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亟欲一试,这是一种人类本能上的要求,他落寞地一笑,走进倒轩里,在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之前,他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越过这宅院落围墙,外面是一条平常少有人迹的石径,因为这里已是城郊了。

  穿过石子路,就是一片空旷的郊林,在一个相同的考验中的另一个人,此刻却正在这疏林里徘徊踯躅着。

  已经是正午了,在树林里徘徊的少年,神态略微有些不安,他的面容是瘦削而坚毅的,轮廓的线条非常鲜明,和王一萍的清秀气质迥不相同,但看起来却更有雄赳赳的男子气概。

  他就是威震河朔魏灵飞苦心寻得的衣钵弟子,生长在北京西郊贫民窟里的孤儿向衡飞。

  当日魏灵飞受伤颇重,但他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中号称当时武林掌力最浑厚的南灵龙灵飞的一掌之后,仍能挣扎着走出林外。

  他不敢妄动真气,更不敢施展轻功,只得缓缓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并没有个准确的目的。

  他脚步踉跄,衣衫紊乱,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穷汉。

  夜,虽然并不深,但城郊已无人迹了,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一颗石子嗖地打在他身上。

  他微吃了一惊,但是他从那石子的劲力上可以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从一个绝无武功的人手上发出的,若不是他身受重伤,他弹指之间就可以将那石头击飞,但是现在,那石块竟然击得他有些发痛。

  他有些怒意,朝那石块发出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堆顽童在那边厮打着,心中一动,漫步走了过去,却见有七、八个顽童正围殴着一个还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话,那颗石子,想必也就是这些顽童所发出的。

  被打的孩子仿佛甚是倔强,虽然挨了揍,但仍然一声不响,威震河朔再走近一点,见那孩子虽然蓬衣垢首,但是额阔如渊,双目如鹰,动作也甚为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可造之材。

  威震河朔不禁暗呼侥幸,心目中已暗暗选中这倔强的男孩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群顽童以众欺寡,越打越厉害,威震河朔再也看不下去,沉着脸,暴喝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顽童一看大人来了,而且这大人看起来还凶得紧,想这些顽童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幼童,哪有多大的胆子,听到魏灵飞的喝声,遂就一哄而散。

  挨了打的孩子全身伤痕斑斑,紧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紧的,威震河朔魏灵飞缓缓走过去,温和地问道:“疼不疼?”

  那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但却像是对这个替他解围的人非常感激,轻轻说道:“多谢——”

  大约他对这类话并不常说,下面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灵飞了解地一笑,心想:“这孩子倒真对了我的心思,脾气竟和我一样。”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脸上的泥污,含笑说道,“你是不是常被这些人欺负?”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魏灵飞又道:“你愿不愿意学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负?”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负人。”

  那孩子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这个连走路都不灵便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本事?”但他从小受尽欺凌,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并未将话说出来。

  何况他自幼父母皆亡,难得有人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此刻魏灵飞替他喝退了欺负他的顽童,对他又这么温和,充满了爱护和关切,他嘴里不说,心里的感激却是深邃的,那也远不是世间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出来、表达出来的。

  这从他那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魏灵飞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暗忖:“我若能多活几年,我一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唉!可惜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了!”

  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觉怆然,那孩子突然说道:“我愿意学本事。”他不愿伤了这对他这么好的人的心,心想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他对我好,我就愿意跟着他,学不到本事也行。

  他这一念,不但使魏灵飞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变成纵横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侠!

  他的一切环境,显然远远比不上养尊处优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读书学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会,而他呢,每日还要为生活而挣扎着,否则,就无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却往往能造成一个人坚毅的性格,人们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远比在顺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结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却可能变懦弱为坚强,这正如一颗钻石,未曾琢磨,是永远不会焕发出光彩的。

  三天后,魏灵飞撒手西去。这三天来,向衡飞当然知道他的师父就是威震两江的一代大侠,也了解了其从师父处所得到的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虽然他自己认为,他从魏灵飞那里所得到最贵重的东西,并不是足以傲视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灵飞对他的温情。

  是以魏灵飞死了,他更难受,他亲手掘了个小小的土坑,将这一代大侠埋葬在里面。魏灵飞纵横武林,叱咤江湖,却再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们能被爱着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来,向衡飞真如一颗钻石,越琢磨,发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虽然混迹在北京的低级社会里,然而他却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也免不了会沾染到一些恶劣的气息,但他本质却还是善良的。

  他可以坐在一堆掷着骰子的无赖身旁看书,他可以在别人寻仇惹事时隐藏自己的武功,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从他遇到了魏灵飞,他对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许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楼厨房里污秽的小间,娼馆楼下狭小的暗道,郊外无人过问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赌馆,在这种地方,他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他像一颗藏在泥污里的明珠,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光辉。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师父和别人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这里来为他解决了他生平所没有解决的事,我就要远走高飞,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争短长,让北京城里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本事,而仅仅是不愿将本事用在这种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暗地将唾沫吞在肚里,而不吐在对方脸上,因为他想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动手,他忍耐着,在北京城的下层社会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个“受气包”的绰号。

  然而这绰号,却给了他更大的决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侮辱,因为他要等到那一天,给那些人更大的惊异。

  这种勇气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为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读《史记》,那是他从一堆发了霉的旧书堆里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里厕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读的,当他读到韩信,读到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书,闭起眼睛,冥想了许久。

  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经历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馆里的红倌人,也逐年在更换着,但是私娼们所用来蛊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们卑劣可笑的行为,却是永远也没有改变,千古一律的。

  对于人世的每一件事,他了解得太多了,那远不是王一萍走马章台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经验可比,他唾弃着这种廉价而虚伪的欢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种纯洁而真挚的情感。

  他穿着粗劣的衣服,笨拙、破旧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他昂藏七尺,气宇轩昂,却一点也没有猥琐的样子。

  除了爱钞外还爱俏的姐儿们也有的对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怀送抱的,他既不推却,更不接受,他不推却那是因为他天生一副不愿伤害别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为他对这类事了解得太多,他总认为没有深刻的了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阴倏忽,他脑海中时刻未能忘记的是他师父威震河朔魏灵飞所约定的时日终于来到了。

  从过年时他就开始盼望,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和那种唯恐自己敌不过别人的感觉,因此他找了个荒祠,埋首苦练,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时积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萧索的样子,只有林树枝节上微微发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北国的春天虽迟,但终究总是要来的。

  他气纳丹田,悠然发出几声长啸,然后他踯躅在疏林里等候着。往事如烟如梦,他咀嚼回味,虽无回甘,但终究是值得怀念的。

  他暗忖:“从今天起,这些都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想到以后单身闯荡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阵热血奔腾,而想到那将来到的考验,他又不免有些紧张,心中思潮如涌,不知天之既暮。

  于是他撮口作声,再次发出一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