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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微妙的兴奋感彻底激怒了少年,他深吸口气,扬起脖颈,将手中长卷一举,朗声念道——

《诉宫学院首鲁行章十罪书》。

字字铿锵,如刀犀利,本应石破天惊,满场却静寂异常,无一人发出惊讶哗然之声,所有人皆定定望着那道白衣身影,目光灼灼,仿佛有火苗在众人心中瞬时燃起,一点燎原。

偌大考场内,唯有姬宛禾,深深闭上了眼眸,从唇齿间溢出的叹息几不可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简直愚蠢至极……”

骆青遥的声音重重响荡在考场之中:“鲁行章任宫学院首以来,其罪一:暴戾严酷,专横独行,滥施院首之权,不尊宫学诸位太傅,唯己独尊,目无师道;”

“其罪二:治学无方,不思因材施教,反钻刑法律条,化身豺狼虎豹,视宫学子弟为罪恶滔滔之犯人,将天子门生玩弄于股掌之中,使人人惶然不安,无心向学,荒废课业;”

“其罪三:罔顾学子喜好,陈腐刻板,粗蛮扼杀学子所擅所专之处,夺其志,抑其性,极尽践踏打压之暴行,泯灭人之本欲,毁众学子赤忱之心;”

……

少年清亮的声音飘出窗外,随着春日花香飘入风中,进了旁边院落的另一处考场内。

那是专为“麒麟择士”所设,招取新生而开的考场。

满堂笔墨清香,鸦雀无声,却有一人耳尖动了动,忽然抬起了头。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孔白皙灵秀,长发高高束起,容貌气质颇为出众,不像个文弱公子,反而似位俊俏的少侠,带着一股宝剑出鞘的锐气,飞扬飒然,身上似乎都能嗅到海风的味道。

正是女扮男装,离开琅岐岛,前来宫学参与麒麟大考的辛鹤。

她来到皇城,原本想直接潜入宫学找寻那本《妙姝茶经》,却不料守卫森严,她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半夜翻墙进了书院,却在里面转晕了头,完全迷了路,还差点一脚踩空栽到湖里去!

在琅岐岛上无拘无束惯了,她一时根本无法适应宫学的繁复构造,里面实在太大了,书堂院舍,花园假山,水榭楼阁,绕也绕不完,她简直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找起。

所幸一筹莫展之际,她迎来了宫学一年一度的麒麟大考,眼珠子一亮,她干脆换了套男装,直接跑来考试了。

不如先进了书院,做个宫学弟子,一边念书,一边慢慢找线索,从长计议?

因为书院分为男学与女学,当年那位太子便是在男学写下了《妙姝茶经》,辛鹤便也扮了男装,想以男弟子的身份考入宫学,在太子曾读书之地找出那本茶经的下落。

她匆匆来应考,本就没做什么准备,内心正紧张着呢,哪知道外头还忽然传来了一阵莫名的喧闹声,无端干扰了她的思绪。

她微微皱眉,旁人或许听不见这遥远考场中传来的声响,她却耳尖微动,自幼习武下,五感均比旁人敏锐,此刻不由有些暗恼:“哪个家伙在闹事啊?还让不让人考试了?”

那声音听不完全清楚,只感觉是个年少气盛的家伙,辛鹤握紧手中的笔,暗自期盼这家伙快快被监考官扔出考场。

“要是没考上宫学,我非得把你揪出来揍一顿!”

咬牙哼哼着,辛鹤深吸口气,埋头继续考试,不管怎么样,她都得考上宫学,找到那本《妙姝茶经》,救活姑姑的爱人!

风掠长空,暖阳照着屋檐,窗外杨柳轻拂,飞絮漫天。

另一边的考场中,骆青遥还在扬声念着《十罪书》,他每说一条,堂上的鲁行章便会微微点头,唇边露出诡异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终于,《十罪书》到了最后一条,骆青遥顿了顿,深深看了堂上的鲁行章一眼,拔高语调,几乎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翻涌的悲痛与愤懑,一字一句高声道:

“其罪十: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令宫学弟子陶泠西赤足立雪,单衣沐风,致使陶生双腿冻死,卧病不起,大好男儿一夕沦至残躯,日夜饱受针灸之苦,焉知此生毁矣……”

悲愤的字字句句间,仿佛风雪灌入学堂,众人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地萧寒的一日,陶泠西抱着自己的木马跌跌撞撞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被鲁行章当众责罚的场景。

