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衔山拿起酒壶,替自己和王一萍满满斟了一杯,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君同消万古愁。王兄,再干一杯。”王一萍也笑道:“对,今朝有酒今朝醉。贺兄,我们今日要不醉无归才对。”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

  这酒,在他们舌尖留下一丝苦涩的感觉,但他们也没有分辨出来,面对醇酒美人,人们往往会失去那一分敏锐,变得麻木而迟钝,而这种麻木和迟钝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天地开始混沌——王一萍和贺衔山都有了这种感觉。

  “醉了。”王一萍低语着,海萍的身影开始蒙眬,他渐渐有了蚀骨销魂的感觉,这是他从未感觉过的。

  但在此刻,又有谁会知道在这蚀骨销魂中,却隐藏着一场灾难呢?

  灯红酒绿,窗户早已关上,室内温暖如春——

  蓦地,砰然一声,关着的窗户被击得粉碎,贺衔山久经风浪,本能地一长身,但四肢却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随着窗户被撞开,几条身影极快地自窗户和门里闯了进来,罗兰一声惊呼,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海萍却镇定得很,一把拉住她。王一萍也自警觉,但他和贺衔山一样,浑身的力量一丝也使不出。销魂蚀骨的感觉此刻对他说来,已不在了,他极力张开眼睛,看到闯进来的人一个个身躯彪壮,手里拿着晶光闪烁的兵刃,心里虽然奇怪,但随即奇怪的感觉就被一阵晕眩所代替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那简直和闭着眼睛差不多。然后他略微动了一下眼睛,再张开眼来,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所处的,是一间空洞而巨大的房屋。这时候,他晕眩前的事都澎湃着回到他脑海里。在这一刹那里,他脑海中的奇怪感,远远胜于其他的各种感觉。

  他疑念丛生,既不知道他为何被劫害,更不知道劫害他的人是谁。

  他四肢俱有麻木的感觉,浑身也懒洋洋地没有丝毫力气,他起先还以为是方才药酒的力量未退,但细一觉察,却又觉不像。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但这新奇所带给他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他极力去推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在身旁不远之处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人类所发出的一种类似叹息、而非叹息的声音。接着,是重浊的呼吸声。

  “这房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转念一想,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他大概就是贺衔山了。”

  他试一张口,居然还能发出声音,但他却也不敢贸然地去问这同房间的人究竟是谁?他虽然问心无愧,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恶事,但此时此地,却又不容得他有太多的侥幸。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幸好那人已先开口,道:“是谁?是谁?”这种声音,王一萍立刻就听出就是贺衔山了。

  他颇为心悸地暗忖:“他这才叫做无妄之灾,巴巴地从江南来,玩也未玩足,此刻竟然被人无缘无故地抓来了。”

  贺衔山似乎非常焦急,又问道:“旁边的人可是王兄?”王一萍立即回答:“正是。”他毫不停顿地又接道,“贺兄,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觉得浑身酥软,一丝力气也用不出来?”

  贺衔山在黑暗中挣扎了半晌,似乎想极力将身躯移动过来,但他这企图却未成功,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看样子我们是被人施了暗算,点中酸软穴了。”

  “点中了穴道?”王一萍一惊,他初次被人点中穴道,心中自然难免有一些难受,纵然这并非是在正式交手时被点的。

  这时两人心中各有所思,王一萍暗忖:“真奇怪,我与人素无仇怨,怎会有人来暗算我?”转念一想,“难道这是向衡飞动的手脚?因为只有他一人是和我有着仇怨的呀!如果真是他,那此人也未免太卑鄙了些,我对他并不薄呀,如果他真能以真实功力胜我,我也会心服,可是他却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诡计来暗算我,还利用了两个妓女。”

  他此刻心中不但有对向衡飞的痛恨,还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感觉包括了被人欺骗的懊恼和自责。

  “想不到,我真想不到,看起来海萍也是参与了这诡计的一分子。她平日对我的似水柔情,佯嗔微妒,原来只不过是诸般作态而已!”他风流倜傥,周旋于北里娇娃之间,总认为人家都是对他真心真意,此刻思潮汹涌,往日的金粉迷梦,都成了他此刻的悲伤。

  贺衔山的心思,自然和他迥然不同,也许他心中已然有数,知道此事完全由他而起,王一萍不过只是个陪祭的牺牲者而已。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京城里,又有谁会知道我在海萍那里,这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我,但这人又会是谁呢?他心中也难免疑窦丛生,因为这事的发生,是这么突然,他两人又怎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他两人心中自然焦急,尤其是王一萍,平日养尊处优已惯,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他酒意全消,身上微感寒冷,完全无法推测将要发生的事。

  突然,贺衔山问道:“王兄既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可曾修习过内家正宗的‘重楼飞灵’之术?”

