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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平春拍拍宋郁之的肩头:“你师父说的对,年轻人多经受些挫折磨难不是坏事。看的深的人,才能走的更远。”

  樊蔡二人顿时赧然。

  ——宽容,不是软弱,也不是没规矩,而是选择不同。

  “不过,”蔡平春适时打了个补丁,“这等在外头吃足了苦头再回去的女弟子,往往向佛之心更坚,能更快堪破迷障,最后修行得道,庇护更多可怜女子。”

  宋郁之长舒一口气,“善恶有报,天理昭彰,合该如此。”

  蔡平春继续道:“那些没有懊悔回去的女弟子中,听说有五六个出去开了铺子置了家业。她们在悬空庵中所学的,足以应付地痞无赖。于是日子红火,生儿育女,逢年过节还会给悬空庵送些素鸡素鸭素鱼,就是油味太香,住持师太总疑心是过了猪油……”

  蔡昭与樊兴家听的眉开眼笑,重新又乐呵起来。

  “还有两三个,倒真在魔教中混出了名堂,据说出了一位女长老,两位女坛主,还有嫁了厉害的魔教人物的,总之,总之……”

  蔡昭接上:“总之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蔡平春摇头莞尔,宋郁之与樊兴家哈哈大笑。

  笑声平歇,蔡平春缓缓道:“不论是眷恋红尘,还是安于清修,都应该出自本心的抉择,而非碍于别的什么缘故。”

  “我少年时曾责怪过阿姊,为何总要强出头,为何不遵从祖训,守着落英谷关门过日子,这烂泥乌糟的江湖有什么可搭理的。”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慢慢想通——人这短短一生,若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若有所指的看着女儿。

  蔡昭呆呆发怔,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不论途中蔡平春将悬空庵描绘的多么温情,迎接一行人的依旧是静远师太那张万年不化的寒冰脸。她照例先数落了一通蔡平春与宁小枫,接着责备蔡昭这一年多来的种种出格行径,最后再骂蔡氏夫妇管教女儿不严。

  原本说来,悬空庵主持与落英谷谷主应是平辈相称,但因为宁小枫的关系,蔡家父女都成了静远师太的自家晚辈,只好老老实实的听着。

  好容易等她换口气,蔡平春赶紧说明来意,静远师太这才脸色一变,屏退身旁弟子。

  “……什么紫玉金葵,我从未听说。”静远师太冷冷道,“你们为何会摸到悬空庵来?”

  宋郁之复原心切,当下就急了,“想必师太也听说了日前广天门变乱的消息,并非晚辈贪恋掌门之位,而是广天门若被宋秀之那个杀弟逼父伪君子占据,实非天下之福。”

  蔡昭跟着帮腔:“对对对,而且我觉得宋秀之跟魔教也有些不清不楚,他还用了路成南的‘蚀骨天雨’呢,那天夜里多少人被化作了一摊血水,哎呀太惨了!”

  静远师太横了女孩一眼:“你少浑水摸鱼,用‘蚀骨天雨’的是杨鹤影,不是宋秀之。”

  “原来师太你都听说了呀!”蔡昭喜道,“整件事都是宋秀之和杨鹤影勾结来的,您敢断定宋秀之是全不知情的?”

  静远师太不言语了。

  宋郁之道:“如今家父伤重难愈,躲在落英谷休养,偏偏晚辈身中魔教的‘幽冥寒气’,丹元受到桎梏,无法杀退宋秀之。倘若师太当真知晓紫玉金葵的下落,还请大发慈悲,不吝赐教。”

  见静远师太始终沉吟不语,蔡平春郑重道:“师太,阿姊将紫玉金葵交给您的时候,定是留过话的吧。”

  行家一张嘴,就知有没有。静远师太瞥了蔡平春一眼,“你们都跟我来。”

  她领着四人左走右拐,进入一间隐没在重重山石之后的密室。

  这间密室呈六边形,通体以白色麻石垒成,当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台,上置一个蒲团,另有经书数卷,储有清水的瓷瓶一只——这里显然是静远师太日常打坐修炼之所。

  “所以紫玉金葵真在师太您手中?”蔡昭左看右看,“刚才您还说从没听说过紫玉金葵呢——师太,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静远师太一拍石台角落,石台下方缓缓移出一个石屉,她将其中一物取在手中,回头道:“贫尼并未打诳语,因为蔡平殊从未说此物名叫紫玉金葵。”

  “姑姑什么都没说,您就愿意替她保管,看来您不像外界传的那么看不惯我姑姑嘛。”蔡昭笑呵呵的上前接过,摊在手心一看,果然是块紫到发黑的冰冷石头。

  她将石头递给宋郁之看,宋郁之紧紧握着手中,激动的微微颤抖。

  静远师太看向蔡平春,“你可知此物的要紧?”

