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眉夫人似在考虑措辞,略略思索一番后方才开口:“苏公子可知道朝廷为何要将摇陵堂设在这洛阳城中?”

  苏探晴知道其必有下文,谦然一笑:“请夫人指点。”

  敛眉夫人很满意苏探晴的态度:“洛阳乃是数朝古都,地处中原要塞,东接关中,北靠京师,高城厚墙,更有洛河之险,可拒百万雄兵,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朝廷之所以要将摇陵堂设于洛阳,那是因为——”说到这里,敛眉夫人抬眼望定苏探晴,加重语气:“这将是预防炎阳道往北方扩展势力的一道屏障。”

  苏探晴心知这才是正题,只是想不到这本应是擎风侯说得话竟先从敛眉夫人口中讲了出来,笑道:“有擎风侯坐镇洛阳,自然是万无一失。”

  敛眉夫人哼了一声:“我却怕这千年古都,既将毁于战火。”

  苏探晴犹豫问道:“夫人可是担心炎阳道来犯洛阳?”

  敛眉夫人缓缓摇头,却转移开话题:“洛阳经过摇陵堂这几年的治理,也算成了气候。不过你可知道摇陵堂能有今日的规模,最重要的是什么原因?”

  苏探晴听得敛眉夫人话中有因,小心回答道:“那是因为有擎风侯管理得方,更有夫人、段许二位先生以及三大门主等这些高明之士全力辅佐……”

  敛眉夫人一摆手,打断苏探晴的话:“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敛眉夫人停住语音,目光神色极其复杂,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探晴一扬眉,正待询问,却听敛眉夫人低声续道:“摇陵堂之所以能在短短两三年内便成为江湖上能与炎阳道分庭抗礼的唯一帮会,那是因为得到了朝廷于暗中全力相助;而朝廷之所以能暗中以人力物力资助摇陵堂,那则是由于炎阳道的势力确实庞大到威胁朝廷的地步!摇陵堂可谓是以炎阳道而生,亦以炎阳道的强大而强大。”

  苏探晴心中微觉惊讶。摇陵堂得到朝廷大力支持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只不过朝廷插手江湖事宜成何体统,讲出来岂不有损天威?所以一切皆在暗中进行,各人虽是心知肚明,却绝不敢在正式场合下挑明此事。不知敛眉夫人为何会如此开门见山、毫无顾忌?想了想正色道:“夫人隐隐点出摇陵堂与炎阳道间这种微妙的关系,确是非常有见地。”

  敛眉夫人轻声道:“我知道苏公子是个聪明人,必可看出这一点,所以亦不隐瞒。”

  苏探晴试探道:“不过小弟听闻江湖传言,侯爷已取得了洪狂的人头。若果真如此,炎阳道群龙无首,只怕就此成为一团散沙,再也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敛眉夫人叹一口气:“我最怕的就是此事。”

  苏探晴面现惊讶:“夫人何故如此说?”

  敛眉夫人反问道:“苏公子可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狐烹的道理?”

  苏探晴身躯微震,刹那间掌握到敛眉夫人话中的关键,脑中电闪,口中却道:“夫人何出此言,莫非是……”

  敛眉夫人冷然截口道:“炎阳道若势大,朝廷还用得上摇陵堂,炎阳道若倒下,只怕朝廷便要拿摇陵堂开刀了。”

  苏探晴故作轻松笑道:“擎风侯深得皇上信任,夫人本无需担心。”

  敛眉夫人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拍桌子:“他赵擎风算什么东西?左右不过靠着他表妹赵可儿得到皇上的宠幸,方有今日的风光。他若是一意为皇室效命也就罢了,偏偏还不甘已到手的权势,我一个小女子嫁夫从夫也就认命了,最怕是将父亲都一并连累了。”

  苏探晴看敛眉夫人发怒,不敢接口,心中却是暗赞。想不到这个女子思虑如此周密,目光看得如此之远,些许不让须眉。

  敛眉夫人情绪稍稍平复,对苏探晴涩然一笑:“其实我得知苏公子要来洛阳,本就有事相求……”

  苏探晴微一躬身:“夫人有话请讲,小弟若能做到,绝不推辞。”

  敛眉夫人道:“苏公子此去金陵,我想请你带上一个人同往。”

  苏探晴一震,脱口道:“却不知侯爷让我去金陵做什么事情?”话一出口立知不对,听敛眉夫人的语气,定是以为自己早知道此行的任务。

  果然敛眉夫人脸露恍然之色,嘲然一笑:“难怪苏公子还有雅兴去洛阳城中逛灯会,原来段虚寸还没有对你说起去金陵做什么。反正你马上就会见到擎风侯,便由他亲口告诉你好了。”

  苏探晴心中责备:自己毕竟还欠缺江湖经验,若是不动声色,只怕刚才就可以从敛眉夫人口中探得些秘密。当下也不追问:“却不知道夫人想让我带谁同往?”

