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怀远沉默半晌,说道:“只可惜这‘人言’,不是普遍的‘人言’,而是剪大先生说的。”

 

  楚劲松忽地说道:“你觉不觉得剪大先生好像和以往有点不同?”

 

  汤怀远睁大眼睛,说道:“我,我没想过。咦,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真的好像和以往有点不同了。但怎样不同,我又说不上来。”

 

  楚劲松道:“就有一点想不通,想不通他为什么和徐中岳这样要好。不错,徐中岳是众口交誉的中州大侠,手段阔绰比他的武功更为人乐于称道。但我感觉他有点沽名钓誉之赚。这只是我私底下和你说的话,我想你不会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低毁徐中岳的。”

 

  汤怀远笑道:“你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倘若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把心里的话对你说了。”

 

  楚劲松道:“那么你不觉得剪大先生如今竟然和他好像是一个人一样,是有点奇怪吗?依剪大先生往日的为人,他去喝中岳的喜酒,替他证婚,都还可以说是不违背他的本性的普通应酬,但这么卖力要替他报仇,甚至不惜为他而做穆统领的门客,是不是有点不大像他往日为人?”

 

  汤怀远只能苦笑,不能替剪大先生分辩了。他心里在想:“不错。剪大先生和我不同。我开镖行,有时甚至不能不巴结官府;剪大先生是闲云野鹤之身,他本来无须去奉承穆志遥的。”

 

  沉默了一会,汤怀远方始说道:“楚兄,你是冲着剪大先生的面子才接英雄帖的,和徐中岳并无多大交情,要是你认为犯不着为徐中岳卖命,你就走吧。我可以替你向剪大先生解释。”

 

  楚劲松道:“你呢?”

 

  汤怀远道:“他们不会叫我去打头阵,慢慢再想不迟。但你若不走,很可能明天下午,你就要应他们之请,到西山去会飞天神龙了。”

 

  楚劲松道:“我不走!”

 

  汤怀远怔了一怔,说道:“你决意为朋友两肋插刀?”

 

  楚劲松道:“我和剪大先生是有交情,但徐中岳可还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言下之意,显然是认为不值得替徐中岳卖命了。

 

  汤怀远苦笑说道:“你倒是把我弄糊涂了,你既要顾全与剪大先生的交情,又不想为徐中岳卖命,这两者怎能得兼?除非他们那个消息是假的,在西山上发现的那个可疑人物不是飞天神龙!”

 

  楚劲松缓缓说道:“消息不是假的,但我也无须去会飞天神龙!”

 

  汤怀远无暇问他怎的知道消息不假,说道:“你不肯走,又不肯去会飞天神龙,那、那怎么向他们交待?”

 

  楚劲松道:“我不是不肯走,是不必走!”

 

  汤怀远不禁又是一怔,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楚劲松说道:“他们想请我打头阵,无非是要我试探飞天神龙的实力而已,我已经试过了!”

 

  汤怀远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已经会过飞天神龙?”

 

  楚劲松说道:“不错,我刚从西山回来。在那里不但见着了飞天神龙,而且和他对了一掌!”

 

  汤怀远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就是因为和他交了一招,以至大伤元气的!”

 

  楚劲松苦笑道:“不错,飞天神龙的武功的确是比传说的更高!”

 

  汤怀远道:“比你更高?”

 

  楚劲松道:“纵然不是在我之上,也决不在我之下。我年纪比他大,久战下去,只怕多半还是我输。试一招我已元气大伤,你说还用得着再试吗?”

 

  汤怀远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楚天虹正在把碰见飞天神龙的经过告诉母亲。

 

  她只有十六岁,过去的日子都是平静无波,这一天的经历,在某种意义上说,超过了十六年来值得记忆的事情的总和。

 

  如今她虽然回到母亲的身边,心情还是未能平静。

 

  她定了定神,希望说得有条理一些。这半日来的遭遇,一幕一幕,重现眼前。

 

  统领公子调戏双姝

 

  第一幕的场景是秋郊试马。回忆中,最先在她眼前出现的是穆良骅那张讨厌的脸。

 

  本来穆家这两兄弟,纵然算不得美少年,也长得相当英俊的。当然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讨厌穆良骅,否则她也不会和他们兄弟一起出去玩了。

