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录面上现出几丝哀色,低声道,“收了,但这几千年内,真人和两个郎君都在闭关,几个小郎、小姐修行时多遇劫难,如今还尚中用的只得两个。原本郎君小姐们留下的门人,全被褫夺修为,打入灵矿为奴,也早已陆续故去。”

阮慈并不意外,却仍听得暗自心惊,也不知上清门内的争斗是一向这般不留余地,还是谢燕还叛门一事,影响比她原本所估量的还要更重大。竟连王真人门下都受到如此牵连,未曾叛门的两位真人,都保不住门下弟子。

不过,掌门一脉形势如此暗弱,如何王真人又能成就洞天,阮慈是有些不解的,她如今已非从前的无知少女,虽然对于洞天成法还不知根底,但也知道,光是金丹成就元婴,便需要海量资源,而元婴成就洞天,需要的灵气宝材,都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没有宗门支持,绝难成就。掌门一脉已被凌迫至此,却还能保住王真人的洞天之路,也不知这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了。

她欲要再问天录,但此时金粉飞车已一路洒出香风,没入紫虚天中,便不敢再提,且开始念诵净心、净口、净身三大根本咒,上回她见王真人还是十年前,那之后狠练了一番根本咒,只是这净心咒对阮慈来说并非必要,平日里并非时时念诵,今日她又要当面觐见,自然加倍小心,一边持咒,一边暗暗提醒自己,约束思维,不要再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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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人此番在沧海中一座小岛上见阮慈,天录领着阮慈,从洞府入口到真人所居静室,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回廊甬道,无不是珠翠琳琅,饶是阮慈已见识过仙家富贵,也看花了眼,不过,今日时机不太好,天录刚和她说了许多真人窘迫之处,如今又行到这般奢靡之地,阮慈心中只觉得王真人也有许多难处,若是这些陈设并不名贵,如此陈设其实也是寒酸,若是陈设之物都是十分名贵,那便是打肿脸充胖子,总之,门下人手空虚、积蓄不厚,怎么装扮都似乎透了一丝凄凉。

她赶紧念诵一番净心咒,给王真人行了礼,王真人叫她起来,说了句,“你今日持咒可是勤快了。”

第一句话便暗藏锋锐,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好话,何须如此持咒?阮慈持咒既然瞒不过他,便已是将真人得罪,她发觉自身似乎已泥足深陷,若是不持咒,心底管束不住的念头便会被感应到,真人要生气,可若是猛地持咒,真人岂不是就知道她又在胡乱编排,且因为感应不到思绪,更能想入非非,更要生气?

天录和阮慈待得久了,也机灵了些许,不待真人自取,抢先为真人奉上一杯茶,也给阮慈一杯,阮慈便摸着杯底,道,“我心思野得很,总是不听我自己的使唤,叫真人见笑了。”

王真人唇微微一翘,道,“你且放开持身咒,我瞧瞧你的修为。”

其实,以他洞天真人的身份,强行破去阮慈所持几大根本咒也并不难,阮慈并不犹豫,放开净身大咒,头顶玉池虚影顿时照出,王真人看了数眼,微微点头,说道,“你倒也未曾耽误了功行。”

阮慈道,“多承真人恩惠,少了我许多捕食灵兽的功夫。”

王真人道,“也是你听话。”

两人上回见面,不能说是相谈甚欢,但今日这几句居然说得还可以,阮慈也觉得自己的确听话,王真人有兽肉投食,她便坐了十年牢,一次也没有外出给紫虚天招惹什么麻烦。便居之不疑,仰脸笑道,“多谢真人夸奖。”

王真人注目望去,见她毫无谦虚的意思,不免也是微微一笑,因道,“依你自己看,你要几时才能筑基?”

阮慈便知道戏肉来了,她想要时之灵物,王真人的确是有,但亦要肯定自己的投入能见到回报,她屈指一算,如实说道,“若是这般修持下去,大约三年内玉池水满,机缘到时,便可筑基了。”

王真人点头道,“你服用洄梦果,省了几年功行?”

他也不问怎么省的功行,倒是省了阮慈瞎编,“如今药力还没有完全消化,若是全数运化,三年苦功可免,但筑基只怕仍是力有未逮,还要再服用时之灵物,往上推一推。”

她思忖着说道,“在我倒是不急,但不知真人是否有何差使,能在几年内用得上我,却不好误了真人的事。”

王真人拿起茶杯,摩挲着杯底,似笑非笑地望着阮慈,道,“阮慈,你的胆子真的不小。”

阮慈来求宝葫芦,乃是她急需,此物还如此贵重,她不诚心诚意地求,还要用话术反过来占一占王真人的便宜,可谓是不知死活,但在阮慈看来,此事却也不能这么看,王真人门下空虚,也需要她这个东华剑使撑场面,况且王真人不给,她可以问瞿昙越要,实在不行,还能转为器修,只是那般的话,她便看不出自己在上清门能有什么好处了。等到修为足以自立,破门而出,做个散修,难道不够自在逍遥么?她在上清门,身为掌门一脉的棋子,掌门一系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不该止于这十年的灵食。

“真人言重,”她笑道,“真人修为精深,阮慈自愧不如,但买卖是买卖,做买卖,总是要互惠互利嘛。”

寻常弟子对门中长辈,便是看在修为差距上,也不敢如此放肆,天录吓得双足又开始交错顿地,紧紧抱着茶盘,似是随时准备上前给阮慈求情。王真人却并未饮茶,而是将阮慈定睛看了几眼,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你我并非师徒,既然是我要用你,那本来也该多加提携。这宝葫芦,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姐姐功行进境甚速,你的时间却也不多了,年内你筑基之后,要为我去取一样东西,你道如何?”

要将三五年的功行压缩到一年,此事非同小可,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宝葫芦对阮慈连这点帮助都没有的话,阮慈要它便实在有些浪费了。这可是元婴真人都能用到的宝材,并非灵兽肉脯那般的大路货,从天录语气看来,也要比洄梦果更珍贵许多。

不过,这些宝材对阮慈而言,都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刺激她进入奇梦。阮慈想了想,也知道这样应下并不十分稳妥,若是宝葫芦不能奏效,或是奇梦不如她想象的一样,感应到的是比她境界更高一层的剑种生魂。那么她要践诺,便只能转为器修了。不过她还是应承下来,“真人有命,小慈不敢推辞。”

倒也不是不能再继续讨价还价,有瞿昙越做后盾,她不是没筹码,不过阮慈又觉得,若是这感应生魂的规律如此不稳,那也不必再指望意修之道,否则大量精力都花在寻找奇物之上,还要挥霍生魂,她也不是太喜欢。是以心念转动之间,随口也就应下,又问,“不知真人要我去取什么东西呢?”

王真人淡笑道,“等你筑基了再说吧。”

他将手一摆,天录转身出去,取了一把笤帚来,王真人道,“你并非我的弟子,平时一些灵食赏赐,倒也罢了,这宝葫芦不可无缘无故地给你,去将庭院落叶清扫干净,便可得宝。”

怎么又来?

阮慈不接笤帚,皱眉道,“真人,我最讨厌这种所谓试炼,上回有个老丈这般试探我,我把他棋盘敲碎了。”

天录倒抽一口凉气,握住嘴极是震骇地望着她,面上写满了恍然大悟四个字。王真人却并不吃惊,显然早已知道,他一手握拳,放在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但依旧没忍住,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这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咳了一声,吹出一口似笑的长气,这才收敛神色,说道,“但你也要知道,我也最讨厌把我的东西平白给人——”

他皱起眉头,似有几分无奈,对阮慈说,“我是很小气的,你不是已知道了吗?”

天录脸色更白,忙喊道,“真人,这话是慈小姐说的,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他赶忙要扑到真人脚边撒娇,王真人将袖子一拂,阮慈和天录眼前一花,已被送到门外,阮慈也不禁大是尴尬,咳嗽了几声,失去抗争立场,从天录手中接过那青竹笤帚,问道,“那个……庭院在哪儿?”

天录怕得双眼发红,先埋怨阮慈对真人不敬,数落了几句,方才带着阮慈走远。“真人叫你扫庭院,可不止是要试炼你,慈小姐的脾气可要改一改了,我们家真人可不是好得罪……不不不,真人大人大量,可以随便得罪……不不不不不!”