  蔡平春道:“知道,此物牵连着一门神鬼莫测的邪功,当年聂恒……”

  “不要说下去了,悬空庵只是个冷僻微弱的小派,贫尼不想知道这些江湖阴私。”静远师太打断他,“当年蔡平殊将此物交给我时,曾说此物极是要紧,嘱托我一旦发现此物有流落出去的风险,就立刻将之毁去。”

  她向前方一指,只见密室角落放了一套金刚岩做的石臼与石杵,似乎是随时准备着将某件坚硬之物捣毁磨碎。

  蔡平春奇道:“那师太为何这么轻易的交给晚辈呢?”

  静远师太:“因为蔡平殊在信中最后写道,只有一种情形我可将此物交出去——就是你们夫妇,或是昭昭小晗上门索取时。”

  蔡平春叹道:“没想到阿姊到了临终之时,竟然只能相信自家人了。”这对于一生光明热血的蔡平殊来说,是多么大的讽刺。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她这辈子相信的人多了去了,我想她到死时也不会变多少。”静远师太语气冷峭,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蔡平殊说,她费尽力气藏起来的东西,你家四个都知道不该找。倘若还是到了非找不可的时候,不是你们受人要挟,就是有非救不可的人——她是为了你们留下这个的。”

  宋郁之动容,“蔡女侠顾虑的很是,都是晚辈不慎,才致使此物重现人间。”

  蔡昭满心感慨:“这玩意总叫我心头发慌,待三师兄驱除幽冥寒气,咱们立刻将这玩意捣毁,磨的碎碎的!”

  蔡平春亦是赞成。

  “你们知道就好!”静远师太这才缓了神色,“别磨蹭了,就在我这间密室里疗伤吧。此物不祥,用完了就赶紧销毁。”

  蔡平春与宋郁之一前一后坐到石台上,樊兴家取出随身的针囊平平铺开,上百根长短不一的百炼银针微微闪着寒光。

  宋郁之打坐凝气,蔡平春双掌平推,按住宋郁之背部的大抒穴两侧开始运气。

  静远师太与蔡昭安静的站在一旁。

  随着宋郁之头顶百会穴开始冒出白气,樊兴家迅速往他身上扎入一根根银针。

  静远师太忽然回头,“是你猜到紫玉金葵在我手里的吧,怎么猜到的。”

  蔡昭关切的望着父亲,轻声道:“起初,我与所有人一样,都以为姑姑是临终前将紫玉金葵托付了出去,那么被托付的人必然在姑姑丧礼前后来过落英谷。”

  “后来我才想到,紫玉金葵那么小的东西根本不必亲自交付,一只信鸽就能带到。可问题来了,但凡与姑姑有交情的人,几乎都出席了姑姑的后事;而与姑姑不睦之人,落英谷根本不会与联系,也就没有能送抵的信鸽。”

  “只有静远师太您一例外。”小姑娘转回头,笑颜明艳,漂亮的像桃花一样,“天下人皆知,我姑姑当年狠狠得罪过您,将隐秀涧弄的一塌糊涂。而您也一直看不惯我姑姑,根本没参加她的后事。尽管如此,落英谷偏偏又有直通悬空庵的信鸽。”

  静远师太微露笑意,“小枫说的没错,你只有一幅鬼肚肠灵光。”她看向石台上的三人,“蔡平殊倘有你一半的弯弯绕,兴许就不会死那么早了。”

  蔡昭低声道:“师太,你为什么会接下姑姑的托付呀。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讨厌姑姑,背地里没少偷偷骂您呢。”

  静远师太并未生气,“其实所有人都错了,我并没有讨厌蔡平殊,也没有看不惯她。而是……她太耀眼了,像一轮光耀无比的烈日,我怕她会把人灼伤。”

  蔡昭静静听着,她想到了慕清晏。

  “有个人跟我说,聂恒城就像一座巍峨高耸的崇山,魔教所有人都活在他的阴影下。一旦他死了,阴影褪去,他的弟子,家人,死忠的部众,全都不知所措了。我当时就想,聂恒城是山的话,姑姑就是翱翔天际的雄鹰。崇山再高,也高不过雄鹰——嗯,后来果然聂恒城死在了姑姑手里。”

