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年没见了,如今再见,纵然彼此都陌生了许多,可是到底多少年的相处呢,绿绮已经小声地对着阿烟这么说。

其实绿绮对于这位沈公子并不是那么信任,只是萧正峰指明了让沈越一起随着来,绿绮这才不得已同意了的。

她当然不知道,在萧正峰眼里,沈越是个世间异类。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若是真有个万一,这位世间异类能发挥一点他异于常人的本领吧?

非常可笑的一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过也是这位对妻子担忧至极的男人不得已的一个选择。

阿烟自然是明白绿绮的这种奇怪感觉的,便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人倒是不错的。”

当下她便转移话题,问起绿绮这些年在军中的情景。

绿绮这些年其实颇有些成就的,见阿烟问,也就一一说来。

原来她当初进了红巾营,颇吃了一些苦头的,险些熬不过来,不过最后终究是凭着一股子韧性坚持下来了,过了半年的十八层地狱一般的苦练生涯后,被分配到了齐王麾下红巾营里面,接着便去了西陲一带戎守。一个女儿家,在那苦寒之地,又不像阿烟这样有个男人悉心护着捧着,绿绮过去是要受苦的,她吃的苦头自然是不能一句话说明白的。

不过绿绮并没多说,一语带过,轻描淡写地道:“也是巧了,赶上了西蛮那边侵入咱大昭,我也跟着过去打仗去了,在战场上颇立了些功,上司提拔,这才一步步地升上来。后来德顺帝登基,我这边跟着齐王进京,其实也是有功劳的,被封了一个校尉。”

一个校尉,一年也有三十多两银子的俸禄,以后便是从军中退下去,朝廷也会发养老钱的,一年约莫能拿十两银子呢。虽不多,可是也能够一个姑娘家生活下去。

阿烟听着这个,自然是颇感欣慰:

“蓝庭上次过来,没怎么提过这事儿呢,他若知道,也当为你高兴。”

提起蓝庭,绿绮也是笑了:

“哥哥如今做起买卖来,可真是财迷,每天心里只有那一个算盘。”

一时两个人说着话儿,阿烟便这么走动着,时不时肚子里的娃动几下。

待走了半响,阿烟打了一个哈欠,才觉得困乏了。这一路坐着马车过来,便是想睡,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颠簸着,哪里能睡好呢,如今吃饱喝足又说了半响话,这次觉得头痛欲裂的困。

绿绮见阿烟困了,忙招呼沈越过来。别管沈越是不是诡异,不过招呼他干活总比招呼那群将士们强啊。

其实沈越早已经明白阿烟该是困了的,也将阿烟睡觉所用的被褥都准备好了,甚至还细心地在火堆前烤了烤。如今听到绿绮招呼,便忙过来,纤细俊美的少年抱着那厚重的棉被过来,铺在火堆一旁的草席上。

绿绮扶着阿烟坐在那里,因她肚子大了,只能侧躺着,于是便帮她侧躺了,然后才将被子帮她盖好了。

盖好了这些,她抬头,却见沈越正起身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毡子去堵住破败的门窗,免得风雪进来吹到了阿烟。

她拧眉,不免心中有几分感动 ,想着这个沈越虽然诡异,可是倒很是细心,一般十五六岁的少年,哪个有他这般细心体贴周到啊。

阿烟却并不知道这些,她是实在困了累了,在这个本该是吃着热乎饺子的过年时分,躺在这个荒野郊外的破庙里,就那么迷迷糊糊沉入了梦乡中。

第 203 章

一夜都是梦,梦里是如火晚霞,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野里,战戈似冰,旌旗如血,军马嘶鸣战鼓擂动,寒风照着铁甲战衣,挺拔如山的男人握着长剑,气势凛冽地站在那一片血迹中,脚底下是森森白骨。

阿烟心间骤然收紧,就要叫他,可是脚底下却踩了个空,仿佛被什么咬了一下,骤然疼得厉害,她一下子摔倒在那里,就摔倒在遍野横尸中。

她骤然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叫出声来了,右腿传来一阵阵的剧痛,痛得钻心。

绿绮早已经被惊到,忙过来搂着阿烟,焦急地问道:

“姑娘,怎么了你这是?”

