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石点头道:“她气血甚虚,需以阳气滋补,必须服男子鲜血,方有望度过难关。”当下取了二十四枚金针,一边给上官楚慧上针,一边道:“怎样,你可要想好。”莫之扬想起她当年救自己的情形来,那时自己身中罗而苏的铁砂掌,小命难保,若非上官楚慧给他接骨,又教练功,今日世上哪儿有个莫之扬?点头道:“便是以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那也没有什么。”

陈金石点头道:“小哥情深意重,这女子必能活命。”言间二十四支金针下毕,上官楚慧“嗯呀”一声,眼皮动了几动。莫之扬面露喜色,道:“先生,怎样放血?”陈金石取出一柄刀,叫莫之扬捋起袖子,露出小臂,看准一条血管,小刀扎处,鲜血冒出,滴滴嗒嗒流入一只小银碗之中。

却在此时,只听一人道:“好个多情郎,嘿嘿,我可开了眼界啦。”屏风“砰”地被打得四分五裂,现出两个人来,却是十八婆婆与一个女郎。

莫之扬向那女郎望了一眼,不禁大惊,只见她脸上横七竖八纠结了十几道伤疤,教人看了顿生寒意,只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闪动着清澈的聪慧的光采。她身旁还跟了一条牛犊般大小的藏獒,伸着舌头呼呼喘气。莫之扬心念一闪,失声道:“你是雪儿妹妹?”

那女郎身子一颤,两行清泪顺着伤疤累累的脸颊流下,忽然捂住面孔,脚下一跺,转身冲出医堂。十八婆婆骂道:“傻闺女,你不是想见他么?”追了出去。那只藏獒以为莫之扬得罪了主人,低吼一声,向莫之扬扑到。莫之扬乍见到雪儿,神思恍惚,那黑犬扑到身前,方才惊觉,一掌将它拍到一边,叫道:“雪儿!”掠出医堂,追了过去。那藏獒汪汪大叫,紧追莫之扬,引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莫之扬五年来从未见雪儿一面,此时一见之下,心中兄长关爱之情滚滚而涌,足不沾地,连追了五六道大街,却忽然见不到二人的身影。大街上熙来攘往,他四处眺望,全是匆匆忙忙的行人,不由急得冒汗,大叫道:“雪儿!”那藏獒认准了他,这时已经追到,扑上便咬。莫之扬正自急躁,飞起一脚,那牛犊般的藏獒却也吃不消,连翻几个滚,爬起来时,呜呜低叫,夹着尾巴后退几步,转身跑了。

莫之扬心想:“狗的鼻子最灵,我跟着它便会找到雪儿。”如此一来,又成了人追狗。那藏獒吓得一路狂吠,一溜烟地猛蹿。

莫之扬的臂上血管已被割开,这番发劲奔跑,血流加快,开口处便如一道血箭似往外急冒。他惊觉之时,左侧衣袍已经染得鲜红,慌忙捏住伤处之上的穴位,心想:“雪儿可以慢慢寻访,娘子的命却要现在就救。”这时才知道鲜血宝贵,急往济世医堂奔去,觉得脚下一阵阵发软,暗道不好,及跑到医堂,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见那陈金石脸色苍白,衣衫也不知怎的被撕破了,忙问端的。

陈金石道:“方才来了几个大汉,不由分说,将病人抢去了。”莫之扬闻言大惊,耳朵中“嗡”的一声,一头栽倒。陈金石忙给他扎住伤口,又灌服了一碗药剂,莫之扬醒转过来,道:“是什么样的人?”陈金石叹息着说了,莫之扬听他所述,知是万合帮的人将上官楚慧劫去,见济世医堂被砸得乱七八糟,忙向陈金石道歉,要赔偿他银子。那陈金石却果然“医者父母心”,拒不收赔银,劝莫之扬报官。莫之扬谢过,跌跌撞撞走出门去,大叫道:“万合帮的狗杂种,欺负一个重伤的女子,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就来找我!出来!出来!”