他天性单纯,今日几经转折,已不会说话,王真人在洞府内,将两人动静尽收眼底,不禁淡笑,他屈指一弹,屋角磬声一响,过不多时,一个黄衣修士走了进来,行礼道,“恩师在上,阔别经年,弟子甚是惦念。”

王真人道,“你瞧瞧你这师妹,真是个南蛮野人,一点道理不讲,还未入道,已可和我讨价还价,将来真不知要闹腾到什么地步了,便是欺师灭祖,我看她都不是做不出来。”

那黄衣修士笑道,“师妹幼逢巨变,心性有所偏激也是在所难免,况且,我看师妹粗中有细,其实心思甚是细密。些许小孩儿脾气,反而更显得率真,若是人人都稳重和平,天下还有什么趣儿呢?”

“她只是有些脾气么?”王真人冷笑道,“方才她心里可是在想着,若我不给她那宝葫芦,这上清门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破门而出是多大的事,可在我们两任东华剑使看来,却仿佛也是平常。”

看来阮慈虽然学会净心大咒,但仍旧未能脱出王真人感应,也可见王真人修为更是精进了一层,黄衣修士心中也是暗惊,忙先贺过王真人,道,“师尊《太上感应篇》修为是越发精深了,竟可绕过东华剑镇压——不过,小师妹年纪终究幼小,十年来只是闭关修炼,知识甚是粗浅,有些随意的念头,师尊日后好好教她便是了。”

他恭维王真人,那是真心实意,王真人嘴角微翘,矜持受过,倒也不说什么谦词,只道,“罢了,教她也是不用,有句话你说对了,这个阮慈,的确粗中有细,她不会无缘无故来索求这般灵物,只是初到门中,不知敌我,防心仍重而已。观她行止,虽然身入上清,但却仍未归心,犹在摇摆——这也难怪。”

黄衫修士叹道,“也是难为她了,谢孽计量深远,环环相扣,以她看来,自得剑之后,每一步都在谢孽安排之中,确实不知身边何人可信、何人可靠。她不愿说这时之灵物拿去何用,也是自然。”

听到谢孽二字,王真人轻哼一声,黄衫修士便不敢再说下去,王真人问道,“凤羽可出关了?”

黄衫修士道,“已出关两年,只待此间事了,便要择日结丹,还想送她来聆听师尊教导,师尊之意,是让她——”

王真人点头道,“西荒宝库的庭院并不好扫,恒泽天出世在即,不要耽搁太久,让凤羽前去助她。”

黄衫修士闻听此言,忙掏出一枚玉简,放在唇边说了几句话,抖手将玉简化作流光射出,又道,“师尊,恒泽天一行只怕十分凶险,小师妹身份贵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如此次就让凤羽一人前去,让小师妹再蕴养一段锋芒?”

王真人望向远处,笑道,“不必,她便是死在恒泽天,那也是她的命,她既然手持无量宝物,便注定要受无穷磨砺……”

他笑意传出,似乎隐隐在这阔大洞天之中回荡,“这才堪堪开始呢……”

第52章 心叶二禁

“真人洞天之中,有来自琅嬛周天各大洲陆乃至洞天小世界的宝物,按地理各分库藏,慈小姐可要小心了。”

王真人没让天录帮忙,天录便不敢出手,站在小院门口,有丝焦虑地踮脚吩咐院中的阮慈,“宝库内禁制重重,真人只许你到西荒宝库来取宝葫芦,别的庭院可就不好去扫了,若是触犯了禁制,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王真人宝库,外表看来倒并不多么恢宏大气,一条长廊,各有甬道通向小院,院中几处小小屋舍,看似也装不了多少宝藏,但开了眼识来看,却可见到禁制重叠,显然屋内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便是院中,落叶重重之中,仿佛也蕴藏了无穷禁制,阮慈手中笤帚,举起来迟迟难以落下,“这……若是触动了阵法,我会怎么样?”

天录藏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并不敢看院内的景象,小心地道,“真人布设在院中的禁制,是一种心禁,并不是完全无法破解,也不需要慈小姐抗衡,只要走进院中,心意便已入禁中,若是能把持住心念,很快慈小姐要的宝葫芦便会浮现。可若是心中贪欲满满、杂念丛丛,那么这叶子就永远也扫不完,甚至还会有许多不测的危险。”

修仙界和凡间的差别,真不在单纯的力道、速度上,这等玄妙禁法,的确叫人防不胜防。阮慈虽走进院中,但却小心不去踩踏禁制,还当考验尚未开始,听天录这么一说,才知道他为什么不敢直视院内。原来是害怕自己心意也被禁制吸收,反而给她带来阻碍。她笑道,“天录,原来你心事也挺多的。”

说着,便挥帚扫起落叶,天录在她身后细声道,“我和慈小姐不同,慈小姐只知道宝库中有宝葫芦,心思自然单纯,可真人宝库内所有东西,只要是编列成册的我都知道,我就是叫自己不要去想,也是不行的,越是叫自己别想,就越是容易想起。”

阮慈微微一诧,心想天录实在很得王真人信任,又是一帚,扫起落叶,往边缘聚拢,她对王真人宝库中藏了什么好东西并没有兴趣,横竖能为她所用的并不多见。只有这时之灵物,也许对修炼有一丝帮助,但也并非缺了就不行。大概是心念较为淡然,笤帚扫动之间,阮慈也踏过小院中闪闪发光的许多禁制,但却并未触发丝毫。不过挥了三下,便在角落里扫了一小堆出来。

“这笤帚越来越重。”

这心禁也并非是唯一禁制,阮慈还有别的发现,这笤帚原本轻如无物,在她手中,却是每挥一下,便重了一丝,差别虽然细微,但她在炼化东华剑时,便经历过类似变化,因此极为敏感,虽只毫厘,亦能体会,一边挥动,一边品味道,“大概是每挥一下,重即倍增……”

阮慈面色微变,望着院中散落处处的落叶,凝重道,“那每一帚都要扫起尽可能多的落叶,不然,这笤帚很快就要重到我挥不动了。”

“慈小姐真是聪明!”天录不禁叫了起来,“不错,虽然起于微末,但倍增之数却是增殖极快——但你手上可不能停太久,那落叶都是成了精的,若是没有笤帚带起的风意向下镇压,很快就要重新飘舞起来,在风意完全止息之前,必须再挥一帚,否则,这院子永远都扫不干净的。”

扫扫院子而已,原本是不必运使法力的,但阮慈此时已是如临大敌,将法力运起,默算着院子的方圆大小、落叶数量,还有清扫时该走的路径。不料意识一旦注入,只觉得气势场中,原本安然躺在地上的落叶齐齐一颤,竟似乎是因她灵识注视,也产生了意识,和阮慈手中笤帚之势隐隐抗衡。虽然手持笤帚在扫落叶,但却和手持长剑,双方各执剑招,在‘势’中毫无区别。

“这是……”

阮慈面沉似水,才说了两个字,便即止住,更举起手不让天录开口,天录连看都不敢再看,转身抵住门板——此时他的关注,都会对气势场中的对抗造成影响,双方气机已经锁定,这西荒宝库的试炼,已然开始。

“但慈小姐还在炼气期中,即使玉池宽阔,但没有铸就道基,若不动用灵华玉璧,恐怕很难扫净落叶……”他心中也是有些疑惑,“想要度过试炼,首先要能持定自身,体察到外界最细微的变化,注意到笤帚重量的增变。其次还要心力足够,能在极有限的时间中计算出怎样清扫最是省力,要知道笤帚增重是不会停止的,而每一扫也不能停顿,一旦停下压制,落叶飞舞,之前所有成果全部白费,要从头再扫。”

“第三,在每一扫之间,还要压制住落叶气势,每一扫其实都是一次较量,若是不能攻其弱处,一样是前功尽弃。因此每一扫都要重新再寻找最省力之处,便是这些都能做到,到了余下最后几片叶子,灵性更足,还会生出种种意想不到的变化,而到那时,笤帚已是重达千钧,每一扫都会翻倍沉重,只是一扫落空,便不能再继,而已经扫到最后,距离成功也只有一线之隔。不知有多少人的道心在这最后几扫之中,要发生动摇,功败垂成,只能来日把功行提升之后,再来尝试。”

“慈小姐能持定自身,走出第一步,但第二步这心力,没有筑基,便仍不算身在道中,恐怕心力运算得没有那样快,而且她乃是千金之子,成日闭门不出,斗法经验并不丰富,若是不动用剑气,恐怕,恐怕第三步压制落叶气势也未必能那样圆熟如意,只怕很快就要败下阵来……”

