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乱间,骆青遥靠在树下,望着眼前这凶险万分的一幕,紧紧握着双拳,涨红着脸道:“小鸟,小鸟……”

生死关头,喻剪夏也一扫柔弱,对着那群围攻辛鹤的白蝙蝠,不断抬袖射出毒针,只是这毒针对人致命,对这些“怪物”而言却效果甚微。

辛鹤身上已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始终握紧着那捣衣棍,死死挡着那群白蝙蝠,一步不退。

冷月萧萧,寒风凛冽,树下的骆青遥忽然像想到什么般,艰难地摸向怀中,一枚信号弹朝天而射,耀眼的红光照亮了大半片夜空。

一线天外,站在风中的姬宛禾身子一颤,霍然仰天望去,激动无比:“老遥,是老遥!”

那是在骆青遥刚要进惊蛰楼时,她送给他的信号弹,让他遇到什么危急情况,就朝天而鸣,她跟兄弟们不管刀山火海都会赶去救他的!

姬宛禾的眼眶几乎瞬间湿润了,忍不住就想往一线天里冲,被旁边几个兄弟连忙拉住:“宛姐,宛姐不要冲动啊!院首跟侍卫队在里面呢,也一定看到了这求救的信号,一定能很快找到遥哥,将他救出来的!”

这几人说得没错,林中的鲁行章与一干侍卫的确也见到这片耀眼的红光,个个为之一振,赶紧朝着那信号弹发射的方向赶去。

生死一线间,辛鹤却是越发支撑不下去了,拿着捣衣棍的一只手血淋淋的,几乎都快握不住了。

风掠四野,星光寒芒,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不要,小鸟……”

那血似一把火,似一柄刀,快要将树下的骆青遥燃烧起来,撕裂开去,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某样东西了,双拳不由自主地捏紧,痛苦地摇着头:“不要,不要……”

长空月下,一只格外凶猛的白蝙蝠朝辛鹤袭去,显然想要一口咬断她脖子,辛鹤气力耗尽,还要招架左右两边的白蝙蝠,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了,眼见那尖利骇人的牙齿就要狠狠咬了上去!

树下,浑身剧颤的骆青遥再也忍耐不住,瞳孔骤缩,有什么冲出胸腔,迫得他仰头长啸:“不要——”

霎那间,狂风大作,发丝飞扬,他周身衣袍鼓动着,身上像有一道强光破茧而出,强劲的内力汹涌灌满全身,还不等辛鹤看清之时,几只围攻她的白蝙蝠已被齐齐震飞出去!

一道颀长俊挺的身影护在她身旁,掌风刚烈无比,杀意逼人,脸颊上染了鲜血,长发飞扬间,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搂住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就像惊蛰楼住下的第一夜,她护住他那样,紧紧不放。

周围的白蝙蝠一只只惨烈死去,拧下的脑袋坠落在地,那股气势吞吐山河般,撼人心魄。

辛鹤扭头看着那张杀意凛凛的俊逸脸庞,震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青瓜,骆青瓜,你,你的穴道冲开了……”

骆青遥杀红了眼,一言未发,同平日嬉笑的模样判若两人,只是闪电般不断出手,对付着一波波向他袭来的白蝙蝠。

当鲁行章与叶少傅领着侍卫队赶来时,骆青遥脚边已死了一大圈白蝙蝠,寒月孤星,林间风声飒飒,他长发飞扬,沐血而立。

众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幕,少年像是割开天地的一把刀,锋利无匹,锐不可当,周身熊熊燃烧着一片火光般,血色耀眼。

一线天外,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快看!”

所有人都望向那岩壁之间,星夜下,一身染血的白衣随风飞扬,从阴影处慢慢走到了月光中——

骆青遥背着裴云朔,乱发垂下,身影肃杀,一步一步走出一线天,旁边紧紧跟着辛鹤与喻剪夏,浓烈的血腥味飘入空中,天地如镜,碎了一片荧荧微光。

一线天外,彻底沸腾了!