  敛眉夫人道:“这个人是谁也先不用告诉你。侯爷见你提出所请之事,若你愿意去金陵走这一趟,我便会出面请侯爷令她随行,只望苏公子届时不要反对就好。”

  苏探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夫人可知道苏某一向皆是独来独往……”

  敛眉夫人截断苏探晴的话,轻叹道:“我之所以要对你说刚才那番话,便是让你知道洛阳城已非可久待之地。而且你尽可放心,这个人绝不会坏你大事,她只是想借此机会离开洛阳,还请苏公子答应,权当卖我一份情面。”

  苏探晴奇道:“却不知夫人所说的人是谁?”

  敛眉夫人神秘一笑:“届时苏公子自会明白。”

  苏探晴知道难以拒绝,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两人又谈了一会,眼见天色已亮,敛眉夫人道:“苏公子要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你了。”

  苏探晴客气两句,起身告辞。忽想到若是自己这样大摇大摆从敛眉夫人的住处出来,让人看见岂不惹人生疑,万一传到擎风侯的耳里,只怕立时便有性命之忧,苦笑道:“夫人这里可有什么秘道出入么?”

  敛眉夫人一怔,立刻明白了苏探晴的意思,大笑道:“侯府内谁也不敢管我的事,苏公子无需避嫌,只管回你住所好了,若有人说半个字,我割了他舌头。”

  苏探晴潇洒一笑:“也罢,反正小弟心底坦荡,也不怕侯爷冤枉了我。”提步朝门口走去,却看到那俏婢还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看他走过来,目中射出哀求之色。苏探晴几乎将这事忘了,看她如此楚楚可怜,心中大生怜意,对敛眉夫人道:“小菊姑娘跪了半夜,夫人饶了她吧。”

  敛眉夫人冷哼一声,目光若电望向小菊:“也罢,看在苏公子的面上,便从轻发落你这一遭。”小菊只是不断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探晴见小菊怕得厉害,心中略有奇怪,对她嘻嘻一笑,做个鬼脸,正要离开,却听敛眉夫人寒声道:“刚才你是哪只手碰了苏公子?”

  小菊面色刹时雪白,牙齿紧紧咬住嘴唇,隔了一会,方颤抖着举起一只右手。

  敛眉夫人淡淡道:“等我送苏公子回来后,不要再看见它!”不再理叩头不停的小菊,转头对苏探晴若无其事地一笑:“苏公子,请!”

  苏探晴吓了一跳,万万料不到敛眉夫人说看在自己面上“从轻发落”竟然还是斩去小菊一只手,那原本的惩罚可想而知是何等严厉,只恐是性命难保。怪不得小菊姑娘怕得如此厉害,想到此事皆是因自己而起,连忙道:“夫人息怒,不过区区小事,何必如此重罚?”

  敛眉夫人漠然道:“小菊她犯我门规,若不重罚何以服众?”

  苏探晴急道:“夫人有所不知,刚刚都是我惹小菊姑娘说话发笑,你若是砍她一只胳膊,岂不是让我心中难安?”

  敛眉夫人望着苏探晴一声冷笑:“久闻苏公子铁石心肠浪子的名头,却不料还是个惜花之人?”

  苏探晴见敛眉夫人口气略有松动,调皮地一吐舌头:“夫人过奖了。我只怕因此事心中内疚而彻夜难眠,岂不坏了侯爷的大事,更是无法完成夫人所托……嘻嘻。”到最后简直是迹近无赖了。

  敛眉夫人被苏探晴说得扑哧一笑,对小菊道:“好罢,看在苏公子的面上,便放过你这一次,以后可给我长些记性。”

  小菊这才稍缓了一口气,连忙颤声谢恩。

  苏探晴告别敛眉夫人,认清道路往客馆走去,一路上见到不少巡逻的守卫,果然无人敢上来盘问。

  他放缓脚步,假意装做欣赏侯府内的风景,暗中记下地形。心中亦是百念丛生:敛眉夫人无意间透露出擎风侯将要派自己去金陵做事,难道是与炎阳道有关?也不知敛眉夫人想要自己带什么人同往?或许只是摇陵堂想派人沿路监视,为安自己的心方编出如此说法。又想到敛眉夫人先举出鸟尽弓藏、兔死狐烹的例子,又暗示擎风侯不安于目前的权势。他本就是洛阳之王,莫非还想篡权夺位不成?不过听她口中对擎风侯十分不敬,夫妇间只怕也是颇有嫌隙;而这敛眉夫人看起来精明果断不让须眉,却会因那么一件小事而几乎砍下贴身随从的一只胳膊,更是令人觉得不可理喻……

  再有昨晚灯会中遇见那位美丽的神秘少女,她武功高得出奇,不知是何来历?还有晚间跟踪那身怀妙绝天下轻功的蒙面夜行人,却一路直闯至敛眉夫人的住所,最后那蒙面人又有意无意间帮自己挡了敛眉夫人必杀一剑,也不知是为何而夜探侯府?