他虽然见过阮慈击杀两名刺客,但更是深知宝库禁制的厉害,并不看好阮慈能取得宝葫芦,心下也有些发急,暗道,“宝库禁制,乃是真人专为弟子所设,金丹弟子来了,也有金丹弟子的试炼,元婴弟子来了,也有元婴弟子的试炼。只是这试炼最低便是筑基,而且筑基弟子,十次来有九次是过不了的,便是要他们在一次次取宝的过程中淬炼自身,直到自身完全能够掌控所求宝物,这才破禁取宝。慈小姐便是只求一块最寻常的灵玉,都很难过关,更不说她想要的是元婴真人都觉得珍惜的宝葫芦……”

“真人这是在想什么?让慈小姐知难而退?还是想要磋磨慈小姐的性子?可我看慈小姐不像是那等虚心好学的人,而是聪明傲气,这次若取不到,她不会再来,说不定转头就要给玄魄门带信,玄魄门的越郯公子,可不会试炼慈小姐什么,慈小姐想要,他一定去寻。真人这一番磋磨锻炼的好意,说不准会把慈小姐往玄魄门那里推呢。”

他思绪千变万化,一时不禁想道:“说不定真人正希望慈小姐别打宝葫芦的主意……啊啊!怎可如此想!真人慷慨大方,一点都不小气!我可不能被慈小姐带坏了!”

虽然好奇阮慈的进度,也为她担忧,但天录不敢贸然探看,只怕是给阮慈添乱,靠着门板只是胡思乱想。时不时便想要回头,却又强行忍住,掐指算了算时辰,双脚交替点地,却是难耐到了极点。

很快便是小半个时辰,天录在心中掐算,便是阮慈每一帚都是卡在不得不出帚的时点挥出,此时的青竹笤帚,怕也已经要重达万斤,这般的重量,便是肉身再是坚韧,法力再是深厚,也不是炼气期修士能驾驭得了的。他提心吊胆,只等着院中传来阮慈的埋怨呵斥,但却依旧什么也没听到。

正是担心时,只听得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有个少女一蹦一跳,哼着歌走进长廊。他面色一喜,迎出去叫道,“羽小姐,你怎么来了!”

“师尊叫我来取些宝材,回去他炼丹用。”羽小姐笑嘻嘻地问,“天录,你呢,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又惹师祖不开心了,被罚来扫院子?”

天录道,“我不是,我没有,我一直很乖的,真人才不会生我的气——羽小姐不要再欺负我了!”

他和这羽小姐显然很熟悉,羽小姐刮着脸羞他,笑道,“你若乖,天下便没有淘气的灵宠了。”

她走到天录身边,探头一看,天录也未阻止她,只是自己不看,羽小姐瞧了一会,把他也推得转过去,道,“怕什么,你和我一起看,打扰不到她——你带谁来拿东西呢?”

天录知道她有密法,可以遮掩气势,即使窥看场内也不会分去阮慈心神,知道自己已在羽小姐羽翼之下,这才放胆看去,“这是捉月崖慈小姐,尚未筑基,还住在外门,真人允了她来拿一件宝物。”

羽小姐惊道,“还没筑基?”

她此时窥视过甚,很可能会惊扰场中,因此不敢刺探修为,天录道,“不错,还差了少许,而且慈小姐进来已小半个时辰了。”

羽小姐也是扫过宝库的,掐指一算,面上已有惊容,叫道,“这也太厉害了,她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快把院子清空了?”

不错,此时院中落叶,已是在角落中堆成一处,阮慈手中持帚,双目微阖,气势端凝,稳如高山,和面前三片落叶隐成对峙之势,竟是第一次来扫院子,便扫到了这一步,犹自未露颓势!

这一幕若是落在外人眼中,可谓滑稽,但在羽小姐和天录看来,却是各自吃惊,天录低声道,“这笤帚……这笤帚慈小姐怎么还能握得住?”

羽小姐却是眼中隐隐闪过兴奋之色,喊道,“好玩,慈师妹,我来助你!”

正说着,便合身往院中一跃,天录也不拦阻,而是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院内。没了羽小姐功法遮护,他的注视便有可能引起气势变化,是以他不能再看了。但羽小姐却是闯进场中,也没有乱了场中气势,她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道,“慈师妹,你别惊慌,我修有《紫清指玄集》,可以收敛气息,不会乱了你和这落叶对峙的气势勾连,还能助你一助,你自计较停当,便挥起笤帚,余下的我来助你。”

阮慈此时却没太多心思来计较她的来意,闻言也不犹豫,只捕捉到气势场中那三名大敌的破绽,明知后续还有变化,却也不再等待,赶在这一帚时机将尽时,挥了出去。

三片落叶应声扬起,却未被风力送往墙边,而是贴着风意周折向上,眼看便要切入风中,将那向下镇压之意,切成旋风卷扬向上,那羽小姐看准了,轻叱一声,虚空横踢一脚,距离落叶尚远,却是踢断了那股上扬之意,落叶气势被断,便被风意卷走,送到了墙边叶堆之中。

羽小姐松了口气,忙跑到墙边,拿来一个竹箕,催道,“快快快,将落叶装起来,你还能再挥几下?”

阮慈道,“我只能再挥两下了。”

她已挥了二十七下,不过恐怕自己实力被人揣摩,并未说出数目,不过即使如此,羽小姐还是颇为钦佩,“你还未筑基,便能坚持这么久,真是天生神力——两下够了,落叶跌入叶堆便不会再和你对抗,你力使得再巧一些,挥出风力。只一下应该便能全送进去。”

阮慈方才半个时辰里,已经将这笤帚当做一柄剑,把物性摸得精熟。这院子扫起来,其实也就如同和落叶互相喂招周旋,只是每一扫中间给的时间有限,而每一次都要比之前更沉。难当然是难,但远远比不上她还是肉眼凡胎时,炼化东华剑那一番炼狱般的体验更难。纵然笤帚再沉,也沉不过背负东华剑时,甚至无法坐起,只能仰卧的沉重感。即使当时的东华剑,份量比不上如今的笤帚,但带来的感受却是远远不同。当时她都撑过来了,眼下还在她能应对的范畴内。

这一帚挥出时,她双手犹如握持山峰,帚把欲坠,似是连肩膀都要跟着一起落入地中,化为尘土,阮慈并不理会意识中的辛苦吃力,将法力运进笤帚,直至竹枝尽头,意识似乎浸透到了那细微颤抖的竹枝之中,感受到风力从竹枝中穿过,又随着竹枝摇摆,产生微妙变化。

她挥出笤帚,意识透过竹枝驱使风力,将落叶卷起,送入竹箕,一片落叶都未曾错过,那少女合上竹箕,大声喝彩,阮慈弯下腰,从落叶下方拾起一个小葫芦,把玩了一会收入怀中,心中也是暗道仙家禁制神奇,便又上前和这少女通了称呼,那少女自称秦凤羽,是王真人的徒孙,不过她要比阮慈大了许多,已是八百多岁,正是筑基巅峰,正准备外出游历,寻访结丹要用到的宝材外药。

“你心里是不是想,八百多岁还没结丹,我的资质一定很是愚钝吧?”

秦凤羽什么都好,就是话实在太多了一些,她似是不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想到了什么便要讲出来,“嘻嘻,其实我修炼算是快的,只是我筑基炼了九层高台,修行着实耗费,师父又叫我夯实基础,所以在筑基期中多停留了好几百年。光是迈过这最后一层台阶,便花了三百年,唉,真是高台多一筑,光阴多一哭。最后一次闭关,我独自一个人在静室里坐了一百多年,等我出关的时候,原本的僮仆都死啦,已是他们的孙辈在等候我了。”

她既然义气相助阮慈,自然要好好攀谈一番,不过手里还有活计,阮慈便说陪她去,两人边走边说,很快便熟稔起来,阮慈问秦凤羽,“师姐跳进来帮我,却未触动禁制变化,也是功法之助吗?”

“哦,那倒不是,我能收敛自身气势,不破坏你们之间的气机牵引,这个是我的功法。至于禁制,那是师祖设下的,我可没本事糊弄。”秦凤羽笑道,“不过那禁制是感应贪欲和杂念触发的,我就和你一样,心无杂念,不起贪欲,不就够了吗?”

