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半山道,“等会儿殿下必然会被召去清宁宫对质。殿下和琴小姐可曾商量过怎么说这件事?”

“不曾。”

“那就只能说实话。这本不是什么大过错——只要太后肯信。”郑半山叹道,“臣有一请,今晚殿下无论如何要保全琴小姐的性命。”

杨楝摇了摇头,就算他愿意也未必保得住。马车眼看快到清馥殿,郑半山瞥见一串宫灯远远地从金鳌玉带桥上过来,想是传懿旨的内官,遂匆匆离车,将去时又回头道:“臣固是有点私心。可是殿下也要知道:她若死了,这件事就永远查不清了。”

老内官消瘦的背影似乎轻轻一飘,就掩入道旁柳林之间,白发如一朵残絮。杨楝一时怔忡。长夜将至,暮色下的太液池涌动不息,如沉酣将醒的兽一般,微微躁动不安。杨楝看着张纯那张毕恭毕敬的脸,心中有了主意。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待我回宫换身衣裳就去。”

“只是这样?”徐太后抬起疲惫的眼睛。

“只是这样。”杨楝沉声应道。

“除了程宁,还有谁在?”

“没有旁人。太后信不信得过,我都是这句话。”

紧跟着却是长久的沉默,只听得徐太后的两根手指扣在硬木罗汉床上,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徐皇后不由得屏住气,手中摇晃的团扇亦停了下来。

“我信你…”太后忽然轻轻笑道,“…但你可曾信过我?”

杨楝背上一僵:“…臣不敢。”

“想收拾一个小宫人,就把她往年轻男子的卧房里送。在你杨楝看来,你的祖母就是那样一个阴狠小人,想出来的计策也那样龌龊,和那市井俗妇毫无区别。不仅如此,我还一心算计着自己的孙子,要伤害你的体面,辱没你的声名,以至于你见了张纯,第一不是剖明辩解,却是掩掩藏藏,当面撒谎,唯恐我那一箭双雕的诡计得逞了。我说的,对不对?”

杨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稽首道:“太后圣德仁慈如三春之晖,处处恩佑于臣。臣却误信宵小,昏昧不明,以致落入奸人毂中,做下这等错事,辜负太后教诲。臣悔愧不已,不敢辩白。”

太后的手指明显抽动了一下。杨楝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乌纱翼善冠下的面颊如良工美玉,无可挑剔。他如今长大了,愈发肖似他的父亲,太后忽然心中一凉,不想再和他争辩什么。

“罢了。你们去看看琴太微。告诉她徵王全都说了,教她也照实招来。若有一句不合,她就别想活命。”这话意思虽狠,竟是有气无力说出来的。

陈尚宫很快就回来了,回道:“琴内人招供的话,确实和殿下一样。”

众人皆是略松了一口气。太后却望着茶杯里的汤花儿出神,恍若未闻。皇后等了等,只得道:“早是这女孩子不讲实话,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如今说开也就好了,原没有什么事。”

“哐当”一声,茶杯蹾在了桌上。众人皆是一惊。

“没有什么事?”太后轻哂道,“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帝的…把宫人往卧房里面藏,这叫没有事?”

皇后吓了一惊,不得不站起身敛衽拜道:“母后息怒吧。小孩子家一时糊涂,所幸并无越礼之举。臣妾以为,此事若再追究下去,反倒越抹越黑,于太后、于殿下的清名皆有不利。不如就此了结吧。”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然是要了结的。”却并没有说怎么了结。

皇后思忖着太后大约也不打算拿徵王怎么样,遂低声催促着杨楝。

杨楝又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臣已知罪,追悔莫及,请祖母责罚。”

太后冷冷道:“你既叫我一声祖母,我总是不能不饶你的。起来吧。”

杨楝默默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太后抬眼看时竟见他眼角宛然有泪痕,不免心中触动,待要安抚他两句,却发现那不过是烛光闪了一下,她眼花看错了。

“琴内人…其实也无大错。”皇后小心试探道。

太后眉毛一挑:“她?不饶!本来就是浣衣局的贱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母后,她毕竟是…”

太后心中怒气升腾,扯着嘴角冷笑道:“仙鸾,我知道你守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你把她领回去,让这个闯过徵王卧房的宫人,再回到皇帝的龙床上。你想让你的夫君,再被这宫里宫外的人嚼舌?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

这话一出,惊得皇后面色雪白,不由得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杨楝。杨楝面色冷峭如常,竟似未闻此语。

“母后,你不看儿子和媳妇的情面,不顾淑妃的身孕,不管外间的议论,也要想想病重的大长公主…”皇后停了停,终于咬牙道,“…还有死去的紫台。”

这两个字果然有用。太后面上刚硬的线条似乎悄然松解。她被这一个孙子、一个侄女磨得真有些累了:“那你说怎么办?留在大内是决计不成了。”

“或者让她回家去算了?”