街上行人皆惊惧地望着他,莫之扬大叫几声,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全黑,软绵绵跌倒。他心道:“完了,娘子是没法救了,安昭也见不上了,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想要大叫,声音却再也发不出来。脑中一声轰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悠悠醒转,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似在云端游荡,神智一丝丝回到躯体之中。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幅青底白花的床帏,接着听到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圆润,正是十八婆婆与梅雪儿。

只听十八婆婆道:“傻闺女,你从三圣教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么?为何见了他,却转身便走?又为何见他快死了,却要救他?”

隔了好久,梅雪儿叹道:“我也不知道。婆婆,我在三圣教时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可从来也没有怕过。为什么一见到阿之哥哥,我就觉得害怕?从前我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今日成了这般模样,他见了不知有多么失望。婆婆,你说是么?”

十八婆婆怒道:“他若是有半分失望,婆婆先挖去他的眼珠子,他再看不见你,就不会失望了。”

梅雪儿忙道:“那怎么成?我只想让他快快乐乐地活着。我自己好不好,快乐不快乐,我可是半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婆婆,若不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此时世上哪还有一个梅雪儿?雪儿已经死过一回啦,还有什么事不明白?”

十八婆婆叹道:“傻闺女,你哪里就能事事都明白了?再怎么说,当年你父亲给你们订下了亲事,他便不能反悔。”

莫之扬心中悚然一惊,想起当年在宝石山下竹宅之中,有一日梅落给莫道安祭灵时说道:“莫家、梅家门楣无福,两家只剩下咱们三个人啦。我已是年过半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你们兄妹俩去了。你们两个可要相亲相爱,等你们再长上几年,我就给你们张罗了婚事。莫兄弟,你在地下有知,想必也会赞成愚兄的这个打算。”当时莫之扬、梅雪儿跪于一侧,因年岁尚小,并不能完全明白梅落话中之意。现下莫之扬回忆起来,霎时有如遭到雷电轰击,幼年与雪儿妹妹跟随梅落四处乞讨时的情景一幕幕闪过,心底有个声音道:“莫之扬,梅伯伯一家待你恩深似海,雪儿妹妹待你一片深情,此生此世,你要辜负了他们么?”

听梅雪儿苦笑一声,道:“婆婆,我曾听说过一首诗,觉得很有道理。‘纤陌纵横人如织,王侯公子比比是,斯人专寻幽僻处,漫吟《离骚》谁者识?’此诗以屈原自谓,屈原是何等清高之士,《离骚》是何等绝世之吟,尚无人识得,这也是运数使然,我一个苦命女子又有何怨言?”

莫之扬听了她这番言语,心道:“安昭若是见到雪儿妹妹,定会引为知己。”忽觉这首诗极熟,却偏偏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十八婆婆道:“你那姓莫的哥哥是秦三惭那老东西的徒弟,怎么你也像那老东西的徒弟?我一听这些就头痛得很。”

梅雪儿道:“婆婆,可你并不晓得,雪儿能保得清白之身,全是做这诗的人点拨。那日冷堂主叫我去侍奉教主,我执意不从,被关进三圣洞中。”十八婆婆道:“呸,冷婵娟这个妖女险些害了婆婆老命。”梅雪儿道:“是啊,当日一起欺负雪儿的,还不止她一人。雪儿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大哭一场,想一死了之。做这诗的人正巧经过洞外,伸手捉了一只蝴蝶,自语道:‘何以发兴捉蝴蝶,只因蝶翅斑斓色。’他一说这话,我就明白了,教主为何要我那、那样,还不是因为我生得不丑么?我只要毁了面容,就能保住了清白。不然当时一死了之,岂不连见阿之哥哥一面都不能了?现下我看到他长得又高大又英俊,武功又这么好,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就是日后我死了,见了爹爹,也好说与他听。”

莫之扬只觉得心如刀绞,听十八婆婆骂道:“你真是傻到家啦。哼,想当年那秦三惭老东西就无情无义,他教出来的徒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救了婆婆一命,婆婆本对他还有三分好感,可是他全忘了你爹爹生前所托,与别的女子混到一起,瞧他为那女子连死活都不顾的傻劲儿,便知两人已是孽情深种。哼,我去问问他,到底娶你不娶?”

