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也伸出手,正要迎上去,与辛鹤一击掌时,冰室的顶部却骤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哥!”

这一声凄厉无比,仿佛染满了血泪,划破了整片林子上空!

辛鹤心头一紧,霍然站起身,面色大变:“是剪夏师姐?!”

话音还未落,头顶又传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闪开,不要过来!”

这一回,骆青遥与辛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白毛怪!”

上头的动静愈发激烈,骆青遥与辛鹤心弦紧绷,不用猜都能想到,一定是裴云朔与喻剪夏也和他们一样,在林中遇到了白蝙蝠的围攻!

听喻剪夏叫得那么凄厉,裴云朔一定是受了极重的伤,两人正被白蝙蝠群逼得无路可退,情势危急,就在生死一线间了!

辛鹤想到这,再也忍不住,仰头大声地喊道:“剪夏师姐,裴云朔,是你们吗?”

她奋力拍打着岩壁,想要冲出去救人,却无奈被困于此,整个人快要急疯了。

倒是骆青遥,在这关键时刻冷静了下来,他快速扫过周遭,脑中拼命回忆起来。

终于,他目光一亮:“辛小鸟,你快点,拿石头砸这一处地方,越用劲越好!”

辛鹤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认出那是她和骆青遥一起滚落下来的位置,她眼神一亮,瞬间明白了骆青遥的意图。

间不容发之际,她立刻捡起手边的一块乱石,往那一处岩壁上重重砸去,果然,冰室顶部微微一震。

这里的机关果然是连结相通的,他们猜对了!

辛鹤奋力砸起那一处岩壁,她一边砸,冰室顶部的某个地方就会跟着剧烈晃动起来——

那里不用想,一定就是他们逃亡之时,无意踩到的机关!

骆青遥与辛鹤都为之一振,胸中热血翻涌间,辛鹤抓紧那石头,愈发卖力地砸起那处岩壁。

上头的裴云朔显然也感受到这份异动,一边招架着那些白蝙蝠,一边有意往这边挪来。

“过来了,他过来了!”

辛鹤呼吸急促,从没有这么激动过,她抓着石头,砸得更加猛烈,心里疯狂祈祷着:“一定要踩到机关啊,保佑他们一定要踩到机关!”

一边狠砸间,冰室顶部的某处一边晃动得更加厉害。

或许真是老天仁慈,又或是裴云朔与喻剪夏当真命不该绝,就在辛鹤手上砸得都要溅出鲜血时,冰室中响起一记轻微的“咔嚓”声——

她眼前的岩壁倏然裂开,显现出一条幽深的暗道,两个身影交叠着一同滚落了下来!

浑身是血的少年,白发散乱,眉心紧蹙,双手却抱住了怀中的少女,紧紧不放,似乎那是比自己性命还要珍视百倍的东西。

第18章 对峙

那时黄昏里,喻剪夏冲入一线天的那一瞬间,裴云朔几乎没有犹豫,也跟着飞身掠入,旁边的人压根都还来不及阻止。

他们在林中也遇到了那群骇人的白蝙蝠,裴云朔用铁钩干掉了无数只,却转眼又涌出新的一片,无穷无尽一般。

他一人终究不敌,带着喻剪夏逃往了林子深处,若不是辛鹤指引他踩上了机关,恐怕他们真要丧命于此了。

冰室中,喻剪夏抱住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裴云朔,颤抖着手为他包扎上药,泪眼蒙眬:“哥哥,哥哥……”

她原本带着药箱闯入一线天,是为了骆青遥与辛鹤,却没想到,尽数用在了裴云朔身上。

辛鹤在一旁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忙,一边连声安慰着喻剪夏道:“剪夏师姐,你别着急,这白……这裴云朔不会有事的,他内力深厚,武功底子强,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只是……辛鹤与骆青遥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他们都颇觉意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裴云朔竟会追随着喻剪夏进入一线天,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藏着哪些玄机?

辛鹤双唇动了动,望着一身是血的裴云朔,又看了看满脸是泪的喻剪夏,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剪夏师姐,你们跌落下来的时候,他将你紧紧护在怀中,我觉得……他其实对你,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坏?”

