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扬心中一惊,却听同时有三个人一齐发出一声惊呼。两声来自地窖之上,那是花夫人与罗老爷的;一声来自耳边,那是陈老蛋的。却听罗老爷霹雳般的声音在地窖口上炸响:“是哪个王八蛋?快给老子滚上来!”

莫之扬忽觉肋下一紧,陈老蛋将他双手一提送出地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见一个满面凶煞的黑脸大汉扬掌拍到。莫之扬但觉胸口一闷,左肋响了两声,平平对着一张小桌飞去,右臂“咔嚓”响了一声,痛入心肺。罗而苏“咦”了一声,花夫人叫道:“小心!”罗而苏一惊,听到脑后有兵刃破风之声,慌忙一斜身迈开一步,但还是慢了点,颈后“崇骨”穴一痛,已挨了陈老蛋一记达摩杖。罗而苏暴喝一声,霍然转身一掌向陈老蛋前心拍出。自陈老蛋一从地窖出来,“官老爷”与“心肝肝”仇人相见,不用问便都知大概,由是以快打快,性命相搏,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就换了好几招。花夫人花飘香醒过神来,惊叫一声,脚下一点,右手五指搭住陈老蛋右肘,叫道:“老蛋,不要杀他!”陈老蛋一杖点不下去,回头怒道:“师妹,你帮着他么?”花飘香结道:“不是……我……”手臂一扯,将陈老蛋拉开半尺,却在同时,只听“呼”的一声,罗而苏一只手掌从陈老蛋面前晃过。罗而苏怒道:“花妹子,你居然向着这个狗贼?”左掌又向陈老蛋拍到。花飘香怔了一怔,一横心欺身插入两人中间,拦腰抱住罗而苏,回头叫道:“老蛋快走!”

陈老蛋“嘿”了一声,抄起桌子上摆的一具铜虎,砸破窗子,翻窗而出。罗而苏向前一扑,将花飘香甩在一边,一边越窗追出,一边道:“抓刺客!”前院中顿时有人高声道:“有刺客啊,抓刺客!”

花飘香呆了一呆,也越窗而出。

莫之扬吓得心口狂跳,及至一屋子人全部走光才想起疼来,不由得呻吟出声。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傻瓜,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啊!”从门后闪出哑娟,只见她脸上尽是幸灾乐祸之笑,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暗屉,从中取出一个锦匣,掀了几下未掀开,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跺下,那锦匣顿时裂成数片,从中掉出一本发黄的绢书来。哑娟俯身拾起,看了一看,放入怀中,对莫之扬道:“你怎么还不走?”

莫之扬不知这哑女怎的忽然会说话了,咬牙从破桌底下爬出,疼得脸色蜡黄,汗滴滚落,滋滋吸了几口凉气,道:“我的胳膊好像断啦。”

哑娟上前一步拉住莫之扬右手,道:“碰上你算我倒霉!”扯住便走。莫之扬手臂疼得入骨钻心,却不敢出声,只跟着她跑。哑娟对这后院再熟悉不过,领着莫之扬左钻右转,到了一处墙前停下。一个瘦脸家丁碰巧搜查到这里,道:“哑娟,你领的是谁?要去哪里?”莫之扬心道:“这下完啦。”却见哑娟双手比比划划打了一会儿哑语,忽然伸出二指,无比迅疾地向那家丁双目插去。那家丁双目剧痛,正要高呼,哑娟左手早已掀起他穿的铜钉护裙,蒙住他口鼻,右手一探,将他的腰刀抢过,照心窝直捅进去。那家丁四肢抽了几下,便不动了。哑娟拔出刀来,用力插进墙角砖缝之中,左足一点,右脚已踩在刀柄上,翻身上了墙头。招手道:“小傻瓜,快上来!”

