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古迹名胜无数,最著名的有:水西门外的莫愁湖,城北江边的燕子矶,城东钟山南麓的明孝陵,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以及城内的北极阁、清凉山等处,有的庄严雄伟,有的幽美壮丽,任何一处均可使人流连忘返。

  虽然时届仲秋,但天空骄阳如火,真可烁石流金。南京夏天之热是全国有名的,这“秋老虎”一发威,真比盛暑还热,因此城内一般仕女,多三五成群到城北江边燕子矶来纳凉。

  燕子矶直立江边,状如飞燕,非常壮丽。附近并有岩山十二洞之胜,为夏日避暑胜地。

  江风习习,柳荫处处,燕子矶旁岩山十二洞一带,有不少茶肆酒摊,依江而设,坐满了避暑乘凉的红男绿女,一个个衣御轻罗,手拿绢扇,指点山水之间,笑语随风播送,使人意会到江南富庶之乡,六朝金粉之胜,果然不比寻常。

  此时在江边踟蹰来了一个落魄少年。只见他身穿一件黑缎披风,质料虽然不坏,但身上挂破了数道裂口,缀下布条也未缝补,随风飘扬,而且鞋上沾满了尘土,身上渍满了汗迹,叫人一看便知他一定跋涉长途,走了不少路了。

  这落魄少年,脸上汗水冲流而下,遗留下一条条的汗渍,看样子是好多天没有洗脸了,但仍掩不住他眉梢眼角之间的俊挺英秀之气。

  而且,落魂少年虽然衣敝形疲,背上却背了一柄古色斑斓的长剑。而且看那长剑绿鱼皮鞘黄金吞口,杏黄丝穗,显然是一柄上好宝剑。他低头茫然走着,微蹙眉头,似有无限心事,对于眼前山川景物,以及绿荫下乘凉谈笑的红男绿女恍如未见。

  偏偏有人专找倒霉的晦气。落魄少年兀自低头走着,忽然飞来一块拇指大的卵石,“叭!”的一声,正打在少年的后脑壳上!

  被打的少年一跳好高,猛然回头四顾,四周乘凉的红男绿女哗然齐笑,竟判断不出是谁打的。

  这一枚石子,打来得怪。虽未使少年受伤,但却很痛。

  落魄少年抡目四顾,只见绿荫茶座上的游客,都面露揶揄的笑容望着自己,又用手一摸,脑后竟被打起一个包来,但在群众之中,就是看不出是何人打的,当然也就无法发作。

  可是,少年刚一回头,“叭!”的一声,又是一枚石子打在头上。

  这一下打的比刚才更重,被打的少年跳起有三尺高,猛然回头,双目圆睁,满面怒容。

  游客哄堂大笑……

  但这一次,少年却看出了门道。原来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约七八岁,女孩也就是六七岁,男孩穿一身浅绸裤褂,女孩穿一身淡粉衣裙,一样长得粉装玉琢,俊美非凡。

  两个小孩背着一个百子石柳花盆而立,都背着手,花盆里堆的正是打在少年头上的小块卵石,两个小孩望着少年尴尬的样子,小眼鼓得滚圆,抿紧嘴唇,看样子是强行忍住,使自己不发出笑声来。

  在两个小孩站的附近,有一副高雅茶座,大圆桌面,白色台布,桌上摆着一瓶鲜花,数样新鲜水果,几杯冷饮,四周数张高背藤椅,椅上边散坐着五六个衣衫鲜明的男女,表面上看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之流,但细看一个个精神充足,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炯炯放光,分明是些身负高强武功的武林人物。

  其中最扎眼的,是一个廿岁左右的少年,长得肤白如玉,貌比潘安,身穿一袭白纺绸长衫,稳坐在中上座,潇洒中带着高贵,高贵中又显得英气勃勃,有如当年“小乔初嫁,雄姿英发”,谈笑间使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烟消灰散,周公瑾那样英俊的气概。

  与这高贵俊美少年并肩坐着的,是一个容光照人的少女,年仅及笄,清新绝俗,犹如姑射仙子,蝉翼般的云罗羽衣,姣艳如花的面庞上,浮着微笑,飞瞥了尴尬的落魄少年一眼,然后又以似怒含嗔的眼光,瞪着两个小孩,那眼光的神情是责备两个小孩不该顽皮淘气。

  落魄少年连着被石子打中两下,又被众游客讪笑,已激起了满腔怒火。但是,当他看出是两个孩子恶作剧时,心中暗想又何必跟两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因此怒气消了一半,但嘴中仍道:“小朋友!不应该无故打人,打到我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脾气坏的人,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那小男孩眼珠一转,带着顽皮的笑容,仰起小脸反问道:“这样说,你不坏嘛!”