  静远师太难得笑了笑,“我第一次见到蔡平殊时,是在北宸六派每隔两年的弟子大比场中。她比你现在还小,你爹爹更小。大家都说这对小姐弟可怜,得依附着佩琼山庄过日子。谁知你姑姑一出场,立刻技惊四座,名动天下。”

  衣着朴素黯淡的老尼目光悠远,仿佛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比武日,纤瘦稚龄的少女独自站在高高的演武台上,一时间竟没有一个弟子敢上前挑战。

  “我当时接任悬空庵掌门不久,见你姑姑那般张扬,莫名的不安。可我的师姐师妹喜欢你姑姑,我的弟子们也喜欢。回到悬空庵后,她们张口闭口也都是你姑姑。山间修行冷寂,你姑姑在江湖上干出的一桩桩大事就是庵中女弟子最爱听的传奇故事。”

  蔡昭惊奇道:“原来师太您还有师姐师妹?呃,她们现在……”

  静远师太回头:“你是不是觉得悬空庵十分冷清,一路上来,看见不过二三十人,还大半是不会武功的老尼姑?”

  蔡昭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您现在的弟子们,没比我大多少。”

  “是呀,因为她们是聂恒城死后我才收来的。”静远师太叹息,“但以前不是这样的,悬空庵虽然弱小,好歹也有十几名高手来撑场面。”

  “江湖风云从来不断,不知怎么的,聂恒城忽然发起狂来,大肆屠戮天下英雄。我小心收缩门下弟子,约束她们不要出去惹眼,本以为能够躲过一劫,谁知……”

  静远师太眼中闪着水光,“那阵家中来信,说家慈快要不行了,你外祖母叫我回家给老母送终。走前,我对师姐师妹千般叮嘱,断断不可走出隐秀涧,万事以平安为要。”

  “谁知回来时,我见到的却是悬空庵血流成河,残肢遍地。我座下几名大弟子为了让年幼的弟子有机会逃出去,全都惨死在血泊中。幸存的弟子们说,我师姐师妹力战不敌后,被魔教贼人捉了去。我束手无策,尹老宗主又惯会装死,只好求助你姑姑。”

  “你姑姑那阵子也不大顺遂,身边要好的弟兄被魔教害死了一大半,她自己也似乎大病了一场,很是苍白憔悴。但当我说出悬空庵的遭遇后,她二话不说就应了。”

  “你姑姑叫我等在幽冥篁道外,她独自闯入魔窟。当日深夜她就出来了,背后还拖着一个大大的麻袋。我打开一看,顿时放声痛哭——里头竟是我师姐师妹干瘪的尸首,她们的丹元内力血气都被吸了个干干净净,可怜她们一生与世无争,慈悲仁善,却遭遇这等下场!”

  “我痛骂聂恒城猪狗不如,心中却惶恐的不行。我问你姑姑,聂恒城是不是在修炼‘灵蛭大法’,他是不是想出了破解这门邪功后患的办法?要知道,‘灵蛭大法’的隐患既是害处,也是大大的益处。”

  “若无这把刀悬在头上,人人都可以吸取别人的丹元内力为己用了。不论正道邪派,哪个能拍胸脯断言,说自己绝不会生出这等贪念来!一旦聂恒城堪破此中奥秘,江湖上立时便是腥风血雨,杀戮不休。”

  “你姑姑没有答我,她脸色难看极了,只道,‘别担忧,这事交给我’。半个月后,我就听说她独上涂山,诛杀了大魔头聂恒城。”

  “之后的十来年,她在落英谷抚养你,我在悬空庵重整门派,我们再未相见。只在小枫寄来的家信中,她跟着偶尔说两句,大多是关于你的趣事。”

  “四年多前她忽然来信,说自己已是弥留了,叫我不必去参加她的丧事,并将那块黑乎乎的石头附在信中托付给了我。”

  不知不觉间,蔡昭已听的满脸是泪。

  “我曾经不喜你姑姑的招摇,如今却不这么想了。”静远师太轻叹道,“黄沙帮的黄老帮主与我过世的师姐是嫡亲堂兄妹,他归隐前我去送行。”

  “黄老英雄说,聂恒城死了,天下太平了,他本无遗憾,唯恨当年见识浅薄,没有好好教导女儿安身立命的本事,害的她俩如今只能委屈度日。可惜了,他长女卓夫人的根骨资质本是上上乘的,却养的那样软弱怯懦。”

  “原来如此,难怪了。”蔡昭想起来了,“卓夫人有个女儿叫杨小兰,比我还小一两岁,估计杨鹤影那老王八也没好好教过她。但我见过她的身手,很是了得。寻常的驷骐门招式,她施展开来便有雷霆之势!”