莫之扬望望墙头,再望望刀柄,连摸到墙半腰的刀柄都不能,如何上得去?哭丧着脸道:“我……我上不去……”哑娟嗨了一声,骂道:“你不只是长得丑,还傻得要命,又笨得要死!”莫之扬羞愧无比,不敢看她,低下头去。却听哑娟道:“哎呀你这傻瓜,快抓住了!”莫之扬抬头一看,见哑娟已解下束腰长绸,一头抓在手上,一头垂了下来。莫之扬一抬右手,痛入骨髓,只好用左手紧抓长绸。不成想莫之扬双脚刚刚离地,便吃力不住,手上一软,掉了下去。哑娟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小傻瓜,你去死罢!”莫之扬自知无颜,悄声道:“好心姐姐,你快走吧,我……我……多谢啦。”

哑娟骂道:“谢你奶奶!”听到有人声向这边过来,愈发着急,忽然脑门一拍,道:“快咬住了!”莫之扬不假思索,左手将长绸抓紧,张口咬住,长绸一扯,牙关生疼,身子晃了几下,已被拉上墙头。

哑娟与莫之扬下了高墙,觅路向城南逃去。此时城中已到处有罗而苏手下家将已上街盘查,幸亏哑娟机敏过人,拉了莫之扬钻巷子、爬墙根,不一会儿到了城郊一个山坡。其时天色刚黑,二人在山坡上又爬了小半个时辰,见山路一折,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屋子来。哑娟放开莫之扬手臂,上前推开那屋子仅剩的半扇门,往里面看了看,回头道:“小傻瓜,进来罢。”

借着丛林中透过的些许薄亮,莫之扬看见屋内设了一个神龛,龛上端坐着一具神像,手持玉瓶柳枝,双目微张,脸含微笑。莫之扬瞧着似是观音,忍不住问道:“姐姐,我们到庙里来了么?”哑娟抬腿登上神龛,在莲花台下供桌上坐了,笑道:“这里叫慈云庵。听说原来住了两个尼姑,后来说是闹鬼,那两个尼姑都吓跑了。哈,真是笑死人了。”游目看了一遍,摇头道:“这儿可真差劲,连一块供果也没剩下。”

莫之扬听她说“供果”,顿觉饥肠辘辘,又加上手臂、肋下疼得厉害,摇晃一下,就势坐在地下一堆草上。“当”的一声,手臂碰翻了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见乃是一口铁锅,锅中有一大块肉,大半锅汤都倒了出来。哑娟跳下来,一把将那肉抓起来,凑近嗅了一嗅,道:“嗯,还没坏。咦,奇怪,这里怎么会有狗肉?”莫之扬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摇头道:“姐姐,这你就不懂了,‘热羊冷狗温牛肉’,狗肉凉吃更有味道。”哑娟笑道:“你倒晓得。”把那狗肉当中撕开,递与莫之扬一半,两人相顾一笑,各自埋头苦干。

那块狗肉分量不少,莫之扬吃完自己那一半,虽不十分饱,倒也差不离。抹抹嘴唇,见哑娟手中还剩一块,咽了口唾沫,哑娟瞧他脸色,冷笑一声,将那块狗肉塞在莫之扬手中,道:“吃了罢!”转回身,掏出火石、灯绒,将烛台上一截残烛点了,从神龛供台上拉下一块木板,“咔嚓”磕成四段,瞧了瞧长短,放在一边;又拽下一片又脏又黑的布幔,“哧哧”撕成几条,取了木板,向莫之扬走来。

莫之扬道:“你要做什么?”哑娟笑道:“我要把你这小傻瓜绑起来。”在莫之扬一旁坐下,道:“把你的臭衣裳掀起来罢!”莫之扬惊道:“你……你真要绑我?”哑娟见他害怕,不由眉开眼笑,道:“你又脏又臭,我才懒得绑你呢。不过,上官大姐心好,看不得瘸驴瞎狗,想给你接起骨头来,成不成?”莫之扬放下心来,疑道:“你会接骨么?”

哑娟并不作答,掀起他衣裳,伸手在左肋上轻轻按动,直到莫之扬“哎呀”一声时,方道:“就是这里了。”左掌按住他前胸,右掌从他后背慢慢捋过来,轻声道:“疼不疼?”莫之扬本来很疼,但听她说话温柔至极,浑不似方才那般模样,惊奇之下觉得疼痛也轻了,遂道:“不很疼。”哑娟笑道:“不错不错,真乖!”说到“乖”字时,双掌一用力,只听“格格”两声,莫之扬疼得失声呼出。哑娟怒道:“叫什么叫,已经好啦。你别动,我给你绑上夹板!”又恢复了那凶巴巴的模样,拿那两块木板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拿布条绑木板时,仔细在莫之扬前胸看了两眼,道:“那罗狗贼居然练成了铁砂掌力,幸亏他功力不深,不然小傻瓜就没命啦。”莫之扬见自己胸前有一块儿隐隐隆起,红艳艳宛如一只手掌模样,心里很害怕,但他怕哑娟小看,道:“哑娟姐姐,你怎的懂这么多?”哑娟摇头道:“叫我姐姐就行了,不用再加上哑娟二字。哑娟是罗家那贼婆子随便给我起的名字,那蠢婆娘也不想想,天下哪里有那么好的哑巴,既听得到,却不会说,呸,好事还能都让她摊上?”说到这里,气愤愤的,连布条也忘了绑。

