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沈越用了什么办法,左右李明悦是暂时消停下来,不再偶尔间过来将军府这边。当然了将军府戒备森严,身边嬷嬷丫鬟成群,这原本也不是一个李明悦想作妖便能作的。

阿烟如今身子重了,肚子里的娃儿早已经有了动静,时不时便觉得里面仿佛有一个小东西在游动,那种让人震颤的感觉实在是太惊奇了。当她第一次感觉到的时候,几乎激动得要落下泪来。

或许是怀了身子的缘故吧,她的性情远比以前敏感,更容易伤风悲月,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感动不已,同样一点点小事也能让她无故伤感。这每每让萧正峰觉得好笑和无奈,不过无奈之余,越发心疼她,他多少翻了一些书,也询问了郝嬷嬷,知道女人怀着身子的时候就是容易多愁善感,于是凡事儿都让着她。她若是不开心,每每都放低了身段在那里哄着她。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在哄一个小孩子。一时不免想着,等以后她肚子里的娃生出来,自己未必有这等好脾性去哄。他萧正峰这辈子的耐心和好脾性都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了。

其实现在的萧正峰公务非常繁忙。

锦江城的冬天是萧杀和冷沉的,北风每日里卷着豆大的沙粒在空中盘旋,冰冷刺骨地凿在人们脸上,这是一年四季中守城将士最容易松懈的时候,也是北狄人吃食物资最为缺乏的时候,所以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谨慎,万万不能让北狄的散兵或者其他强梁来到大昭边境强取豪夺。

这一日,萧正峰身披战甲,腰悬宝剑,站在锦江城的城墙上。

城墙早已被风沙磨砺侵蚀了不知道多少年,古老斑驳中透着沧桑,战旗被狂风席卷,发出簌簌的声响,一旁将士们整齐划一,面目肃穆地手握长枪,巍然守立在城墙之上。

萧正峰从烽火台上,缓缓踏上戍楼,铁板军靴踩在古老的城墙上,发出沉重的声响。站在戍楼上,狂风卷起他的织锦披风,他刚硬如剑的身躯挺拔而立,坚毅的眉深深皱起,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入目的是一望看不到边际的草原,萧条枯败,深冬之时,酷冷的寒风席卷而来,茫茫大地上那发白的枯草被疯狂地肆虐着。极目看过去时,除了偶尔间派出去跑马巡视的将士,并看不到其他人影。

此时那轮被风沙熏黄侵蚀的落日渐渐西去,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仿佛越发近了,一切都被压缩在其中,只除了那仿佛永无停歇的狂风肆虐。

而就在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阵悲切而渺茫的笛声,断断续续,如倾如诉,就在这天地间响起。

那是一种旅途中逯人惯常吹奏的笛声,当这笛声响起的时候,说明夕阳要西下,倦鸟要归巢,炊烟也会袅袅升起。

对于戌守边疆数年的萧正峰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可是他站在那里,拧眉默默地望着这荒凉而冷僻的远处,却渐渐地感到一种让人窒息的萧杀。

锦江城里,如今有齐王,有沈越,有他萧正峰。

德顺帝到底是有着怎么样的心胸,才会让齐王来到他最为得力的几个臂膀身边呢?

第 199 章

黄昏刚过,大雪又纷纷而下,院子里偶尔间有来不及前往南方的大雁哀鸣之声。外面风卷雪花扑打着门前的毛毡帘子,发出沉重的闷响。阿烟的屋子里头却是分外暖和的,自从天气冷了,她屋子里的银炭一直烧着,不曾断,如今她斜靠在炕头旁的矮榻上,在齐纨的服侍下用着一盏蜜汁花生枣粥,这是因前几日苏居士前来过脉,说是阿烟有些血气不足,这几日便开始定下了几个粥羹,每日变着花样的来补。

有时候阿烟伸手丈量下腰腹,却觉得那里面委实比以前胖了,多了一些嫩嫩的软肉。这让阿烟颇有些不是滋味,她从来都是纤细腰肢不堪一握的,不曾想如今怀孕,竟成了这般模样。虽在意料之中,可是对于女人来说,终究是不免叹息。

