打碎了!”

  “你这妖怪,都怪你都怪你!”蔡昭气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愤然扑向这祸害。

  慕清晏哈哈一笑,旋身退上石阶,然后张开长臂一把抱住气呼呼的小姑娘,搂了个绵软满怀。他身形微微一滞,瞬间心头冒出一个念头——数月未见,小姑娘似乎又长大了些。

  不等他生出旁的绮思,蔡昭忽喊了起来,“别动别动!”

  慕清晏低头一看,只见怀中的小姑娘在挣扎间从自己身侧直勾勾的望向前方,他顺着视线看过去,正落在身后石碑的最东侧。

  他皱眉:“这石碑有何不妥?”

  蔡昭摇摇头,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石壁最西侧弯腰细细查看。

  慕清晏跟了上来:“此处我们适才试探过,并无什么机关,你看出什么了?”

  蔡昭指着石壁上蜿蜒攀爬的七八条翠绿藤蔓,“你看这是什么。”

  慕清晏失笑,“爬山虎呀。”

  又有些伤感,“真是故人已去,满目疮痍。当初常家上下俱在时,常大侠怎肯让石壁长出这些东西来。”

  “幸亏有这东西。”蔡昭神情凝重,指着爬山虎中间的一处,“你仔细看,这几条爬山虎有什么异处。”

  此时正值初夏,石壁上的藤蔓长的郁郁葱葱,甚是繁茂,想来再过数月就可覆盖正面石壁。然而蔡昭指着的这处爬山虎,藤叶却有些干瘪。

  慕清晏凑近了上下打量起来——这处的上方藤叶很茂盛,下方藤叶也很茂盛,唯有这不高不低的一处藤叶有些发蔫。以蔡昭的手指为中心,恰好人首大小的一小片区域中,不同程度的出现藤茎瘪落细叶卷曲的情形。

  蔡昭一字一句道:“这是被长期曝晒的结果。”因蔡平殊常年服药,她自小跟着双亲学习晒药制药,看惯了这等模样的草木。

  慕清晏一震,两人同时转身往后看去。

  这里接近石壁最西侧的末端,正前方是几座半人高的墓碑,东侧是更加绵密的墓碑群落,只有西侧已届坟场边缘,林立着一片张牙舞爪的山石,其中有一块尤其醒目。

  其余山石都低矮尖利,只这块山石犹如一根弯曲的石柱般高瘦突耸,足有两人多高。

  慕蔡绕着这根石柱仔细观察,也无需商议,慕清晏负责查看上半部,蔡昭负责下半部。

  片刻后,蔡昭发出惊呼:“你看这里。”

  这根石柱长的嶙峋怪异,不是这边凹,就是那边凸,只有大约在蔡昭胸口位置的高度,有一大片极其光滑平整的镜面,微微向内凹陷,恰似一面聚光镜。

  而这块山石镜面,刚好面向石阶石碑方向。

  “原来是这样。”慕清晏也不禁感慨天地造化的巧合,“后山背阴,阳光稀薄,正常情形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人晒热。然而有了这面聚光的镜面,便能将稀薄的阳光聚集数十倍,并照射到对面。”

  “当时我爹恰好站在这处,聚拢的阳光从侧面打到他脸上。”蔡昭走到对面石阶上站好,“因为是初春时节,便是聚拢了数十倍的阳光也并不很烈。爹爹心事重重的在这儿呆站了大半日,浑然不知自己脸上已被晒红。还是姑姑看见了,让他去洗把冷水脸。”

  “不对,这位置不对。”慕清晏忽道。

  他迅速从竹篓中取出一团细麻绳,一头按到石柱镜面上,一头抛给蔡昭。

  蔡昭牵着细麻绳来到被曝晒的爬山虎处,用力扯紧,形成一条直线。

  两人视线汇集,只见麻绳中间经过石阶的位置不高不低,比男子站立时的面部位置要低,又比坐在最上一级石阶略高些。

  “从这石柱镜面上折射出来的阳光要晒到石壁上那个位置的爬山虎,就绝不可能照到令尊的脸。”慕清晏断言,随即又犹豫道,“抑或是,当时令尊真的身量未足,个子很矮……”素来口无禁忌的慕大教主难得出言躲闪,毕竟是未来的长辈。

  蔡昭一脸茫然:“没有啊,姑姑说爹爹小时候老爱低着头,就是因为他从小个子高,站在同龄伙伴中总是不好意思。”