“不要毁掉我的偃甲飞马,求求院首,不要毁掉它们……”

陶泠西耗费无数个日夜,辛辛苦苦做出的木马被踩在地上,支离破碎,只因晨读大会上他的迟来一步。

这冬日的晨读大会由鲁行章发起,旨在磨砺学子意志,卯时不到书院众人便要齐聚一起,诵读诗文古籍,而这个时辰,天都还是漆黑一片的。

好巧不巧,陶泠西第一日就落在了鲁行章手上,成了他推行新规,震慑众人最好的一杆枪。

他不仅要罚他,还要加大力度,重重罚他,罚得人人色变,罚得“杀鸡儆猴”,叫日后晨读大会上,再无一人敢迟到早退。

陶泠西迟来的原因正是他怀抱的那几只木马,他一向痴迷于此道,手中做出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平素总被人戏谑,不该出生在武将世家,合该生在一个老木匠行。

而此刻,他呕心沥血,挑灯熬夜做出的那些“宝贝”,就被鲁行章狠狠踩在了脚下,如同碾碎他的一颗心般。

身子孱弱的少年,在风中摇摇欲坠,几乎是面白如纸地扑上去,跪在地上不住哀求着:“院首求求您,求求您,学生知道错了,学生再也不会迟到了,求求您不要毁掉学生的偃甲飞马……”

“什么偃甲飞马?尽是一些旁门左道,奇技淫巧,就为了这些小玩意儿错过晨读大会,你眼中可还有院规?”

“自己除去衣裳鞋袜,给我去雪地中反思己过,晨读未结束之前,不准回来,听清楚了吗?”

严厉的喝声响彻在众人耳边,满场脸色大变,就在一片噤若寒蝉间,队列中的骆青遥再也忍不住,昂首目视鲁行章高声道:

“鲁院首,晨读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后才能结束,难道陶泠西就要脱了衣裳鞋袜,活生生在雪地里冻上大半个时辰吗?这样的大风雪,莫说人会冻坏,就连牛马都捱不住的,难道只因迟来一步,就真要将人活活逼死吗?”

鲁行章站在高台上,冷冷望了他一眼:“违反院规,理当如此,若不严苛执行,如何管束宫学?”

“可我们不是犯……”骆青遥那时还欲再争辩,已被身旁兄弟齐齐拉住,高台上的鲁行章亦厉声道:“谁还要为陶泠西求情,便与他一同连坐,共同领罚,多一人,受罚时刻便翻一倍,想要领教的弟子尽管站出来,我现在便来统计一番,好好数一数,你们究竟该在雪地中站多少个时辰!”

“你!”骆青遥怒火中烧,捏紧双拳,到底还是陶泠西拉住了他,面容苍白的清秀少年贴近他身侧,压低了声音道:“遥哥,不要再说了,我独自领罚便是了……”

“只要你,只要你将我那些偃甲飞马的残块偷偷收好,我就放心了,请你一定要帮我收好,其他的……都不用了,半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相信我,我可以撑住的。”

怎么可能撑得住呢?

那么煎熬漫长的晨读,那么凛冽呼啸的大风雪,便是江湖上的高手侠士都难以抵抗,更遑论宫学之中,陶泠西一介羸弱书生?

他被带回去时,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双腿都冻坏了,却还对前去探望他的骆青遥与姬宛禾几人,勉强露出微笑,安慰道:“还好,还好我的手没有冻坏,日后还是能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反正我一做就要在屋子里待大半天,也不常走动,其实,其实也不算太坏了,对不对……”

那样苍白的笑容和语气,每夜每夜地回荡在骆青遥脑海中,像有一根针扎在他胸口,令他难以喘息,夜不能寐,心欲滴血。

“陶生双腿冻死,卧病不起,大好男儿一夕沦至残躯,日夜饱受针灸之苦,焉知此生毁矣……”

《十罪书》的最后一条久久响荡在考场中,骆青遥死死攫向台上的那道身影,几乎恨得要将牙齿咬碎了。

静寂的场中也开始隐隐躁动起来,不少人愤慨间眼泛泪光,当骆青遥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他身侧一人霍然站起,将手中考卷高高一举,上面只字未动,他直直着目视鲁行章,当着满考场人的面扬声道——

