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丝毫也不介意,随意应了一声,“原来师兄在体修上也有造诣么?”

小苏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反倒是李平彦看来几眼,隐含询问味道,阮慈对他摇了摇头,樊师弟在一旁说,“啊,僧秀大和尚……”

僧秀是最后一人,此时距离高台还有数百丈,以他的修为,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此时停驻,然而他淡青色的僧袍却已是停了许久,抬起的僧鞋微微发颤,却是怎么都落不下来。

“前日未能勘破实在,虽然知道此是道祖残留道基,但依然走到台脚打坐参玄,这一遭存了翻越之意,自问也并非那一味崇古薄今之辈,不料心有执念,依旧着相。”他退回起点,黯然叹道,“小僧终究还是灵台不净,只能在此处闭关杀灭心魔,为诸位檀越诵经祈福,只盼诸位能马到功成,将我等救出苦海。”

他和浦师兄不同,虽然不能攀爬道基,但也并不想再回战场中搏一搏恒泽玉露化生的机会,话音刚落,便在众人身侧盘膝坐定,伸手一指,身上淡青袈裟自行落下,在空中见风就长,将他兜头盖脸裹入其中,袈裟之中似乎生出另一人形,两个人形扎扎实实,都被那袈裟捆扎起来,形成两个手掌相对的青布人形。

这一幕颇有些诡谲,和无垢宗佛门正宗的形象有些出入,众人不由交换眼色,还是沐师姐说道,“这似乎是无垢宗的一门密法,将心魔幻化成型,二人在袈裟之下搏杀,若是他赢了,袈裟解下,重回世间,若是他输了,那么这袈裟便永远都不会打开。”

归一门和无垢宗山门相近,看来相知也是甚深,众人这才释疑,也为僧秀唏嘘,这小和尚话并不多,为人处世却是勤勉可靠,从不与人口角争闲,不料却是如此决绝,一旦知悉心魔,连一刻也不等候,立刻便是你死我活。

阮慈在僧秀身边设下一个小阵,为他掩去行踪,这阵法甚是简易,不过僧秀既然随意便在路边打坐,这密法应该也有护持法体之能,不至于被外人轻易损伤。回望五名同伴,问道,“诸位,心意可有改换?”

还未登上高台,八人便只剩六人,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众人也都是心志坚毅之辈,不会轻易退缩,虽然神色各异,但却均是回道,“心意未改,请道友引路!”

由阮慈为首,六人齐齐往前行去,今番却是直到高台之前,威压都还能轻松承受,众人心情也随之一松,在高台之前,互相交换眼神,又都看向阮慈,阮慈微微点了点头,下一瞬间,六人一齐拔空而起,往高台上掠去!

第98章 上境之密

六人同行,压力是否会被削减为六分之一?虽然心中也难免有此疑问,但众人都是老手,不但没有互相讨论,而且念头一起,立刻灭去,绝不多加思索,识海中一片寂然,甚至连‘往上飞掠’的欲望都并不多么强盛,这都是以防幻阵捕捉心绪,利用心灵中的破绽,在众人旅途之中敷衍出更多变化,以阻路途。

要在飞速前行,灵压逐渐增强时保持这般一念不起的枯寂,其实并不轻松,但对六人来说也并不陌生,在交手中若是识海杂念丛生,一样难以取胜。这六人走到这一步,都有极其丰富的斗战经验,其中最是生嫩的阮慈,也曾经历过剑意淬体,当时不知凶险,事后想想,一百人陷入她那样的境地,只怕有九十九人都未必能活下来。

对阮慈而言,承受不断加重的灵压,在峭壁上吸附奔行,虽然枯燥,但却不知比当时炼化剑意时轻松了多少。灵台中一念不起,只有灵力调配和计算,他们六人分开很远,这一策看来还算明智,此时的灵压仍远远未曾达到六人分别前行时的强度。可见这幻阵也无法真正调用太多超出筑基的力量,便是想要施加威压,也只能将本源灵力腾挪使用,若是一人入阵,便可以全数倾泻在此人身上,而若是六人一齐入阵,且速度相同,不分先后,彼此又分开极远,那么幻阵最多也只能将其中一人逼得止步,而其余人便可继续前行,翻越到上一层去。

虽然最终仍是被突破了禁制,但能阻得一人,也能挽回些损失,许多灵性十足的幻阵核心,此时会选择阻拦威胁最大、修为最高的人,他们往上攀爬已有半个时辰,第一层高台已翻越近半,只怕已快触及幻阵核心的底线,跨越界限之后,灵压分布,也许就会又生变化。

正思及此,阮慈只觉得身体一轻,灵压反而有所减弱,反而是小苏方向传来一阵灵力波动,看来是他动用法器,开始抵御骤然升高的灵压。

事前众人虽未仔细探讨,但都是善战之辈,此时默契十足,并无人传音询问,依旧保持速度往上掠去,他们手中都有大量灵玉,可以镶嵌在法器中节省己身灵力,虽然这般使用很是奢靡,但此时当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即使小苏被幻阵针对,也能维持速度,并不至于被众人甩下。

幻阵就是这般,只要知道防范,便是道祖残余在暗中主持,能做的便也有限。事实上,相同境界的幻阵,在修士本身持定净心咒,心绪也足够平静时,便很难收到奇效,只能通过阵主的指挥引人入彀,就如同阮慈燃烛杀人,那六人心境中杂念丛生,已被幻阵捕捉,但因为本身持咒,是以阮慈还要耗费大量神念来拟化现实变化,才能让众人中招。