“遥哥,遥哥出来了!”

等候了大半夜的兄弟们瞬间炸开了锅,人人争相奔向那身白衣,姬宛禾更是颤抖不已,一个飞身扑上前,热泪盈眶:“老遥!”

“少主,少主!”惊蛰楼的所有人也如潮水般涌了上去。

岑子婴与萧然挤开人群,红了双目:“阿朔!”

冷风呼啸,星夜之下,骆青遥扭过头,看向身旁的辛鹤,热血萦怀,扬起唇角,眸中水雾氤氲:“小鸟,我们……活着出来了。”

第22章 丑奴

骆青遥扎扎实实睡了三天。

期间宫学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一概不知,像是酒儿果的后劲涌上,他“醉”得醒不过来了,辛鹤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日夜照料。

那徐坤和那书童都被赶出了宫学,姬宛禾与一帮兄弟也被撵回了前院,还因为擅自行动,每个人都受到惩罚,要将院规抄上十遍。

可到底等来了安然无恙的骆青遥,他们心头大石落地,纵是抄上一百遍又何妨?

付远之也来过书院一趟,急切地想要过小镜湖去看望骆青遥,却被鲁行章断然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人已经没事了,兴师动众地跑过来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破坏了院规。

此番他带领侍卫队入一线天,为了搜寻几个学生也是尽心尽力,自己在与那些白蝙蝠搏斗间,手臂还受了伤,付远之听闻亦是心间触动,对鲁行章多了几分认识。

可惜一事归一事,在院规上面,鲁行章依旧不改古板,一点也不会变通,无论怎样都不肯松口,付远之没办法,只能将探望一事暂且缓一缓,决定改日另寻由头再去拜访一下鲁行章。

夜色悠悠,月白风清,惊蛰楼里,骆青遥依旧沉沉昏睡着。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山水明秀,爹娘带着幼时的他在湖上泛舟,好不悠然,只是迷雾渐起,他被留在了岸边,爹娘却乘舟而去,身影越来越远……

“爹,娘,我好想你们啊……”

他迷迷糊糊间,伸手触到一方柔软的所在,不由紧紧搂住,将脑袋埋进了那个温暖的怀中,哼哼唧唧着:“娘,娘……”

这模样活像只小奶猫似的,辛鹤叫他搂住了腰,一时推也推不开,简直哭笑不得:“喂,骆青瓜,你醒醒,快醒醒!”

怀中人却依旧紧紧缠着她,蹭了又蹭,辛鹤被他弄得直发痒,忍不住抬起手往那张俊逸的脸上拍去,“喂,骆青瓜你醒来啊,我可不是你娘,生不出你这么大一青瓜,快醒醒……”

骆青遥迷迷糊地被拍醒,一双眼迷离朦胧地望着辛鹤,愣了好半晌,才一激灵,陡然坐了起来,猛烈咳嗽了几声,差点被自己呛到。

妈的,居然把辛小鸟当成娘了,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辛鹤岂不知他所想,唇角促狭一扬,有意凑近他,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吟吟道:“好儿子,脑袋还晕不晕啊?”

“去去去,少占小爷便宜!”骆青遥将辛鹤的手一把拍开。

“明明是你缠着我喊‘娘’的,我不介意多个儿子呀,来来来,再叫两声‘娘’听听!”

“滚蛋!信不信小爷拔了你的鸟毛!”

……

灯火摇曳的院舍中,两人又开始打打闹闹,像是回到刚进惊蛰楼那会儿,九死一生后,才知平日这份嬉闹有多么可贵。

骆青遥向后一躺,盯着上方,长出一口气:“小鸟,活着……真好啊。”

辛鹤也闹累了,跟着往他旁边一躺,扬起唇角:“是啊,活着真好,还得一直好好活下去,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呢……”

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轻轻摸向了腰间香囊中的茶饼,心神恍惚间,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越哥哥,我还活着呢,我一定会找到茶经,救活姑姑的爱人,一定会……”