  静远师太微笑:“看来卓夫人的资质传给了她女儿。唉,找个好女婿,然后托付终身——世人都如是想。可是你因姑姑的存在,许多人才明白,女儿家一样能顶天立地。”

  “嗯!”蔡昭破涕为笑,“我姑姑也总说,她一辈子过的很值!”

  “呼……”樊兴家满头大汗的连连倒退,直至贴到墙边。

  只见宋郁之双目紧闭,双掌上下虚空相对,那块黝黑的紫玉金葵在两掌之中反复翻滚,一股浓厚的白气笼罩着他冠玉一般的面庞,头顶,眉心,顺着两侧太阳穴直到脖颈与胸膛腹部,几十处大穴皆扎了银针。

  蔡平春凝重,额头涌出热汗,不断向宋郁之体内推送内力。

  “师太,师妹,我好了,该你们了。”樊兴家累的不住喘气。

  静远师太点头,蔡昭立刻跟上,两人各站到宋郁之两侧,运气提掌,极力逼压他丹田中那股幽魂般难以捕捉的寒气。

  又过了一炷□□夫,宋郁之头脸周围的浓郁白气渐渐消散,蔡昭率先收功,紧接着是静远师太,最后是蔡平春缓缓回掌吐气,加上一动不动的宋郁之,四人同时为自己运气调理。

  樊兴家见宋郁之面色红润,眉心蕴光,小心的凑过去给他搭脉。

  未多久,他喜上眉梢:“经络有力,丹元澄净,三师兄,这下你终于大好了!”

  宋郁之觉得一股温热有力的热气在周身经络中流淌,宛如大病痊愈休养过久,全身肌肉充满力量急欲挥洒一般。他睁开眼,微微而笑:“气息还有些乱,容我调理一下。”

  樊兴家一面给他拔去银针,一面笑道:“不止是你,蔡谷主,静远师太,还有师妹,都耗费了许多真气,都需要调养。你们慢慢打坐调息,我去给大家熬几碗固本培元汤来!”

  为宋郁之驱除丹田中寒气须得耗费不少内力,其中蔡平春损耗最多,目前只剩两三成功力,静远师太与蔡昭则各损去五六成。

  他们这种损耗与宋时俊那等内伤所致的无力不同,更像是与劲敌激战了一场,虽然取胜,但精疲力尽,需要调息一阵才能恢复过来。

  静远师太颔首:“药庐和药田都在后山,那里偏僻的很,樊少侠请自便。”

  樊兴家喜孜孜的出了密室。

  又过了片刻,宋郁之最先复原,从石台上一跃而下。

  他看其余三人依旧打坐调息,再看看手中的紫玉金葵,“…要不,我先将此物毁去罢。”

  话音未落,只见蔡昭闭着眼睛用力点头,活像个有趣的啄木鸟玩偶,静远师太与蔡平春似乎察觉到了,皆是阖目微笑。

  宋郁之暗暗好笑,拿着紫玉金葵走向角落的金刚岩臼杵。

  他刚要将之抛入石臼内,忽闻身后一阵巨响,密室石门轰的一声被人用力砸开,一群黑衣人犹如口齿尖利的虫豸般大量涌入!

  不等室内四人回过神来,当前一名黑衣人如同一道迅疾无比的惊电般冲刺进入,砰的一掌打在蔡平春后背。蔡平春闷哼一声,反手一掌将黑衣人拍的撞到石壁上。

  “爹!”蔡昭顾不得自己调息未完,一头扑向父亲。

  蔡平春向女儿艰难的摆摆手,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双目紧闭身子歪倒一边。

  “师太师妹当心!”宋郁之反手一探,青虹白虹在手,双剑虚空一点,纸鸢般飘过去与黑衣人激战成一团。

  “师父!师父救命啊!”——又有七八名黑衣人涌入,用利刃威胁着十几名年轻女尼挤入密室,女尼们身上脸上皆有伤痕。

  “好贼子!”静远怒呵一声,啪啪两掌,将两名黑衣人打的头骨碎裂。

  黑衣人七人一组,分成三组,每人手持形制不同的利刃与长长的绳钩,以一种熟悉而古怪的阵型围上了蔡昭静远师太以及宋郁之三人。

  蔡昭在溯川河畔领教过这种阵法,当日她与慕清晏两人在毫无损伤的情形下依旧应付的左支右绌,何况眼下的糟糕情形——静远师太与自己功力才恢复了一半,静远师太需要顾着被推搡进来的小弟子,她得搀扶着重伤的父亲。

