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照以庶子身份袭爵,唯恐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年来他时时锋芒外露,实指着争一件奇功下来,将福王扶上储君之位,他也好在忠靖府中站稳脚跟。”冯觉非道,“如今眼见福王坏了事,他竟然起了谋逆之心。只是仓促起事,尚不知结果如何。若换作徐功业本人,怕是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戴纶摆了摆手,沉吟片刻道:“徐安照有不臣之心,只怕皇帝早已心中有数。不然深更半夜密召徵王,所图为何?”

冯觉非一怔:“老师的意思是,皇上猜到福王和徐安照要反——或根本就是做下套子诱他们反,然后再捎上徵王?”

戴纶点头。

“竟是学生误判了,”冯觉非顿足道,“总以为皇上要对付徐家,也得三五年功夫,其间不会拿殿下怎么样。这回看来,竟是要将殿下和徐家一锅端了。如此心急,竟不像皇上的作为。”

戴纶道:“如今不必管皇上何以如此。目今看来,皇上和徐家尚不知谁胜谁负。若是皇上有心做局,只怕徐安照胜算不多。如若皇上成功平乱,则必定徵王与徐安照一同以谋逆论罪。若徐安照果然成事,则他也不会放过徵王。”

冯觉非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颤声道:“老师以为目今该怎么办?据田公公称,已有人向小陆将军传话,只望他能于乱军中救出殿下一命。但是救命容易,免罪则难。”

戴纶倒还镇定,道:“目今我们只有盼着皇上成功平乱,或者殿下还有一线生机。皇上至少不肯轻易得罪文臣,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书生,别的事情犹可,他头一桩在意的,是他那张仁君的面子。”

冯觉非明白过来了,道:“不管外间情形如何,我们先造起势来。”

“我们的人有随圣驾出城的吗?”戴纶又问。

“没有。”冯觉非道,“但礼部乔长卿一直向着徵王,学生可以试着说服他。”

戴纶锁眉道:“殿下是皇帝带出宫去的,只怕将来皇上不认这笔账,还得请田公公从宫里想想法子。只不知殿下此去城外,他会如何行事?”

“田公公话中意思,殿下昨日临行前,似乎已有察觉。这也是我焦虑之处,殿下既然心里有数,那他还跟着出去…”冯觉非说着说着,自家心里倒是惊疑起来,却道,“殿下一向谨慎细心,断不会真的跟着徐安照谋反的。”

“殿下绝不会跟着徐家谋逆,他必定会设法脱身。可是…”戴纶犹豫着,又叹道,“他自小受太子严格教养,固然大略是谨慎规矩的,但我冷眼看他行事,仍是不时的冲动激愤,想来终归还是年轻任性吧。这一回真怕他做出糊涂事来。此刻他生死难料,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城外兵变,城中徐党蠢蠢欲动。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倒有四个不知踪迹,只剩北兵马司指挥邵池带着几个兵左支右绌,抵挡不及。不知哪一路披盔戴甲的人马,把六部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有徐党魁首赵崇勋把持的兵部尚可出入。而清流为主的礼部和翰林院则被搅了个底朝天,叛党用刀架着文官的脖子,逼他们起草福王即位的诏书,当时便有几个坚贞老臣扑刀自尽。

谢凤阁夫妇丁忧在外,谢迁夫妇在永宁寺守丧,竟然逃过这一劫。然而谢驸马府毕竟被乱党冲了进去,死伤仆妇无算,家私细软亦被劫去十之七八,末了还在院中起了一把火,把房舍都烧尽了。

皇帝既不在宫中,一时间还没有人闯到大内去逼宫。皇后尚且镇定,一边教吕义等安排人手,紧闭宫门不放任何人出入,一边布置人手看紧各宫动向,一边不时遣人探问太后。想起咸阳宫必定是乱党的靶子,不觉头皮发麻,索性将让唐清秋带着人将淑妃母子接到坤宁宫中,由她亲自看着。就算是徐安照想要扶植福王,剿灭皇三子一党,也不能让淑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罪名落在她这个皇后身上。

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礼部官员乔长卿称,御驾被劫,徵王杨楝奋身护驾,与徐安照力战不敌,被一刀刺入后心。