  苏探晴一路凝神细想才入洛阳第一夜发生的事情,只觉此次洛阳之行千头万绪,而顾凌云如今关押何处也是没有半分端倪。带着满腹疑问不知不觉已至客馆,忽被一人一把拉住,抬头看去,却是段虚寸。

  段虚寸似乎有些生气:“苏兄可急死我了,你这一夜去了什么地方?”

  苏探晴直觉段虚寸望着自己的目光中似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却猜想不透这只老狐狸。他心想以段虚寸的神通,如何会不知道自己才从敛眉夫人的住所出来,当下也不隐瞒,将昨晚发现蒙面人,一路追赶至敛眉夫人那幢小楼之事讲了出来。只是没有将敛眉夫人对他说得那番话说出来。

  段虚寸叹道:“苏兄才入洛阳,我却忘了警告你莫要多抛头露面,最好是无人知道苏兄曾来过洛阳,否则只怕于苏兄不利。”

  苏探晴心有所悟:“可是与擎风侯交予我的任务有关?”

  段虚寸点头道:“不错,若是被对方知道你到过洛阳,自然会有所提防。”

  苏探晴问道:“对方是谁?段兄不妨明示我要做什么事。”

  段虚寸微微一笑,手捻长须,悠然道:“我这就是来通知你。侯爷下午要见苏兄,到时苏兄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苏探晴心中暗地长长叹了一声:他本为昔日兄弟顾凌云而来。而见到擎风侯,或许才只是迈出了小小一步。

  

第九章 弦歌难寄聚牢笼

  擎风侯府的会客厅是一间狭长形的大屋,宽不过丈余,长却有十余丈。房屋以木衬隔铁板所制,接缝处牢牢笋合,十分坚固。屋内无窗,密不透光,只在厅心点着数支烛火,将厅中照得明亮,厅里侧却显得十分昏暗。

  擎风侯坐在最里面的虎皮椅上,灯火映照下只看得到他脸目轮廓,中间隔着一张长达五丈的大桌,使拜见他的人最少也离他有七八丈的距离。

  出乎苏探晴的意料,厅内除了擎风侯本人,便只有段虚寸一人。连敛眉夫人与许沸天都不在场,更遑论三大门主了,由此可见段虚寸倒是十分得擎风侯的信任。不过房屋本就不宽,那张大桌已占去大半空间,段虚寸侧座在大桌旁边,背靠墙壁,显得十分局促。

  擎风侯的声音遥遥传来:“苏兄请坐。”

  苏探晴告声谢,看到那张大桌下首放了一张椅子,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坐下立时感觉到这种别出心裁的房屋设计不但给人擎风侯高高在上的感觉,更是一种有效防止刺杀的手段。因为无论是谁要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进行刺杀,必须先踩着桌子越过五六丈的距离,方能来到擎风侯的面前出招,先不论那五六丈的距离会有什么埋伏,纵是到了擎风侯的面前,亦必是锐气已泄,难敌擎风侯名震天下的残风掌!

  擎风侯望着苏探晴毫无顾忌地坐下,微笑道:“久闻苏少侠杀手之名,还以为皆是濯泉指之故;如今看苏少侠在我这慑心堂中亦是这般洒脱自如,才知浪子风采更胜一筹。”

  苏探晴心道原来这间样式奇怪的房屋名叫“慑心堂”,果是有慑人心魄之效。口中谦逊一笑:“苏某不过是一介粗汉,不通礼仪,倒让侯爷见笑了。”

  擎风侯淡然道:“在江湖人面前,我乃摇陵堂堂主,从不以朝内封侯相称。苏少侠可唤我一声赵堂主,若不嫌我年长,亦可直呼一声赵兄。”苏探晴心中暗叹,擎风侯一代枭雄,果是一派泱然气度,怪不得能有今日地位。

  段虚寸却知道擎风侯如此说不过是收买人心的作态,亦是提醒自己应该以堂主相称。面上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对苏探晴笑道:“苏兄文武双全,又何必藏敛锋芒,说自己乃是不通礼仪的粗汉?”

  擎风侯亦接口道:“苏少侠的资料我早已看过,你不但精通诗文,更能吹得一曲好笛。我看你并非是不通礼仪,而是天性洒脱如此,所以才甘心赞你一声。”

  苏探晴心中暗凛,这二人一唱一和,摆明将自己的底细早查得清清楚楚。口中笑道:“赵兄如此明言,岂不令小弟汗颜。”

  擎风侯哈哈大笑:“这声赵兄叫得好,苏少侠可知来我这慑心堂中多少人里面,你是第一个如此开口叫的。”

  苏探晴嘻嘻一笑:“赵兄若是不习惯,我可再改口。”

  擎风侯沉声道:“你可知我最喜欢什么人?”

  苏探晴摇摇头,擎风侯续道:“我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溜须拍马、奉颜谄媚之徒,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停顿一下,重重道:“苏少侠便是这种人。”

  段虚寸亦笑道:“我早对苏兄说过堂主求贤若渴,实是并无丝毫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