莫之扬猜想她或许有什么隐秘之事,就不说话。过了半晌,哑娟长叹一口气,道:“这回幸亏让我逮住了时机,将我家的……我家的宝贝取了回来。娘啊,你若是知道女儿的艰难,也该……”边说边长叹了一声。

莫之扬听她这叹息分外沉重,想起自己家的事来,不知不觉也叹了一口气。哑娟听到他叹气,醒回神来,擦擦眼泪,将他放在草堆里斜躺了,道:“你躺着不要乱动。”莫之扬点点头,道:“多谢哑娟姐姐啦。”

哑娟瞪眼道:“怎么还叫我哑娟姐姐,我本名叫上官楚慧,楚楚动人的楚,聪慧伶俐的慧,比那哑娟好听么?”见莫之扬点头,笑道:“你是小傻瓜,不知道上官这个姓氏多了不起。我娘说啊,当今贵姓一是武,另一就是上官。上官家庄严高贵,威震皇宫。那时候啊,可是好生了得。”侧脸看着灯烛,双目熠熠生辉。

莫之扬听她说得认真,不禁暗暗神往。上官楚慧幽幽叹了口气,道:“小傻瓜,你叫什么名字啊?”莫之扬听她问自己姓名,高兴起来,道:“我姓莫,复名之扬。”

上官楚慧笑了一笑,道:“今晚咱们就住在这里了。这几日罗狗贼与贼婆子一定在城中四处搜查,恐怕十天半月咱们都走不了。”一边说着,一边上了供案,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本黄绢书,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放入怀中。望着一闪一闪的烛苗,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这一静下来,莫之扬更觉得连吸气呼气都牵动伤处,好不难受。过了一会,忽然前胸犹如针刺一般,不是骨头断裂的那种疼法,吃了一惊,再静心觉察时,疼得更加厉害,不由道:“上官姐姐,我胸口疼得很,是不是狐精狸怪捉弄咱们?”

恰在此时,屋外不知什么小兽“呜欧欧”叫了一声。上官楚慧一激灵,跳到莫之扬身边,伸手在他额际一试,道:“你断了骨头,又受了惊吓,有些发烧啦。这可怎么办?”站起身来,在屋内转了两圈,回头瞧着莫之扬,又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胸腹之间似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

莫之扬依言一试,果然如此,惊道:“上官姐姐,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上官楚慧重重“嗯”了一声,道:“你中了那罗狗贼的铁砂掌,我虽给你接好了骨头,却没本事给你疗治五脏的内伤。这内伤要是误了治,你将来怕是……怕是……好不了啦。”

莫之扬虽不知什么是内伤,但听她说得严重,更加害怕,问道:“那……那怎么办?”

上官楚慧想了一想,忽然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接着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就知道问我,我怎么就会知道?我欠了你的么?”

莫之扬受她训斥,已不像方才那般不习惯,料知她在撒谎,道:“上官姐姐,你不要骗我,你一定有治疗的法子。”上官楚慧怒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法子给你疗伤?”