此言一出,举城哗然。清宁宫徐太后得知消息,竟至当场晕厥。

乔长卿被发跣足,满身是血,跪在午门外捶地痛哭。彼时午门尚在禁军手中,并无人阻拦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几个小官儿跑了出来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牵头,冯觉非便领着一干交好的年轻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灵大军,口口声声呼唤皇帝。旁的低阶小官儿们见了,也相继入伙,一则是受了鼓舞抱团结伙,二来也想借午门躲避兵乱。人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渐渐非徐党的中层官员也参加进来,一时午门外哭声震天,竟是国殇的架势。

哭了一回皇帝,自然还有人记得徵王。庄敬太子余威犹在,徵王又素有贤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实不在少数。此时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顺势而为。

闹到中午,中、西城三个指挥使被禁军和邵池救了出来,东、南城兵马司亦有副指挥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夺回了六部衙门,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党,城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如此闹到下午。午门城楼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满朝朱紫,此时全都傻了眼。

早间徐太后因闻徵王噩耗而晕厥,万幸郑半山正在清宁宫中,当即施以救治。几针扎下去,徐太后悠悠醒转,与郑半山商议一回,心中有了计较,即刻遣张纯带着人进了坤宁宫,自己顾不得病体虚弱,一乘小轿直奔乾清宫而来。李彦匆匆迎驾,一句劝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徐太后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御座前坐定,催着太监们笔墨伺候,厉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天下大乱。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宫欲效孝端太后故事,立皇三子杨桢为新君,以平定事态,安抚人心,整顿朝纲。”

殿中无人应声,吕义、周录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后一声冷笑,随侍女官们开始研墨铺纸。

李彦忍不住道:“若陛下回来…”

徐太后道:“新君承位之后,太上皇可去南宫颐养天年。”

南宫是废帝软禁之所。此言一出,吕义等人有些撑不住了。如今局势乱成一团,徐太后未必有废黜皇帝的能耐,但万一真让她写成了诏书,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李彦杀鸡抹脖子地朝吕义使眼色。徐太后觉出他们意有所动,又提高声音道:“本宫并不想这样,杨桢太小,这个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还,本宫即立其为新君,想来朝臣们也是支持的。”

乾清宫众人一时还没明白,又听徐太后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与皇后手中。”

殿中一时死寂,吕义和李彦疑心太后夸口威胁,但淑妃被皇后接走倒也是真的,他们无法查实坤宁宫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太后坐在龙椅上,玑珠黼黻,宝相庄严。她该说的已经说完,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良久,明堂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皇帝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跪地叩首。

“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徐太后冷笑一声,毫不意外。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讥讽皇帝两句,然而毕竟忍住了:“本宫一人担心,倒也无妨。怕只怕朝臣们担心太甚,皇帝难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摇头苦笑道:“朕这就出去。”

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这样的安排,不要瞒着本宫。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夺爵下狱诛九族,本宫也决不阻拦。江山社稷与一姓荣辱,本宫当然知道孰轻孰重。”

皇帝被堵得无话可说,讪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宫?”

“皇帝不曾听说——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扫皇帝一眼,却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仿佛洞悉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秘密。

皇帝对群臣的说辞是,今早骤起头风,不能下地,于是并没有出宫。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饶是冯觉非惯于随机应变,此时也险些骂出“卑琐小人”四个字来。他们最多只想到皇帝布局引诱徐安照叛乱,陷害徵王,万没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彻底,自己躲在宫中让徵王去送死。

“逆臣当诛!可惜了朕的贤侄…”皇帝虚弱的声音淹没在群臣的哭号声中,一时竟不知哭的是天子还是徵王。

徐皇后得知皇帝并未出宫,先是一怔,顿时悟出皇帝为了诱使徐安照谋反,竟然使了这等偷梁换柱、一箭双雕之计,气得呕出一口鲜血。谢迤逦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后一把推开,骂道:“…他算什么人主?竟使出这种小人伎俩,都是为了你这贱婢么!”

谢迤逦立刻跪倒,连连叩首:“娘娘责备,令臣妾死无葬身之地。”

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会无葬身之地?内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应,寻死觅活还轮不到你。这回分明是要徐家无葬身之地!是要太后与我无葬身之地!”