喻剪夏长睫微颤,苍白的脸上露出悲凉一笑,她埋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向裴云朔的一头白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昏迷中的裴云朔喃喃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没有变过,你还是我的哥哥,只是我已经不配,不配再做你的……夏夏了。”

天边霞光万丈,波光粼粼的小镜湖上,姬宛禾红衣飞扬,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过河,往惊蛰楼而去。

一群少年少女心潮澎湃,上了岸就直奔那后山的一线天,那里已经有另一帮人在焦急等待着。

祝太傅年岁过高,已被先行劝回去休息了,叶少傅却是坚持跟着侍卫队一同进入了一线天,帮忙救人去了。

现今等在一线天外的,全是以萧然、岑子婴为首的惊蛰楼弟子,他们见到姬宛禾领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奔来时,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

岑子婴瞪大了双眼:“这,这是什么情况?是前院那帮家伙来寻仇了?”

残阳如血,风中草木摇曳,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以小镜湖为界线,互不干扰,也相互瞧不上的两拨人,今日在这一线天外,终于正面撞上了。

姬宛禾红衣翩然一至,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徐坤,她想也未想,上前就一耳光狠狠扇去:“要是骆青遥出不来了,你也别想活着了!”

这一记猝不及防的出手,不仅叫徐坤呆住了,也叫惊蛰楼一帮人彻底震住。

还是岑子婴眼皮子一跳,上前一步,“喂,你干吗呢?”

他站到徐坤前面,有意挺起胸膛,不想一开始就输了阵势,故意凶巴巴地道:“干吗打人?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惊蛰楼的人,由得着你们一来就喊打喊杀吗?”

“滚开!”姬宛禾一记眼风狠狠剜去,岑子婴心头一寒,无意识地就咽了下口水。

他想,他可能已经知道眼前这一身杀气的红衣少女是谁了。

无论在前院,还是在惊蛰楼中,“宛姐”这个“江湖名号”都传得颇为响亮,与骆青遥齐名,并称为前院的“雌雄双煞”,他们素来形影不离,领着前院一帮家伙出尽风头,在前院中的地位俨然不亚于他们“惊蛰三绝”。

只是听闻归听闻,今日头一回见了真人,岑子婴还是露了些怯,不知怎么,竟在这俏生生的小姑娘面前,无来由地矮了一头般。

他努力挺直腰杆,强撑着道:“这是我们惊蛰楼的事情,你们过河来凑什么热闹?还一上来就动手,你以为你是……”

“你给我闭嘴,要是骆青遥出了任何事情,别说甩这一耳光了,拆了你们惊蛰楼都行,你身后的那个罪魁祸首,也别想再有命出小镜湖了!”

杀气凛凛的一番话响彻长空,红衣少女的身后,群情激昂,一个少年带头喊道:“对,敢动遥哥,绝不轻饶!”

所有人的热血都涌上心头,跟着齐声喊道:“敢动遥哥,绝不轻饶!绝不轻饶!”

这股排山倒海的气势,硬是叫岑子婴生生后退了两步。

两相对峙下,前院的气势实在太过吓人了,而惊蛰楼这边,却因裴云朔的离去,失了主心骨一般,个个手足无措,散沙一盘,无一人敢为惊蛰楼出头。

岑子婴眼见落了下风,连忙回头去扯了扯萧然,急声道:“这帮人都疯了,萧然,你也说两句啊?”

萧然冷冷一笑,漂亮的眼角往上一挑:“说什么?”

他随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徐坤,不阴不阳地道:“若是阿朔不能平安出来,别说他们了,我都会宰了这厮,还轮得到他们先动手么?”

这一下,岑子婴哑然了,愣在了长空下。

那徐坤整个人都被吓傻了,浑身哆嗦不止地上前抱住岑子婴的腿,惶惶哀求道:“不,不要,我知道错了,六公子,救救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卑鄙无耻,全都是我的错,可再怎么说,我也是惊蛰楼的一份子啊,就饶过我一回吧……”

岑子婴被他缠得心烦意乱,当着众人的面,抬脚就往他胸口一踹:“滚开,王八羔子!都是你自己干的好事,现在怪得了谁?”

那徐坤正被这一脚踹到了两帮人的中间,耳边只响起岑子婴冷冰冰的声音:“你就祈祷他们平平安安,活着出来吧!”