这六人心中不存敬畏,道祖威压便如同无物,这幻阵最大的武器已经失效,心智又十分坚定,一丝杂念不起,无法捕捉心绪繁衍幻象,更可恶者,又携带大量灵玉,灵压变化亦无法拦阻他们,这最后一招也被破去之后,高台四周再没有其余变化,任由众人耗费灵力,在高台上攀附行走,众人足足走了四个时辰有多,才翻越第一层高台,看到了崖面。

虽然灵压并未继续增强,但在光滑如精金,没有任何可以借力之处的高台上攀登,消耗终究是比在平地行走更大得多,众人翻过崖面之后,所见全是一片纯白,甚至连之前的灵压都骤然消失,却是不顾探索,纷纷坐下调息,刚一坐定,面色都是一变,樊师弟骇然道,“此处是绝灵之地?”

无法汲取灵气,对修士来说就犹如不能呼吸,李平彦、沐师姐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反倒是沈七淡淡道,“便不是绝灵之地,你有时间调息多久?还不都是要靠灵玉?”

他依旧是那样高傲怠慢的神色,似乎对此人而言,只要手中剑丸还在,便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的自信。“我等无不携有海量灵玉,足够消耗,若是灵玉用尽也无法破局,那就死在这里好了。”

沐师姐此时也想明白了,“不错,死在这里是死,死在下面一样是死,早死晚死而已,贪这几月时光,也没什么意思。”

五人竟是至此都不曾退缩,沈七更主动问小苏,“你刚才耗用多少灵玉?”

小苏也依旧镇定,“方才我用的是己身灵气,诸位道友等我片刻,我先补足玉池灵液。”

他取出乾坤囊,翻手倒出一小堆灵玉,大袖拂过,灵玉顿时纷纷变色,海量灵力涌入玉池,将周围空气激起一丝荡漾,这和寻常修士汲取灵玉相比,形式截然不同,显然是宗门秘法。众人都是默然以对,亦无人出言询问,也从怀中掏出灵玉,恢复刚才消耗法力。

阮慈借此,倒也是暗叹自己见识依旧不足,对太微门功法毫无了解,否则光是凭此,便可揭穿小苏真实身份,她游目四顾,手中也是捏了一枚灵玉做做样子,但心情的确要比其余五人轻松得多,对她而言,此处并非绝灵之地,依旧充斥灵气,只是阮慈只能感应,却也无法汲取,唯有东华剑依旧为她输送灵力,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不消半刻,樊师弟已补足灵气,他对灵玉的耗用速度也比旁人快得多,想来亦修有什么特殊功法,众人先后收功起身,小苏多耗了小半个时辰,脚下多了一堆灰蒙蒙的废石,沈七瞥了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乾坤囊丢了过去,口中冷道,“平摊。”

众人亦是纷纷会意效仿,毕竟幻阵会择选谁施加灵压,谁也说不准,若是选到谁谁就自认倒霉,这般的队伍还有什么信任可言?既然结伴同行,这些灵玉小事,便应当互相扶助,才算公平。

小苏也是欣然笑纳,起身游目四顾,说道,“诸位可曾留意,这里虽然是一片纯白,但我等的五感似乎和之前又有不同,在下汲取灵玉的速度似乎都有了提升。”

他消耗大,灵玉也服得多,感受自然比旁人深刻。众人闻言都是仔细感知,阮慈神色却不太好看,瞪了小苏一眼,止住众人道,“不要细品,小心知见障。”

的确上来这层台之后,阮慈也有感觉,五感甚至对气势场的感应都和下一层不同,大概是因为他们攀爬了一层高台,这里原本是金丹界面,众人凭借自己突破到这一层,对这方天地来说,便如同是突破到了金丹期,甚至可能本地修士突破境界的方式,也和他们有些类似。不论如何,众人现在至少拥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幻觉,已能体会到金丹期的感受,但他们未曾融入此地,法力却未提升,而且沉浸得太深入,留下太多回忆,说不准在真正突破时,会成为知见障,令其心魔重重,终身不能再行进阶。

在阮慈来说,这一丝幻觉也不能作为意修的凭据,否则她早靠炼化东华时的感悟一步登天,登临道主了。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妨碍,杂修就是这般,虽然不如真修一步一个脚印,但许多真修的忌讳对她也是如同无物,是以她还有闲心观察四周,“而且此地也不再是一片纯白,我们待得足够久,幻阵捕捉到我们散逸出的零碎念头,已开始衍化幻象……这是……城头战场!”

她一下跳了起来,“快走!快走!不论是回去还是继续,都要快些!迟了便来不及了!”

众人还在品味阮慈话中的意思,又被她连声催促,一看周围,也是大骇,随着阮慈拔足而逃:此处天地云雾缭绕,雾气渐展,纯白退却,却是可见城外密密麻麻的修士隐约被勾勒成型,阵中宝光纵横,那隐隐灵压绝非法器所能给予,正是金丹修士才有能力使用的法宝!

