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萍回头又厉声道:“快走,今天的事可不准说出去,知道了吗?”两个看更人头一低,“托,托”又敲着更走了。

  王一萍把着向衡飞的臂膀又走了几步,走到林外,手仍未放,向衡飞暗忖:“这王一萍真是公子哥儿脾气,全不理人家心里的想法,自己高兴怎么便怎么,日后若去江湖走动,不吃亏才怪!”

  其实人之性格,大多随环境而异,向衡飞若处在王一萍的环境之中,也可有王一萍的脾气,王一萍日后若稍受挫折,习性也自然会改变的。

  王一萍仰首望天,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向兄,人生之际遇,实最难测,你我若非遇见先师和魏大侠,今日也不致动武,有缘相见,结成知友亦未可知,可是现在——”

  他颓然顿住了话,缓缓松开把住向衡飞的手,又长叹了口气。

  向衡飞侧目而视,方待说话,王一萍又幽然道:“现在你我各衔师命,却是势必要分出高下不可,就是今日分不出,明日也要分出,甚至于像我俩恩师般纠缠数十年亦未可知——”

  向衡飞心中亦有所感,口中却道:“只是你我都受了师恩,师命怎可违背,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仙游之前,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只有此事呢。可是小弟但愿此事,能在你我这一代就结束,不再牵涉到你我的下一代了。”

  王一萍陡然一凛,想到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两人寂然了许久,彼此经过方才那一役,都知道对方功力和自己相差无几,那么此事就非常可能再演出和上一代相同的悲剧。

  但龙灵飞和魏灵飞怨仇乃自身所结,而他两人不但素无怨冤,相见之下,各各都有结纳之意,虽然师命难违,但心中却不免感到惆怅。

  王一萍出身书香世家,沾染的文人习气又重,对一字之诺,尚看得轻些,向衡飞却是个自幼在拳头刀口下讨饭吃的角色,江湖上虽寂寂无名,然而越是这种角色也就越重然诺。

  何况他幼遭孤陋,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关注慈爱的,就是威震河朔,虽然只是寥寥三数天,但是这三数天里威震河朔所施于他身上的温情,却是这个性极强的向衡飞永生不能忘却的。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对王一萍向他表露的友谊,他虽然也感激,但他只能隐藏在心中而已。

  是以他再三地说:“师命难违。”纵然他与王一萍之间彼此倾慕,但胜负却是定要分出的。

  王一萍向有才子之称,为人自然聪明绝顶,此刻微一考虑,遂决定了一条他自认为是最聪明的办法。

  那就是在必要时让向衡飞胜他一招,那么这数十年来的意气之争不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吗?

  哪知事情的发展,日后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虽有此心,却无法做到呢。

  那两个敲更人又转了回来,看到他两人仍站在那里,远远避开绕了过去,更声托托,却仍并未透远。

  王一萍一笑,慨然道:“今日夜已太深,这两个更夫又来惹厌,反正你我恩师所订之约,并未限定今天解决。向兄何不先与小弟盘桓三两日,让小弟能多领些教益,月尾之前,再寻一日决个胜负,日后无论谁胜谁败,你我仍是好友。”他敞声一笑,又道,“我恩师的遗命,只是要我两人决一胜负而已,却并未禁止我两人交友呀!”

  向衡飞沉吟了一会,总觉得王一萍的话有些似是而非,但以事实而论,却又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何况他感情极重,对王一萍亦甚倾倒,遂也慨然道:“这样也好。”王一萍大喜,道:“那么今宵向兄且去弟处,抵足而眠,今夕虽非良夕,但你我却可剪烛夜话,岂非快事。”

  向衡飞一笑,道:“只是三数日后若分不出胜负的话——”王一萍接口道:“那自然要等事过再说了。”

  两人缓缓走向王一萍的园林,此地距王宅本不甚远,三数句话间,已可见到王宅后园用青砖红泥造成的园墙了。

  王一萍笑指着道:“那里就是寒舍了。”向衡飞一看,心中暗自好笑,忖道:“这等所在还称之为寒舍,看来这位王兄的文人习气,的确是太重了。”他平日所相与的,俱是些粗汉,平日谈吐之粗劣,自然不在话下,虽然他读书尚多,和王一萍对答之间,也在极力收敛,但对王一萍文绉绉的谈吐,却也免不了要觉得有一些不大习惯。

  忽地,向衡飞停住脚步,轻轻一拉王一萍的手,王一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左侧掠入王宅的后园。

  那人影身法不弱,身形起落之间,竟有两丈远近,向衡飞愕然问道:“王兄家里还有些什么精通武功的人吗?”