——

月光清冷,浪花拍打着礁石,琅岐岛上的后海树林中,除却几只飞鸟掠过夜空外,一片清幽寂静。

乱石遮掩的洞口下,深不见底,夜明珠的柔光照亮了偌大的石室,桌前静坐的少年苍白如雪,眉眼低垂,几缕乌发拂过脸颊,秀美昳丽,却又诡魅异常,如暗夜中的一簇灵火。

他手中搬弄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动作慢条斯理,清贵雅致,茶香缭绕间,跪在他脚边的老者毕恭毕敬地“汇报”着:

“主子,这次新选的十长老会中,经过咱们的一番部署与推波助澜,又多拿到了两个位置,再加上属下与吕老之前所占据的两席,如今咱们在十长老会中,势力已达四成,还有岛上那些暗中潜伏的弟子,亦是日渐壮大,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属于主子的一切彻底夺回了!”

老者的声音略带激动,在石室中久久回荡着,少年低头抿了一口茶后,缓缓道:“这些年,白翁,辛苦你了。”

老者霍然抬头,眼眶瞬间泛红,喉头动了动,声音低哑道:“不苦,最苦的,是主子才对,所幸,咱们都要熬出头了……”

“哪有那么容易熬出头啊,白翁,你我脚下的路还长着呢。”少年轻轻一叹,抬首望向洞口,微眯了双眸,“重新掌权,夺回琅岐岛的势力,还只是第一步罢了,你我心知肚明,真正重要的,是那本《妙姝茶经》,只有拿到茶经,大业才可期,未来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呢……”

“属下明白,天佑童鹿,那本茶经一定会回到主子手中。”白翁颔首道,提及茶经,他不由又看向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扬声道:

“那丫头不是溜出岛寻茶经去了吗?她老子都急疯了,派人出海到处寻找,此番十长老会的主持都顾不上了呢,几笔海上的买卖也谈得心不在焉,十之八九成不了,损失可是大得很。

“不少人私下对他颇有微词,属下也让人放出风声,各种煽风点火,就连他身边的几个心腹,瞧着都有些不满了,可惜那家伙眼里只有爱女,旁的都看不到,若他知道他丫头的真正去向,只怕胸中一口鲜血都要喷出来了!”

“哼!这就是报应!天理循环,恶有恶报,该他辛家受着的,一分都跑不掉!”白翁越说越解气,声音在石室中久久回荡着。

少年却依旧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想要让辛家的势力土崩瓦解,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一步步来,如蚕吞桑,总有一日,叫他们连骨架子都不剩……”

明明阴寒无比的一番话,自少年嘴中说出来,却轻轻渺渺的,一丝一缕钻进了夜明珠的薄光中,他秀美的身影坐在缭绕的茶雾中,如一幅山水画般。

似仙似鬼,如妖如魅。

“对,主子说的没错!”白翁愈发激动起来,“辛家还真以为他们的岛主之位,固若磐石,不可撼动吗?岂不知早已岌岌可危,还有当年那些背叛的小人奸贼,一个都别想跑,地府里总有扇门在等着他们!”

少年静静听着,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冷不丁问了句:“她呢,如何了?”

白翁一愣,却很快明白过来,自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地呈给少年,“这是前方的风哨子传回的信儿,正要给主子看呢。”

“风哨子”是他们安插在盛都城中的眼线,早在辛鹤考入宫学前,他们就已经派去了几波人参加那麒麟大考,想要混入宫学之中,寻找茶经,可却没一个能考上。

不得已下,只能将那些眼线分别安插在宫学附近,各处酒楼医馆中,打杂做事,获取情报,伺机寻找茶经。

当时辛鹤考入宫学的消息传回琅岐岛时,白翁还着实感叹了一番,没想到那丫头有几分能耐,小越当时只淡淡说了一句:“她毕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人。”

可这回传来的消息却不太好,辛鹤身陷险境,那眼线传回消息时,辛鹤仍困在一线天中,还未脱险,如今她的最新情况小越这边也一无所知,还当她凶吉未卜。

少年看了信明显久久未动,五指都捏得有些发青,白翁瞧得真切,忙连声道:“主子放心,这丫头机灵得很,信里也说了,宫学里的侍卫队都出动了,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少年依然没有动弹,苍白的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神情,过了好半天,声音才有些低哑地道:“让这个风哨子继续去探,务必快速传回消息,无论人……是生是死,都给个准话,听明白了吗?”