这一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惊蛰楼不打算“保”徐坤了,他的命运如何,只看一线天里的那几人,最终能否活着出来了。

徐坤肩头一颤,面如死灰,彻底明白过来,身子一下瘫软了。

他在前院一帮人的怒视下,忽然抱住了脑袋,似乎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埋下去的一张面孔上,陡然之间,露出了扭曲至极的神情,阴寒可怖,比厉鬼还要可怕。

晚霞笼罩着四野,风拂衣袂,岑子婴隔着人群,偷眼打量着前方的“宛姐”,想到之前被她狠瞪的那一眼,仍还心有余悸。

他不由暗自道,这女人实在太凶悍了,比男人还要粗蛮,日后谁娶了这头“母老虎”,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夜色一点点降临,最后一抹天光也消失无踪,树林深处,清寒的地下冰室中,却因为顶部嵌入的那些明珠,依旧亮如白昼。

裴云朔的伤势经过一番包扎上药后,已无大碍,只是人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不知何时才会醒过来。

喻剪夏面容苍白,抱住昏迷的裴云朔,在骆青遥与辛鹤的注视下,幽幽道:“我是在六岁那年,来到裴门镖局的,在这之前,我都是跟着我爹四处飘泊,浪迹江湖……”

喻剪夏的爹是位游历江湖的神医,人称“毒医喻郎”,使毒手法一流,救人的本事却也是一流的。

他妻子早逝,独自带着一个女儿,各处流浪,四方为家。

因性情冷僻,行事古怪,下毒与救人都只在一念之间,他的名声褒贬不一,有人视他为救命菩萨,有人视他为毒蛇猛兽。

他走的是一条极为“邪性”的路子,寻常人一般都不敢找他诊治,除非是那种天下罕见的疑难绝症。

那一年初夏,盛都城最大的镖局,裴门镖局,便将这位“毒医喻郎”请上了门。

只因镖局的大当家,裴总镖头的夫人,染上了一种怪病,缠绵病榻,久治未愈,就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那裴大当家虽是个寡言少语的粗人,却深爱着妻子,他千方百计请到了“毒医喻郎”为妻子医治,喻郎带着小女儿住进了镖局,开始悉心打理裴夫人的身体。

这一住,就是两年。

裴大当家还有个儿子,比喻剪夏才大了一岁多,两个几乎同龄的孩子,很快就相熟起来,并且每日形影不离,情谊日渐深厚。

裴云朔与他爹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情,他爱说爱笑,仗义阳光,生得也不像爹那般粗犷,反而更似他娘,丰神俊秀,英气爽朗,镖局人人都十分喜爱他。

而喻剪夏到来后,他对这位“小妹妹”更多添了几分温柔,平素相处时也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保护她,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她。

他叫她“夏夏”,因为他最爱夏天,而喻剪夏又正好是初夏时节来到镖局的,他便觉得自己得尽了老天爷的眷顾,一下送了两个“夏天”给他,他欢喜不胜。

两个孩子在镖局里朝夕相处,慢慢长大,一切似乎都无忧无虑,只剩两小无猜的美好,镖局人人看在眼里,也都纷纷调侃笑言,少主给自己找个了“小媳妇”。

那时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喻剪夏住在镖局中,再不用过着四处飘泊,颠沛流离的日子。

她甚至一度觉得,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是冷冰冰的爹,而是永远对她温柔笑着的“哥哥”,是牵着她的手,走过盛都城大街小巷,只为给她买一盒云片糕的“哥哥”,是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挺身护在她身前,带给她无尽温暖的“哥哥”。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过下去,可是,老天爷又怎会让世人过得那般平顺,少了各番悲欢离合的戏让他看呢?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喻剪夏做了个塞满草药的香囊,想要送去给哥哥的娘亲,裴夫人。

她久病缠身,夜间时常睡不安稳,早与裴大当家分房而眠,但仍旧难得入梦,喻剪夏知道后,便特意私底下调了些安神的草药,做成香囊,想送去给裴夫人,让她夜里睡得好一些,也让哥哥能够放心一些。

裴云朔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世上最在乎的人,恐怕就是他的娘亲了。

正因为此,喻剪夏也想要加倍地对裴夫人好,哪怕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能起一点点作用,能让哥哥露出一个笑脸,她也觉得万分值得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香囊没有送出去,她却在窗下冷不丁听到了一句问话——

“裴夫人,你这病,究竟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去?”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低沉又好听,像一株甘冽的草药,她几乎瞬间听了出来,那说话之人,正是她爹!