那一天萧正峰看她摸着自己嫩肉好奇的小模样,不免笑了,伸手过去替她摸了摸,略显冰冷的粗糙大手滑过那嫩肉,惊起她的不适和战栗,她忙把那手推出去了。

萧正峰这几日军中忙碌,连着几日和齐王在那里商议大事,好不容易得个轻松时候,这才回来看看这女人。看到她这娇滴滴的小样子,把个凸起的小肚子养得滑润饱满,顿时心情大好,忙碌了几日的沉闷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胖就胖些吧,肉多了摸起来好。”萧正峰含笑安慰,其实浓眉轻动,倒是有些许幸灾乐祸的逗弄。

阿烟看着这男人,低哼一声:

“你往日不是夸我腰细摸起来手感好么,怎么如今又说肉多摸起来好?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萧正峰依旧笑:

“到底是有肉好还是没肉好,端看这肉长在谁身上,若是长在我家阿烟身上,那自然是白生生的好肉,摸起来舒服。”

阿烟睨了他一眼:“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可真真是当初看走眼!”

萧正峰笑也笑过了,这才正经下脸来,搂过这女人安抚道:

“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怀着五个月身子呢,别想太多,该吃吃该睡睡,咱把孩子好好的生下来,等以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阿烟其实哪里能不知道的,为了这个孩子,别说多点肉,就是再一刀把这张脸毁了她都心甘情愿的,当下柔顺地点头:

“我自然是明白这个的。”

萧正峰抱起她来到炕头上,又将她放在那里,摸了摸那肚子道:“今天它动了吗?”

说起来这事儿也实在是奇妙,一个多月前,当阿烟猛然间一个警醒,说是肚子里的娃在她肚子里游的时候,他还没当回事。

后来他竖起耳朵细听,果然听到里面有水声,还有小娃儿窜动的声音,这可把他也惊得够呛。其实这事儿他也知道,可是知道别人家的娃会动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自己的孩子在肚子里踢腾那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他耳力又极好的,自从注意上了,便有些上瘾,每每都要听听肚子里那娃儿的动静。

阿烟听着这个,摇头道:

“没,想来这会子睡着了吧。”

萧正峰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对着肚子听了半响,果然里面并没有动静,便起身来坐在那里,爱怜地摸着那凸起的肚子,温声笑道:

“这就跟种瓜一样,我洒了种子,那种子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慢慢结出一个青瓜蛋子,现在这青瓜蛋子正长着呢,等到这瓜熟了,也就该出来了。”

阿烟听着这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我好好的娃儿,怎么在你嘴里成了瓜呢!”

萧正峰挑眉:

“也不知道是男瓜还是女瓜呢。”

阿烟听到这个,终于忍不住抢白他了:“瓜啊瓜的,等生出来,男瓜女瓜都不让你抱!”

夫妻二人正逗笑着,便听到门开了,两层毛毡子掀开外面的再掀开里面的,过堂风就那么闷在两层毛毡子中了。

蜀绵走进来,小声地问道:“夫人,将军,什么时候摆晚膳?”

萧正峰摸了摸阿烟的肚子,柔声问道:

“刚喝了那羹,先消消食,等会儿再吃?”

阿烟挑眉问他:“那你呢,可是饿了?”

她自己确实还不饿呢。

萧正峰摸了摸她的鬓发,笑道:

“我少吃一顿没什么的。”

阿烟听着这话,却是不爱听,想劝他说膳食总是要按时,不然老了可是要落下病根的,可是话刚出口,便明白了,他出外行军打仗怕是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什么的家常便饭。

一时不免想着,等有时间,应该弄一个膳食调理的单子,好好帮他养着胃,免得以后受老来罪。

当下阿烟便命蜀绵摆了饭,她虽然不饿,好歹也陪着吃些。

吃完饭,若是依照往日,萧正峰陪着阿烟说说话,又该钻进书房不知道忙什么了,不过不知道怎么着,今日他倒是没出去,便坐在暖炉旁的矮塌上,陪着阿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阿烟将发髻送下来梳头,还上前接过来檀木梳,要帮着她梳头发。

如今梳妆匣前连个铜镜都没有了,阿烟便靠在矮榻上任凭他帮着自己梳发。

一时有些累了,微微眯起眼儿来,懒懒斜靠在那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在这温暖的正屋里,享受着那个男人的服侍。

男人握刀握剑的手分明是充满了力道的,平日里想控制力道都仿佛有些难,可是如今握起女人的檀木梳来,却把力道控制得极好,那双大手轻柔而缓慢,让阿烟感到很舒服很放心,丝毫不会担心他的粗鲁揪疼了自己的头发。