“皇后,‘回家’算是惩罚还是恩赏啊?”太后道。

皇后当然知道没有犯错的宫人反被放回家中的道理,打发到庵堂去修行,也是一条出路,然而…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杨楝…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

片刻之间,杨楝心中亦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正与皇后对上目光。他忽然正色道:“原是我一时行为不慎,累及无辜。事已至此,还是请皇后把她发到我府里去吧。”

太后怔了一下,听清他的意思,不觉冷笑道:“刚刚求饶认罪,这时却来要人。你是真不想撇清了?”

难道我不要人就能撇清得了吗?——杨楝心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臣与她并无瓜葛,无须撇清。再说——”他一横心,又加了一句:“再说,臣一向赏识她的才华。”

皇后咬住了嘴唇,强忍唇间将要溢出的笑纹——折腾了这许久,最后竟是他自己提了出来。是了,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他索性要了琴太微又如何?可皇后却已经想见到皇帝的雷霆怒火,太后的颜面扫地,淑妃的懊恼神伤,还有…徐三小姐的失望拈酸。好个杨楝,顺水推舟,引火入邻,宁可自损七千,也要杀敌一万。

“赏识她的才华?”太后疑道。

皇后忙道:“琴内人写得一笔好字,在坤宁宫中常常抄写青词,阿楝见过亦十分赞赏。”

太后微笑道:“那就太可惜了。方才用了些刑,她的手怕是已废了,你要去了也没用啊?”

皇后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决心,无论真相如何,只怕太后都不打算让琴太微落得好下场。杨楝亦觉不能置信,太后的笑容里满是嘲弄玩味:“不会写字的,你也要吗?”

那个天真羞怯的少女重又浮现在他眼前。用了些刑…手已经废了…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琴灵宪的女儿,是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吗?郑半山却说“请殿下无论如何保全她性命”,真是何其荒谬。

“我要她。”他听见自己说。

太后静默良久,终于对皇后道:“她是坤宁宫的人,你就做主了吧。”

皇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谁干的,他可真了不得。”

“不管谁干的,早晚会露出马脚来。”李司饰替太后揉着肩膀,“今日事情已完,娘娘就别怄气了。”

“我岂是为那些宵小怄气。”太后淡淡道。

猫儿的尾巴柔软光滑,抚之有如上好的锦缎在手心滑过,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了。但只略微加一点力气,它便会吃痛地哼一声,偶尔也会转过头张嘴咬住主人的手指,却又不会咬得狠了,只敢用细齿微啮一下倒像是撒娇邀宠,真是何等谄媚狡猾的畜生。太后忽觉不耐烦,把白猫的脖子一拎,扔到膝下。猫儿叫了两声,自觉无趣,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太子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太后低声道。

“怎么会?”李司饰忙截住这话,想了想又用极轻弱的耳语补充道,“再说,太子的事也怨不得娘娘啊…”

“我记得阿楝从小最是洁身自好、爱惜令名,他七岁那年,就因为跟一个小内官去兔儿山挖草药,被戴太傅说了几句宠信宦官耽于游嬉之类的重话,他哭了整整一天,从此不再和内官玩耍。如今为了气我,他竟然…”太后道,“…难道他们真有些什么,想一床锦被遮盖过去?”

李司饰笑道:“娘娘想太多了吧。现在人也领走了,皆大欢喜,不必追究这些啦。”

“是我多心吗?”太后愤愤道,“这女孩子看着是天真无邪,可你别忘了她的母亲是谁!”

每当太后提起那个人,总会有一阵难言的沉默。李司饰早已熟悉太后的情绪,等了一会儿,她才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今天是徵王殿下的好日子…”

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回到清馥殿时,天早已黑透。杨楝奔波一天,劳心费神,已是疲累至极,随口吩咐程宁给新人安排住处,便自回房中睡下。刚刚挨着枕头,忽然听见清宁宫又有人来。爬起来看时,却是两个老年宫人,携来一只木匣子,说是太后有东西赏给琴内人,先呈给殿下看看。

掀开匣子一瞧,里面竟是雪光如刃的一条白绫。

杨楝吓了一跳,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放人了吗?”