第19章 白首往事

午后的院里微风徐徐,喻剪夏屏气凝神地站在窗下,倾耳听着屋中的对话——

“喻郎,你从第一天进了镖局,就知道我在装病,却为何没有揭穿我,反而从夏天待到了冬天,又从冬天待到春日,院里的花落了一轮,又新开了一季,你告诉我,你又在等什么?”

那个声音纤细温柔,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调子,听着眼前便能浮现出那两弯细细的柳叶眉,正是裴云朔的母亲,裴夫人。

她语气有些哀婉,见迟迟未得到回答后,似乎笑了笑,说出来的话令喻剪夏更加听不懂了。

“从来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喻郎,我也很想问你一句,你心中究竟有没有……装着那轮月,藏着那朵花?”

房中一时静了许久,裴夫人又涩声道:“如果你同我一般,请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否则,你便离开镖局吧,我的病不需要你治了,你也治不好了。”

那时候的喻剪夏,完全听得一头雾水,而房里也久久没有任何回应,就在喻剪夏以为自己父亲已经悄然离开时,那把清冽的嗓音才终于缓缓响起。

每个字都像黄梅时节的一滴雨水,轻轻地打在人的心头:“若没有装着月,藏着花,夫人以为……我又为何要在镖局待这么久?”

喻剪夏一愣,还没听明白过来时,房里的裴夫人已经激动起来:“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想听到‘裴夫人’三个字,我恨极了这个称呼……”

她呼吸灼灼,仿佛有什么将她燃烧了起来,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既然你心中也装了月,藏了花,同我一般,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裴夫人’了,你唤我,唤我……凝儿,好不好?”

凝儿,直到现在,喻剪夏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裴夫人在说出这两个字时的那份灼热,带着一股飞蛾向火而生的疯狂与孤绝。

终于,房里传出了男子低沉的一声:“好。”

他轻柔叫她:“凝儿。”

一声那么短,又那样绵长,足以令裴夫人泪流满面,她哽咽道:“年幼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能有个人这样唤我,与我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可我没能等来那个人,却反而被困在这镖局之中,活得心如槁木,还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

她一步步上前,仿佛靠在了男子宽广的肩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喻郎,你却来了,即使来得那么晚,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她说得那般动情,男子却叹息了声:“何谓早?何谓晚?朝花夕拾,地老天荒,弹指一瞬,所谓的早与晚,也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

“我以为,花开花谢,浮云不尽,我出现得刚刚好,凝儿,你说是吗?”

裴夫人依偎在男子怀中,又落下泪来:“是,是……你总能将每句话都说进我心底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呢?”

“所以你才病了,才会等到我,我倒庆幸,他是那个不懂你的人……”

两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喻剪夏再懵懂无知,也稍稍明白了什么,她脸色发白,如坠海水之中,一颗心浮浮沉沉,后背都出了一片冷汗。

就在这时,她肩头陡然被人一拍,扭过头,正对上裴云朔俊朗含笑的一张脸,“夏夏,你在这里干什么?”

喻剪夏吓得双腿都软了,一把扯住裴云朔的手,身子颤抖间,脱口而出:“哥哥,我想去吃云片糕,你带我去买好不好?”

她那时鬼迷了心窍,不知脑子里乱糟糟地装满了什么,她只想快点和裴云朔离开那里,只想将那番她不该听到的对话,远远抛在身后,再也不要记起一字一句。

似乎这样做,一切就都是假的,就都不会露出裂痕斑斑的丑陋一面。

他们所有人的日子都依然能够过下去,大家都会好好的,他还是她的哥哥,她也还是他的“夏夏”,一切都不会改变。

多么稚嫩天真,到底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呢?只会下意识地逃避。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冰室中,喻剪夏脸色苍白,抱着昏迷的裴云朔,双眸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又望见了那一年,那个惴惴不安守着秘密,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的自己。

“我后来常常在想,如果我能早点把这些东西告诉哥哥,或许,或许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千疮百孔的现实——

一年后的初夏时节,喻剪夏的父亲,带着裴云朔的母亲,私奔了。

他们的计划很缜密,以至于喻剪夏与裴云朔醒来时,都已经身在那辆奔向远方的的马车里了。

喻剪夏的父亲用药迷昏了他们,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出了镖局。

那时裴大当家正接了一单大买卖,领着镖局上下出门走镖去了,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前脚刚走,后脚那裴夫人就与喻郎私奔了。