“最近看你忙着呢?”阿烟思量了下,还是试探着问道。其实军中的事儿朝廷的事儿,在家里他并不爱讲,怕她多想也怕她操心,每每问起,只说让她好好养身子就行了。

“是,最近怕是又要开始打仗了。”这一次萧正峰没隐瞒什么,因为如果接下来这边境不太平的话,阿烟必然会受影响,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着将她送走了。

只是到底该送往哪里去,却是没想法。燕京城肯定不能回去的,有个德顺帝呢,谁知道这人心里盘算什么呢。其他地方呢,他想遍了,没一个能让他放心的地儿,也没一个能让他放心的人。

阿烟摸着自己垂下的柔滑发丝,睁开眸子看向这男人:

“这不是刚消停下来吗,怎么又打?”

虽说她也明白,在边陲和北狄的这一场仗当时也颇打了几年呢,可是北狄才在边境一带损兵折将,怎么如今又开始打了,北狄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力物力呢?这打仗也不是空口说白话就可以打,要有人,要有辎重,要有粮草,还要有马匹的。

萧正峰见阿烟问起这个,心间有几分沉重,不过依旧淡声道:

“这一次派过来的领兵大将军和以前不太一样。”

阿烟摸着头发的手停顿在那里,皱眉道:

“谁?”

萧正峰苦笑一声:“这一次领兵的有一个主帅,两个副帅。”

他放下手中的檀木梳,粗粝的手指头轻轻插过女人的发丝:

“两个副帅,一个是鹍敳,,另一个是孙开英。”

鹍敳这个阿烟知道,是之前萧正峰的手下败将,而孙开英的,那是大昭国投降过去的威武大将军,万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派过来倒戈相向了。

如果是孙开英的话,这一场仗确实不好打,孙开英对于大昭的边关布防地形太过熟悉了,说不得大昭内还有他昔日的亲信呢。

不过阿烟品着萧正峰话中的意思,忽然便意识到,真正让萧正峰感到为难的,并不是鹍敳,也不是孙开英。

她转过头,望着身旁的这男人刚毅的眉眼:

“主将是谁?”

萧正峰不免挑眉,眸中有赞许,难得她能很快反应过来,主将一定是大大的不对。

于是他无奈笑了下:

“主将叫贺骁云。”

贺骁云?

阿烟脸色微变,顿时明白这一场仗为什么难打了。

贺骁云,曾经是大昭的名将,曾经带领着大昭的人马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曾经在大昭权势滔天,曾经尊贵非凡,被永和帝封为镇北侯。

这位镇北侯,恰有个妹妹进宫,为永和帝生下了皇长子,便是齐王。

如今齐王前来锦江城督军,他这是要和自己的亲舅舅刀剑相向了。

没有人知道这位齐王心中对于他那位命运多劫的舅舅抱着怎么样的想法,但是有齐王在,这一场仗就不会好打,其中必然是有诸多顾忌的。

“这一场仗,据说贺骁云在北狄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如果我们打赢了,贺骁云死,齐王算是亲手杀死自己的舅舅。如果我们打输了的话,那就是齐王徇私卖国,有通敌之嫌。”

萧正峰其实并不想把这么残酷的事儿告诉阿烟,不过此时他不说的话,反而让她对将来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于是他缓缓地解释道:

“德顺帝下了一步好棋,他把齐王送到了锦江城,逼着我去打贺骁云,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赢家。”

这件事最好的结局也许是,齐王置身事外,萧正峰打败北狄军,立下军令状的贺骁云战死。

可是即使这样,萧正峰和齐王之间,从此后便生了隔阂,德顺帝兵不血刃,便斩去了齐王最大的臂膀。

第 200 章

阿烟略一沉吟,已经明白萧正峰如今面临的难题。她回想了下,上辈子这种事儿根本不曾发生的吧,上辈子的情景和这一世太多不一样了。

萧正峰如今面临的困境,不是说要和谁打,对手如何,能不能打赢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因此处理不当,失去他将来所效忠的帝王的信任。这辈子的许多事情已经有了差别,萧正峰如今在西北一点颇有兵权,如果处理不慎,她不知道他将走向何方。

她抿了抿唇,认真地问他:

“你打算如何?”