白翁忙叩首道:“属下明白,主子放心,属下这就吩咐下去,也会让前方的风哨子加紧探寻茶经的下落,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请主子宽心。”

晨光微醺,长风万里,盛都城里,天色晴好,街上店铺纷纷开门营生,热腾腾的包子卖了一屉又一屉,行人络绎不绝,处处熙攘忙碌起来。

宫学的对面,有一家老字号的仁安堂,乃皇城中有口皆碑的大医馆。

两个小厮正在门口扫着地,耳边却忽然听到马车驶近的声音,抬头看去,一袭温雅青衫已掀开车帘,徐徐走了下来,旁边还跟着几个贴身侍卫。

“相,相爷!”

两个小厮显然认出了来者,愣了愣,拿着扫帚正准备下跪,却被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轻巧托住,那张俊秀脸庞微微一笑:“不用了,带我去见你们的卓老板,我给他送琴来了。”

仁安堂的东家姓卓,平日鲜少露面,也不太爱和人打交道,未娶亲未成家,除却打理着这家医馆外,一生就是钟情于音律,爱琴成痴,可惜自己实无天赋,五律不全,琴音难听得能够夺人性命,平日轻易之下,付远之是不愿踏足于他的后院的。

没错,这个来送琴之人,正乃当朝丞相,付远之。

他与那卓老板乃多年好友,今日登门拜访,名为“送琴”,实来“求药”。

一路随着小厮进入后院,扑鼻而来阵阵药香,春光正好,付远之扬起唇角,步上长廊还没走几步,却忽听到院里传来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丑奴,你快点行不行,动作磨磨唧唧的,也没见别的瘸子走路有你这么慢,到时候太阳下山了,你这药还怎么晒啊……”

付远之身形一顿,停在长廊上,向院中看去,却见一个瘦弱的背影,抱着一竹筛药,一瘸一拐地走在阳光下,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双手抱肩,像是“监工”模样的人,皱眉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催促着。

那“丑奴”抿紧着唇,吃力地拖动着身子,枯黄散乱的头发随风飞扬,竟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长阳下,她大半边脸上都布满了红印,丑陋可怖,显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加上那跛着的一只足,无怪乎被人称作“丑奴”了。

付远之长睫一颤,盯住阳光下那只跛着的足,久久未动。

耳边依稀又响起一段儿时的歌谣:“跛娘丑,跛娘怪,相府有个郑跛娘,生了一个病娇娇,背着娇娇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他的母亲,曾经也被人嘲笑为“郑跛娘”,那时父亲为相,对母亲的跛足厌恶至极,他与母亲在相府中相依为命,过得水深火热,受尽欺凌,这些几乎被他忘却的前尘往事,只要每回来仁安堂,见到这道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就会再想起一次。

院里,那壮汉还在不停骂着:“快点快点,别偷懒,把这些药都放好了才准吃早饭!这里还有这么多呢,拖拖拉拉的,要弄到什么时候去?别等太阳下山了,你都还没干完活……”

正骂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清润的声音:“太阳才升起,哪那么容易下山?”

壮汉猛然回头,吓得脸色一白:“付,付大人!”

第23章 小苏姑娘

长空下,那“丑奴”也跟着回首,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那袭温雅青衫,她脸上红印虽骇人不已,一双眼眸却生得水灵灵的,我见犹怜。

付远之站在长空下,冷冷瞥了壮汉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上前,抱过了“丑奴”怀中的一竹筛药材,“我来吧。”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三月春风拂过,萦绕进了心底,“丑奴”的神色更加怔然了。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付大人快放下,这种粗活怎么能让付大人干呢,可别弄脏了付大人的手!”