她话多得如此异常,很难想象心中毫无杂念,但这偏偏就是事实,阮慈对秦凤羽也不由刮目相看,笑道,“我可没师姐那么厉害,我心中没有贪欲,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西荒宝库里,除了这小葫芦之外还有什么。”

秦凤羽眨眼道,“才不是,而是因为你已有了世间最好的宝物,也就不馋别的了——你姓阮,又在炼气期到我们洞天里来,剑还用得这么好,我猜你就是他们说的阮氏剑使,是不是?”

秦凤羽除了话多之外,其余全是上等的资质,聪颖敏捷并不弱于旁人。不过听她自己说,才闭关出来没有多久,阮慈也不知道她听了些传言,把自己当成阮容,还是明确知道上清门正用替身为她争取时间低调修炼。不过,秦凤羽聒噪之余,却很坦诚,知道什么都是竹筒倒豆子,她也不愿处处保留,便笑道,“我确实姓阮,不过我不在七星小筑里住,我族姐住在那里面。”

“我知道啊,你住在捉月崖,这名字从前没听过,应该是你现起的。”秦凤羽点着脸颊道,“不过我们紫虚天一脉从来不会拍别人马屁,尤其不会拍掌门的马屁,所以你若只是剑使的族妹,师祖是不会让你到西荒宝库来的,我猜你才是剑使。”

她议论洞天真人,言语间毫无敬意,大胆之至,天录却听得心惊肉跳,想要阻止还插不上话,简直痛苦万状,阮慈看得直发笑,道,“天录,你要不要在外面等我。”

天录赶紧答应下来,捂着耳朵飞奔出去,秦凤羽喜滋滋地道,“嘻嘻,你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你就是剑使!”

阮慈忍不住笑了好一会,才说,“凤羽师姐,你真的很聪颖——不过若是你暗中思忖,不要把所有思绪都说出来,那便能显得更聪明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南崇宝库之前,秦凤羽是奉师命来取宝材,却又和阮慈不同,将手中一面单子丢到院中地上,过了一会,屋门打开,两个傀儡捧着一个盘子出来,秦凤羽取过盘上的一个乾坤囊。期间嘴巴一刻也没有停,“人人都这样和我说,说我什么都好,只是多长了一张嘴——可我就是想说话呀,若我不说话,那便不是我了,我闭关时还自己和自己说话呢。我觉得要我不说话,便如同要我不吐纳一般,甚至比凡人喘不上气还要更痛苦。”

她疑惑地瞥了阮慈一眼,“你该不会嫌我烦吧?”

阮慈道,“还没有。”

秦凤羽松了口气,不吝表扬,“那么你是很有耐性的。我恩师就常说,我若是能忍住不说话,他还可以常送我到师祖身旁受些教诲,可我就是忍不住,也不知因此少了多少好处。”

阮慈笑道,“也不至于吧,真人性子挺好的。”

秦凤羽不禁大笑,斩钉截铁地说,“你在说什么呢!你见过我师尊没有?师祖呢?师祖是不是极和气、极俊秀?”

她意味深长地说,“我告诉你,师祖他可是、可是……”

饶是秦凤羽口无遮拦到了这般地步,议论王真人时,却依旧罕见地有一丝犹疑——显然她虽然聒噪,但却也不乏聪明,知道在这紫虚天之内,若是明目张胆地说王真人的坏话,那便是把自己送到王真人案头任其鱼肉。阮慈见她满脸的文章,不禁发笑,为秦凤羽解围道,“凤羽师姐,别说了,我已明白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又比刚才多了一丝亲近,秦凤羽松一大口气,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呀,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天录才不敢告诉你呢——我来说罢,你在师祖面前,可要加倍小心。你是被谢孽亲自拣选出来的剑使,可我们师祖和谢孽却有血海深仇,你可要小心被师祖迁怒。”

谢燕还在上清门内,都被称为谢孽,但在阮慈来看,这谢孽两个字,不过是一个外号而已,徐少微也叫谢孽,但毫无疑问,和谢燕还关系依旧亲密。她笑而不语,只示意自己听到,却显然没往心里去。秦凤羽果然中计,吃不住激,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是说真的,我们紫虚天可不像是七星小筑……”

她哼了一声,没有再说掌门一脉的隐私,而是说道,“师祖最恨叛徒,昔日谢孽裹挟了我的几个师叔叛门而出,按说师祖一脉,本该在门中暗弱下去,可师祖却能在之后守住了那成就洞天的希望,依旧得到宗内支持,你道是因为什么?”

阮慈配合地瞪大眼,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其实也不全是演的,心中也有五分好奇,“是因为什么?”

秦凤羽附耳道,“因为师祖亲自出山,将紫虚一脉所有叛门弟子,全都亲手杀死。”

“在我们琅嬛周天之中,师尊杀徒是最痛苦的一件事,纠缠因果,仅次于徒儿背主弑师,听师尊说,我的三师叔还是师祖最喜爱的弟子,还在襁褓之中,便抱在面前养大。师祖要杀他,便如同杀了自己子嗣,但即使如此,师祖还是在玄珠白玉关,将三师叔击毙,玄珠白玉关万里玉城,全被三师叔的鲜血染红。”

也许是怕被王真人听到,她声音又低又小,犹如梦中呓语,透了一丝凄绝感伤,阮慈不由听得入神,眼前仿似出现了一幕幕刀光剑影,那面目模糊的修士身下不断涌出鲜血,从云端洒落,而王真人垂目望着爱徒,双瞳被映得血红,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妖异。

“这件事,恩师只和我说过一次,怕我到处乱讲——其实没有人会问我这些的,此事之后,紫虚天元气大伤,直到今日都没有恢复过来,我有许多师兄师姐,都被此事耽误了功行,有些无奈陨落,有些也终身无望更高境界……这一切所有,师祖全算在了谢孽身上。所以,你要千万小心,可绝对不能在师祖面前,透出你对那谢孽可能有的那么一丝感激。”

秦凤羽说完这些,自己也觉得有些沉重,拍拍胸脯透了口气,又露出笑容,对阮慈说道,“不过说不定我也把你想得太好了,你本来就是剑种托生,谢孽选不选你,你最后都是能得剑的,若你不是什么极其知恩图报的人,其实也没必要感激她什么——你是那般的人吗?”

阮慈被问住了,眨眼回道,“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极其知恩图报——意思是烂好人呢?”

秦凤羽银铃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我可没有,慈师妹不要乱说……”

大概是闭关一百多年,实在憋得狠了,秦凤羽抓着阮慈说了两个多时辰,一刻也没有停,这才遗憾和她分手,犹自定了后约,要来捉月崖找她玩。阮慈瘫在回捉月崖的车里,却是连和天录闲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住地揉着太阳穴,亦是暗中钦佩秦凤羽的师父,当时能收下秦凤羽,真是慧眼别具。若是换做是她,宁可道统从此失传,也要保持身边最起码的清静。

不过,若是紫虚天自谢燕还叛门之后,便一直势弱至今,秦凤羽倒也是合适的门人。正因她长了这张嘴,永远不堪大用,才能在门中争斗中幸存,便是那些图谋不轨的弟子,也不会算计秦凤羽,因为她不但嘈杂,而且还很聪明,而虽然聪明,却又太吵也太没心机了一点。

今日秦凤羽并没有撒谎,这一点阮慈还是能看出来的,而且她相信真人在这个时候,把秦凤羽派来也定有原因。凤羽自己也许不懂,但王真人通过秦凤羽想告诉她的话,阮慈已听在耳中。

她不禁若有所思,品味了许久,也知道此时不用多想,还未到做出决断的时机,便暂将此事搁下,不过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难怪……”

“难怪盼盼这么怕他,怎么也不愿意跟我住到紫虚天里去……”

第53章 再见青君

“心禁、落叶禁,都是上清门常用的禁制,不但可以磨练弟子心气,而且将来若是真人陨落,乃至上清门覆灭,这般的禁制也永远都不会失效,还能再起到传承道统的作用。就好像如今散落在周天四处的那些内景天地,元婴修士的内景天地你已看过了,当时你是凡人,刘寅又刚刚陨落,你便只看到了一片景致,那般无知无觉的也就走出去了,眼下二十多年过去,那片山崖应该都被囊括在内了,对于低阶修士来说,那便是一个半独立的禁制大阵,入内之后,想要出来便有些难,非得找准了阵法运转的节点才行。”

“可若是洞天修士陨落,那就又不一样了,洞天修士陨落,其开辟的洞天却未必会跟着崩散,就拿紫虚天……不不不,就拿掌门……不不不,就拿纯阳演正天的徐真人来说。”