  黑衣人似乎知道敌人中目前宋郁之功力最高,于是围攻他的七名黑衣人尤其武功高强,招数鬼魅狠辣。刚过了七八招,一名黑衣人忽然调转鬼头刀,砍向身后一名年幼的小女尼。

  宋郁之一惊,连忙换招去救,这时另外六名黑衣人齐刷刷挥剑过去,四把长剑逼的宋郁之无暇他顾,另两柄剑径直刺向宋郁之。宋郁之一脚踢飞第一名黑衣,迅速一个反挑侧身,那两剑便落了空,只刺穿宋郁之的胸前衣襟。

  两名黑衣人收剑时,长剑顺势向外一挑,恰巧将宋郁之的衣襟割裂,藏在他怀中的紫玉金葵就骨碌碌的滚落到地上。

  宋郁之暗叫‘糟了’,黑衣人们则是齐齐大喜,此起彼落的呼喊着“原来在这里,快动手”云云!两厢争夺间,一条蟒蛇般的绳钩无声无息的探出,闪电般卷走了紫玉金葵。

  “得手了,我们先走!”领头的黑衣人将紫玉金葵握在手中,向前方努了努嘴,“把他们都杀了,房子烧了,我另召人手来帮忙!”

  黑衣人呼啦啦走掉了一半,阵形立刻难以为继,蔡昭瞅准机会冲向黑衣人群,将挟持女尼的黑衣人尽数砍死,随后将父亲推给静远师太,“师太,你看着爹爹和众位师妹们!”

  静远师太明白她的意思,一手撑住昏迷的蔡平春,一手立掌在胸前,将一众伤痕累累的小女尼护在身后。

  蔡昭与宋郁之背靠背奋战,青虹白虹双剑与艳阳宝刀在黑衣人中极快速的刺砍,清冷的剑光与炽烈无比的刀影在黑暗的密室内凌空飞舞,中途有几名黑衣人又想去挟持女尼,皆被静远师太一掌拍死。

  片刻之后,留在原处的十余名黑衣人被尽数诛杀,最后死的一个满脸鲜血的狂笑,“你们逃不掉了!外面搜人的弟兄很快就赶来了!”

  宋郁之一剑戳死这人,焦急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能逃,可山上还有许多……”

  静远师太问弟子其余人呢,几名女尼泣道:“别的师姐们都死了,只有几个本地的师姐趁夜逃下山去了,她们地形熟,兴许躲进哪个山洞了!”

  静远师太点点头,转身在一处石壁上按了几下,只听喀喇喀喇一阵响动,石壁裂开一道窄窄的暗门。静远师太道:“这条密道直通山下,贫尼花了十几年功夫慢慢凿出来的!”

  蔡昭明白,必是那年聂恒城血洗悬空庵后,静远师太痛定思痛,决意留个后手。

  她小心擦掉父亲嘴角的血迹,郑重托付道:“师太,山下西侧那条循河河畔,有一艘悬着蹄髈旗帜的船藏在岔流处,是青竹帮帮主及其心腹亲自操持浆舵的,他们本是等我们回程的。你们下山去找他们,走水路回落英谷,途中不要耽搁。”

  静远师太皱眉:“那你们呢?”

  蔡昭用笑脸掩饰自己的内力不济:“都走光了,这条密道立时就会被人发觉,我与师兄去引开外面的黑衣人。三师兄,你同意吧。”

  静远师太慨然反对:“这不行,你们这不是送死么!”

  宋郁之横了蔡昭一眼:“昭昭最好也跟着师太走,我一人就够了。”

  “哎呀你拉倒吧。”蔡昭吐槽,“要是只有你一人,才是真的送死呢。”

  “师太。”宋郁之抖去利剑上的最后一串血珠,神情诚恳,“就凭我与师妹的本事,逃总是逃的了的。我向师太立誓,若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我舍去性命也会护着师妹先走的!”

  静远师太神色犹豫。

  “师太您别耽搁了。”蔡昭按住老尼的手,笑的轻松,“再说了,我们还得去找樊师兄呢。唉,悬空庵这位置易攻难守,还离魔教近,委实不大好,索性趁着这次机会,师太换个地方重新开张罢!”