暗中苦苦相爱的一对男女,几乎没有丝毫犹疑,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镖局,快马加鞭地就往城外奔去。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如他们所预测的一般,长相厮守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只是他们唯独没算准的一点就是,裴云朔的反应竟会那样激烈——

他在马车上醒来后,彻底崩溃,整个人都快疯了般,将那喻郎狠狠推开,“滚开,不要碰我,让我回家,我不要离开镖局,不要离开我爹……”

醒来后的喻剪夏也吓傻了,脸色煞白,像掉进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

马车里,裴夫人上前想要安抚住自己的孩子,满眼含泪道:“朔儿,我的好朔儿,如果你一定要跟你爹,就不能再留在娘的身边了,你自己想清楚,你难道真的忍心跟娘分开吗?”

裴云朔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紧紧抓住他娘亲的手不放,哭得撕心裂肺:“娘,我们一起回家吧,你不要走,爹如果回来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会很伤心的,你不要扔下爹,求求你,不要跟别人走,求求你了,不要走……”

裴夫人心疼地搂住了儿子,秀美的脸上却满是决绝之色,“不,娘不会回去的,那座牢笼,娘既然逃出来了,就再也不会回去了……”

是的,牢笼,裴门镖局对于裴夫人来说,就是一座望不见尽头的牢笼。

毕竟,一辈子那么漫长,却要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一同度过,实在是太痛苦了。

裴夫人并不爱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裴云朔的爹,她嫁给他那么多年,与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都还不及她跟喻郎短短两年说的话多。

她嫁给他,纯粹是因为家中想要报恩,因为裴大当家早年押镖时,曾在山贼手中救下了他们一家,她父母为了报答恩人,才让她嫁了过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她,她想不想嫁?

母亲只是在她出嫁那天,握紧她的手,告诉她,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只要男人对自己好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情爱”这种东西,慢慢相处下来,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有的。

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

可惜,裴夫人根本做不到,她根本无法欺骗自己,不爱就是不爱,再怎样委曲求全,咬牙隐忍,她也还是没法逼自己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

她每天都过得不开心,她是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才女,有着最细腻的内心与情感,可她的丈夫,却恰恰是世上最不解风情的男人,木讷寡言,粗陋无才,从未走入过她的内心。

她被困在镖局中,就像一口几近枯涸的井,死气沉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丁点波澜都掀不起来。

所以她“病”了,是无药可救的心病,而“治愈”了她,让她重获新生的人,正是喻郎。

这个能与她聊上一天一夜,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丹青琴艺门门精通,风雅无限,与她志趣相投,对她呵护倍加的男人。

他懂她,这是最让她热泪盈眶的地方,好像在茫茫人海中,两个孤单的灵魂,终于遇上了彼此。

从此密不可分,从此生命交融,从此谁也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裴夫人是下定了决心要跟喻郎走的,纵是她最疼的孩子裴云朔,也丝毫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她想,总有一天孩子能够明白她的苦衷,原谅她,接纳她与喻郎的结合。他们四个人,可以再组建成一个新的家庭,也可以过得很美满幸福。

但是,她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如血残阳下,裴大当家领着大队镖师追了上来。

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当时裴大当家的镖队才出城门不久,就发现有一样重要的货物遗漏在了镖局中,他们赶紧派人去取,这一取,就传回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夫人与那“毒医喻郎”,还有两个孩子,都一同消失了镖局中,哪里也找不到,奶娘和下人们都急疯了!

裴大当家瞳孔骤缩,猛然握紧手中的缰绳,他虽然木讷寡言,却并不愚笨,当下铁青着脸,只硬梆梆地扔出一句话:“出城之路有三条,听我命令,分头去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追回来!”

镖队立刻分作了三股,而最最凑巧,如天意一般的是,正好是裴大当家所率领的那一队,在斜阳中追上了裴夫人与喻郎的马车。

那时裴云朔像是溺水之人在最后的时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绝望的眼中骤然迸射出光芒。

他身子整个都探出了车门,对着后方浩浩荡荡追来的镖队,望着为首跨坐于马上的那一道熟悉身影,不顾一切地嘶喊道:“爹,爹你快来拦住娘,不要让她跟别人走,爹,快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