王盼盼轻轻挠了自己一下,暗自埋怨了一声,“怎么和天录那头呆鹿混久了,也变得不会说话了。”

阮慈不由微微含笑,王盼盼瞪了她一眼,一人一猫闹了一会儿,它才继续说道,“就拿徐真人来说,他成就洞天已有数千年,洞天内法则演化极是完善,若是此时身陨道消,纯阳演正天还会再存在许多许多年,甚至上清门也许有一天都覆灭了,或者有人把洞天打碎,这宝库运气好些,也不会就此湮灭的。再过了数个元会,世上已没人记得上清门的时候,若是有人得到了纯阳演正天的残片,此时这宝库便会在他搜求的时候,给予他最想要,此时最需要的东西,他一步步修炼,一步步强大,也被这心禁一步步磨练心力和品行,又被这落叶禁磨练法力和耐性,便是刚得宝时只是个小修士,这宝库都能将他一步步培养到元婴境界,到了那时,他才能完全掌控宝库,也才会明白自己承接的是上清门徐真人的道统。”

这看似寻常的禁制之中,原来还有这许多讲究,阮慈也是听得入神,但回味一番,却又嘿然道,“哎哟,身死道消,修士又不能转世,我若是成了大能,才不会设这种禁制,我死了就死了,死了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不与我相干。”

王盼盼双眼圆溜溜的,歪头望着阮慈,笑道,“这都是你修为没上去之前的傻话,以后你就知道自己这么说多么可笑了。”

阮慈要回嘴,王盼盼喵了一声,“你先想想,我们在刘寅的内景天地里遇见了什么?”

确实,当时内景天地还未衍化,他们便已见到了刘寅的云气化身,阮慈回想当日王盼盼的说法,不禁惘然,王盼盼笑道,“是不是?我说这么多,是为了告诉你,将来等你筑基之后,少不得到周天各大险地绝境之中历练,我们琅嬛周天不少险境,都是修士的内景天地所化,也有洞天残片,到了那里,你可别见到什么都当宝贝。”

“就比如这种宝库,你得了一个,拿回来自己藏着,只觉得这宝库真是好,感应心绪,无物不有,光是求宝的过程便是极好的磨练,嘿嘿,你便什么都往宝库搜求,等你到了元婴,开库一看,傻了眼了——拿了人家的宝物,不给人家办事,哪有这么好的事?宝库里藏着什么碑文也好,册文也好,记叙着宝主门派覆灭的隐秘,甚至干脆就藏着刘寅那样的化身,你修炼中受了这么多帮助,少不得要承接因果,为宝主报仇,又或者帮他的化身托体重生,再进一步,少不得便要献出肉身,被大能夺舍,也都是说不清的。”

虽然天录也十分博学,但他到底是王真人的灵宠,许多话想不起和阮慈说,阮慈也习惯了话听两头,一件事听天录和王盼盼说,往往能听出两种滋味。不过王盼盼虽然身在上清门之外,谈吐口气更广,但也比天录更难缠了几分,和阮慈一同云山雾罩的瞎扯,也没忘了正题,“不过,你还没筑基,有什么东西是要特意求到真人面前,去西荒宝库取的?只有很值钱的宝物才需要扫院子,你现在需要的那些,天录随手也就给你拿来了。”

阮慈道,“大概是真人比较小气吧。”

现在已离开紫虚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王真人的坏话,不过王盼盼却是不敢接口的,她平日里口无遮拦,也不管什么感应不感应,叫人都是连名带姓,但对王真人却小心得很,啐道,“不要乱说,真人一定给了你很珍贵的东西,只是你没有见识,不知道它有多难得罢了。”

阮慈对它说谎没什么心理负担,但要考虑到王盼盼会否一眼识破,她身边诸般人事,都是有所求而来,王盼盼的诉求看似是最明晰的,那便是确保她能活到谢燕还回来那天,成功还剑,但也很难说谢燕还私下会否对她有些嘱咐。她想了想,说道,“是我吃了那个洄梦仙果,第一个很美味,第二个便没味道了,和天录谈起,天录说时间灵物都是第一个最为效验,他想给我再拿点来吃,但真人说要我自己去宝库取。”

天录总是从紫虚天往捉月崖送好东西,王盼盼不疑有他,喵喵笑道,“取了个什么?”

阮慈给她看,“是个宝葫芦,真人说这是进阶元婴时候用得上的一味外药。”

“哟,这宝葫芦真是稀少,也亏得是紫虚天弟子不多,如今这几个也用不太上……”

王盼盼对上清门的老掌故知道得是很清楚的,两人谈谈说说,阮慈又知道了不少修真常识,还有上清门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上清门不会给弟子提供晋级外药,这是给各方势力留出的人情,许多时候,各方峰头来往联络,便是靠着这些修真必备,却又永远珍稀难寻的外药互通有无。不过洞天真人去何处搜求这些外药,那便不是阮慈如今的修为所能知晓的了。

一个炼气期弟子,该做的便是好好修行,王盼盼听说王真人叫阮慈一年筑基,连呼苛刻,但并不认为荒谬,道,“我这头小盼盼修为不够,看不真切,但真人定是看出来你偷懒了,他说你一年可以筑基,那便是你有这个能力,从今日开始,一天也别耽搁了,赶紧用功。”

说着,也不再耽搁阮慈修持,自己跳出静室去,阮慈犹可听见她呼喝几个仆僮,让他们准备服侍阮慈闭关,今后不可随意到主屋骚扰的说话声。

说是不要随意骚扰,但说话声最大的可不就是这只猫?阮慈无奈一笑,亦有一丝疼爱,上榻休憩了几个时辰,自觉在西荒宝库庭院消耗的精神逐渐恢复,这才起身激活阵法,在屋内趺坐,在心中默运《阴君丹歌注》,将精神投注于那玄妙异常,却又仿佛蕴含了大道至理的经文之中。

“天上月圆,人神遍体,日月有时,逆运阴阳,太一有君,在心景中,谁能得见,不可度量……”

恍惚间,那尊太一君主又从玉池之中飞出,上一回还是幽幽渺渺,犹如云雾凝结,今番却是身披玉池金露、发萦丹田紫气,双眸微睁一分,阮慈仰首与他对视,敬畏之情似是本能浮现,却又在下一瞬间被她驱散,只是不动声色地等待那双目刺痛,意识被东华剑吞噬的时刻。

她这般应对,在诸多意修之中,也许也是罕见,太一君主注目有顷,唇角若有若无,有一丝变化,阮慈眼神追去,还未望实,却只觉双眼一痛,犹如一脚踏空,再抬头时,身遭已是换了景象。她正站在一座大天一角,仰首望着空中,但见漫天鹤唳,无数白鹤贯虹而过,竹声萧萧,犹如雨下。四周灵气浓厚,如有实质,争先恐后地涌入阮慈体内,甚至令她有种呼吸之间,修为都正在增长的错觉,却是不知何时,已经再回那不知千百万年之前的某个时代。

第一次见青君,阮慈还是凡人,没有开脉,其时也无心体察灵气。但这一次的一切又和前一次大不相同,第一次的经历如幻如梦,不能自主,仿佛只有意识在天外窥伺,视野远近随心所欲,而且并没有自身感应,但这一次,阮慈意识要清明许多,垂首望去,亦能见到素白双手,竟仿佛是合身到此。甚至这灵气自在吸纳的感受也极为真实,她先后在常春风和屈娉婷的身份中,体会过这种灵气无碍吸纳的感觉,但直至如今,才知道以她资质,在不含道祖灵韵的大天之中,吸纳灵气会是这般惊人的速度。

“但也许是因为此地的灵气极是精纯……并非是我资质过人。”她很快又想到,“上一回坠入此景,我见到的是青君,这一回孤身在深山之中,是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么?还是并非和我想的一样,我每回意修,回溯的是一段任意时光,并非每次都和青君有关?”