  “噗哧!”小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一笑出来又感觉不好意思,忙转身面向江水。

  小女孩转过头去,一眼看见江边岩石上,爬着一个斗箕大的乌龟,正在拱着盖子晒太阳。小女孩童心大发,小手指一屈一弹,把藏在掌心里另一枚石子随指弹出,“叭!”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打在乌龟头上,把那乌龟打了一个翻身,真正是“王八翻身忙了爪”,那乌龟仰面向天,四脚一阵乱抓,却无个着力处,再也爬不起来……

  “嘻!”小女孩拍手欢呼:“哥哥!我打中乌龟的头了!”

  坐在茶座上的高贵少年,与俊美少女同声喝止:“兰兰,不许淘气……”

  嗖——叭!

  但是高贵少年与俊美少女喝声未住,小男孩以相同的手法,小手指一屈一弹,也把握在掌心的一枚石子,同样打在乌龟的头上。

  小男孩这一下比小女孩手法重,四脚朝天的乌龟被打得四脚翻飞,一路滚向江水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乌龟趁势潜入水中不见。

  江边茶客,足有数百之众,见状哗然大笑。

  “有什么新奇?”小男孩对小女孩说:“我还不是一样打中乌龟的头!”

  数百茶客更是哄堂……

  两小孩虽是童言无忌,但一语双关,又加上周围茶客一阵大笑,只把落魄少年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真想发作,无奈对方仅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觉得不便发作。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心说:“命乖运又蹇,时被鬼揶揄!自己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了,又何必跟两个孩子一般见识……”

  落魄少年想到这里,头一低,加紧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尴尬之地……

  谁知偏偏有人找他的麻烦,就在落魄少年快离去之际,突听一个公羊嗓门叫道:“嗨!老二呀!你方才还说什么‘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决不可忍辱偷生,腆颜活在世上。’如今叫我老人家看来,世上多的是缩头乌龟,少年无志之人,受了人家侮辱,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公羊嗓门又高又尖,分外刺耳,而且声音非常之大,叫得人人都听到了。落魄少年离得很近,闻言身不由己地扭头望去。

  江边树荫下有一个茶座,坐着二老一少,正在以极为卑视的眼光,望着落魄少年。

  两个老人年纪都很大了,但相貌生得甚为奇特。一个长着满头红发,周身皮肤粗糙黝黑,惟有眼鼻紧处长得鲜白柔嫩,一双精光四射的小圆眼,身穿一件百衲衣,拱背缩肩,乍看真像一个马戏班的大马猴一般。

  坐在貌似马猴的老人对面的那个老人,虽然不那么不堪入目,但瘦小枯干,头戴大毡帽,身穿厚长袍,在溽暑天气,光是这身穿着,就够使人觉得怪的了。

  夏穿冬衣的瘦小老头,双手拢袖,皱眉挤眼望定落魄少年。这瘦小老头上唇蓄着两撇小胡子,一个大红酒糟鼻子,摇头晃脑,一边嘴中还文绉绉地吟道:“吾兄言之不谬也!”生就一副三家村,冬烘先生的模样。

  落魄少年一口怒气,从肚子里直冲脑门,但他尚未发作,那冬烘先生模样的老人却招手叫道:“过来!”

  落魄少年强压住满腔怒火,假装不懂地问道:“老先生是叫我吗?”

  “哎!真乃顽冥不灵!”冬烘先生脸孔一沉,叱道:“老夫不是叫汝,难道是叫犬吗?”

  冬烘先生把“你”叫成“汝”,把“狗”称做“犬”,惹得周围茶客,又是一阵哄笑。

  这一下子,落魄少年再也忍不住了,不由怒道:“老先生满嘴斯文,却出言不逊,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小可若不看你那么大年纪,哼!”

  落魄少年话中之意虽未明说出来,但也从那一声冷哼中听出来了。

  谁知落魄少年此言一出,却把那一旁的赤发老人乐坏了。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拍手跺脚,哈哈大笑声中,以他特有的公羊嗓门说道:“哈哈哈……文老二!哈哈……你一天到晚感叹斯文扫地……哈哈哈……现在可真是斯文扫地了,哈哈……这小子说你不是正经读书人。哈哈……”

  冬烘先生被赤发老人笑得吹胡子瞪眼,鼓着腮帮,怒向落魄少年叱道:“粪土之墙!粪土之墙!孺子真不可教也!老夫叫汝,汝不过来。还胆敢辱骂老夫!哼!”

  说着冷哼一声,双手一按桌面,作势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