“宫学子弟陈昌明,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随着这一声落下,旁边又有一人站起,手持考卷高声道:“宫学子弟谢川源,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这两声犹如一记信号般,一道道身影接二连三地站起,此起彼伏的附议之声在考场内回荡着,撼人心魄——

“宫学子弟齐少琰,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宫学子弟王文阙,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宫学子弟柳季常,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

转眼间,考场内站起了一片人影,高台上端坐的鲁行章却依旧冷笑着,神色丝毫未变,与骆青遥四目相对中,唇边甚至还挑起了一抹森森寒意。

如此大的动静,终是引得书院上下的院傅们全部赶来,众人围在门边,一个个目瞪口呆,压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是鲁行章任院首以来,第一回,竟然有人敢带头闹事,挑衅他院首的权威!

考场内也依然躁动着,站起身的至今为止全是男弟子,还尚未有女弟子敢站出来“声援”,虽然她们心头亦是热血翻腾,激动不已。

但毕竟都是些姑娘家,其中不乏家风森严的世族小姐,要真正豁出去,跟着骆青遥“大干”一场,公然对抗院首鲁行章,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与胆魄。

一时间,考场内的女弟子们面面相觑,不少人微微咬住了唇,心头一片天人交战。

门口的几位女傅却稍稍松了口气,还有年长些的女傅不住向考场内使着眼神,暗示女弟子们不要跟着胡来,却就在这时,一道纤秀身影冷不丁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清冽响起——

“宫学子弟姬宛禾,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这一下彻底令考场炸开了锅,连骆青遥的背影都不易察觉地一颤,他回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姬宛禾。

姬宛禾却无视周遭喧杂,只是对着他抬起尖尖的下巴,扬唇一笑。

蠢就蠢吧,一辈子这么长,还不兴恣意几回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能怎样?

有了姬宛禾的毅然站出,女弟子们也纷纷受到鼓舞般,再顾不得怯懦,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站起,场中又掀起一片“以白卷明示决心”的浪潮。

少男少女们面孔稚嫩,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意气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呼啸山河,可撼天地般。

骆青遥久久回望着姬宛禾,终是轻轻一笑,双唇动了动,无声道:“宛姐行啊,舍命陪君子。”

姬宛禾笑眯眯回敬:“去你大爷的。”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眼前仿佛白茫茫一片,如有飞雪扑面而来,耳边响起一个温柔腼腆的少年声音——

“阿宛,这些飞马,我其实想要送给你,你别笑话我,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很喜欢天上的浮云,无拘无束,变幻莫测,但你却永远也无法触摸到……”

“我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这些飞马,给它们插上了翅膀,如果有朝一日,它们能飞上天空,是不是就能代替你,去看一看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

第3章 骆青遥受刑

三月的天最是无常,一场春雨说来就来,马蹄声响,穿梭在滂沱大雨的夜色中,溅起无数水花。

丞相府门前,灯火微茫,少女从马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扑到那朱红大门前,火急火燎地拍打起来:“师父,师父,你在不在?出事了,快去救救老遥……”

正是从头到脚湿漉漉,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的姬宛禾。

她才从宫学的后门里偷偷跑了出来,连夜回了一趟家,却发现父亲不在府中,只有母亲赵清禾独自一人。

见到女儿忽然跑回来,赵清禾也吓了一大跳,刚想招呼下人给女儿泡参汤,换衣裳,却被女儿一手拦住了。

“爹呢?”姬宛禾来不及跟母亲解释那么多了,径直问道。

赵清禾一愣,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他,他出门画那《春山图》去了,说是过两日就回府……”

“完了。”姬宛禾一跺脚,几乎两眼一黑:“一个两个都不在,老遥还真会挑时间,存心去给那鲁判官送命呢!”

这事她爹还能说上几句话,她娘就完全指望不上了,那样柔柔弱弱的性子,鲁行章一口气就能给吹翻了!

最要命的是,现下骆青遥的爹娘也不在,本来有个厉害的外婆还能撑一撑,结果也跟着他爹娘离了皇城,听说是要去拜访江湖上一位故人,连带着老奉国公也跟去了,一家上下等于跑了个空,还有谁能保他呢?

“没辙了,只有一个人能救老遥了。”姬宛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刻也不敢耽误,风风火火地就要冲出门,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阿宛,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姬宛禾扭过头,看着母亲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拍拍她的手,呼吸急促道:“娘我没功夫跟你细说了,老遥犯事了,明天就要上书院的‘断头台’了,你快让人出门把爹找回来,不然只能给老遥收尸了!”