正这样想着,忽觉身旁有人轻笑,阮慈回首望去,只见一名女子身材高挑,长袖逶迤,却正是上回梦中所见的青君道祖。她也不知在旁看了阮慈多久,直到此时她心念一动,气机牵引,方才现身出来。

“又是你。”

青君之貌,于阮慈无可名状,分明凝视,却是稍一移开便全数忘却,只有淡淡亲切留存。她笑着说,“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二年后,我将第一次见你,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周遭一切,对阮慈而言已经越来越不像是梦了。她曾经历过常春风和屈娉婷的梦境,虽然清楚其一切隐秘,但却无法干涉这两人的所有行为,旁观味道仍浓。此时她却已绝对身在此天之中,再无半点糊涂浑噩,便是连天录所说的真名言灵,一切忌讳讲究都犹在眼前。而道祖威能,仅从青君此言便可见一斑,想来她的存在,也许已超出时间之上,可知道三万余年之后的初见。若是真名一给,她和本方宇宙所有联系,或许都将在青君的视野之中。

不过对阮慈而言,这问题不难回答,她并未犹豫,坦然道,“我叫阮慈,但这并不是我的真名。”

东华剑能镇压剑使心思,但这一招只是对其余人,青君乃是剑灵,东华剑对她自不设防,那净心咒阮慈本就生疏,在道祖面前更是不必多提。青君只是一眼,便能看穿她的思绪,但不知为何,阮慈有种感觉,青君似乎并未这么做。她亦不在乎阮慈的回答,只是点头笑道,“你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阮慈问道,“我是第一个来看你的么?”

青君颔首,“直至此刻,是。”

她这话说得大有玄机,阮慈心有所感,不由问道,“这一刻有何特别,能招引我前来呢?”

青君笑道,“这应该问你,我有何特别,能让你在时间长河中一次一次,找寻到我呢?”

阮慈也被问住了,亦是喃喃自语,“嗯,我回来是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原本修持《阴君丹歌注》的人,每一次运法见到的都是过去的自己,能交代一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儿,而我虽然也修行此诀,但却只是投机取巧,要取回的并非是从前自己的修为,再加上我没有前世,也就无从锚定,便顺着剑灵感应,回到了青君身边?

她服用时间灵物,所感应的生魂记忆也是被藏在东华剑中,再加上生魂也沾染了青君真灵,有此感应也是寻常。不过阮慈想到之后若她再修行《丹歌注》,难免要一次又一次地闯入青君道场,不免有些脸红,觉得自己很是粗鲁,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此事实在说来话长,而且……

她对这点其实很是好奇,想想自己大概总有一天是忍不住的,便放弃抵抗,仰头问道,“那、那么……你知道,在我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么?”

青君双眼之中,剑气如雾,氤氲而起,阮慈不禁对这剑气大起亲近之意,这正是曾险些将她杀死,又每日在她观想图中温养的东华剑气。原来从亘古至今,经过这许多磨折,仍是未有一丝改变。

“我现在知道了。”

她似是被这剑气吸引,身不由己,往青君双眼之中投去,意识朦胧之前,只听到青君带笑的叹息,还有那冥冥之中,三千大道法则犹如被水滴落,荡漾出的改变。似乎又有一位大道化身在青华万物天中显化,只是阮慈尚不能认清,便已意识飘渺,悠然睡去。

再醒来时,已回到静室之中,只觉得丹田之中,法力波动,经脉也是饱胀欲裂,内视之中,那亩小湖已是水满将漫,稍一荡漾,法力便即向经脉溢出,造成阵阵冲击。若不是她经过剑意淬体,恐怕光是这法力波动,便会给经脉留下细小暗伤。

“难怪屈娉婷不愿意等那个什么盛公子,光是一小会儿,我就觉得不太舒服,将筑基时机强行延后三年,对她自己的功行绝不是什么好事。”

阮慈将己身情况细细体验一番,心道,“虽然在梦中觉得,对屈娉婷他们的情况,掌握得就犹如自己的情况一般,但真正将修为映照到自身之后,感觉还是有所不同。”

“便像是在梦中的时候,虽然我也能感受到屈娉婷对那良师兄的喜欢,但一从梦中醒来,便觉得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事情很是滑稽……梦和现实,终究是有所不同。”

“嗯,还有,回到青君身边的时候,虽然也是神游天外,但感受却也大不相同……”

将几种幻境的区别仔细捉摸了一番——阮慈甚至觉得这不叫幻境,应该叫做奇境,阮慈觉得精神渐复,亦感到这种法力过满的情况实在不太好受,索性将心一横,把宝葫芦拿出来端详了一番,将其含入舌下,暗道,“尴尬也顾不得了,便来个连日登门吧!希望青君别嫌我这恶客招人烦了!”

修得无漏金身,对躯体的掌控也就越来越强,便是武林高手,也可将睡眠控制自如,阮慈自然也不在话下,往枕上一倒,顷刻间便睡倒过去,亦是驾轻就熟。也不知沉睡了多久,悠悠醒来时,只见身旁水波悠悠,自己正盘坐在千顷碧波中,于一朵莲花之上随波逐流。远处有人唤道,“师兄,第五师兄,祖师召见,你快去罢,莫误了时辰。”

阮慈此时已极能自持,虽然依旧沉浸在梦境之中,但已有余力思量梦中所得讯息,她将脑中涌入的诸多回忆一一消化,不由心中一突。

——意修一事,她之所以连王盼盼都仔细瞒过,从未有告知任何一人的意思,便是担忧此时的情况,而如今所虑果然成真,这一次,她感应的,乃是中央洲盛宗擎天三柱之一,青灵门中,所挑选养育的剑种生魂。

第54章 盛宗弟子

“师兄,老祖在观星图处等您,似乎一会还有门中长老到访。”

“知道了。”

第五苍略略一拂衣摆,似是要拂去这处修炼妙境中并不存在的尘埃,起身御风缓缓而行,飘到池边,他固然也知道老祖此时见召,必定有要事相商,但身为青灵弟子,却也自有风度。冲池边那几个外门弟子一拱手,笑着说了声,“有劳师弟了。”

这才身化遁光,往洞天深处飞去,一路飞遁,一路思忖着老祖意图,并揣摩这门中长老是哪位洞天高人登门,和第五氏关系如何,老祖叫他过去,是否想要把他往什么差使中安插,又或是要借助自己剑使的身份,便利自身的行事。

不错,常春风和屈娉婷都对剑使一事一无所知,但第五苍到底是盛宗弟子,自幼便因剑种身份,得到家人另眼相看,筑基二十年来,都在老祖洞天之中闭关修行——他是青灵门洞天老祖不知第几代的玄孙,也算是系出名门,阮慈这番入梦,除却筑基修士那种种奇妙细微的感受之外,对中央洲陆几大盛宗的了解,也要比从前丰富了不少。

这奇梦做得越多,便越能品味出其中的好处,除了可以做为意修资粮,阮慈在修真界浸淫越久,便越能感觉到底蕴的重要。比如谢燕还,她天份超群不说,亲戚中出了王真人这样的洞天修士,可想而知本身在中央洲陆便有一定的底蕴,入门之后拜在掌门膝下,自然而然,能以一名小弟子的身份,按部就班地一路成长起来。

便是凡人家族,若是能在紫精山下那九国之中成长,对修真界种种神妙掌故,也都会有些耳闻。哪像是阮慈,出身南株洲,本就不是风流繁盛之地,还在宋国大阵中长大,唯独两个能放心依赖的亲人,也和她一样,身边都围绕了许多因东华剑而来的有心人。以他们如今的身份、修为,又怎能分辨究竟谁是真心指点,而谁又是有意坑害,只为了将来在某一时刻,利用东华剑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对阮慈而言,这道途似是走得极顺,拜在豪门之中,洞天真人另眼相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竟是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靠,便是容、谦二人,此刻也无法提供任何助力,将来在某一刻也许还会化作他人对付自己的筹码。

但这奇梦之中,修士的意识却绝不会说谎,她做一个梦,便得到一人的见识,之前常春风还不觉得,屈娉婷不过也就是个炼气小修,亦不在中央洲陆,感觉也不明显的,但这第五苍的生魂,其记忆中让她觉得大为有趣的细节却很是庞杂,有许多琐事阮慈都想细究一番,不过她也知道,这东华剑收魂一刻很难预测,常春风死前这一梦做了好几天,可屈娉婷便只有几个时辰,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筑基修士的方方面面,都尽量烙印在记忆之中。

不过这倒也不难,阮慈心念一动,便将第五苍内景天地尽收眼底,亦是不由暗中点头,心道,“原来筑基是这么回事,难怪都说炼气修士只是‘近道’,在不断调整身体,靠近大道,这筑基才是入道之始,的确,修士是要筑基之后,才能和凡人有绝对区别,或者说筑基之后,和凡人的差别已大到无法忽视,难怪众修士都不怎么把凡人当回事,对他们来说,凡人只能算是亲缘之族,但却已不再是同族了。”