皇后此话既出,坤宁宫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团。皇后亦不阻拦,只是端坐在凤榻上,冷面袖手瞧着一地哀鸿。

谢迤逦少不得跪着抹眼泪。忽然一声婴孩的锐啼,却是三皇子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跟着大人们号起来。谢迤逦想要去抱孩子,却不见皇后许她平身,一时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记起杨楝亦死在乱军之中,顿时心如刀割,只能将头死死地低下,泪水湿透了衣襟。如此闹到皇帝回宫,遣周录过坤宁宫查探,众人方领旨散去。

皇帝也并没有多的话关照谢迤逦,只带着桂玉稠过乾清宫去了。谢迤逦抱起三皇子,只觉哭了一场,浑身虚空。时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实,但她已不敢再多想这一日的事情,脑中不住涌出骇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阳宫,见斜阳偏入小窗,锦屏螺钿金碎,宝鼎香灰如雪,满目伤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图昨日才勾了几笔,还未点上胭脂红,墨线却已干涸。隔壁那婴孩在乳娘怀中啼哭不已,她难受得连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细想年来,铤而走险,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图为何,这一日尽皆碎为齑粉,灰飞烟灭。都说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还活着,还要活过那望不到尽头的余生。

消息传到西苑,已是薄暮时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祷告,听徐未迟报徵王噩耗,呆呆应了一声,便吩咐关门闭户休惹是非,随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检视书稿,终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一缕红丝渐次延长,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轻勾出一条红线,又在纸上洇开,渐次染红整个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里跪在玉阶上,也不曾像今日这样冷过,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后一点热度也随着消磨尽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觉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还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残破的身体…

伤在右肩上,大约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挣扎了几回,也无法从水中站起来,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滚入水草深处,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这一枪若是穿胸而过,倒也痛快吧。从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来演武场上的练习确乎当不得真呢。

有人过来平叛了吗?不知城中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后又该怎么办…起初他紧张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见天色渐黑,新月渐落,星河如霜,寒鸦点点,不觉东方又渐白,几番晕厥又醒来,梦中有人拯救,醒来还在水中,冷得几乎绝望,思绪亦涣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来覆去只想着有点温热就好,不要冰凉的游鱼、粗粝的草茎、腥苦的湖水,只要一双柔软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丝如缕,缠绕在身体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节的系腕红丝来。小时候最爱裹了莲子、松仁、蜜枣、桂圆的八宝甜粽,乳母怕他积食,总是只让吃半个,愈发惦记得紧,后来在南边尝过咸粽子,热腾腾的味道也很好。这几年回到京中,恍惚连粽子都没怎么认真吃过。朦朦胧胧地想着幼时琐事,忽然明白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总是粽子形。《荆楚岁时记》上说,楚人作粽,以楝叶及五色丝缚之,可令蛟龙畏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呢。

他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乱想起这些闲事来。可是那个香囊到底还在不在身上?她把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环给了自己,还是谢夫人的遗物,其意自不待言。将来尸体送回去,被她发现玉环竟丢了,大约又要怄气。更衣时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带上,这时若能抬得动手臂,还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云淡风清。有一双白鹤,轻飏如风,洁净如雪,他心中掠过淡淡的一声叹息。

南海子兵变后的这二十四个时辰里,漫长得有如过了整整一冬。神机营血战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余部。锦衣卫连夜肃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清理。

破晓时分,急促的马蹄声落在长街的青砖上,踏碎了无数人的清梦。沿路上朝大小官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一名身形矫健的神机营武将骑马闯宫,沿路呼喝开道。人人都看见他怀中抱持的少年遍体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光景。

立刻有礼部的官员认出那张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杨楝。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惊呼不已。

为着杨楝忽然生还,这一日的早朝亦推迟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连早膳都不曾用过,便匆匆赶到奉天门,亲自见过大难不死的侄儿,杨楝伏于阶下,勉强应答了几句话,便昏死过去。文武百官陆续在奉天门下聚齐,乱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戏,其中便有几个忠直老臣开始叹息抹泪,又有年轻大胆的言官开始声讨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措,只是满面痛惜,连声催促陆文瑾速速将徵王送回西苑去,再与群臣周旋,商议对策。

徵王府这边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宁和琴太微哪里还坐得住,领着众人烧水铺床自不必说,索性备了担架守在门口翘望。陆文瑾得了皇帝的亲口允可,便骑着马直奔清馥殿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将杨楝抬回房中,连声唤着殿下,他连睫毛都不抖动一下。