两个宫人相视一眼,道:“殿下稍安,这东西是用来铺床的。”

杨楝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发白。他扣上匣子,对那两个宫人道:“放下走吧。”

两个宫人却不肯动:“殿下恕罪,只是奴婢们还要回去向太后复命呢。”

太后还是不信,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杨楝心想。他听说过庶民百姓中,有在婚床上铺设白布以验新妇贞洁的做法。但哪怕是读书官宦人家也不屑此举,何况皇族。真是亏她想得出来!那两个老女官高捧着匣子,一本正经地等着,明明是暧昧勾当,偏要做得冠冕堂皇。两张老脸的沟壑间填满了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一星半点不端庄、不体面的神情——其实她们心中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吧?杨楝心中嫌恶到了极处。

他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自己立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掌心里居然全是冷汗。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自己过去了。沿路似乎听见有人朝他连声贺喜,又有人殷勤地替他拉开房门,亮出一室红烛如血。

那女孩已经换好寝衣,半散着头发,端坐在床边。两个老宫人应该都和她讲清楚了。

杨楝想起去年岁暮在皇史宬看见的那个琴太微。冬日空气冰冷,日光如瀑,她像是悬于屋檐下的一段冰凌,周身折射着脆弱晶莹的微光,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冰消雪融化为乌有。那时候他恨不能一手拗断了她以解胸中危厄。可是冰凌紧握于手中,亦会带来切肤刺骨之痛。

床中鲜明刺目,那一尘不染的白色正在肆无忌惮地嘲弄着无辜的新人。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她不愿意…他要怎么打发走那两个老宫人,难道再回去和太后斗上一场?若她肯像那些姬妾一样曲意逢迎,大约一闭眼也就完事了。但她不动如松,只是瞪大了一双秀美的眼睛,目光像盲人一样散漫却深不见底。

他俯身捧起她的双手查看,手心被戒尺打过,肿得像个桃子,手腕手指却还能动,并未伤及筋骨,不至于真废掉。他又随手拉开她的衣带,剥去中衣,解开贴身的主腰,看见雪白柔嫩的肩背上有一道道藤条留下的红痕,不深,却也触目惊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身体时,她终于控制不住地躲闪起来。

“实在不愿意,”他停下来叹道,“我也不勉强你。”

她茫然地看着他。

“你想回宫里去?”

她猛烈摇起头来,抽噎道:“不去,不回去…”

他略觉意外,又问:“那怎么办?”

她呆了呆,还是摇了摇头。彼此沉默了一回,她终于抬起蒙蒙泪眼,勉强看了看身边的男子,只觉无地自容,抖着嘴唇道:“我就留在殿下这里…”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谨慎地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揽至怀中,尽量温柔地抚慰着。她的肌肤莹白如玉,胸前隐隐透出细弱的淡青色脉管,被亲吻时会绽开嫣红的花朵,又似有惑人的幽香从其间漾出。

琴太微仰倒在白绫上,默默任他施为,目光竭力回避身边男子的面容身躯,亦刻意忽略肌肤贴紧时的陌生温热。她脑中盘旋起了无数画面,就是不敢去想眼前发生的事情。身体碎裂的一刻终究降临,她将声音死死压抑在喉间,两行泪水却从灼红的腮边骤然滑下。

觉出她身体深处强烈的战栗,杨楝迟疑了一下:“很疼?”

她在枕上摇了摇头。分明痛楚至极,嘴唇都咬破了,迸出几粒珊瑚般的血珠子来。杨楝看得出神,忽然俯下头去尝那血珠的味道。她一时猝不及防,便已唇舌交缠,浓稠甜腥的滋味一直冲到胸臆。这深吻中竟有意想不到的甘美,令他难以抑制地着力起来,几欲穿透她菲薄的躯体。无所不至的羞耻感令她再也无法忍受,她忽然迸出一声号啕。

毫无征兆的哭声把杨楝惊醒,令他自云端上一脚踩了个空。一俟他退出,她立刻合拢双腿钻到被子里躲起来。喘息犹未平定,哭了几声又发出一串猛烈的呛咳。似乎有人拍了拍背,她把被子攥得更紧,不漏一点光亮,恨不得当场窒息在这片浓黑里。

杨楝头晕目眩,坐在一边等了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心中怅然空乏。见她哭得无边无际,又不肯听一点哄劝,自家亦觉无趣,种种烦闷懊恼重新涌起。扯过白绫察看,其上果然溅了几滴芙蓉红泪,见证她刚刚失去的纯真。

“是真的吗?”

“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应当是真的。”

“阿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