她也没照料过孕妇,怕阿烟的肚子出了什么差池。

阿烟疼得脸都变了形,她小腿在抽筋,抽得几乎浑身战栗。其实她不是没有抽筋过,以前两腿受了寒,惯性的抽筋,可是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疼。当然也许是这具身子被人宠着宠习惯了,没经过那些磨练,倒是娇气许多。

外面的沈越听到动静,一下子窜进来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忙冲过来看。

见阿烟这样,脸色微变,吩咐绿绮道:“你帮她揉揉腿,这是抽筋了!”

绿绮看向那腿儿,这才明白过来,忙隔着出里面穿着的棉裤揉捏起来,她这手一碰到那腿,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整个脚都被抽得变形了,小腿肚子那里也鼓出来一串。

她下手帮着阿烟揉捏,可是阿烟依旧疼得攥着手在那里咬牙,冷汗都从额头下来了。

沈越却有些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把将绿绮扯到了一旁,半跪在那里,亲自动手,捧起阿烟的腿来揉捏按拿。

他到底是颇有些经验的,阿烟的腿在经过他一番揉捏后,渐渐地疼痛消失了。

虽然依旧是僵硬的,可至少不那么疼了。

阿烟虚弱地靠在锦被里,出了冷汗的脸苍白地望着跪在自己脚旁的沈越,无力地道:“好了。”

绿绮被沈越扔到了一旁,有些诧异这个人的力气,竟比她想象得大,当然更诧异他的那一手揉捏的好本领。不过她倒也没什么,当下赶紧去旁边取了水囊,水囊是一直裹在棉袄里暖着的,如今还有些温度,她拿了过来喂了阿烟喝。

阿烟喝了水后,觉得好多了,在那里轻轻喘着气儿。

沈越出去了,绿绮坐在那里帮阿烟重新把被子掖好了,又为旁边的那堆烧尽的火加了一把柴。

“太冷了,等咱们到了并州,寻一个暖和的地方就好了。”绿绮这么安慰阿烟。

阿烟苦笑了下,点了点头。

她这肚子里的娃,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呢。

这边绿绮陪着阿烟说了一会子话后,破庙的门被敲了下,沈越低凉的声音响起来。

“绿绮姑娘,我烧了一点热水,灌了一个暖水袋,你拿给夫人吧。”

绿绮想想也是,忙出去,果然见门外的沈越怀里揣着一个暖水袋,接过来的时候那暖水袋还烫手呢,显见的是这少年刚烧的水。

她不免多看了沈越一眼,却见沈越安静细白的眉眼,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绿绮越发觉得这个沈越实在是诡异得厉害,她从小伴着自己姑娘长大的,并不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姑娘有什么瓜葛,可是沈越从一出现,便仿佛对姑娘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不过她也没多想,毕竟这个时候不是多想的时候,当即谢过了沈越,捧着热水袋进了破庙,放到了阿烟腿那里帮她暖着。

她自己反正也睡不着,便将自己的手烤热了,然后去捏着阿烟的脚轻轻地揉捏摩挲。如此一来,阿烟倒是觉得舒服多了,渐渐地重新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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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晚上行路的时候,或许绿绮和沈越都意识到了一个停了六个月肚子的孕妇其实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脆弱,于是这行程变慢了下来。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他们开始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并将所有的人都做了伪装,改装成过往的商行,而阿烟则是那个要前去服丧的可怜夫人,被他们顺路捎带着而已。

就这么行走了约莫六七天的功夫,他们终于达到了并州境内。并州距离边境远了些,这里的人们的都知道要打仗了,但是并不知道确切的消息。

沈越带着绿绮阿烟等人,来到了一处小镇,这里比较偏僻,过往的人并不多,朝廷的人马也并不经常过来,不过偶尔间却有些客商来往的。

沈越这行客商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让这群守卫的将士们都四散开来,化整为零,乔装改扮后隐居在这个小镇上。而沈越则是带着寡婶并侍女前去燕京城投奔亲人的,半路因为寡婶病了,只好留在这里歇息一段日子。

阿烟对于这个理由,其实心里并不是很喜欢。寡婶寡婶的,说明是死了男人,她家男人正在沙场上拼搏呢,这么说心里总觉得不喜。不过非常时期,她这点小小的不适和矫情只是小事一桩罢了,过后也就罢了。