  “那么,就是在这十几年间,有些东西变了。”慕清晏冷静的下结论。

  他转目看向祭台,“这片祭台占地颇广,地基是以巨大的青石垒造,就算向下塌陷,也不会是平平塌陷,东西南北各处必有倾斜之处。然而如今看来,祭台还是四平八稳。”

  他再转目,望着身旁的石柱,“那么,就是这里出了变故。”

  蔡昭赶紧过去看,只见这块石柱底部陷入深深的泥土地中。

  山间的泥土远比山下土地来的坚硬,然而抵不过这块竖立的石柱过于巨大沉重,石柱底部的周遭土地已微微向中间凹陷了。

  “这石柱,怎么陷下去了?”蔡昭甚是惊异。

  慕清晏凝目向下看,“武安山风吹雨打数百年,能形成这片嶙峋的山石,必然地基牢固,不会无缘无故塌陷下去,除非是……”

  “除非是有人挖空了地底!”蔡昭接口。

  慕清晏笑瞥女孩一眼,随后又去竹篓中翻捡,“既确认了位置,余下就简单了,直接炸开那处就好了。”

  他双手各拿了两枚熟悉黑漆漆之物走过来,正是去了毒针版的霹雳雷火弹,“若是炸不开,再叫人上来掘地三尺便是。”

  蔡昭神色却有些发愣,“……你说,这石柱地下是什么?”

  慕清晏脚步一停,疑惑道:“什么意思,是什么炸开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蔡昭微微仰头,轻轻道:“照你的说法,这里应该埋了一位隐秘之人的遗骨,而常大侠再是哀恸,也会记得清明时节来祭拜他。所以,他应该不是坏人吧。可若是好人,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的立起墓碑呢。”

  慕清晏讥讽道:“你不会连此处也不许我掘开了吧,这么宅心仁厚,干嘛拗断青罗江畔恶霸的胳膊吓跑了周玉麒呢。”

  “你这人真是……”蔡昭都懒得跟这人生气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别在此处炸,往那边。离南坎北,坎一乾六,坤位主阴,顺应天地生死……嗯,是那边!”

  她顺着这个方向直直走出去五六丈,然后立住,“炸这儿吧。”

  慕清晏微微眯眼,身形一动不动:“小蔡女侠不分说两句?”

  蔡昭无奈,“呃,好吧。你还得我姑姑结交的那对石家兄弟吧……”

  “记得。”慕清晏点头,“石老二也中过幽冥寒气,功力尽失,之后被你姑姑治好了。正因如此,宋郁之才喋喋不休的要找什么紫玉金葵。”

  蔡昭无语望天,才道:“聂恒城死后,他们兄弟俩就归隐了,而且归隐之地连我师父和爹都不知道。据说这是我姑姑的意思,石大侠家累太多,家中有妻有妾,儿女成群,石二侠屡受重创,需要长期休养……”

  “太阳快下山了,咱们利索些吧。”慕清晏嘴角含笑,“石家兄弟是不是盗墓出身的?”

  蔡昭激烈反驳:“你怎么这么说呢?!心向正道光明磊落的侠士受家中祖传的行当所限,学了些掘地的技艺,怎能叫盗墓呢!”

  慕清晏毫不姑息女孩的双标,“就说他们有没有盗过墓吧。”

  蔡昭气馁:“谁年少时没掘过两座墓啊,遇到我姑姑后他们就再不干了。”

  “我觉得天下很多人都没掘过墓,不过也罢……”慕清晏忍笑,“后来呢。”

  蔡昭瘪瘪嘴,“归隐临别之际,石大侠赠了几件祖传之物给我姑姑,其中有一件我小时候闲着无事翻看过几遍……”

  “哦,莫不是《手把手教你盗墓二三事》?”慕清晏强忍笑意。

  “真不是盗墓!”小姑娘十分坚持,“里头记载了许多营造地下墓穴的技艺工法呢!后来我家的刀疤叔过世,就是那个,那个……”

  “一掌定乾坤紫面疤客孙定洲。”慕清晏补充。

  “对对,就是他!”蔡昭道,“他愧对惨死的家人,是以不愿立碑,嘱咐我爹草草掩埋就行。后来我姑姑做主,照着石大侠的那卷秘籍为他建了一座小小的地底墓穴。”

  慕清晏点点头:“所以你认为我们如今脚下这处墓穴也是石家兄弟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