以六人的修为,在筑基期中可以说是纵横捭阖,但在能成为道祖利器的金丹期修士面前,怎是对手?便是战场余波,也可能令他们受到重伤,便是沈七都没有留下观战的胆量,脚底抹油,差点就跑在阮慈头里。不过六人仍是一致前行,没有一人往回行去,全都跟在阮慈身后,顺着脚下不断衍化出的精金道路,往城中奔去。

若不是在幻阵之中,众人早就大声议论了,樊师弟更是憋得双眼发红,但此时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更不能沉溺在五感中那同而不同的区别,一心一意,只望着脚下道路,没过多久,便又感受到熟悉灵压,倒是松了口气,知道此时距离战场已是较为遥远,便是远处打了起来,也不太会牵连到自己这六人。

才刚这样一想,只觉得身后一阵凌厉劲风,风中所含灵力精纯无比,正是灵气纯粹到极处之后才能凝聚的灵炁,从前以樊师弟的修为,对灵炁的感应也不能这般详尽,甚至连风中灵炁交织的模样都能描摹出来。他扭过身子,往前侧行几步,避过那道劲风,只听得一声刺耳刮响,这劲风擦着地面划过,一路将经过屋舍扬起,已非在下一层交战时的模样,筑基期修士的交战,从来都在城外,也很难伤损精金制成的法器、路面。

这仅仅是金丹期和筑基期最微小的不同,但樊师弟还未想得更深,已是觉得心中一阵烦恶,内视之下,不由面色一变:仅仅是刚才感应劲风,神念便已快速消耗,道基之上倒映玉池的那方虚影,已然比下方那亩实在的玉池要浅了几分。

识海神念,便是如此,一旦神念虚影不能倒映全部玉池,法力便会跟着从玉池溢出,成为对身体的重负,而能弥补神念的宝药,却不比灵玉那样可以随意寻觅。好在樊师弟家底甚厚,一面奔行,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用袖子掩着一口服下。不多时那烦恶之感便消散不见,也再不敢多思多虑,收敛所有心绪,只是跟着阮慈完全行去。

还好,靠近高台时,灵压依旧没有改变,若也变为金丹期的灵压,众人只能望而却步,设法回到下一层去等死。此时却还有一线生机,眼看高台在前,也来不及调息,此时身后灵炁已是起伏不定,显然城外大战已起,甚至有不少法宝余波,直接闯入城内,便如同刚才险些击中众人,又被躲过的劲风一般,在城中四处肆虐,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波及到六人。

“不要回头看!”沐师姐显然也在刚才那道劲风上吃了亏,已开始喘息,大喊道,“你不看,不想,这些便全都不存在!”

阮慈喊了一声,“走!”

众人更不做声,拔地而起,向上爬去,身后不知多少奇声怪响、宝光瑞彩,更有许多仿佛直取他们而来,六人却是心如古井,毫不在意,飞快往上爬去,心中一念不起,犹如天地之中只有自己和身旁这五位同行者,而攀登一事便仿佛本能,便是心中什么也不想,亦都会永远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方崖顶在望,阮慈当先翻越过去,樊师弟紧随其后,越过崖角,才刚刚立定,便是如受重击,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在那精金路面上烧出了一个深洞。

众人行动是何等迅捷,樊师弟还来不及示警,余下四人都已翻过崖面,众人脸色都是骤然一变,李平彦猛地跪在地上,唇边不断溢出鲜血,叫了一声,“诸位再会——”

翻身便从刚才辛苦爬来上的高台上跳了下去,竟是片刻都不敢多留。

樊师弟心中却顾不得讥笑李平彦根基浅薄,此时他五感之中,充塞了海量思绪,全是对四周环境、人物乃至气势场的观察,还有那灵炁道韵的流动变化,若说他在未入道时,对身边天地的感应就犹如一张白纸,炼气期时,纸张上开始写字,但纸张有限,而每一个字都有斗大,到了筑基期,字纸开始变得厚实,字也变得很小,那么方才在第三层高台上,他对天地的感应仿佛便变成了一本厚书,越是凝神,书上的字迹也就越发清晰,当然要看清楚,所耗费的神念也就越多,樊师弟刚才就是吃了这么一个小亏。

可到了第四层上,元婴境的感应之中,天地已不再是落于纸上,而是仿佛成了一重幻象,所有细节都和识海外的现实一般无异,可以随着心意细究微末,也能转眼间又仿佛立于云端,俯瞰全局。这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当然很好,但要撑起这般认识,所需要的细节,和写一叠纸,写一本书,又何止千百?

但对元婴修士来说,这种观察已是本能,即使只是一丝幻觉,这些细节仍是不受控制地涌入樊师弟识海,令他神念瞬间便被耗尽,不得不喷出一口鲜血,利用道基震荡的法力波动,暂时阻断对外观察。纵使如此,眼前望去的景色也是朦胧不已,仿佛许多视野全被叠在了一块,极高远的有,极微末的也有。这种同时从多重角度看到一处的感觉,更令他极是难受,连体内灵力都受此影响,滞涩起来,仿佛再待下去,连灵力运转脉络都会被这视野打断,令自己受到难以疗愈的重伤。

“原来这才是幻阵最后的手段!”

他勉力大叫起来,但说出口的话声却极是微弱,偏偏这微弱声响,在自己耳中却是又大又小,激起重重回声,樊师弟再存身不住,用尽最后力气,将身上十数个乾坤囊悉数取出,向阮慈扔去,叫道,“慈师兄!我没办法了,你代我走到最后!”