那壮汉夸张地上前,作势欲抢过那竹筛,付远之冷眼看着他,索性松了手,道:“那行,你来干吧,我瞧着这活计很适合你。”

那壮汉一愣:“大,大人……”

付远之面无表情,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如你所说,赶在太阳下山前,全部做完,不要偷懒,另外,不可假手于人,若被我知晓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么这仁安堂你便也不用待了,另外寻个地方去作威作福吧。”

壮汉如坠冰窟,这才听明白过来,抱紧怀中的竹筛,吓得面无人色,点头如捣蒜:“是,是,全部交给小人来做,小人错了,小人一定谨遵大人的吩咐,埋头把这些活干完,再也不乱指使人了……”

他唾沫星子飞得老高,一旁的侍卫嫌恶地推开他:“知道了就快去干活,别往大人身前凑!”

壮汉一哆嗦,忙抱着竹筛走开,那瘦弱的“丑奴”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不太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付远之笑了笑,对身旁侍卫道:“把食盒拿过来。”

打开的食盒中,放置着几碟精致的点心,色相鲜美,酥香扑鼻,诱得人食指大动。

付远之伸手端出了一碟,径直递给那“丑奴”,柔声道:“小苏姑娘,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丑奴”身子一颤,抬着头,一双水眸瞪得更大了,薄薄的唇瓣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不仅瘸,还是个哑巴。

丑奴在这仁安堂里打杂,据说是个孤儿,从闹饥荒的家乡逃了出来,无亲无故的,人人只知道她姓苏,都叫她“丑奴”,从来没有人唤过她旁的,更别说会这样温柔地叫她一声“小苏姑娘”。

付远之来过仁安堂几回,每回都对她和颜悦色,也给过她一些银钱,可是像今天这样,温柔地喊她“小苏姑娘”,却还是头一次。

丑奴觉得,自己长到这么大,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称呼了。

“快吃吧。”见到眼前那道瘦弱身影久久愣神着,付远之不由又笑了笑,将碟子往前一递。

那碟端出来的点心,是用香叶包裹住的珍珠糯米团,做得极为精细,在阳光下散发着丝丝清香,丑奴却依旧愣着,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倒是旁边的侍卫忍不住了:“大人,这可是你亲手做的点心,特意送来给卓老板吃的,怎么能……”

“多嘴。”

付远之喝止了侍卫后,又将那点心往前递了递,“快吃吧,饿着肚子是做不了事情的。”

丑奴呼吸一颤,这才回过神来,忙摆摆手,想要将点心推回去,却听到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你不想尝尝我的手艺吗?这可叫我很伤心呢,嗯?”

丑奴又是一愣,那袭青衫已将东西塞进了她手中,笑道:“快拿着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稀里糊涂间,丑奴才拿稳那碟点心,眼前那张俊秀温雅的面容已接着笑道:“你慢慢吃,不着急,还有这些钱,也收好了,去置办几身新衣裳。”

手心里不由分说地又被塞进了几锭碎银子,那个动听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随着花香飘进了微风中——

“春光这般好,希望下回见到你的时候,也能如这无边春色般,明丽粲然,朝气蓬勃,好吗?小苏姑娘。”

付远之今日前来仁安堂,是想要求两味药,一味替骆青遥而求,他从那一线天出来后,虽无大碍,但多吃些滋补的药材对身子总是好的。

还有一味药,却是替鲁行章而求。

熏香缭绕的房中,抚琴的卓老板听到这,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你好端端的干吗要为他求药?他处处与你作对,你就算是菩萨心肠也犯不着用在他身上吧?”