她匆匆扔下一句话后,又头也不回地奔入了风雨中。

只留下母亲赵清禾站在门边,身子摇摇欲坠,难以置信:“青遥,青遥这孩子出事了?”

她与骆青遥的母亲情同姐妹,从前一起在宫学念书,骆青遥在她心中也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知晓他出了事,她也急得方寸大乱。

“那么听话的孩子,怎么会犯事呢?”

她哪里知道,骆青遥犯的不是普通的事,还是“空前绝后”的大事。

这场“罢考示威”来得太过汹涌,大半个宫学子弟都卷了进来,许是人人都抱着“法不责众”的念头,料那鲁判官也没办法一气儿处置这么多人。

可惜,姜始终是老的辣,鲁行章也正好“反其道而行”,不责众人,只责一人。

这一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了。

骆青遥被关了起来,明日一早便要当众领罚,由鲁行章亲自执行鞭刑,此次一共有多少人闹事,他便要挨上多少鞭子。

粗粗一算,鞭子挨完,人估计也就没气儿了。

姬宛禾一想到这里,雨夜中拍打着门的手就愈发用力了:“师父,师父你快出来呀,老遥落鲁判官手里了……”

她来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付远之。

付相与他们的父母亲乃一辈人,同在宫学念过书,情同兄弟姐妹,他没有夫人,没有孩子,孑然一身,一直将姬宛禾与骆青遥视如己出,不仅悉心教诲他们,甚至还认了骆青遥当义子。

骆青遥的母亲是付相一生不能忘怀的人,他这些年对骆青遥可谓是尽心尽力,倾情守护,此番骆青遥一家上下均不在皇城,唯一能保下他的人,便是他这个“义父”了。

雨夜中,朱红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姬宛禾目光一亮,露出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姬,姬小姐?”

姬宛禾愣了愣:“钟叔,我师父呢?”

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一边就想往门里冲,却被老管家一句话止住了脚步。

“老爷,老爷他去见皇上了。”

“见皇上?”

“是啊,还不是为那一套新刑法的推行么,皇上又召老爷进宫了,这段时日不知商讨了多少遍……”

“新刑法推行?”昏暗的雨夜中,姬宛禾的双眼异常明亮,几乎脱口而出:“是那套《梁宫司刑》吗?”

“可不就是嘛,那鲁大人都贬了官,被老爷弄去管书院了,却还不死心,成天折腾他那套刑法,昨儿个又向陛下上了几封折子,一定要陛下施行他那套新法,老爷都被他闹得头疼了,姬小姐,你说这鲁大人怎么就是这般顽固不化呢……”

相府门前,钟叔说着说着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少女早已没了影儿。

“诶,姬小姐,姬小姐,你干什么去呀?”

风雨中,少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我去找我师父!”

一路快马加鞭,姬宛禾心中热血翻滚,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揪紧缰绳,在冷风中咬牙切齿道:“鲁判官,又是你,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恶鬼,抱着你那套刑法滚回地府吧!”

论起当今大梁,最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官员,舍“鲁公”其谁。

说起这鲁行章,实在一言难尽,在朝野之中,大抵也算是一个“传奇”了。

他早年出身军营,后面又入了刑部,因为铁腕手段,一路高升,威名远播。

此人一直在大梁推行以“严刑酷法”治国,他的观点激进又极端,起初并未得到梁帝的重用,直到后来有一年,南边闹饥荒,朝廷先后派了五个官员去赈灾,却都没有控制住混乱的场面,反而令局势愈发动荡。

那些灾民像疯了的豺狼一样,一哄而上,肆意抢夺着粮食,毫无秩序与规矩,最后甚至有官员被打伤,整场赈灾成了闹剧,被踩死的人比饿死的人还要多了。

灾民化作了暴民,施粮化作了抢粮,直到派去第六个官员,这荒唐的局面才得以扭转。

那第六个官员,正是鲁行章。

他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丝毫不像前五个官员一样畏畏缩缩,优柔寡断,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唯恐自己背上“虐待灾民”,对百姓不仁的骂名,影响未来的政绩与前途。

他完全不去考虑这些虚无的东西,只带了刑部两队人马守在粮车前,立了个大大的牌子,三条刑法写得清清楚楚——

抢粮一升者,割鼻示众;

抢粮一斗者,断肢示众;

