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谁”字尚未吐出唇边,楚天舒已是接下去说道:“找的是新娘子姜雪君!”

 

  “什么?你,你要找的是姜雪君?”鲍令晖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天舒笑道:“不可以吗?”

 

  鲍今晖顿了一顿,说道:“你刚刚说过的,她目前的身份已是徐中岳的新娘子了啊!”

 

  楚天舒道:“不错,你指责得对。‘新娘子’的称呼是有点毛病,她与徐中岳可还未曾拜堂的。怎么,你是不是害怕嫌疑?”

 

  鲍令晖心乱如麻,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楚天舒继续说道:“刚才你还瞧不出吗?徐家的人,已经是不把她当作徐中岳的新娘子了!”

 

  鲍令晖想起在徐中岳受伤之后,徐家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理睬姜雪君。徐家的大小姐徐锦瑶更是曾经将她辱骂。禁不住气往上涌,说道:“对,雪君怎能在徐家过这种痛苦的日子?我也不能任别人作贱于她!我应该劝她趁早离开徐家,即使她不听劝告,最少我也应该去看一看她!”

 

  但鲍令辉随即想到:“我关心姜雪君是应该的,楚天舒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也要在晚上偷偷跑去会她?”

 

  楚天舒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当真被她的美色所迷吧?”

 

  鲍令晖不觉也给他引得笑了起来,说道:“楚大侠,你是正人君子,我怎敢想到歪路上去?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楚天舒道:“错了,错了。第一我决不是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美色面前,我还是会看她几眼的。第二、为色所迷也不能就算作小人,只要能够发乎情、止乎礼,欣赏美人就像欣赏名画那样,目为美色所迷,心中并无龌龊念头,那又有何不可?姜雪君之美,人所共见。我一到洛阳,就已经知道有四个人迷上她。不过以徐中岳迷得最为下作而已。他好比一个伧夫,看见一朵鲜花,就硬要将它折下来,插进自己的花瓶里去。”

 

  鲍今晖笑道:“其他三人呢?”

 

  楚天舒道:“包括你老弟在内,纵然各人的着迷有所不同,都是并无可以非议之处。”

 

  鲍令晖面上一红,心里想道:“其他两个,一个自必是郭元宰了。还有一个,不知是指他自己还是飞天神龙。”

 

  楚天舒继续道:“你觉得奇怪,大概是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却为何也要和你一起看她吧?”

 

  鲍令晖不好意思承认,笑而不语。

 

  楚天舒道:“这就正是我要你陪同前往去找她的原因了,她现在是徐中岳只欠拜堂的夫人,我与她素不相识,要是我去找她,恐怕她误会我是轻薄之徒,非但不肯跟我出去,甚至还有可能不肯听我解释,一见面就用对付徐大小姐的办法来对付我。”

 

  鲍令晖道:“哦,原来你要我帮忙找她?”着重“帮忙”二字,“帮忙找她”,与“一同找她”,可是不大相同的。

 

  楚天舒笑道:“正是,我要你替我约她出来,但先不必说我的名字。你放心,要是我对她有非份之想,就决不会和你一起去。”

 

  鲍令晖满面通红,说道:“楚大侠,你别老是开晚辈的玩笑。我帮你约她出来就是。”他口里没有怀疑,心里可是疑团难解:为什么楚天舒如此神秘?

 

  楚天舒叹口气道:“我本来要找那黑衣少女帮忙的,但此刻她想必早已和飞天神龙离开洛阳了。我找不着她,只好找你老弟帮忙了。”

 

  鲍令晖吃一惊道:“那黑衣少女就是齐燕然的孙女儿吗?”

 

  楚天舒道:“我想是的。”

 

  鲍令晖道:“你可以找她帮忙,那么你和她原是本来相识。”

 

  楚天舒道:“不相识。”

 

  鲍令晖再问道:“今日飞天神龙和她相继大闹徐家,飞天神龙和姜雪君动了手,但任谁都可以看得出,飞天神龙对姜雪君实有爱意,黑衣少女和姜雪君虽然没有交手,但却恰好相反,她对姜雪君是满含敌意的。你说是吗?”

 

  楚天舒还是那句老话:“我想是的。”跟着补充一句:“不仅她敌视姜雪君,姜雪君也敌视她。”

 

  鲍令晖道:“既然她们相互敌视收又怎能还请她帮忙你去找姜雪君?”

 

  楚天舒道:“只要我见着她,她就不会敌视姜雪君了。”

 

  鲍令晖说道:“你越说我越糊徐,你和她既不相识,却又有把握说服她不敌视姜雪君,这、这、这……”

  楚天舒道:“你会明白的,而且很快就会至少明白一半。”

 

  鲍令晖道:“一半?”