他对这天地本源极是好奇,自己再无法前行,却并不妨碍他将所有筹码继续押上,助阮慈往前行去。便是自己也许不能再和阮慈相见,便要死在恒泽天中,但想到有人还在前行,也许能达成自己未尽的念想,依旧是心中一宽。

转身跳下高台,一旦离开,所有幻觉离身而去,重压顿时不再,他将体内所有凌乱苦闷之势全化为鲜血,再喷一口,便觉得内景天地逐渐平息,识海缓缓生出神念,纵使心头依旧大不舒服,但一切已在好转之中。

爬上来用了许久,可这下坠时,不过是一刻钟不到便已落到地面,樊师弟一落到地上就立刻再服了一枚玉瓶,左右一看,却是直接落到了筑基境那座最大也最完善的永恒道城。李平彦正在他身边盘膝调息,面色也是苍白如纸,但气息稳定,看来已无大碍。

樊师弟暗暗点头,也颇是佩服李平彦的决断,他在上头多待了短短十几个呼吸,若不是有秘药相助,受伤其实要比李平彦重得多。不过他和李平彦之前在城中搜刮灵玉宝药,树敌不少,此时也不敢和李平彦一同入定,暂时在旁护法。又过了半刻钟,头顶传来风声,沈七落了下来,但他并非跌落,而是自己跃下,面色也依旧如常,樊师弟不免暗自钦佩沈七的修为,心中也是好奇,问道,“慈师兄挺住了么,还有那个姓苏的,还有沐师姐——沐师姐竟也能坚持住?”

在他心中,若不是自己在金丹境中不留神耗费了许多神念,本身已不是完满状态,还是有望驾驭住那么一丝幻觉,阮慈和小苏能够坚持下来倒不奇怪,但留下来的第三人竟是沐师姐而不是沈七,这就颇为奇怪。沈七倒不觉得有什么,道,“我在第三层,将那若有若无的幻觉一剑斩灭,根本不曾受到影响。到了第四层,那一丝感应便怎么都斩之不尽,我不是对手,便自己下来了。至于慈师弟和小苏,他们师门传承可能有什么密法能够克制幻术,所受影响都不算太大,沐师姐也是如此,精于幻术,应付起来要比我们轻松。”

那感应到底算不算幻术,还是恒泽天规则的具现,樊师弟也说不清楚,那三人为什么能继续前行,理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沈七的处置之道也令他很是惊讶,“你……你竟想把那感应完全斩去?那可是金丹、元婴境中的体会——类似这般的宝药,在琅嬛天中要卖到多少,你心中无数么?”

他指着李平彦,“李师兄只待了短短一个呼吸,你瞧他此刻,虽然法力气息依旧微弱,但周身气息已多出一丝玄奥,这便是那两层高台的好处,我等虽然受了重伤,但这一次依旧可以说得是满载而归,只要将来能迈过知见障,其中好处实在是受用不尽,你竟,你竟全都斩却——”

沈七漫不经意地道,“那又如何?这两重境界,将来我自然能凭手中剑丸重新登临,不过是迟早的事,剑外无物,这种被此方天地强加给我的体会,对我来说,就是乱我道心的妖魔。”

他周身气势,本就锋锐无匹,此时被这番话激发,更是犹如一柄出鞘利剑,凛然之意几乎刺伤樊师弟神识,他心中也是一惊:“不愧是青莲剑宗的天才弟子,连上境体验都是丝毫不曾动心,剑心受此洗练,更加纯粹,他在这番历练中,所得并不比我们来得少……”

他微微有些讪然,便不再说话,也想闭目调息,但心中依旧惦念台上三人,不禁抬头仰望巍峨高台,低声道,“也不知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若是爬上第五层,又有几个人会掉下来……要是三个人都掉下来,那我们便真的都要死在这里了。”

沈七冷笑一声,“你我会死在这里,是不错的,但这个‘都’字,你说错了。”

他对樊师弟也从不特别客气,是他一贯的傲慢,但樊师弟却并未因此生厌,毕竟沈七有足够的底气撑得起他的傲慢,他并非瞧不起樊师弟的实力,恰恰相反,以沈七的剑心,对这些只怕都能感应清楚,只是他自信能够将动用全部实力的樊师弟斩落,而樊师弟心中也明白,自己此时确实不如沈七。因此此时并不生疑,而是喜出望外,笑道,“怎么,难道我等还有一线生机不成?”

“我只是说,一定有人能活着出去,”沈七摇头道,“但却未说他能不能救我们。慈师弟头顶那枚银簪,是他和此地唯一的联系,一旦他拔下银簪,便立刻会被幻阵排斥出去——”

头顶风声响起,小苏也落了下来,他没沈七那样神完气足,但看着又要比樊师弟刚落地时好一些,两人都起身相迎,樊师弟一边好奇小苏爬到了哪里,一边又好奇沈七的话,一边走一边问沈七,“不错,他入城那天我们都在附近,那枚银簪的确非常特别,若无银簪,慈师兄都无法入阵,那他拔下银簪的那一刻,会回到哪里?岸边吗,还是直接回到恒泽天?”