其实她更想问,齐王到底值不值得信任,他和齐王之间的友情,到底深厚到什么程度,可以用这件事来冒险?齐王对那位镇北侯舅舅,又抱着怎么样的心思?

萧正峰显然心情也是复杂的,不过此时他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己女人的脸颊,柔声道:

“这个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人和事,不过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随机应变的。”

阿烟看了他半响,终于还是点点头,摸了摸肚子里那娃,柔声道:

“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我们母子可以不要,可是你不能让我肚子里的娃生下来就没有爹。”

萧正峰听到这话,倒是嗤笑一声,揉了揉阿烟的头发:

“说什么傻话呢,哪能到得了那一步!”

萧正峰说得好听,但其实暗地里已经开始打算了。

眼瞅着已经要过年,北狄军从北狄的都城向着大昭的北边境进发,距离锦江吕阳一线不过五百里了,以着他们的脚程,怕是过几天就能到了。

萧正峰这几天加强守备勤练兵马,凭着对锦江吕阳一线的了解,早已经和齐王商量妥当,布置下兵力阻击北狄军。

至于贺骁云的事儿,后来阿烟没问,萧正峰也不曾提及。

男人家的事儿,或许自有他们的解决办法?

这个时候的锦江城格外的清冷,大过年的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更不要说鞭炮声响,锦江城人都明白,这个年不同往年,能平安地活到明年那都是福气大的。

之前锦江城被攻破的事儿在他们脑中铭刻着深刻的印象,经历过战乱的人马听到要打仗都心慌胆战的。

萧正峰这几天是根本不着家,每天都吃住在军营里,阿烟看不到人影的。

这一日想着明天就是大年夜了,阿烟便吩咐齐纨道:“把饺子包好了,放在外面冰着,万一将军回来,就把饺子下了,好歹也有点过年的样子。”

齐纨点头,自是去准备料理了。

阿烟靠着窗棂,看着外面又飘洒而下的雪花,那雪花在这巴掌大的小院子里被吹得藏无可藏,席卷着翻打不停。

阿烟刚喝了一碗红枣羹,肚子里那个娃想来是吃饱了,正在里面安逸的睡着。

炉子里的银炭烧得正旺,她靠在窗前,看着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

其实心里不能说是不寂寞惆怅的,忽而便想起去年了,去年也是正赶上打仗呢,兵荒马乱的,酷冷的万寒山上,敌人来攻,饺子还没下锅,那男人就出去领着人马拼杀了一场,回来衣袍上都是血。

今年呢,今年不知道能否吃上这口饺子?

正这么想着间,忽而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来得急而重,阿烟猛地一惊,赶紧起身。她知道这是将军府的内院,一般人不敢这么闯进来的,如果忽然来了不少人并且来得这么匆忙,那一定是出事儿了!

片刻后,谁知道那群人在院子外却停下来,门开了,进来的却是萧正峰,萧正峰脸上没什么表情,进屋盯着阿烟看了一会儿,黑眸带着点难辨的沉痛和无奈。

阿烟肚子里的娃儿醒了,开始胡乱踢腾起来,阿烟嘴唇动了动,看着面目萧冷的萧正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响后,她终于嘴唇颤了颤:“饺子,你吃吗?”

她的声音细弱而轻微。

萧正峰大步上前,狠狠地将她抱住,大手胡乱摸了摸肚子。

他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几日没修整的胡子冒了出来,刚硬的下巴抵在她头发上。

他的声音竟难得有丝轻颤。

“阿烟,刚接到圣旨,我不能留在锦江城了,皇上下了圣旨,派我去九龙漠阻击北狄军,马上就要出发。”

九龙漠?

阿烟惊:“为什么要去那里?”

纵然她不懂,可是隐约明白,那是隶属于北狄的一片地带,荒芜没有人烟,整个荒漠一览无余,那里哪里是打仗阻击的好地方啊!

况且,萧正峰对那里的地形也不熟。

萧正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出的话也听不出情绪:

“圣旨不可违,他在位一日,便是君王,为臣子者,不能抗旨。”

更何况是这个关键的时候,远在燕京城的德顺帝不知道派了多少眼线过来,专门盯着他和齐王呢,这个时候抗旨,那就是把萧家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给赔上了。

阿烟听明白了,听明白后她的喉咙一下子便被什么堵住了。她知道他面临绝境,可是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