小镇上除了有来往的客商,其实总体还算是安静的。沈越租赁了一个破旧的不起眼宅院,是深藏在巷子里头的。

每天让绿绮出去购置了各样物品吃食来,然后便和绿绮商量着如何做点东西给阿烟补身子。

绿绮并不是一个厨艺高手,沈越显然也不是。

不过好在沈越这个人聪明,上一辈子也从旁经常看阿烟做,如今比着葫芦画瓢,倒也是有模有样。

他让绿绮在房里陪着阿烟,他自己则是窝在灶房里,琢磨着炖那些补品。

小镇上的补品没什么好料子,不过是一些母鸡啊枸杞啊红枣啊之类的。他列了一个食谱,有山药乌鸡汤,有红枣莲子羹,芋头老鸭汤,有猪蹄花生汤和大骨头汤等。

绿绮陪着阿烟在太阳底下散步,难得的好天气,也没下雪,太阳照着人舒服。

“沈越又去灶房了?”阿烟想起沈越,便随意问道。

“嗯,今天在里面窝了两个时辰了,我估计今天炖了个新鲜的吧。”绿绮都已经有了经验了,如果他在里面捣鼓一个时辰,那应该是在做一个以前做过的汤羹,如果是两个时辰,那一定是在尝试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也难为他了。”阿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这辈子她和沈越很陌生很疏远,她也没打算承受他这样的恩情。可是如今事情逼到了这一步,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欠什么情都会受着的。

沈越或许是感受到了阿烟的这种想法吧,有一天绿绮出去购置东西,沈越过去小心地帮阿烟将饭碗收拾起来的时候,忽然间抬眸说了句:

“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也有机会照顾下婶婶了。”

阿烟微怔,想看过去的时候,沈越却已经出门去了,只留下一个单薄削弱的背影给她。

日子过得相对还算安稳顺遂,肚子也在沈越的精心喂养下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可是总觉得无法安心,心里记挂着那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男人。

沈越显然明白阿烟的这心思的,便派了将士出去探听消息,很快这消息探听出来了。

原来萧正峰奉命带了三万人马前去九龙漠阻击敌人,尽管敌方占尽天时地利,不过萧正峰凭着事先对九龙漠地形的了解,带着人马突击而去,犹如从天而降一般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三万人马直接将敌军从中劈为两半,从南到北杀了一个透。

北狄军中主将贺骁云到底是一代名将,迅速组织人马重整战队,开始对萧正峰进行反击。萧正峰只能迎头对上贺骁云的人马,双方厮杀各有损伤。

鹍敳和孙开英见此,两路包抄而来,将萧正峰犹如包粽子一般包在正中。

阿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肚子那里顿时一个抽疼,想着这男人深入敌营孤立无援的情景,不免脸上血色尽失。

一时默默地摸着肚子,若是他真有个好歹,自己纵然拼尽了这性命,也要把他的骨血生下来,养大成人。

不过好在消息后来便传来,原来萧正峰以奇计闯出重围,带着一对人马逃出生天,并和鹍敳的人马缠斗在一起。

可是就在此时,贺骁云带领着主战队却直逼大昭边境,向着自己的亲外甥所在的锦江城攻击而来。齐王此时亲身上阵,独守城池,率领锦江城数万人马迎击贺骁云。

世人都知道,当年贺骁云诈降北狄,然而却横生枝节,永和帝杀尽贺家族人,就连当初皇长子的母妃也因此吊死在后宫之中。贺骁云一怒之下,便彻底反了大昭,当了这人皆唾骂的千古逆贼。

这一场仗,是分别了二十几年的外甥和娘舅的较量,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望着。

围观者,唏嘘者有,叹息者有,幸灾乐祸者也有。

人们都期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征战,期待着在这个兵戈相向的两国交战中,在血与火的较量中,看着这对血缘至亲的自相残杀。

阿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是暗暗地出了口气的。

还好,萧正峰对上的是鹍敳,真正出手对付贺骁云的,是齐王。

这么一来,至少避免了萧正峰和齐王之间可能产生的间隙。

第 204 章

这一日又是一个好天,阿烟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她知道怀孕的女人需要多走动,更何况她肚子里是一个好动的娃儿。

并州的天儿到底是比边陲要好上一些,这才刚出了正月,天气都要转暖了,几乎每天都要温煦的太阳。阿烟眯着眸子,仰脸望向那太阳,可以感觉到肚子里的娃儿也是喜欢的。

绿绮一早就出门去了,不知道是打探消息还是去购置物事。沈越揣着袖子从耳屋出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阿烟,倒像是有话说。

阿烟笑了下,望向沈越:“嗯?”