“他若在这一层拔下银簪,可能会直接回到岸边。对不能入阵的修士来说,这里本就是一块野地。”回答他的竟是小苏,“但以慈师弟现在所处之地,他若以为拔下银簪就能脱身的话,那便太天真了。”

他一向面带微笑,仿佛成竹在胸,但此时脸上也多了一丝凝重,“在他如今所在的深处,一旦拔下银簪,恐怕便会立刻迷失在虚数之中,再也不能回返……只盼慈师弟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罢,否则,这一遭恒泽天之旅,恐怕是真的只有如今在岸边那寥寥数百人能活着出去了。”

这也就是说,若阮慈也失陷其中,或是知难而退,永恒道城中这些修士将会全军覆没,一个也不能逃脱,樊师弟心头也多了一丝沉重,但他并不展露,反而故意说道,“那还是知难而退好一些,至少能把他看到的告诉我,死的时候没那样糊涂。对了,沐师姐——”

三人目光相对,小苏微微摇了摇头,沈七和樊师弟已知其意,樊师弟轻叹了口气,有些惋惜,这般一来,慈师兄的助力又少了一分。沈七却是不为所动,对他来说,这些事似乎都并没有什么值得动情的。

“你不是很想和我打一场么?”樊师弟还想问些上层的事,小苏却是叹了口气,突然又岔开一句,问向沈七。“这样罢,说不准我们都快死了,在此之前,愚兄也可以满足沈师弟这个愿望。”

沈七面上,那傲慢厌倦之色顿时如冰雪般消融,小苏见此,不免一笑,揽过沈七肩膀,突地整个人软倒其上,“不过……还请沈师弟要先助愚兄疗伤……”

樊师弟这才意识到小苏伤势其实比所有人都重,只是他太过善于遮掩,以至于他和沈七竟未察觉到丝毫端倪。此人神念之强,竟至于此!

他心中凛然,面上却是惶然喊道,“苏师兄——”

小苏面上七窍都流下血痕,甚至连皮肤上都有细密血珠析出,一边喘息一边说,“永远不要问第五层的事,你们没去是对的,洞天之密,岂是我们筑基弟子可以窥伺,沐娘子便是折损其中……”

沈七皱起眉头,捏住他的脉门度入灵力,向樊师弟问道,“可有药?”

受伤至此,还被捏住脉门,小苏性命,其实已操于沈七手中,想来也是因此,他才苦苦支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这才要沈七救他。樊师弟心头掠过无数念头,忙道,“有,苏师兄需要什么药?”

沈七不断报出伤势、药理,小苏也不在意,一边咳嗽,一边勉力笑了起来,咳嗽声空洞洞的犹如牛吼,笑声却带有一丝疯狂,仿佛狼嚎,“但我也绝不后悔,哈哈,上境之密,我能看上一眼,也是值了……便是死在这里,我也永远都不会后悔——”

第99章 凤凰于飞

“元婴境界,已是如此,洞天境界有谁能支持得住?”

阮慈心中不禁也是一震,李平彦、樊师弟两人连片刻都存身不住,已是令她意外,但沈七却也没能待下去,这就令她心中感到一丝不祥:对阮慈来说,若所有人都在此知难而退,那她这一行也等于失败,她是可以活着出去,但李平彦和樊师弟则无疑要死在恒泽天里了。

还好,小苏神色阴晴不定,片晌后还是面色逐渐平稳,阮慈松了口气,转头又问。“沐师姐,你怎么样?”

别说是元婴、洞天境界,便是道祖境界那无所不能的感应,阮慈都不是未曾经过,眼下这一丝幻觉对她来说其实很好勘破,甚至不用动用东华剑镇压,自己也能处理停当。大概也是因为她明知这世界的真实底蕴,所以这里对她来说始终是虚无居多,完全是靠银簪强行联系,才能走到这样的深处。

内景天地便是这样,在真幻之间,她明知是虚幻,那就没有真正的危险,也因此一无所得,其余人受到影响更大,并非是心性就不如阮慈,不过即使如此,阮慈也觉得沐师姐走到现在有几分勉强,她实力和李平彦类似,李平彦连一瞬间都坚持不住,沐师姐连吐三口鲜血,居然强行稳住,还能前行,她面色苍白,勉力笑道,“让师弟担心了,愚姐自问对幻术还有些心得,便是帮不上太多忙,但前也是死,后也是死,宁可往前行去。”

阮慈便不再问,站起身道,“走!”

她们已学到规矩,在这里停留越久,幻阵便会渐渐演绎出当年道争战场,在金丹境界,众人不存戒心,调息了许久,衍化出的战场真实无比,差点就要了几人的命。在这元婴战场,别说一道劲风冲着他们飞来了,光是千里之外的一点交手余波都能要了众人的命。是以三人也不敢耽搁太久,更不敢放开心神、高谈阔论,全都是约束心思,一念不起,顺着脚下的精金道路往前奔去。

身边世界逐渐演化,从精金道路两侧开始,地面一点点扩张,三人都是头皮发麻,小苏连声催促,“快、快!”