抢粮一石者,车裂示众;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安抚,三条刑法可谓是触目惊心。

而最可怕的是,鲁行章还当真执行了。

在割了一地血淋淋的鼻子与残肢,又车裂了几个闹事的头目后,灾民之中再无一人敢哄抢作乱了,赈灾的各项事宜都前所未有的顺利起来。

一切圆满结束,鲁行章领队回朝,所有官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直到这个时候,梁帝才真正开始注意起自己这个冷峻寡言,又雷厉风行的臣子来。

他与鲁行章是截然不同的性情,梁帝本身是个喜好风花雪月的文人君主,爱民如子,施以仁政,待百姓一向宽厚有加。

但经过南方赈灾一事后,他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多年来过于“仁政”,才会导致一些刁民肆无忌惮,犯上作乱?

他单独召见了鲁行章,与他彻夜长谈,在天亮之际,梁帝做出了一个决定。

鲁行章彻底说服了他,或者说,是他一个问题,彻底打动了他。

鲁行章彼时问道:“陛下欲立国,还是欲强国?”

“立国如何?强国又如何?”

“若欲立国,便继续推以仁政,维持现状即可,三、五、十年堪堪可撑;若想强国,则严刑酷法,必不可缺,大梁巍巍基业,才可百年风雨不倒。”

自此,鲁行章从刑部调了出来,擢升为当朝副相,于国内试行新法,一时间,“鲁公”之名传遍四方。

梁帝给了他三月之期,予他无上权力,让他放手一试,他便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干到最后民间怨声载道,百姓闻“鲁”丧胆。

鲁行章却不为所动,依旧大力试行自己的新法,他态度强硬,行事作风狠辣极端,本身又的确有些能力,放眼朝中,即便许多官员对他颇有微辞,却无一人敢真正站出来,与他“硬碰硬”。

除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当朝相爷,压了鲁行章半个官位的“正相”,付远之。

他与他政见不合,并不赞同他那套《梁宫司刑》,两人曾在朝堂上激辩过数日,始终难解难分。

付远之为相多年,深受百姓爱戴,又因年纪甚轻,外貌俊雅无匹,始终独居未娶,每回乘辇车上街,都会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追在车后,往他车中抛掷鲜花绣帕,久而久之,他便在民间得了一个“载花付郎”的美称。

对于这样一个满带馨香的“政敌”,鲁行章怎么可能放在眼中?

他军旅出身,饱经风霜,而付远之这样生于皇城,长于皇城,一路轻轻松松爬上高位的世家贵胄,在他心中,不似宰相,倒更似一个不经风雨的“小姑娘”。

但直到两人开始真正“过招拆招”时,鲁行章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姑娘”,尤其还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

付远之就像一朵带刺的鲜花,与他针锋相对,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指出他新法中的漏洞,言辞清晰有理,又不失犀利,常常令鲁行章哑口无言,难以招架。

“新法试行为何接连失败?又为何在民间受到如此大的抵触?不怪鲁公才疏学浅,新法漏洞百出,也不怪百姓有眼无珠,不识真金,怪只怪,鲁公根本未察国情,只知一意孤行。”

“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现今大梁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此时便应当施以仁政,行仁道,怀柔致远,方可安民心,定盛世,使四方来朝。”

“若是逢乱世,山河动荡,自当以严刑峻法来管束百姓,整顿军队,震慑四方。正所谓,德正本,法治标,德法皆仁,标本兼治,天下太平也。”

“一味施仁政,或一味下重典,都不可取,何来一成不变的治世政略?自然是据国情而灵活变化,对症方可下药,哪里是像鲁公这般,也不管病人实际情况,一股脑儿就把热腾腾的药往肚里灌,这样粗暴无方,岂有不将百姓统统毒死的道理?”

当日朝上,付远之这番话一出来,便有不少官员窃窃发笑,鲁行章的脸色却黑得难看。

下朝后,付远之走下长长的台阶,靠近独自一人的鲁行章,贴在他身侧低声道:“我与鲁公打个赌可好?”

鲁行章冷着一张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付远之于是便笑了:“我赌鲁公终有一日会想通个中弯直,做个游历四方,悬壶济世的神医。”

他说完拂袖而去,留下鲁行章一愣,久久站在长空之下,若有所思。

鲁公的“三月试法”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梁帝本想撤了他的副相之职,放他继续回刑部,毕竟在某些方面,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