  静远师太知道女孩是故意说笑,她看向身后惶恐不安的弟子们,一咬牙扶起蔡平春,走前嘱咐道:“你们自己小心!”

  走出几步,她忽然回头。

  “当年,”她颇是感慨,“你姑姑也劝过,给悬空庵换个安全些的地方——被我打出去了。”

  蔡昭笑出泪水:“师太放心,我和两位师兄会平平安安的!”

  等最后一名女尼消失在密道洞口后,蔡昭关闭石门,再与宋郁之齐齐出掌,将整间密室打的乱七八糟,然后堆起碎石掩在石门外,看起来便如激战后的痕迹。

  外头火光渐起,各种叫骂声渐渐逼近,宋蔡二人趁夜奔向偏僻的后山,沿途满地狼藉,最后他们在一座光秃秃的药田边上找到了躲在竹笼下的樊兴家。

  “外面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杀上山了!”他瑟瑟发抖,“我想去找你们,可我不敢出去!蔡谷主呢,静远师太呢!”

  “来不及解释了,赶紧走!”宋郁之一把扯起樊兴家。

  三人刚刚转头,遍搜悬空庵无果的黑衣人恰恰杀到后山,两边对了个正着。

  “好极了,将他们三个拿下,主人重重有赏!”当头的黑衣人发出狞笑。

  双方同时呼吒一声,奋然拼杀起来。

  这一次敌我悬殊,蔡昭连杀七八人,气喘吁吁的拄刀跪倒,宋郁之只好护在她与樊兴家跟前,不断挺剑挥舞,三人连连后退。

  “他们到底要干嘛!是特意来杀我们的吗!”樊兴家吓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傻瓜,他们是来抢紫玉金葵的!”蔡昭怒吼一声,随即疑惑起来,“三师兄,既然血沼夜兰已被毁去,他们还要紫玉金葵做什么?”

  樊兴家似乎呆了:“血沼夜兰?它与紫玉金葵有什么干系?”

  宋郁之唰唰两剑逼退黑衣人,蔡昭随即顶上。

  宋郁之回头道:“魔教有一门邪功,非得血沼夜兰与紫玉金葵才能练成——没了血沼夜兰,光有紫玉金葵根本没用!”

  “这个时候三师兄你就别啰嗦了,赶紧找逃路吧!”蔡昭奋力搏杀,本就受到耗损的内力愈发提不起来了。

  樊兴家听完这段话,木愣愣的伫立原地,一动不会动了。

  “难道是有人在夜兰被毁前取走了些许分枝?”宋郁之边挥剑边疑惑,“会是谁呢?”

  蔡昭板起脸:“三师兄你别客气,直接说慕清晏三个字好了!”

  宋郁之轻咳一声,“我只是猜测,阿姜婆婆也说了,十几年来进入血沼的只有我们六人,除了我们也只有……”

  “是我。”樊兴家呆呆的,“是我半夜溜出去,取走了一根夜兰分枝。”

  蔡昭仿佛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尖声道:“……五师兄你说什么?”

  宋郁之也想法问,但黑衣人此起彼伏的扑过来,他只能顶在前头抵挡。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夜兰是用来练邪功的!”樊兴家满脸的惶恐惊惧,仿佛被吓坏了的孩童。

  “我也觉得这样不大好,怎能偷拿人家东西呢,何况还要瞒着你们!”樊兴家语无伦次的解释,急的落下泪来,“那天深夜我拿着夜兰要回屋时,正看见你和三师兄从院外走来,当时我就想告诉你们的,可是,可是……”

  蔡昭半晌才回转气来,死死一把抓住樊兴家的肩膀:“先别说这些了,五师兄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是谁!”

  “是……师妹小心!”

  樊兴家正要回答,忽然目光直勾勾看向蔡昭身后,目露恐惧——电光火石之际,他一把将蔡昭推开,砰的一声被背后袭来的黑衣人一掌击中胸口,喀喇喇数根肋骨折断,同时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五师兄!”

  “五师弟!”