三人从快奔变成飞掠,总算到了元婴境界,道城似乎又要比之前更小,很快又来到高台之前,向上爬去,此次所承重压还和从前一样,但三人已是应付自如,似乎经过刚才几番历练,实力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增长。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那无穷无尽的高台再度现出崖面,阮慈瞥了沐师姐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未曾出言再劝,足底一蹬,翩然翻上了第五层高台。

此处已是僧秀感应出的真实道基残损,恒泽真人原本的十二层道基,被斩落了七层,内景天地残余之中只余五层,而那道祖境界,一旦陨落便再也无法复现威能。最终内景天地只能以一层对应一个大境界,这般来拟化幻阵。按道理来说,此处应该是幻境的终点,阮慈众人的最终目标,便是在这层高台上寻找到承露盘,这承露盘中的明珠就代表了幻境核心,届时她们才能真正掌握幻阵,让自己在五层高台上自如挪移,切换世界,以掌控者的身份寻找到战机逆转,恒泽真人败亡的那一刻,也就是恒泽玉露化生的那一刹那。到那时,哪怕斗法余波崩裂天地,也伤不到藏在幻阵中观察的掌控者,否则的话,他们在金丹战场多待一会儿便可能会被杀死,元婴、洞天战场更是存身不住,根本没有等候玉露化生的可能。

这承露盘作为幻阵核心,是不能被掩藏起来的,一如斗法时气势场中的强弱交换一般,对弈者必然有长处也有弱点,幻阵也是如此,有幻便必定有真,一样要和破阵者做出交换,阮慈双脚刚一踏实地面,洞天幻觉便自知觉中渗透出来,她心念微动,已将那幻觉镇压——和元婴时的五感相比,洞天五感又有截然不同的改变,若说筑基期五感如纸上文字,金丹期五感如一本厚书,元婴期五感如同实景心中,那么洞天期的五感仿佛又重回碎片,每一片都是某一时期的详尽实景,只要神念足够可以无限沉溺,若是对不熟悉的修士,这五感的改变便是最有威力的武器,但在阮慈来说,却根本不值一顾,在幻觉之中她甚至化身道祖,道祖看待万事万物的五感又和洞天有极大不同,此时这样的改变,不过是一笑了之。

她抓紧时间游目四顾,在一片纯白之中寻找承露盘的踪迹。沐师姐和小苏在她身后也翻了上来,两人都是如遭雷击,沐师姐立刻抱着脑袋,长声惨叫起来,“啊——————”

她尖利声音在这空白的纯色天地之中回荡,就如同妖兽嚎叫,透着极度疯狂痛苦。口中鲜血直冒,更有肺腑碎片冒出,很快那内脏碎片之间,落出如玉碎屑,跌落地面化作灵气,竟是在刹那之间,便被洞天境界的幻觉击碎道基,连一句遗言都未曾说出,便已濒死!

阮慈只看她一眼便知道没得救了,此女自恃对幻术深有造诣,可以驾驭幻觉,但没想到自身气魄支撑不了野心,最终才登上洞天层面不过刹那,便被那一丝洞天感悟撑爆了躯体!

此时此刻,感伤也是无用,阮慈更不施救,此时也不及细思,一心二用,一边搜索承露盘,一边伸手拉住翻身要跳下高台的小苏,喝道,“给我画卷,挺住!”

小苏身躯不断抖动,唇角黑血直溢,双目无神,眼看已是不成了,口中嗬嗬连声,竟连阮慈的话都似乎听不懂,阮慈将他抱在手中,对着耳朵叫道,“喂!你不是还想卖给我吗!快给我一幅画卷!我要画了黑白熊的!”

这番话似乎触动回忆,小苏眼中勉力聚集神采,从怀中取出一个乾坤囊,但已无力递给阮慈,乾坤囊落在肚腹之上,阮慈将它取过,翻手倒出一堆画轴,随意捡了一个,将自己第一次面见青君的记忆注入,便如同是对那画卷祈念,让画卷拟化出青君的神韵。

这祈念化为丝丝黑气,往小苏鼻端飘去,刚一入鼻,小苏身躯一震,那不可自控的颤抖便轻缓了许多,但画卷显然支持不住道祖级数的神韵,只是短短一瞬,便从边缘不知何处冒起火星,阮慈连忙将小苏背起,随手收起画卷,一边往前跑去,一边叫道,“你运法别停,画卷烧完了我还有。”

小苏头颅滑落阮慈肩前,黑发轻搔脸侧,呼吸浓浊,仍有浓浓血腥气,但自从开始汲取黑气,已是平稳了不少,过得片刻,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终于止住颤抖之势,从胸口中喘出一口长长粗气,咯咯作响,就像是从溺水中醒觉过来一般,轻咳着说,“原、原来是你,原来你是慈师妹。”

不知为何,被他叫破,阮慈身形一下变得娇小许多,唯有面上长相因被面具覆盖,依旧未变,不过此时只有二人,彼此已知身份,这面具实际上亦失去意义,她便随手摘下,收入乾坤囊中,道,“是啊,我认出你,你没认出我,我赢了。”

她这样说也只是为了缓和气氛,小苏也很捧场,喘息着笑了起来,在她耳边道,“你果——果然是剑使。”

洞天之密,仅是一丝,便令沐师姐爆体而亡,小苏身受重伤,阮慈却依旧行若无事,这自然是因为她有东华剑遮护,也早就体会过更高一层的幻象,才会对此无动于衷。阮慈道,“哼,怎么,难道你还早有猜疑?”

小苏长手长脚,垂落不便,阮慈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缠在身上,他咳喘着道,“沈、沈七那个大傻子,那么想和你打,又、又对你深有好感,他剑心纯粹,会受、受到……”

阮慈已知他的意思,“你别说太多话,多些心思维持法力,我们必得先找到承露盘,否则你下去也没有用的。”

其实若小苏刚才没有拿出乾坤囊,现在他也早死了,阮慈不让他逃,要他留下寻找承露盘,这做法或许会提早杀死他几个月,不过小苏似乎并不在意,而是笑着说,“你、你就不怕我不为你保守秘密?”