这第五苍的内景天地之中,玉池可见大约有二十余丈,这般大小在上清门也是很拿得出手了,不过他既然自幼得到洞天老祖看重,这般大小也不算是多么天纵奇才。阮慈亦能在记忆之中读取到第五苍开脉以来,所受到的种种照顾,虽然青灵门也和上清门一般,外门弟子一律都要在山门中自行居住,不得过分依附某一洞天,但像是第五苍这般的老祖后人,这一规定自然形同虚设,他时不时便以探亲为名,往第五长老的瀚海白玉天中小住几个月,这其中自然少不得有种种提携。阮慈也是从第五苍这里,才知道王真人对她实在算不得大方,天录给她送来的宝材虽然也够用,但却比不上第五长老赐给第五苍的十分之一。

不管第五苍的这些好东西,在阮慈那里是有用还是无用,阮慈心中还是记了王真人一笔小账。这才继续探究——不过,其实第五苍也就是在许多小事上能给她丰富见识,在大事上他也所知不多,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感应出来的,只记得幼年时族中一次聚会,之后父母便面带喜色,过了不久,便被带到瀚海白玉天中,之后开脉筑基,并无什么波折。二十五年筑基,铸就八层高台,距离九层也只差一丝而已,在那之后,便在白玉天内这处小灵境潜心修行。老祖时常有下赐送来,对他管束也颇为松弛,第五苍修炼之余,也时常被门中差出去办事,都是美差,亦在门外置办了不少产业,结交了许多大有前途的朋友。

对常春风和屈娉婷的回忆,阮慈并无什么感情倾向,但这第五苍记忆之中,却有许多事是她所不喜的,匆匆翻阅一番便不愿再看,只一心体会筑基后的感觉。更探究第五苍筑基时的感受——自然而然,第五苍的功法对她也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第五苍修炼的是青灵门镇派的《青灵万福秘录》,在炼气期间,每每运法,都在脑中观想青灵万福密文,第五苍选的便是‘运’字密文,在炼气期中,此密文不会凝结实体,只会在玉池底部形成淡淡虚影,直到玉池水满,这才观想密文,调动法力,再服下外药,借由‘运’字密文之助,药力散发之后,和法力极为融洽,很快便将法力池水化为浓稠灵液,而第五苍则运使这浓稠灵液,在玉池中层层往上凝练,先铸就基础,再往上筑去,同时不断观想念诵密文,如此一来,操纵灵液便不会过于耗神,所能铸就的道基,甚至会因此高上两层、三层。

阮慈能从第五苍的记忆中感到,他在铸就第八层道基时,其实仍有不少余力,便是因为这密文之助,当然,他筑基所用外药,也全是第五氏为他寻来的珍品,其中有几味珍稀甚至不下王真人给的宝葫芦(这也令阮慈心中更是记了王真人一笔),这也让他更为轻松。只是这第八层到第九层之间,似乎并非只需要法力灵液,第五苍往上堆铸极高,依旧没有迈上第九层的门槛,因恐神意耗尽,反而道基崩塌,筑基失败,这才遗憾止步于第八层。

筑基成功之后,内视时便再看不见经脉血肉,只有内景天地,真正是肉身乃皮囊,修士的本源全在内景天地之中。阮慈也是至此才能想象所谓‘滴血重生’,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感觉。便以第五苍来说,此时便是削去了他的头颅,只要内景天地未曾受损,假以时日都可以再培育出来,若是修为再上一层楼,能将内景天地藏在己身一滴血之中,那么滴血重生便也不是什么很匪夷所思的神通了。

而此时的内景天地,便是玉池之中,高台通天,池水环绕,中有粘稠灵液,灵力入体之后,穿过高台滴落池面。第五苍刚筑基时,八层高台皆是虚影,灵力会直接穿过,筑基后修行十年,第一层高台由虚转实,灵力穿过前七层,在最底下一层却是落到外侧,缓缓滚落,滚落一层便是精纯了一成,待到他八层高台都由虚转实,便可接引如海灵气,经由八层高台层层滚落,滴到玉池之中便是浓稠得近乎固体的灵液,要以此般灵液铸就金丹,想来关隘要比其余修士要少得多。

《青灵万福秘录》在筑基期自然也有种种妙用,还有许多克敌手段,要比《青华秘闻》不知丰富实用了多少倍。屈娉婷修行的功法,更是无法与其相比,简直可以直接撕毁扔掉。这便是盛宗弟子永远先人一步的缘故了,第五苍能厕身洞天之中,占据一处密境修行,此处灵气几乎无尽,要比上清门紫精山中更丰盛几分,他不用萃取,只需要极力吐纳,便可近乎是无休无止的修炼下去,若非时常也被宗门差使出去历练,便是在此地安安稳稳修到金丹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思维甚速,但终究筑基不比炼气,体内变化天翻地覆,阮慈仔细体会之中,第五苍已穿过那美不胜收的洞天景致,来到一处宫宇之中,行下礼去,口称老祖,“老祖福寿绵长,孙儿不孝,久未探望,让老祖挂念了。”

第五老祖亦是化身在此,以第五苍的眼界度去,这化身不过是金丹修为,因此并未过于迫人。这化身三十多岁,做文士打扮,手中执了一柄如意,随意一摆,叫第五苍坐了下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向用心修炼,对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阮慈对这第五老祖本没什么喜恶,毕竟第五苍和他接触也是不多,平时多数都是过来听些训诫而已,他修为过于低微,还不够资格被老祖亲自指点。不过她一听老祖这话,心中便大生不喜,暗道,“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要是知道他在山门外怎么凌迫低宗修士,如何趾高气昂,还能说出这话么?”

第五苍是第一个被她十分厌恶的生魂,连这第五老祖,甚至是青灵门都为阮慈所不取。不过第五苍自然是毫无感觉,这梦毕竟只是一段非常生动的记忆,不说第五苍,便是第五老祖都似乎不知道有人窥伺在侧。第五苍彬彬有礼,谦逊了几句,第五老祖便道,“此番唤你来,是因为南株洲那里有了动静,那谢魔已是破阵而出,说不准顷刻之间,便要破空而去。不过青君剑她一定是带不走的,此次我青灵门预备全力争剑,我且问你,你有这个底气做第一个剑使么?”

第五苍怔了一怔,他也有几分城府,先不忙答应下来,而是问道,“老祖,我只知门中除了我之外,还有四名剑种……”

“你外出次数不多,消息倒还灵通。”第五老祖对第五苍看来确实颇为满意,微笑道,“也罢,到了此时,我便不瞒你,自三千年前到如今,门内搜罗培养数百名剑种,到如今还有二十多个。其中修为最高的已有元婴境界,不过和谢魔依旧是无法相比,修为最低的还在炼气期,且不去说他。你这筑基小子,虽然有我全力支持,但若想要强自出头,争这个第一,只怕我们瀚海白玉天的底蕴还是浅了一些。”

盛宗对外,一向是团结一致,老祖所说的都是将东华剑带回青灵门后的事,若是没有带回,那么自然再也休提,可也不能因此就不做事前的准备。第五苍知道自己若是有信心来争这个第一,那么老祖便要联络友朋,为他预先占出地步,若是他知难而退,老祖也能用暂时的退让换来更多的利益。而老祖此刻垂询,亦是要看看第五苍秉性如何,该当怎么安排。——第五苍已拜入老祖门下,又是子孙后代,又是徒子徒孙,其实在修真界,师徒要比血缘更亲近得多,徒弟背师,要担负极大的因果,而师尊负徒也是如此,因此老祖虽然威能通天,但也不会自把自为,完全将第五苍当做筹码,还是要问过他本人的意思,也要为他拣选出一条最适合的道路。

以第五苍此时的修为,自然无法和元婴前辈交手。不过若是得剑之后藏在洞天之中,在短时间内炼化神剑,将修为提到金丹后期,那也不是不能与元婴前辈一战。第五苍可听了不少谢魔仗剑逞凶的故事,那谢魔,金丹期拔剑之后,便是纵横天下,同阶之中全无敌手,便是跨境界杀敌,对她而言也犹如家常便饭。她进阶元婴之后,东华剑便可发出洞天真人全力一击的威能,在那之后,倒是未曾斩落洞天,但众人都深信她若被逼到绝境,临死一博也有这个能力。

若是第五苍对自己的资质也有这般信心,那么自然是争做第一个剑使最是稳妥,否则便要承担永远和东华剑无缘,甚至还会被剑使设法寻出杀死的风险。可若是得剑之后,境界提升不够迅捷,那么这百年一次的宗门差使,他是不得不接的,这便是其余势力的大好机会,到那时一样是身死道消,而且怎么看都是当上第一个剑使横死的概率要大上许多。

第五苍在心中将所知几个剑使的禀赋、底蕴仔细掂量,亦要注意时间,免得沉思过久,让祖师认为自己优柔寡断,反而失望,心底无数思绪奔涌,阮慈亦是留意到,筑基修士心念流转的速度要比炼气修士敏捷许多。她算是脑子转得很快了,常春风、屈娉婷都无法和她相比,但此时第五苍思量考虑,一刹那间将数百桩事情计较得清清楚楚,却是又要比她更快了一分,若是和他自己在炼气期的回忆比,几乎算是翻倍。

筑基修士,便是如此,那金丹修士、元婴修士甚至是洞天修士呢?