十八婆婆是火暴脾气,当即从外厅向里“蹬蹬蹬”走来,梅雪儿跟着走进,道:“婆婆,使不得!”却忽然睁大眼睛,原来莫之扬已经坐起,心想两人对话显然已给他全部听去,不禁面红过耳,低下头去。

莫之扬站起身来,向十八婆婆拜道:“救命大恩,晚辈不知如何报答。”十八婆婆笑道:“你不用说什么报答,雪儿的话你都听见了,她的心意你想必早已知道。嗯,你们两个青梅竹马,婆婆今日做个主,给你们拜堂成亲,好不好啊?”

十八婆婆一生纵横江湖,“龙爪手”功夫天下驰名。后来忽然隐身,四十年未听到她的消息,此番重出江湖,却一不留神便栽到冷婵娟手里。不过,她究竟是江湖名宿,冷婵娟的“美人三笑”何等厉害,也未把她怎样。久闯江湖,成就了一副风风火火的脾气,也不管梅雪儿是不是难堪,直接给莫之扬做起媒来。

十八婆婆一把抓住梅雪儿手腕,拉到莫之扬身前,道:“我说的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你们今日拜堂成亲,以后就生死不分,好好地在一起,知道了么?”

莫之扬望着梅雪儿,见她脸上伤疤累累,想到她这五年来所受的非人苦处,恨不得立时将她拥进怀中,再不教人欺负于她。可十八婆婆的这番话却教他动弹不得,怔怔望着梅雪儿,不知如何作答。

梅雪儿一双眼睛渐渐湿润,强笑道:“阿之哥哥,你不要答应,那婆婆槐下的三炷香,早被三圣教的人撞坏了,再不会燃了。”莫之扬想起二人以半炷香为限赌割草的童年趣事,大叫道:“雪儿!”似是呆傻了一般。

十八婆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形来,喝道:“痛快点,你认不认老身这媒人?”

原来,当年武林奇侠邵飞傲门下收了四个徒弟,三男一女,其中大弟子是个男徒,叫秦仲肃,四弟子为女徒,叫苗良秀。二人一起学艺习武十余年,情愫暗生。可秦仲肃之父早给秦仲肃聘了一门亲事,女子姓范,家中催秦仲肃回去完婚,秦仲肃心下苦恼,执意不回家。后来老父捎来急信,言道病重卧床,大骂秦仲肃不肖,秦仲肃只得返回太原家中。

到家后才见四处喜气洋洋,原来秦父病重是假,骗他回来完婚是真。秦仲肃负气而去,那范氏女子不忍羞辱,悬梁自尽,秦父自觉无颜面对女方家人,又急又气,果然一病不起,不久撒手归西。秦仲肃内心大恸,为父守丧三年。苗良秀去找他,秦仲肃道:“两条人命,已成了你我重重之隔,此生此世,你我注定无缘结成夫妻了。”苗良秀大怒,发誓这一生之中再不见秦仲肃,并割下一丛青丝,掷于地下。苗良秀那年十八岁,自此改号十八,性情大变,在江湖上四处闯荡,动不动就下手杀人,闯出一个“女魔苗十八”的名号来。

当时有谚云:“世上好人多如麻,阎王派来苗十八。”意为苗十八乃阎王使者,专索人命。其时邵飞傲已死,秦仲肃恼恨苗十八滥杀无辜,旧情渐逝,于三十七岁那年娶妻生子。苗十八听到消息后找上门去,责秦仲肃不守信诺,秦仲肃也正想制服苗十八,以正师门,于是越说越僵,终于动上了手。两人连斗两日两夜,不分胜负,当年学艺时的情丝却又在心底密密生长起来。秦仲肃舍家而去,与苗十八相偕在江湖上闯荡。

秦仲肃的莫逆之交游方道士七阳子受秦妻所托,寻访秦仲肃,秦仲肃与苗十八避而不见。其时苗十八的仇敌联合起来,纷纷找二人寻仇。二人武功高强,仇家自难得手,但秦仲肃半生英名为女魔苗十八所累,也尽付诸流水。七阳子不忍秦仲肃一世英名被毁,竟以死相劝,死前大呼:“秦兄何在?”秦仲肃受到震动,与苗十八分手,赶回家中,才知结发妻子亦为苗十八的仇家所害。秦仲肃心灰意冷,改名三惭,自此潜心佛学道学,每日钻研经文,时日一长,终于悟道,并与武功相融,创立了多种武学绝技。就连上官婉儿与他亦相差甚远。秦三惭被誉为武林第一人。

