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阵风地过来,顺势挽住了她的腰肢:“天气这样冷,竟还在这里吹风。”

淑妃嗔道:“天子的东风,妾盼还盼不来。”

皇帝轻笑道:“哪里学来这腔调了。我天天都过来看你,还嫌不足啊?”

淑妃轻轻转了个身,却从他的臂间脱出:“天天相见又怎样。见过了,皇上依旧去别处歇着,白白地惹出些寂寞忧思来。倒不如不见了。”

她娇嗔婉转,一张粉脸儿低垂着,如带露清莲般俏净。皇帝瞧在眼中,心中早就一片柔软如泥,嘴上却说:“这是你说的不要来,那我可乐得偷懒了。天天上朝已是很累,如今还要天天到咸阳宫来请安,这哪里是做皇帝?我比李彦还忙了。”

淑妃佯怒道:“请陛下早些休息,休要为妾劳碌了龙体!妾原不如高大人、沈大人他们可爱,未免污染圣目。如今又怀着孩子,难免身体发福,将来只怕连李彦也要比妾妩媚三分呢!”

皇帝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再斗嘴,挽着她进入内室,却问:“听说你家里人来了?”

“来的是母亲和妹妹。”淑妃一边添香,一边将大长公主的病势说了说。

皇帝忧愁道:“我一向在外朝忙碌,自家亲眷的事情全都弄不清楚了。祖皇那一代的公主们,只剩熙宁姑姑了。你看着该赏赐些什么,拟个单子来,叫李彦办去。明日我再亲自写一个敕文,发到你家里去。”

淑妃放下铜箸,欲拜谢圣恩,却被皇帝托住。他又说:“小时候在宫里偶尔见到熙宁长公主…我总记得姑姑就像天仙一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姑姑也老了。”

“春草秋风,终古而常然;朱颜华发,孰可以不老?”说着这样的话时,她自己亦不禁朝鸾镜中望了一眼。皇帝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清光粼粼,美人的形影亦似真似幻,心中不免嗟叹。

淑妃想了想,轻声问道,“陛下今晚去哪一宫安歇,肯不肯告诉妾?”

“今晚我不走了。”皇帝笑道。

“那我叫她们添一床被子来。”淑妃莞尔一笑,忽又想起一桩事,小心地问道:“陛下奏疏批完了?”

“没完,明儿再说吧。”皇帝的嘴角忽然扯起了一道浅浅的皱纹。

淑妃心知不可造次。只是笑道:“明日复明日,陛下也会这个了。妾有一幅画儿,要劳烦陛下指点一二,可否今日就批了?”

《洛神图》已经染就,大案上铺开三尺之幅,如明月流水。皇帝俯身细看,良久不置一言。

淑妃见他沉默不言,心知有异。皇帝也有些笔墨丹青上的小癖好,每常陪她读书观画,皆是言笑晏晏、兴致盎然。今日这姑射真人却似触动了他的心思,一张脸竟忽然黯淡下来。淑妃温然笑道:“想是妾潦草涂鸦,果然不入陛下的眼?”

“挺好。比上次那个《雪拥蓝关图》更好。我倒想不出要怎么夸你了。只是你不安心将养,还弄这些。”他看见桌上正有一管紫毫,便拈了起来:“既然还未题诗留款,就让我捡了这个现成吧。”

他凝神想了想,有了文思,落笔写道:

〖滟滟灼灼何处神?态浓意远淑且真。莫道举世不堪步,何妨迤逦共红尘。〗

淑妃见诗中嵌了自己的闺名,又是娇羞又是欢喜,连忙谢恩不迭。皇帝笑道:“明日送到我那边加玺,再着中书房好生裱了——让郑半山亲自来作。”

 

 

第二章 鹤影

红墙之上浮出一抹葱茏,那是皇城北首的万岁山。此山乃帝京之最,山上遍植松柏,终年常绿,是帝后妃嫔们重九登高之处。先帝晚年好道,又在山中修筑放鹤亭、鹿野苑,远望如仙山楼阁,遥遥浮于皇城之上。她曾在城中远望此山,却从未有机会与它如此接近,近得可以听见白鹤振翅之声,闻得见山间草木之馨,令她未免怀念起故乡的千岩万壑、芳草嘉树与长河碧海。

此日白云在天,碧空如洗,映得山川秀美,鹤唳清长。帝京的冬日设若无雪,便只是草木荒疏,尘沙漫天,风如刀割。若非这如琉璃盏一般的蓝天可以相望,岂不令人心如槁木死灰?

“琴娘子——琴娘子?”

她将目光从青天白云间移开,循声望向小院门口,看见一只光溜溜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小七,这么早就散学了?”

小内官颠颠儿跑进来,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她皱眉道:“又要我替你写字?”

徐小七涎着脸蹭过来:“娘子的字最好了。我写字是鬼画符,回回被先生用界方打手,一只爪子都肿成粽子了。娘子你就行行好,反正你成天关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先生总会看出来的。这要是让你干爹知道了,瞧你怎么办。”虽是这么说着,她还是一把抄过那本帖子。翻了翻看不过是“甲乙丙丁”之类,便铺了纸飞快地写起来——给小孩子捉刀,自然不能写得太好。

“沈先生看不出来。”徐小七一面埋头研墨,一面咕嘟道,“只要娘子不说,干爹也不会知道。”

她随口问道:“你说的那沈先生,是哪一位内相呢?”

“我们的先生不是内官。”徐小七的语气颇为自豪,“先帝说内官要读书明义才能入司礼监,所以内书堂都是请词臣进宫来讲学。这位沈先生,乃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名叫沈弘让。”

听见“沈弘让”三个字,她的笔停了停,转而嗤笑道,“该死,业师名讳也是乱叫得的?你可知天下多少读书士子欲拜在沈先生门下而不得。你们内书堂请动他来讲学,捡了莫大便宜。偏你还不认真。”

“娘子认得这位沈先生?”徐小七眨巴着眼睛。

她默了一下,推说道:“我哪里认得。”

“娘子哄我,娘子必是认识的!”徐小七根本就不信,“快告诉我沈先生有什么癖好,什么忌讳,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

她好笑道:“你琢磨这些做什么?他是先生,又不是你干爹。你把四书五经背顺了,就是投了他的癖好。不然,就是送他十斤窝丝糖,也糊不住他的嘴。”

徐小七还要闹着她说,却听见外面传来笑意朗朗的声音:“莫非我的嘴就是能用窝丝糖糊上的?”

徐小七大惊,连忙抓过一本字帖儿往纸上遮盖。她亦忙着收笔,四手一撞,墨汁溅了一桌。

来者是个年轻内官,穿大红天鹅绒曳撒,腰挂司礼监牙牌,长身玉面,笑容可掬。

她有些慌张,敛衽道了声万福,又说:“我和小七说笑话呢,田公公请别介意。”

田知惠哈哈了一声,踱进门来,抛给她一个蓝布包袱:“琴内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应道:“多谢田公公看顾,奴婢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来跟你说件正事儿。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别闲着。上次你抄的经书甚好。皇史宬那边誊录书目,正缺着人手,你就过去帮个忙吧。”说着指了指那包袱,“换身内官衣裳,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