 

  本来是印象不错的人,为什么会引起她的讨厌呢?最恰当的解释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由于语言无味,令她在不知不觉之间,觉得对方的面目也可憎了。

 

  她记挂着徐锦瑶昨日说的她哥哥的事情,昨天似乎还未说完。出了城,她就一直想找机会和徐锦瑶谈话,可是却没有和徐锦瑶单独在一处的机会。甚至连四个人同在一处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穆家的大公子穆良驹在缠着徐锦瑶,老二穆良骅则在缠着她。

 

  穆良驹和徐锦瑶跑在前面。那四匹马似乎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穆良驹和徐锦瑶那两匹跑得快一些。她的坐骑则是和穆良骅的坐骑跑得一样快慢。

 

  穆良骅在她父亲面前表现得沉默寡言,在她的面前却是哗里哗啦的说个不停。

 

  他不是不会说话,相反是太会说话了。

 

  他不是不想讨她欢心,但可惜他自以为讨得她的欢心的那些话,却得来了相反的结果。

 

  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楚天虹。

 

  楚天虹是个小美人儿,但虽然十六岁尚未足龄,却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容易受甜言蜜语哄骗的。

 

  不错,她确是少不更事,但她是楚劲松的女儿,有她父亲那一份高傲的气质。平时,她是好像普遍被父母宠坏的孩子那样贪玩,也喜欢别人奉承。但要是别人在她身上动念头的时候,或者是自以为看准了她的弱点引诱她的时候,父亲遗传给她的那份气质就自然而然使得她对那人产生反感了。

 

  穆良骅不停的说话,说的无非是夸耀他父亲的权势,夸耀他随时可拿来当作“礼物”,送给楚天虹的富贵荣华。

 

  “京城内外,好玩的多着呢。你跟着我包你玩得痛快,更不用担心有人会欺负你。”接着如数家珍似的给楚天虹介绍“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事物。

 

  “京城里好去处多着呢!女孩子没有不喜欢珠宝的,你想不想开开眼界,想的话,明天我就和你先去火神庙逛逛。

 

  “哈,你问火神庙和珠宝古玩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老北京,难怪你不明白了。不错,火神庙供的是华光菩萨(火神),不是珠宝古玩。但京师的火神庙却是个珠宝市场,庙里供的是火神菩萨,庙门外摆卖的则是珠宝首饰,据说有五六十个珠宝玉器摊子呢。有许多饰物都打造得精巧的。所以说逛火神庙,就是去逛珠宝摊子的意思。

 

  “不过,这些珠宝玉器摊子是给一般平民逛的,虽然也有许多老艺人打造的花巧饰物,拿来作小玩意可以,真正值钱的东西就不能在这些摊子买到了。另外有两间大珠宝店,一间也在火神,一间在堞里的东长安街。在那里才能找到配得上咱们身份的好东西。比如说猫儿眼宝石啦,碧玉西瓜啦,玉树珊瑚啦,汉玉玺啦,夜明珠啦,每一样都要上万两银子的珠宝都有。但这些奇珍的宝物,必须我带你去,掌柜的才会拿出来给你看的。

 

  “说到珠宝,我家中藏的珠宝也很不少,种类是没有珠宝店的多,但据识货的人说,有几件东西珠宝店里也找不到那样名贵的呢。‘价值连城’四个字或许夸大一些,一件珠宝饰物值十万八万两银子是不稀奇的,你要听听名字么……”

 

  楚天虹听他说了一大堆珠宝的说话,早已听得不耐烦了,皱眉说道:“对不住,或许你认识的女孩子都是喜欢珠宝的,但我却是例外。你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那是你的事情,我不想听。”

 

  穆良骅给她打断了话柄,甚为扫兴,愕了一会子,这才勉强笑道:“对,对。听说令尊文武双材,最喜欢的是名家书画,你家学渊源,想必也是喜欢这些风雅的玩意了。那么,我带你去逛琉璃厂,琉璃厂是京师最著名的书画市场,唐宋元明以及本朝的名家书画,那里都有。”

 

  楚天虹笑道:“你找错人了,你陪我的爹爹去逛琉璃厂那才合适。我虽然是他的女儿,对于鉴赏字画,我可是一窍不通的。”

 

  穆良骅道:“你喜欢游览名胜,那也行。明天我和你去逛万里长城,后天去芦沟桥,芦沟桥上有四百七十三头狮子……”

 

  楚天虹道:“明天我爹没空。”

 

  穆良骅笑逍:“我是和你一起去呀,谁说要和你的爹爹一起?”