  蔡昭一声惨叫扑过去,宋郁之再杀两人,退后扶住樊兴家。

  黑衣人形成半圈形,将他们三人围在当中,逐渐逼近,眼看就是一场死局。

  “三师兄。”蔡昭忽然轻声道,“我身上还有最后两颗‘暴雨雷霆’。”

  宋郁之大喜过望,豁然转头。

  “你我各拿一颗,同时丢出去,然后趁乱分头逃走。”女孩脸色苍白,沾染点点血迹,触目惊心,“三师兄你内力复原的比我好,五师兄你带着吧。”

  宋郁之点点头,将樊兴家一臂搭到自己肩上,同时从背后接过蔡昭递来的‘暴雨雷霆’。

  “到时我们怎么汇合?”他问道。

  不等蔡昭回答,黑衣人已齐齐攻来,三人顺势分开。

  越过重重叠叠的黑衣人群,蔡昭高声大喊:“雷雨天不下雨——三师兄还记得吗?”

  自家遭大变后,宋郁之第一次畅快的笑起来:“当然记得!”

  “好,我来数数。一,二,三,扔!”

  随着蔡昭的喝令,宋郁之用力甩出‘暴雨雷霆’——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瞬时间周遭飞沙走石,田土纷扬,血肉翻滚。

  在一片黑衣人的惨叫声中,宋郁之赶紧背起樊兴家往山下奔去,一气奔到山脚下,再往远处奔出数里,天色几乎蒙蒙亮了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这一歇,他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刚才,为何只有一声巨响?

  难道两人扔的太过同步,是以只能听见一次炸响?

  不对,宋郁之立刻在心中否定。

  当初在太初观正元殿中,他是亲身见识过‘暴雨雷霆’的连环炸裂的威力,并非毫无准备之人。

  宋郁之凝神细思,不断回忆适才瞬间发生之事,越想越是心惊。

  分明只炸响了一枚‘暴雨雷霆’,还有一颗呢,为什么昭昭不扔?

  晨曦的一丝冷光落在身上,他全身血液冰冷。

  宋郁之感到了一阵难言的恐惧。

  ——昭昭说谎了,不是她不扔,而是她身上只有一枚‘暴雨雷霆’。

  而她,将之留给了自己。

  当自己这枚‘暴雨雷霆’炸响,剩下的黑衣人必然会疯狂的全力攻向蔡昭那个方向。

  她会怎么样?

  宋郁之当即要掉头回去,这时,樊兴家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咬了咬牙,只好先将樊兴家藏到附近的一处山洞中。

  此时天色大亮,宋郁之不饮不食的奔回悬空庵。

  隐秀涧宁静如昔,没有黑衣人,没有他们的尸首,也没有蔡昭,唯有孤零零的断壁残垣,还有几具悬空庵女尼的尸首。

  宋郁之冲到后山,来到昨夜他们分开的地方,循着满地的血迹和艳阳刀劈砍在山石上的痕迹,一步步追到崖边。悬空庵下方那道著名的透明水帘在此处拐了个弯,转折出激越奔涌的一道瀑布,一切踪迹到此为止。

  宋郁之站在瀑布边上怔怔出神。

  林间风儿轻轻吹动,鸟儿轻快的唱着歌。

  可是,他的小师妹去哪儿了。

第132章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温柔安宁的香氛, 被褥柔软舒适,飘飘然的好似置身于云堆中,蔡昭觉得周身疼痛,仿佛刚刚被人暴打了一顿。呃, 貌似她的确刚被人打了一顿。

  黑衣人的身形隐没在浓雾掩盖的黑暗中, 只有一双双残忍嗜血的眼睛和寒光闪闪的兵刃在夜幕中幽幽发亮。最后她都不记得自己激战了多久, 倒是一头跳下激越的瀑布时听到远远又有大队人马杀来,游观月尖叫的活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麻脚鸭。

  昏昏沉沉中, 有只清凉的大手按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低低说了句‘还没退烧’, 随后她就被灌了一堆古怪的汤药,直将她苦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当屋内的光线由明转暗之时,她终于醒了过来。

  慕清晏身着一袭宽大的宝蓝锦袍坐在她床边,手中又端着一碗令人心惊肉跳的汤药。他神色不善的凝视着女孩,长眉紧锁, 眉宇间的阴翳之气浓的化不开, 见到女孩醒来, 二话不说将人拎起来灌药。

  蔡昭被苦的泪眼汪汪,她靠在大大的隐囊上, 喘气道:“蜜饯呢, 我要蜜饯。”

  慕清晏板着脸:“没有蜜饯, 忍忍吧。”

  蔡昭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刚断奶的小兽一般呜呜耍赖, “当初你装丑八怪时,每次喝药我都给你准备蜜饯的, 要甜的就有甜的, 要酸的就有酸的, 现在世易时移了,你就翻脸不认人,呜呜呜……”