  王一萍想点头,但他此刻连点头的力量都似乎失去了,随即,他又不禁暗自失笑:“纵然我能点头,他又怎看得见?”于是他以微弱的声音说:“小弟十年来朝夕不断修习的,就是这‘重楼飞灵’心法。”但他却不知道贺衔山突然问他此话的用意。

  贺衔山忙道:“那就好办了,依小弟所觉,我们身受的点穴手法极为普通,想必非高手所为,王兄如曾习得此术,不妨以此心法一试,或许能自己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他话讲得非常急促,想是极为兴奋,须知“重楼飞灵”乃武林罕见的内功心法,如修炼火候到家,不难自己解开穴道,当然这是指普通的点穴手法而言,若是内家高手的独门点穴手法,只要你被点中,那么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是无法自解的。

  王一萍大喜,急切地问道:“真的?”他身受南灵龙灵飞的亲传时间太短,修习内功的依据仅是龙灵飞所遗留的几本秘笈而已,是以他虽然仗着天资过人,武功能有所成,但对武家的一般常识,和对自己武功的运用方法,却是知道得太少了。

  他这句问话,已无须再得到答复,随即他舌抵上颚,气纳丹田,想以绝顶的内功心法,来使他自己逃离厄运。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正和他刚刚修习此法时一样,但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苦练,已使他和这“重楼飞灵”有了一种非常自然,也非常密切的契合。片刻,他体内的真气已渐能融汇——

  蓦地,黑暗巨室里亮起灯光,虽然这灯光并不亮,然而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纵然是微弱的灯光,也能带给人们刺眼之感。

  随着这灯光,已有人声传来,像是因为明知室内的人已被点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顾忌。

  灯光愈来愈亮,人声愈来愈近——

  王一萍借着这灯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处身的原是一间破庙的正殿,佛殿当中供的佛像和两旁的泥塑,虽已金漆剥落,但被这暗淡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狰狞可怖。

  贺衔山悄声问道:“王兄穴道可曾解开?此刻已经有人来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话,殿中已走进两个人来,手提着灯笼,粗豪地笑着,借着微弱的灯笼之光,王一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一惊,原来这两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无法再细细体味这两个更夫和此事的关联,因为大厅里随即又拥入一批人来,这些人都一身短打扮,腿上裹着倒赶千层浪的包腿,一个个身躯彪壮,声音粗豪,只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过来,有人说:“这次真是大功一件,帮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会骂我们是光吃不干的窝囊废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会落在我们这一批酒囊饭袋手上。”说完,得意地大笑着。

  王一萍心中奇怪:“谁是‘翻花浪子’?这批人又是谁?”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着灯笼的更夫走过来,踢了贺衔山一脚,骂道:“姓贺的,今天你可得认栽了吧。”贺衔山一声不响,那更夫却像是对他痛恨至极,口里骂着:“姓贺的,你招摇撞骗,淫人妻女。我们‘红旗帮’虽然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帮会,可是我们帮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恨你入骨?”他放声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们手上,好朋友,就认命了吧。”

  随即,他踢了贺衔山一脚,转过头来,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称你一声‘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这姓贺的一路,我们可有点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没别的话说,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啦。”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听这些人的口气,这贺衔山想必是个武林败类,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计地来做掉他,而我——”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只不过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连踢带骂,又转过头去,朝那批人说:“哥儿们,我小铜锣提议,今天就在这里先把这姓贺的废了,免得日久天长,又生出别的毛病。”他哼了一声,回头去“呸”的一声,朝贺衔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呀,丢尽了你哥哥的人,这一次,可别再想你哥哥来救你了。”

  贺衔山仍然一言不发,既不分辩,亦不惊慌,更不生气,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镇定,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功夫,仍然令人觉得可佩。

  那批粗汉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铜锣,你做事可别太冒失了,舵主还没来,你少在这儿胡乱发表议论。”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铜锣做事也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给弄来了。人家是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糊涂把人家给绑了来,你们说该怎么办?”顿时那些粗汉议论纷纷,都是以这叫“小铜锣”的更夫为目标。

  原来这事小铜锣功劳最大,他在荒林中识出“姓贺的”之后,暗地尾随,从王宅小厮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里。他暗中计较,知道难以力敌,于是就利用“红旗帮”在北京城低层社会的势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