付远之笑了笑,摇头道:“你有所不知,这鲁大人身患头疾许多年了,一直苦于找不到法子医治。这头疾隔三岔五就会发作,令他性情暴躁,饱受煎熬,近些年恐怕是越发严重了……

“我与他明面上是‘政敌’,却无私怨,都是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鲁行章其人,虽行事极端,但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为人也刚正不阿,若能治好他的头疾,他的性情应当会有所改变,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暴躁古怪,相信这份改变,对于陛下,对于百姓,都是好事一桩。

“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有求于他,想带上这味药前去拜访,作为一份登门之礼。”

自从上次要去探望骆青遥遭拒后,付远之就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如今,这时机终于到来了——

大梁的邻国,乌孙国即日将遣使团来访,带领使团的两位皇子,乃双生兄弟,都极为喜爱蹴鞠,他们这次来访,梁帝有意“投其所好”,想举办一场蹴鞠盛会,选拨宫学中的弟子组成两队,为乌孙国的皇子与使团表演一场,用宫学弟子“长长脸”,彰显大国风范。

付远之此番便是要将这道旨意传到宫学中去,也借此契机,带上药去与鲁行章谈一谈,争取能让他松口,可以让他过小镜湖,去那惊蛰楼中探望骆青遥。

说白了,这份治愈头疾的药,就是他展示给鲁行章的“诚意”。

卓老板听了一圈后,总算是听明白了,啧啧摇头:“也真是难为你了,堂堂一朝丞相,居然还要受制于这个老匹夫,他到底是有多棘手啊?”

付远之笑了笑,淡淡道:“丞相又如何?也要按照规矩章法办事,难道就能滥用强权去对人施压吗?他如今担任宫学院首,若想掺和宫学里的事情,自然绕不过他。”

“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蛮人,行了吧?”卓老板挥挥手,不再多言,只抱住那古琴,冲付远之努努嘴,神秘兮兮地一笑,“这药我可以为你配,但你须得答允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日得为我抚上一曲,这些年你忙于公务,我已经有许久未听你抚过琴了,实在想念得紧,今儿个说什么也得让我饱饱耳福,怎么样,成不成?”

付远之一愣,旋即笑道:“你卓老板都开口了,我哪敢不从啊?”

他接过那架古琴,十指缓缓抚摸上去,言辞间也颇为感慨,“如你所说,我确实很久没碰过这些了,当年在宫学念书时,每日只有风花雪月为伴,哪里会想到今天,时时身处庙堂,身心系于君王百姓,江山社稷,我这琴艺估计生疏不少,你既想听,不作嫌弃,我也只好献丑了。”

“哪里会嫌弃,求之不得呢,快快请吧,付大公子!”卓老板几乎两眼放光了。

付远之哑然失笑,修长的双手搭在了那琴弦上。

一室雅香缭绕,琴声随之而起,似一阵清风拂来,流水潺潺,落花悠悠,山间虫鸣鸟叫,丝丝缕缕令人如坠梦境。

丑奴拿着扫帚,在长廊上左右望望,装作不经意地扫到门边时,正听到这动人心扉的曲子,她透过门缝往里望去,不禁一怔——

那轻烟萦绕间,一袭青衫端坐案前,修长的十指行云流水地抚着琴,眉目如画,风姿卓秀,世间所有清辉都聚在了他身上一般,光芒粲然,宛如天人。

丑奴手心一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久久未动,一时间在门外看得入神了。

恍惚间,天地万物,顷刻消散,她一双眼,一颗心,都只能望见那一个人了。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夜色幽深,风拍窗棂,院中万籁俱寂。

灯火摇曳的小屋中,一面铜镜前,丑奴洗净了脸,卸掉了所有丑陋的“伪装”,终于露出了原本惊艳绝伦的模样——

镜中人雪肤红唇,乌发如瀑,一张脸出落得山水明净,在灯光下美得动人心魄,尤其是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微微上挑时,又带了几分少女独有的妩媚。

这是一张太过引人注目,必须穷尽心思,拼命遮掩,才能够盖住的“美人脸”。

少女盯着镜中的自己,愣了许久,一只手轻轻抚上脸颊,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道温润如玉的身影,他动听的声音随着花香飘入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