细视情形,见他衣衫褴褛,只勉强裹了一件宽大的青袍,想是陆文瑾的。胸前背后各有一道刺伤,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银白的肌肉,形貌极为可怖。宫人们吓得手忙脚乱,殿中一片嘤嘤哭泣。程宁只得喝开众人,亲手用剪刀将他的中衣剪开除下,不免撕动了伤口涌出新血来。他只是昏迷着,连疼也觉不出。这时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热手巾替他擦拭身体,只觉他越来越冷,擦到后来血痕污泥都干净了,但硬玉一样的身躯却是始终无法温热如昔。

郑半山亦赶了过来。饶是老内官见惯生死,摸过杨楝的脉门也变了脸色,急催参汤续命。程宁早有准备,不一时参汤便送了来。杨楝已是半个死人,汤药喂到他唇边,沿着唇角尽数流走了。程宁只得催琴太微来喂药。她也顾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参汤,再衔住他的嘴唇,一点点将汤药度入口中。如是反复几回,总算把一碗参汤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红——也许只是被滚热的汤水暖了一下。

参汤又苦又辣,直冲鼻囟,她觉得眼泪就快下来了,生怕被人看见,只推去换热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却被等了多时的徐未迟拽住:“娘子,陆将军叫我把这个东西送进来。”

“什么陆将军?”琴太微不解。

徐未迟道:“刚才陆将军在门口,说殿下昏死前提过香囊。他只找到这个,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东西,叫我拿给娘子收好。”

她这才想起刚才送杨楝来的正是陆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顾杨楝,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香囊湿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绣线也钩坏了,所幸玉环还在。她捏着玉环只顾出神,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冷风吹干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听见程宁同郑半山在低声叹息:“他一向能忍,这回怎么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时昏睡过去,一时朦朦胧胧醒来,不知晨昏,不辨晦明,仿佛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门口,隐隐看见父亲的形影,他正要追随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拦在面前,连连将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纤弱,泪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谁,也许是他的母亲。

后来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洁柔软。有人来问脉,有人来灌药,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还记得受伤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即使睡梦中也无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复复劝慰着他。他又渐渐觉出饥渴,清水和薄粥便应时而来,枕在温软的臂间闭着眼喝粥,倒像幼时生病被乳母照顾一般。身上的伤口长得极慢,一度溃烂发热,只能靠人用凉水擦身,才觉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来时,也曾发觉自己的手被焐在一双柔软滑腻的柔荑之间。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她的呼吸间隐隐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他终于觉得清醒了,立刻挣扎着半支起身体向帘外探看。彼时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尘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间。那人手拿毛笔正竭力够着墙上的什么,一只脚轻轻翘起,腰肢软如杨柳。

“殿下——”

程宁恰从外面进来,蓦地看见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来——咱们这里不用那个。”

原来墙上却是一幅消寒图。每年冬至节,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送各宫张贴,图中一枝白梅,花开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数,每日点染一瓣,待到花满枝头,数九寒冬便过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刚刚把消寒图挂出来。这还没点上第一花,不曾想杨楝醒了。不知程宁为何反应这么大,她一时呆在那里。程宁两步上前欲夺,见杨楝倒不像着恼的样子,却也没了主意。

杨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松了口气,才蓦然回神,连声道殿下醒了能说话了,抛下笔走过来,差点被地上的线毯绊了一跤。唯有程宁沉得住气,立刻叫人通知郑半山去。

杨楝略撑了一会儿,依旧眼珠不错地望着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搂着他轻问道:“要不要喝点水?宫里赏了新鲜的密罗柑,还是切一个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见她一笑而去,转瞬捧来一只甜白小碗,里面是金黄如蜜的柑子肉。他就着她手里吃了几口,问:“你说…这是赏下的?”

琴太微道:“宫中分了冬至的节礼下来。”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篮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来的。”

他轻侧了一下脸。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示意乾清宫的周公公传出话来,说圣心十分体恤,本不欲责罚,只是挡不住朝议滚滚,总要做个样子出来。这三个月,请殿下尽可放心养伤。”

他没有应声。

她见他皱起了眉头,又低声道:“我听见郑公公那边的口风,也是没事了。”

听见这话,环顾了四周,又道:“扶我起来走一走,躺了这些日子,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着琴太微的手走了几步便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只得又回到床上躺着。甫一沾枕头,便觉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涌,他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你还在?”

“一直在的。”她忍着眼泪,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重堕阿鼻地狱:“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