阮慈此时,却不由想起瞿昙越在南株洲时的临别叮嘱,才知道他所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大修士个个都是怪物,便是这般的思虑,也不是小修士能够相比,在不具备相应修为之前,想要耍什么心眼子,的确是不自量力。

不过还好有一点,令阮慈较为放心,那便是修士幻出的化身,神念思量之力却是随化身修为而设,并不能超出肉体修为,最多是有大修士的眼界而已。若非如此,她简直不知该如何与那些元婴、洞天老怪相处了,试想你的思绪还在这件事上,他却已经能推想到一百步、二百步之后的所有变化,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青灵门中,亦有许多势力、峰头,第五氏也有自己的盟友,第五苍对此其实是一知半解,不过即使如此,他对瀚海白玉天在青灵门中的地位和能量也有自己的判断,顷刻间,心中流过许多思绪都和门内阴私有关,阮慈几乎是本能地一一记下,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用得到的一天。不过是几口茶的功夫,第五苍也有了自己的结论,其实他从第一刻便知道自己是没有信心和门内另一位金丹剑种相争的,只是犹不甘心,挣扎了许久,还是暗自叹了口气,接受事实,出言道,“老祖,孙儿以为,还是稳妥为上。听闻剑使炼化东华剑,要花费的时间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便是侥幸炼化,距离运使如意还有一段极长的时间,孙儿还在筑基期中,韶华有限,无如便将东华剑许给他人,由他们耽搁功行。孙儿这里则乘势结丹,以图百年后话。”

青灵门的内门弟子,每百年定要承接宗门差使,出山历练,这是许多事情发生的机会。第五老祖缓缓点头,看不出是喜是怒,“也算有自知之明。”

看来他亦不看好第五苍能拔得头筹,并且守住青剑,第五苍其实对自己也是这么个判断,但老祖的话依然令他暗中有一丝恚怒,忙在心中开解自己,又筹谋着之后觅机出洞天一行,找些方法宣泄心中的怒火。

阮慈对他的思绪,了如指掌,此时对这人也是厌恶之至,只恨不能操纵第五苍的手足,让他自己拍自己一掌,正听着第五苍字斟句酌奉承老祖,忽觉一股气机一闪,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将他锁定,亦是暗叹道,“唉,便是这青剑摄魂,炼气期便只能看到一枚大星,可筑基期修士,便能感应到那股气机,也不知在金丹期,又是怎生一般感觉了。”

“这——她怎么敢!”

身旁传来老祖怒喝,但第五苍的意识也就到此为止,只觉得浑身巨颤,神魂透体而出,身不由己飞出洞天,劲风刮过神魂,犹如酷刑,第五苍很快便承受不住这般剧痛,意识模糊起来,宛若坠入深眠。

下一刻,阮慈睁开双眼,那宝葫芦还含在口中,未曾全数融化。

她望着帐顶,将梦中诸事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对之前十余年阮慈的经历,又有了许多新的看法。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咽下口中最后的药液,起身倒杯灵泉水慢慢喝下,暗自想道,“且不论她究竟有什么筹谋,谢姐姐临走之前,收尽天下剑种,确实也是助我良多。这其实也助她收束因果,否则中央洲天舟压境,又哪会只是那般点到即止的争夺,怕不是要把坛城打碎,甚至伤损南株洲气运,留下难以弥补的重伤。”

这不计其数的生魂,的确让她在炼化东华剑的过程中较所有剑使都多了许多磨难,但也在方方面面给了她许多帮助,阮慈回味猜度着谢燕还当时的考虑,又想到如今的七星小筑,还有阮容、王真人、陈均乃至琳姬,一盏茶吃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回过神来,运气调息了一会,只觉得灵气满溢,经脉胀痛,知道不能拖延太久,便是将心一横,暗道,“青君莫嫌我烦——哎呀,不对,她是不会嫌烦的,对她来说,这隔了几千几万年呢,只是对我来说,这一个来月就在不断的做梦……这梦做得多了,我还能记得我是谁,我在哪儿吗?”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重新躺倒,神念守定丹田,又自默念起了《阴君丹歌注》,“日月有时,逆运阴阳,太一有君,在心景中——”

她突发奇想,“青君是不会嫌我烦的,要嫌我烦也该是太一君主……”

她一心多用,心中也没停了念诵,太一君主自虚无中浮现,似是感应到阮慈心中思绪,恍惚间竟抬眸瞥了阮慈一眼,阮慈尚未看真,便是眼前一亮,双目刺痛,投入了那光亮之中——

第55章 道君赠礼

阮慈第一次梦回青君身边,便是在青华万物天,青君道场之中,她感应到了青君身为道祖那玄妙无极的体验,虽然在梦醒之后只余一丝残味,但那种仿佛和青君合二为一的感受,却是十分清晰的。只是不知为什么,第二次来到青华万物天,便是落在竹海之中,赏见白鹤横空的美景,青君是之后才显化相见,倒更像是个偶然到此的访客。这第三次也是一般,依然在青华万物天中,却是落入了一处城镇郊外,四望皆是凡人,青君踪影不见,若不是阮慈对第一次梦回青君的记忆十分深刻,几乎要以为第一次的经历乃是自己的错觉。

也不知每次穿渡回来,是否都会落在青华万物天,又是否是每次都能见到青君,若没有见到,对《阴君丹歌注》的修行会否产生影响。可惜,这种事牵涉到时间灵物,还有修士生魂,亦不好肆意试验——若是其余剑种,都是第五苍那样的厌物,倒是无妨,但可惜,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能够专挑惹人讨厌的剑种生魂吸纳。

每个修士,道途都是独一无二。尤其是阮慈所走的这条道路,更是没有一个前辈,一切都只能自己摸索,她心中疑问极多,按下一个又冒起一个。既然不见青君,便信步走向城中,一路左顾右盼,更是试着拿起小摊上贩卖的货物,可惜手指穿过那枚银簪,却是捏之不住,这才想起,自己在这个时代,只是一个幻影,青君道场之中,不乏洞天大能,但没有一个能察觉到在道场中窥视的阮慈。

青君既然无意现身,阮慈便兴致勃勃地浏览城内风景,此时也不知是何年代,是多少元会之前,城中凡人的衣饰谈吐,却和陈国乃至坛城区别不大,也不知是琅嬛周天本就地大物博,甚么衣饰都有,还是这宇宙之中,不论甚么时候,凡人的日子也都差不多。

阮慈又去城中酒楼巡视了一番,食材上自然有些是青华万物天的特产,但烹饪手法没有什么不同,她本抱着好奇探索之心而来,结果却没有甚么惊喜,扫兴之余,又不禁有一丝悚然,暗想道,“道祖不死不灭,凡人的生命却极为短暂,也许在道祖看来,这一座座大天,就像是一个个梦境,又像是他们某一刻的幻觉……其实,对道祖来说,凡间生灵,一举一动也无不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心念一动,大天便能随之改变,那,那么,道祖该怎么分辨真与幻呢?”

“我们这宇宙,是否也是阴阳五行道祖意念之中,幻化的一出好梦呢?在我看来是极为明确,缓缓向前流淌,永远无法追回的时间,对道祖而言,是否只是一条河水,不,是否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呢?青华万物天和我所来的琅嬛周天,所隔亿万年,可凡人的生活却似乎还是一模一样,我……我该如何分辨时间的区别呢?这两个世界,真的有时间上的先后吗?又凭什么来说,是谁先谁后呢?”

“就如同我和屈娉婷、常春风还有那第五苍,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我凭什么肯定我是阮慈,而不是屈娉婷,不是常春风,不是第五苍,不是谢燕还,不是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