 

  楚天虹道:“我要和他一起。”

 

  穆良骅道:“令尊曾经来过京师,这些地方我知道他都游玩过了。他未必有兴趣再去,你又何必麻烦他呢?”

 

  楚天虹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没兴趣再去。我告诉你吧,你说的这些地方,也正是爹准备和我一起去玩的地方。我们一家人去,用不着你来陪伴。”

 

  穆良骅好生没趣,静默半晌,忽地笑道:“别的地方,你爹都可以带你去玩。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他不能去的,只有我才可以有法带你进去。”

 

  楚大虹道:“什么地方?”

 

  穆良骅傲然道:“皇帝住的地方!我爹爹是御林军统领,大内卫士都得给我面子。只要你肯委屈点儿,扮作我的书僮,我就可以带你去逛御花园,说不定你还可以见着皇帝呢!”

  楚天虹小嘴儿一撇,冷笑道:“好希罕么?我又不想做皇帝的奴才,见了他也不见得就会长命百岁。这御花园逛不逛也罢。”

 

  穆良骅变了面色,说道:“你怎么可以胡言乱语,好在这里没外人听见。”

 

  楚天虹道:“我说错什么了?难道你的爹爹不是皇帝的奴才么?”

 

  穆良骅苦笑道:“你是真的这样不懂事呢,还是故意来气我呢。皇帝乃九五之尊,王侯将相,都是皇帝的奴才呢。做皇帝奴才,那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

 

  楚天虹道:“你们做惯了奴才,当然是引以为荣了。我可不想委屈自己。做皇帝的奴才我尚且不屑。更不用说做奴才的奴才了。”

 

  穆良骅苦笑摇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好,你不喜欢进宫去玩,那就不去好了。别说得这样难听。”

 

  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是到了西山。

 

  北京的西山是三座山峰的总称。这三座山峰依次是:翠微山、卢师山和平坡山。他们最先到了翠微山,翠微山山如其名,景色极为秀丽。此时正是枫叶经霜、漫山红透的时节,一眼望去,但见层林如染,令人看得目眩神摇。楚天虹吐出胸中的浊气,方始觉得不枉此行。

 

  一来是山路崎岖,骑马反而不及步行安适;二来他们的目的既是来赏丹枫黄菊,自也不宜跑马看花,因此,他们一到翠微山上,便即下马步行。他们的坐骑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用不着马夫看管,让它们到林中自行寻觅草料,也不怕走失。

 

  上了翠微山,楚天虹只看见徐锦瑶那匹坐骑,却看不见她和那位穆大少爷。

 

  楚天虹加快脚步,走了一程,这才隐隐听到前面高处似有人声。

 

  她是自小就练听风辨器的功夫的,听觉特别敏锐。当下凝神静听,听出了果然是徐锦瑶的声音。

 

  徐锦瑶好像是正在和那位穆大少爷吵架。

 

  声音断断续续飘来:“胡说八道,谁和你配对儿?”

 

  “嘻、嘻,你的爹爹巴不得你嫁给我呢,你不知道么?”这是穆良驹的声音。

 

  接着听得追逐的脚步声,徐锦瑶似是喘着气叫道:“你阻拦我干什么,我要去找楚家妹子!”

 

  穆良驹笑道:“她有老二陪伴,你去找她干什么?”

 

  徐锦瑶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们兄弟不安好心,想欺负我们的!哼,哼,你欺负我还不打紧,楚家妹子可是容许你们欺负的么?你知不知道她的父亲——”

 

  穆良驹笑道:“我知道她的父亲是扬州大侠楚劲松,但我们兄弟的父亲可是御林军统领呢!”

 

  徐锦瑶冷笑道:“御林军统领的官衔或者可以吓得住我的爹爹,只怕未必吓得了楚大侠吧!他要是知道女儿受人欺侮,只怕你们兄弟都得大吃苦头!”

 

  穆良驹道:“我才不怕呢!你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

 

  徐锦瑶道:“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