阮慈随意道,“怕的,所以你千万别随便乱说。”

事实上,她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拿到承露盘之后,将小苏杀死在这里,不过这种事好做不好说,阮慈也肯定不会这样讲,小苏却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此时已无理调动肢体,侧过头勉力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喘息着警告道,“别想着杀我。”

阮慈嘴硬道,“你不说我还没有在想呢——找到了!”

承露盘在一片纯色之中遥遥现身,阮慈向着承露盘疾跑过去,很快就到了跟前,原来这承露盘被放在高台另一侧,几乎是离他们最远的距离。这承露盘在幻象之中高大巍峨,盘中滴溜溜转着一枚光芒万丈的明珠,就犹如艳阳一般令人不可逼视,但此时却只是一个盆子,三足都被人斩断,半倾在地上,一丸灵液之中,半粒昏黄残珠。阮慈看了亦是心中咋舌,这恒泽天所有幻阵,依凭的原来只有这半粒珠子。

手中画卷已燃了大半卷,散逸出的黑气越来越稀薄,小苏的呼吸也逐渐重新急促了起来,阮慈不敢耽搁,先伸手一捞,果然触不到承露盘,赶忙将他放下,“快!把珠子取来给我!”

小苏注视着她,并不动弹,阮慈无奈地道,“好好好,你不先出卖我,我也不杀你,不许再讨价还价,快去取珠子。”

小苏唇角扬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声音也是极轻,“我……是没灵力……动不了……”

原来不是讨价还价,而是无能为力,阮慈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伸指抵住眉心,为他注入些许灵力,小苏双眼微闭,似在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手指这才颤抖着抬了起来,弯过身子,捻起残珠,这一触之间,又是浑身颤抖,阮慈迫不及待,将他手中残珠取过,手中掌力轻吐,将小苏送出崖面,往下落去。

几乎是在同时,那画卷萦绕的黑气一阵大盛,将剩余残卷全部烧完,黑烟如缕,追着小苏飞去,阮慈见此倒是微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遗憾,这般看来,小苏应该是不会死了,一离开洞天幻觉纠缠,便能驾驭心法,将黑烟收走,好处一点也不肯漏,魔宗弟子真是个个精如鬼——他不死,她还是蛮开心的,毕竟合作了这么久,但也就意味着在恒泽天之事完了之前,她又多了一桩麻烦要处理。

“到底是燕山的还是哪家的,还没问呢……”

她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多想,定睛凝望残珠片刻,将其摩挲了几下,吸了一口气,将灵气注入其中。

初时尚且未有感觉,只觉得这残珠在不断吞噬灵力,便仿若是无底洞一般,但当灵力注入到一定程度,阮慈只觉得心头狂跳,便连识海、道基都隐隐震荡起来,若非东华剑镇压,险些便要震伤经脉,这震荡甚有规律,仿佛巨物吞吐,带来天地潮汐,不知不觉间,她已随着这节奏呼吸吐纳了起来,下一刻,只听到轰然一声,那惊涛卷过,她仿佛又一次被宝云海的灵气潮汐带入,跌落深海之中,耳边一片静谧,只有心跳如鼓,咚咚声中,天地颠颠倒倒,随着每一次眨眼暗下亮起,却是每一瞬目都是全新天地,展眸中日月递嬗,万千岁月一瞬即过,无数无穷记忆纷至沓来,似乎要将识海填满,但细究之下却又是一片虚无。

一双眼中,只见无数世界,但最为清楚的却是无穷战场,筑基、金丹、元婴、洞天,俱是战火连天,阮慈一眼之中,已知大略,却无法垂注细节,筑基战场,的确胜势已定,胜过阴阳五行道祖许多,然而在金丹战场之中,战事便是胶着,元婴、洞天之争,阴阳五行道祖已在不断占据上风,胜势渐成,难以逆转。原因也如同阮慈之前想过的那般简单:如恒泽真人这般的道统,高层战力必定稀少,毕竟修士每次转世,并不能保证修回原本境界,而境界越高,所需修持时间便是越长,要修成元婴,至少要数千年,在道争不断折损下层精英的形势下,恒泽道统因转世带来的敢战风气,必定会让高层精英逐渐折损,长此以往,造成人数上的差距,便是人数相等,个体战力乃至心性,也和阴阳五行道祖有差。

最后一点,阮慈并无实证,但心中隐隐觉得便是如此,能够不断转世,那就总有退路,在筑基修士时也许还未能感觉得出来,但到了金丹、元婴之中,这等修士的心胸气魄,只怕和那仅得一世,再无法重来,却依旧凭借自身,在千难万险中攀登至此的大修士,根本就不能比较!

如今看来,果然在元婴境界,差别已显,洞天中更是胜负分明,不过这两处都可能是战事中转折之处所在,阮慈细思片刻,却是猛然又想起黄首山中那段奇遇,不免微微一笑,叹道,“原来都是因缘早定。”

当下再不犹豫,在天旋地转之中,择定洞天战场,将心思沉入,其余无数世界顿时淡去,阮慈双眼一瞬,便觉得一阵巨风拂面,但却并未将她衣袖吹动,她抬起头仰望天际,只见巨翼垂云、色做五彩,扇动间狂风骤起,便是连天边灵炁都随之波动如潮,却是一只先天凤凰在空中回转翱翔,展羽之势美不胜收,令人为之神往。

那凤凰徘徊环绕,仰天鸣叫,其声清越如梧桐落月,回响九天,化作点点灵光。无数羽族生灵在灵光化生而出,各自扑棱翅膀,落入云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凰似是兴尽,缓缓落到云端,化作人形,乃是一名高挑女子,直直向阮慈走了过来,口中说道,“我族败亡之势已成,再无回转余地,你可做好准备,迎接那最后一战了吗?”