莫之扬正色道:“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本事的姐姐,你大约是不愿意给我治伤,便推说自己治不了,可你不会撒谎,脸上红红的,能骗得了谁?不过,你已经救了我一命,就是不给我疗伤,我也很感激了,撒谎可就不好啦。雪儿每次撒了谎,我就好长时间不理她;若是梅伯伯知道了,还要打她一顿。”想起梅落、梅雪儿,不由得好生黯然。

上官楚慧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眼神闪动,似是犹疑不决。良久,忽然顿足道:“小傻瓜,遇到你真是我倒霉,我哪世欠了你!”走到莫之扬身边坐下,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能给你治伤,不过我只能教你法子,要除去身上的掌毒啊,还得靠你自己。”

莫之扬心中一喜,却发愁道:“我……我什么也不会,怎么会除去掌毒?”话刚出口,“啪”的一下,脸上挨了上官楚慧一巴掌。莫之扬也不由怒道:“你凭什么打我?”忽见上官楚慧眼神似是十分悲伤之外更有十分幽怨,不由心肠软了,道:“上官姐姐,你不愿给我治就算了,就算我死了,到了阎王爷那儿,也只会说你的好话。”

上官楚慧怔怔看着他,忽然掉下泪来,喃喃道:“我的命怎的这么苦?偏偏遇上了你这么个小傻瓜?长得又这样难看?”

莫之扬听她屡说自己难看,心道:“我很难看么?以前我跟梅伯伯、雪儿乞讨时,人家常夸我眉清目秀,像个好人家的小公子,怎的上官姐姐偏偏觉得我难看?”但想上官楚慧说话做事处处与人不同,也就不以为奇,只闷闷地坐着喘气。

上官楚慧忽然道:“莫之扬,你听着,今天咱们在这里,不管这观音娘娘是泥胎也罢,是真神也罢,你当着她的面,给我发一个誓来!”说完走到观音像前跪倒,回头道:“你也过来跪下!”莫之扬犹豫了一下,见她说得严厉,忍痛爬起,走到观音像前,小心翼翼跪下。上官楚慧道:“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见莫之扬点头,哼了一声,面朝着观音像道:“观音娘娘在上,弟子莫之扬发誓:一生不负上官楚慧,待她真心实意,决不三心二意,移情别恋。若违此言,甘受天轰雷劈,狱火冶炼!”念完这几句话,垂下头来,嘤嘤哭泣。莫之扬见她哭得伤心,急道:“你莫哭,我发誓就是!”上官楚慧怒目道:“谁希罕!”哭声更大。过了一会儿,不见莫之扬发誓,抬起头来道:“傻瓜,你怎么不说?”

莫之扬虽是个孩子,也大概听懂了誓言中的意思,嗫嚅道:“上官姐姐,我……怎敢一生拖累……姐姐……又怎能说不负姐姐?”

上官楚慧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傻瓜,笨蛋!你既不敢,为什么还要我给你治伤?你既不敢,为什么还要学我上官家的‘四象宝经’?”

莫之扬道:“我没……没要学你家的什么……宝经……”上官楚慧扬手刚要打他,又气恨恨将手掌垂下,一字一顿道:“你不学‘四象宝经’,谁能治得了你体内掌毒?”

莫之扬蓦然觉得脑海之中嗡了一声,懵懵懂懂,也掉下泪来,道:“上官姐姐,你莫哭,我发誓就是!”眼望着观音像,正色说了一遍,除了自己多加了“姐姐”二字,可说是一字不差。上官楚慧望望他,忍不住“哇”地放声大哭,哽咽道:“娘啊,女儿在你面前立的誓,今日已应了:咱们家的‘四象宝经’,女儿没传给外人……”

上官楚慧哭了一会,从怀中取出那本黄绢书,道:“这是我家传的内功修习之法,叫做‘四象宝经’。喂,你识不识得字儿?”

莫之扬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有点光采之处,忙答道:“识得几个。梅伯伯以前教我念《诗经》、《论语》时,还说过我……我甚是聪明伶俐呢。”向上官楚慧望了一眼,却见她也正怪怪地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一经对视,莫之扬不好意思,忙傻笑一下,上官楚慧嘻嘻一声,也破涕为笑。莫之扬但觉她这一笑犹如急雨忽收,丽日放晴,说不出地明媚照人,不由得呆呆地道:“姐姐,你……你可真好看。”上官楚慧愕然叹口气,将那本黄绢书递到他面前。莫之扬左手接过,但见那黄绢书封面上乃是四个小篆,喜道:“姐姐,这是《四象宝经》,我识得呢。”抬手翻过封面,看清里面第一页的字画,不由得轻呼一声,道:“怎么是这些?”

原来书上第一页画了一个裸身女像,双臂下垂,两足并立,身上画了数条细线,说不出地怪异。莫之扬脸如热炭,慌忙把目光转向一边,连道:“我不识得,我不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