 

  楚天舒道:“不错,只待见过了姜雪君,你就至少会明白她的一半。明白了她这一半,黑衣少女那一半你也可以明白一两分了。所以真正说来,你可以明白一大半。”

 

  鲍令晖苦笑道:“既然如此,为了打破闷葫芦,我只能赶快帮忙你去把人家只欠拜堂的新娘子偷偷约出来了。”

 

  楚天舒哈哈笑道:“一点不错,正是这样。”

 

  是的,一点不错,正如楚天舒所料。

 

  那黑衣少女名叫齐漱玉,正是齐燕然的孙女。

 

  此刻他们已是在洛阳城外。

 

  飞天神龙的流血是已止了,但不知是否因为心力交疲,骑在马上也睡着了。

 

  齐漱玉骑术极精,一只手半环形的抱着他的腰,使得飞天神龙不至坠马,那匹马仍然向前奔跑。

 

  马跑得快,她的思想跑得更快。不过一是向前跑,一是向后跑。因为她想的都是往事。虽然她很年轻,和新娘子姜雪君一样,都是十九岁。人生经历也很单纯,但还是有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

 

  比如这一件……

 

  除夕惊变

  时光倒流,是十年前的除夕晚上。

 

  她家里只有四个人:爷爷、她、丁大叔和王妈。

 

  丁大叔的年纪和爷爷差不多,是她家的仆人。爷爷对他很好,以乎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仆人看待,时常拉他一起喝酒。

 

  不过她却不喜欢丁大叔,甚至有点怕他,他很少说话,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孔好像上了一层霜。

 

  王妈是她母亲的奶妈,也是她的褓姆,她一出世就照料她的人。王妈会做点心给她吃,会说故事给她听,还会给她做绣花的衣裳。

 

  她很喜欢王妈,就只有一样不喜欢。她是她母亲的奶妈,但每当她问起母亲的事情,王妈是从来不说的。

 

  她的父亲早死,死的时候,她还未曾出世,这事她知道。

  但她知道她母亲没有死,只是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对母亲的记忆极其模糊,母亲出走那年,她才不过三岁。

 

  母亲为什么要抛弃她呢?如今又是在何处呢?

 

  爷爷不肯告诉她,王妈也不肯告诉她。

 

  爷爷对她十分疼爱,但一问起母亲,爷爷就会生气,说她不配做她的母亲,要她把母亲当作已经死了。所以,她不敢再问爷爷。

 

  王妈当然不会生气,但她同样不肯解答她心中的疑问。或许不是不肯,而是她不知道。

 

  她肯告诉她的,只是有关她母亲的一些琐碎事情。比如说母亲长得很美,绣花绣得比她还好,而且还会做诗。诗做得好不好,王妈不懂。但她知道她的母亲有才女之名。什么叫做“才女”,王妈也不大懂,“大概做诗做得好的人就叫做才女吧,所以你妈妈的诗一定做得很好。”王妈说。

 

  她到现在还不懂得做诗,她也不想知道母亲的诗做得如何,她只想知道母亲住在哪里。

 

  可惜没人能告诉她。

 

  家里的人口虽然少,过年的时候,还是颇有热闹的气氛的,家里早已粉刷一新,爷爷的案头多了两盆水仙,客厅还有一个大花瓶插着梅花。丁大叔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她更高兴,只等一到新年,她就可以大放鞭炮。

 

  除夕这天晚上,她照往年惯例,陪爷爷“守岁”。所谓“守岁”。也只是爷爷许她今晚睡得迟些而已,并不是真的陪爷爷守到天亮。

 

  不过这年的除夕,她却是真的名副其实的守岁了。

 

  爷爷喝了两杯酒,又像往年除夕一样,翻来覆去的念起那两句诗来了。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她六岁认字,七岁读书,八岁爷爷就教她念唐诗三百首。今年九岁,过了年就是十岁的“大”姑娘了。去年还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可是——

 

  这两句诗的意思,她懂。

 

  爷爷为什么要念这两句诗,她不懂。

 

  “除夕夜,盼望远方的亲人回来。”爷爷念这两句待的心情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他盼望的亲人是谁呢?

 

  她的父亲,亦即她爷爷唯一的儿子,早已在她未出世之前就死了,死了的人当然不会回来。

 

  她一问起母亲,爷爷就会生气,这个“万里未归人”,当然也不会是她的妈妈。

 

  那么是谁?

 

  去年还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她知道爷爷是在想念他的徒弟,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姓卫的“大师伯”。

 

  爷爷常常说起他,今年说得更多。不但和丁大叔说,也和她说,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师伯。

 

  这位卫师伯是江湖上享有大名的大英雄,这是她从爷爷和丁大叔谈话中知道的。可是她不爱听他们谈的那些江猢上的事情。她喜欢平静,喜欢看王妈绣花,喜欢听爷爷讲七仙的故事。她不想知道江湖喜欢那些相互的仇恨和厮杀。何况爷爷和丁大叔所说的有关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的事情,又掺杂着大多的江湖“唇典”(术语),她根本听不懂。

 

  不过她很喜欢爷爷谈的这位大师伯小时候的一些“小事”,大师怕是七岁那年跟爷爷学武的,比她现在的年纪还小两年。“原来大师伯小时候比我还要顽皮,不过他学武比我专心得多。”

 

  师父思念得意的弟子,这种心情,她纵然年纪小,也懂得的。

 

  她不懂得的是,为什么爷爷只疼爱徒,对自己儿子反而似乎并无思念呢?(最少爷爷给她的感觉是如此的。)

 

  爷爷非但不愿提起她的母亲,对她的父亲也很少谈及。正是因此,她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比对自己的父亲还熟悉得多。

 

  难道只是因为她的爹爹已经死去,爷爷为了避免伤心,才不提起他吗?

 

  老年丧子,当然是很伤心的,但她知道,爷爷不愿称她谈起爹爹的事,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伤心这样简单。

 

  一次他和丁大叔喝酒,她在院子里捉蟋蟀,本来不想偷听他们说话的,但还是听见了。

 

  丁大叔开头说些什么,她没有留意听,她是听到丁大叔提起“少爷”二字,她才开始竖起耳朵的。

 

  她知道丁大叔说的“少爷”,就是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