苗十八独自在江湖上游荡,知今后再难与秦三惭联袂江湖,从此躲进深山。起先是躲避仇家,后来渐渐悔悟,深觉自己罪孽,便复出江湖,想趁有生之年,扶弱济穷,多行一点善事,以积阴世之德。不料出世后才知世事非昨,当年的仇家固然已大多不在人世了,便是秦宅也已没有人迹。她多方打听,始知秦三惭被关在范阳大狱,她去探寻几次,均给官兵发觉,却无意之中听到一件旧事:原来当年上官婉儿与秦三惭一战,对他的武功人品极为钦佩,自知跟随韦、武集团之所为势不能久,托他保管一样极为重要的物件,便是江湖四宝的录条,上述江湖四宝的所在及用途。秦门的五个徒弟韩信平、魏信志、杨信廉、范信举、牟信义知道王信坚、路信朋两人忠耿,未与之谋,五人将录条弄了副本,致使走露了消息。江湖上因此大起风波,三圣教教主辛一羞认定秦三惭既有录条,便有江湖四宝,亲上秦府约战,辛一羞惨败,知道自己没本事斗过秦三惭,便秘密知会安禄山。安禄山大喜,派军将秦三惭捉拿。

苗十八无意中听到秦三惭的五个徒弟的密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现身而出,与他们动起手来。但她以一敌五,却是未占上风,路信朋恰巧赶回,哪会信苗十八所言,双方一场恶战,苗十八身受重伤,无奈遁去。伤愈之后,四处寻访旧友,设法营救秦三惭。一日忽遇一名少女遭到几个大汉围攻,苗十八仗义相助,救出那个少女,正是梅雪儿。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已有半年了。

现下苗十八想起自己与秦三惭的种种旧事,心思更坚,催道:“你认不认老身这个媒人?”莫之扬好生为难,当真是遇到了平生最为难断之事。

梅雪儿双目湿润,苦笑道:“婆婆,你何必为难他?”挣出手来,向屋外跑去。她心想:“阿之哥哥本来只拿我当妹妹,他对那个女子的关心,我已亲眼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梅雪儿这五年来天天思念莫之扬,开始是妹妹对哥哥的想念,后来心中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只要一想起阿之哥哥,她便觉得精神百倍。她心中的变化连自己也不知,直到有一日教主传话,要她去侍夜,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心中已深深地爱着阿之哥哥。因此,她宁肯自毁面容也不从命。等她在古庙中意外见到莫之扬,却不知为何自惭形秽起来,心想:“原来阿之哥哥已长得这样大了。”

梅落无妻,许多事不会料理,梅雪儿自小便会料理家务。这个小女孩儿,原本就有一种发自天性的母性情怀。等与莫之扬重逢,这些念头都成了一种自卑,因此,她多次躲避莫之扬,不让“阿之哥哥”看到自己这张伤痕累累的面容。她想:“我就这样一辈子不见他,在他心中,我就永远是天真活泼调皮捣蛋的雪儿妹妹。”虽然她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往往便流下来,但又同时觉得特别甜蜜。那个时候啊,她的脑海中有个莫之扬,而想像之中的莫之扬的脑海中有一个娇憨可爱的小雪儿。她替莫之扬回忆与小雪儿在一起的时光,越想越心醉,到最后,却回到现实之中,沉醉变成了心碎。

梅雪儿边哭边跑,不知何时,到了一片荒野之中。几棵杨树已落光了叶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特别萧瑟。梅雪儿再也站立不住,扑倒在一棵树下,放声大哭,直哭得背过气去。昏昏沉沉中她觉得有人轻拍自己的后背,也全然不顾。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醒回神来,扭头看坐在身边的人正是莫之扬,翻身坐起,抹干眼泪,两人对望一眼,莫之扬道:“雪儿!”梅雪儿强笑道:“阿之哥哥,我荒唐得很,你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