  王一萍更惊异,道:“没有呀!”微一转念,惊道,“只怕有什么梁上君子要光顾敝舍了。”向衡飞摇头道:“不会,不会,据我所知,京城之内的小偷,没有一人有此人的身手。”王一萍暗暗一笑,忖道:“他对京城里的小偷倒熟悉得很。”其实那夜行人轻功之高,别说是小偷里不会有,就连两河武林里,恐怕也很难再找出一、两个来。只是王一萍与向衡飞两人不明武林中人功夫的深浅,把别人都和自己来比,却不知道以他两人此时的身手,已经足以震惊武林了呢。

  王一萍忽然思索起向衡飞的身份,站在那里竟然未动,向衡飞却暗自着急:“这位真是公子哥儿,有夜行人进了他家,他还站在这里像没事似的。”一拉王一萍,道:“王兄总该进去查看查看吧。”

  王一萍一惊,忙道:“是、是,向兄也一齐去。”身形动处,宛如一双轻燕,一个起落,掠出三丈开外。两人的轻功,竟也不相上下。

  两人进入了后园,身形的灵巧,使得自家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向衡飞鹰目四顾,庭院深寂,四周哪有人影。

  王一萍也自侧首低语道:“看不到人呀!”转念又不禁骂自己太笨!“那人如果是想来偷窃,自然不会在园子里打转了。”猛又想及那人如果掠入前院惊动了父母,岂不糟了,忙又低语道:“向兄,我们到前面去看看那厮有何举动。”

  两人身形再起,本能地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们身形跃起的那一刹那,两人忽然听到园中荷池旁的假山附近,发出一阵阵极为轻微的敲击之声。

  两人临敌经验虽不足,武功却是得自真传,不约而同地在空中一扭身躯,停顿住向前掠的力道,微一转折,轻巧地落在园中一株巨大的树干上,想查看这敲击之声的来源。

  此刻夜色甚浓,两人略一闭目,练武人的目力本不寻常,何况他两人自幼即得到内功真传?略一探视,立刻发现一全身着黑的人影在围着假山缓缓走动,手持一物,不停地轻轻敲击山石,声音的轻微,若不是两人事先警戒,绝难听出。

  他两人这一看清,心中倒反而更奇怪,这人半夜三更跑进人家的花园里敲石头作什么?

  尤其王一萍,方才估量此人非奸即盗,此刻却见此人只是在敲石头而已,虽然鬼鬼祟祟,但敲石头总不能算作奸盗吧?他心中不解,问道:“向兄,此人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向衡飞也自摇头,却见那人微一停顿,似乎听到了王一萍讲话的声音,忙低声道:“我们把这人弄出去问个明白。”王一萍忙称是,两人片刻之前还在动手过招,此刻却已并肩迎敌了。

  向衡飞劲贯右掌,力透指尖,将枯树的树枝折了一段下来。连日风雪,那树枝湿透了,折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出声音。

  向衡飞又将那段树枝分成十数段,分了一半给王一萍,手一扬,一段树枝电也似的向那行踪诡异的夜行人击去。

  那人身手也不弱,听到暗器破空的风声,身躯一扭,避了开去。

  向衡飞、王一萍两人存身的枯树,距离假山尚有一段距离,但那树枝去势如电,而且余势不衰,“夺”的一声,击在假山上,王一萍暗暗点头,暗忖:“他手上的功力不弱。”

  总之以树枝当暗器是极难的,能练到向衡飞这种手法就更难了。

  那夜行人眼观四路,见来的暗器体积甚大,料知不会有毒,伸手一抄,将那段树枝接了下来,只觉暗器劲力甚强,甚至是平生仅见的。一看之下,竟是段树枝,不禁大骇!“京城附近怎地有这种内家高手?”

  他再不迟疑,也不敢发话,匆匆向暗器的来路一看,蒙蒙眬胧地没有看清,身形一弓,猛一展身,向园外掠去。

  向衡飞悄声道:“钉住他!”毫未作势,人就从树干上掠了出去。

  两人轻功还比那夜行人高出一筹,到了墙外望见那人并未跑出好远,脚下一加劲,身形更快,转眼就要追上了。

  那人想必是个武林中的能手,瞬即发觉身后有人追踪。回头一望,见到追踪自己的人的身法,竟远比自己高明,心中暗暗叫苦:“哪里跑出这两个武功如此高的人来的?”心中突然一动,竟停住身形,非但不再前奔,而且转过身子,居然等起来了。

  向衡飞、王一萍又一愕,也猛然停顿住身形,收放之间,潇洒自如,绝没有一丝勉强的意味。那夜行人更惊:“这两人是谁?怎地身手如此高明。”再一细看,依稀却像是两个年轻的后生。

  那夜行人久闯江湖,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此刻他并不慌张,从容抱拳道:“朋友夤夜追踪,不知有何见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