其实沈越和她之间的话还是少,除非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说,其他时候大多是沉默以对。

沈越犹豫了下,终于开口道:“你不必为萧正峰担心。”

他看起来想安慰她:“萧正峰是不死战神,谁死了,他都会活着。”

阿烟挑眉,轻声问道:

“你给我说说上辈子的战局吧。”

作为一个妇道人家,且是退出了燕京城贵族圈的妇道人家,她并不清楚当年的事儿。不过沈越后来读书入仕,他一定对当年这场战争的细节有所了解的。

谁知道沈越却摇了摇头:

“这辈子和上辈子差别太大了,没办法参考。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上辈子的萧正峰也是数次面临绝境,若是别人,早就没命了,不过他却活下来,并且化劣势为优势,神奇地转败为胜。”

他静静地望着她:“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是萧正峰呢。”

阿烟听到这个,便觉得肚子里的娃儿手舞足蹈地踢腾着,不免低头摸了摸,抿唇笑了下。

沈越的目光望向阿烟的肚子,温声道:

“最近觉得如何?”

阿烟点头:

“挺好,倒是多亏了你对我照料有加,虽然心里替他担忧,可是这身子倒是胖了许多。”

沈越抿了抿唇,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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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这次回来,脸色并不好看,她看了眼沈越,沈越马上便意识到了:

“发生什么事了?”

绿绮犹豫了下,皱眉道:“齐王没守住锦江城。”

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惊到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场外甥娘舅之间的征战,都以为这场仗会打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可是没想到不过几天的功夫,齐王就落败了。

阿烟和沈越对视一眼,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到底怎么回事?”沈越拧眉问道。

绿绮摇头,艰难地道:“我也没打听到呢,只是听说是有人打开了锦江城的大门,把北狄军放了进去。”

阿烟深吸了口气,扶住了一旁的枣树。

齐王便是对那个舅舅有点感情,也不至于干出这种明目张胆的事,打开锦江城大门的人,绝对不可能是齐王。

那么是谁呢,昔日威武大将军的亲信?还是当今德顺帝派人干的?

如果是德顺帝,他为了构陷齐王,竟然自断臂膀,任凭北狄军的铁骑再次践踏大昭的国土吗?

而最让阿烟担忧的是,假如齐王就此惨遭构陷,那么他可真是百口莫辩,很难洗清了,毕竟这嫌疑就在那里摆着,他没法去证明,除非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娘舅!

即使德顺帝死去了,即使齐王将来如何势力庞大,大昭的满朝文武也绝对不可能让一个曾经亲手将大昭的城门贡献给敌军的皇子登上帝王宝座!

沈越皱眉:“把那些将士们叫过来吧,现在锦江城失守,怕是这里很快就不能太平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绿绮点头,深表同意:“我们向南走吧,一路向南,能走多远走多远。”

当下绿绮出门把人马都叫过来,开始准备着要离开,阿烟这边也开始收拾东西。

一切收拾就绪,就等着第二日便出发离开了。

可是就在这晚,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这一晚,阿烟喝了一点汤羹,洗漱过后,便在绿绮的伺候下要上榻歇息。她如今肚子实在是大了,七个月的肚子倒是有了足月的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能侧躺着,便是这样,有时候依然会觉得胸闷气短。

谁知道刚躺下没多久,便见绿绮忽而间一个皱眉,警惕地望了望窗外。阿烟一个激灵,忙要坐起来:

“怎么了?”

孕妇敏感,如今这个时节,绿绮这个样子,怕是有什么不对,当下她是下意识地捧着肚子就要爬起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沈越的声音,略带沙哑的少年,往日总是带着凉意的语音此时明显是绷紧的:

“绿绮姑娘,咱们怕是迟了!”

绿绮安抚地握了握阿烟的手,轻巧地径自出去了。

沈越和绿绮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就在阿烟笨拙地爬起来下榻的功夫,她只隐约听到绿绮仿佛说“你带着夫人走,我穿上夫人的衣服……”

阿烟爬着下了榻,捧着肚子晃悠着推开门,望着绿绮道:

“绿绮,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