  “就该让你苦上一苦,免得好了疮疤忘了痛!”慕清晏嘴上气话照说,人还是去拿了个镶紫玉的紫铜小罐过来。

  酸甜甘美的滋味在舌尖融开,蔡昭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坐起时还察觉到丹元温热,经络舒畅,除了一皮囊青青紫紫的外伤,昨夜的内力虚乏已然恢复的差不多了。

  蔡昭摸着自己强劲有力的脉搏又惊又喜,“没想到我现在昏迷时也能自行疗愈内伤了!”话刚落尾,她脑门上就挨了一个爆栗。

  俊美清雅的男子面罩寒霜,目中隐隐透着恼怒。

  蔡昭捂着脑门立刻怂了,漂亮的眉眼软软垂下,一脸低顺可爱:“我昏迷之时定是你给我运功疗伤的吧,我心中很是感激……”

  “只是感激?”慕清晏眉眼斜飞。

  “不不,我也很惦记你呢。”女孩连忙从领口内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金链,“你看,这条链子我一直挂在脖子上,就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慕清晏似乎略有动容,缓下了语气,“我以为你把它丢了,之前是你特地赎回来的么?”

  慕清晏阴恻恻的笑了,“真的?是你赎回来的,不是宋郁之赎回来的么?”

  “?”蔡昭笑容僵住。

  慕清晏长臂一展,大手一把扣住小姑娘,像石磨一样来回碾压她。

  蔡昭知道自己被揭穿了,赔笑讨饶:“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揽功的,只是……嗨,我把金链子还给你,我亲自给你挂上好不好。”

  慕清晏冷哼一声,坐在那里由着女孩将细长的金链绕在自己脖颈上,又从袖中滚出那枚小小的金哨,蔡昭十分乖觉,殷勤的接过来挂在金链末端。

  “对了,宋郁之和樊兴家去哪儿了?捉回来的黑衣人说你们似乎约好了外头汇合。”慕清晏随口道。

  蔡昭大眼骨碌一转:“你捉到黑衣人了么?那可太好了。三师兄和五师兄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我们只说了分头突围……”

  慕清晏说变脸就变脸,豁然站起:“你我生死与共这么多次,你居然还信不过我!好,好得很!来人啊,立刻派人沿着隐秀涧出来的各条小路搜捕,找出宋郁之与樊兴家!”

  “唉,别别别!”蔡昭连忙拉住他的长袍,“我不是信不过你,你一直看我三师兄不顺眼,我是怕你捏死他!慕教主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嘛!”

  慕清晏缓缓转回头:“……你叫我什么?”

  “慕,慕教主。”

  慕清晏勃然大怒,向着屋外厉声发令:“来人啊,把猎犬漫山遍野的撒出去,找到宋郁之,跟那群黑衣人一样,格杀勿论!”

  “你怎么又发疯了,好好说话行不行啊!”不许去,不许去!蔡昭牢牢抱住他的腰,用力一拽将人扑倒在巨大的软塌上,然后整个人压到他身上。

  慕清晏顺势躺下,指着女孩满是红印子的脑门,“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蔡昭将头埋进他胸口,闷声道,“……阿晏哥哥。”

  “你倒是能屈能伸。”

  “我娘说了——撒娇嘛,不寒碜的。”女孩愈发娇声娇气,一面挨挨蹭蹭,一面凑到他耳边吐气,“阿晏哥哥,你别生我的气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啊。”

  慕清晏伸展双臂,将人牢牢抱在怀中,手掌不自觉的轻轻摩挲,薄软的绢麻寝衣下是女孩凝脂般的温热肌肤,又嫩又软,顷刻间他忽然明白了‘软玉温香’这四字之意,兼她叫唤的缠绵婉转,他一时气息不稳。

  蔡昭看身下的高大青年逐渐面色潮红,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她正要再肉麻几句逗逗他,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拎起来严严实实的裹进被子。慕清晏闷声不响的扯下挂帷帐的锦绳,横七竖八的连人带绒被扎成一团。

  “你给我老实待着!”慕清晏胸膛剧烈起伏,白皙的皮肤宛如涂了一层胭脂,从耳后一直红到修长的脖颈,蔓延至微微扯开衣襟的平整胸膛。

  “你不许再对我动手动脚!”他指着女孩的鼻子义正辞严。

  被捆成圆胖粽子的蔡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