第100章 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

清亮男声从阮慈身后响起,阮慈回首看去,才发觉凤凰实则是与她身后一名男子说话,那男子身穿五彩袍服,身后留出长长披帛,犹如尾羽,看着年龄极轻,但气息深不可测,俨然又是一名洞天。但二人对阮慈都是一无所觉,那凤凰穿过阮慈身躯,和男子并肩站在一处,眺望远处青空。

青空中彩光处处,全是空间裂缝,阮慈左顾右盼,城中并不见更多人影,但隐约有千百庞然气息,在空中两翼对峙,更有宝光纵横,在空中投射虚影处处,此时气势场中随意一个法力波动,在筑基修士感应之中便是滔天巨浪,且其势根本无法预估,也并非是双方捉对厮杀这样简单,敌我双方修士气势早已互相锁定,在场中博弈不停,便是先天凤凰现出真身,翱翔天际,这彩衣男子眺望远方,也都只是其真身某一部分的显现,巨量法力依然在气势场中纠缠,阮慈在此时似乎对洞天战场了然于胸,知道筑基战场中,每战不过是数日,也总有停歇的时候,但洞天战场却是旷日持久,动辄以千百年记,一旦入局,便犹如身入劫中,此劫未尽,亦无法提升修为,因此除非道争,洞天真人之间轻易不启战端。

“难怪修道十年来,未曾听说洞天真人出手,而且琅嬛周天各洲之间布设迷阵,障碍重重,毕竟琅嬛周天乃是各境界修士杂处一起,并无这样的神通隔断,洞天真人一旦开始争斗,便是要波及整座洲陆的大事,不知有多少修士的道途要因此受阻,甚至性命也被吞噬。各洲布设迷阵也是怕洞天争斗席卷周天吧,有了迷阵隔阻,打坏一座洲陆也就到此为止了……”

阮慈心中正是如此暗自思量,那男子已是又道,“凰阳,万事万物,真会有个终结么?你又当真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战,而非是涅槃前的又一次深眠?”

被叫做凰阳的先天凤凰微微一笑,平静道,“此次阴阳五行道祖即将借我主证道终结,到底我等会随道祖寂灭至宇宙尽头,还是历经长久,再度涅槃复苏,此时的我们注定不会知道了。”

彩衣男子颔首道,“若是我主复苏,那么阴阳五行道祖所证大道便有残缺,可如我主真正终结寂灭,那岂不是印证了本方宇宙这条大道也并非完美?若是本方宇宙不再完美,本方宇宙造物又如何能够完满道途?既然本方宇宙大道注定完美,那么我主终将复苏,阴阳道祖的大道也注定残缺。此中道理,明白万分,没有想到阴阳道祖明知这一点,却依旧找上我主。这一争真是一往无前,令我也佩服他的气魄。”

凰阳默立原地,狂风吹过,令她如墨长发在风中飞扬,犹如翩翩丽鸟、乘风而舞,她仰望青空,突地叹道,“道祖之能,远弗宇宙,却依旧精进奋勇,为了更上一层境界,将所有一切全都付予。上境这两个字,真是我们修道人唯一劫数。”

“阴阳五行道祖真能成功借我主证道,创世离去吗?”

彩衣男子也随她一起,望着空中极高远处,喃喃地道,“我主又为什么要应他这一劫呢?”

阮慈跟随他们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望见,暗想那处应当是道祖战场的映现,只是幻阵无法复现出来。凰阳突地道,“他们都走了,胜负已分。”

阮慈闻言一怔,再探气势场中,果然已有一部分洞天法力仓促离去,其中不少甚至损失惨重,只是要说损失了什么,她却又说不上细节。如今气势场中只余数百气机,彼此间不存敌意,逐一回收,阮慈身后那座巍峨辉煌,远超所有时刻的永恒道城之中,身影逐一浮现,有人含笑拈花,作涅槃状,有人怒目圆睁,似乎蓄势待发,准备最后一战。更多人转身作揖,似是在送别长辈,这些所有洞天修士似乎并不处在同一城中,有些似近实远,气息飘渺,有些又仿佛就在左近,彼此之间并不能互相感应,乃是在无穷宇宙中,茫茫各处为恒泽真人所战的修士在此处的投影。

凰阳和彩衣男子并肩而立,遥望远处,面上神色无悲无喜,凰阳伸出纤纤素手,唤了一声,“凤羽。”

不料这彩衣男子竟和秦凤羽同名,阮慈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那男子握住凰阳的手,两人似是在屏息静气等候着什么。

下一刹那,天空突地亮起血色,红云倒挂,仿佛无名之血从空中流淌而下,所有一切景物全都凝固,连风也停在半空之中,只有凤羽、凰阳二人的衣袂依旧飘拂,极远极近之处,幽幽哭声渺茫响起,宛若哀歌,那永恒道城无声无息之间,犹如黄沙一般不再矗立,却又因没有风力,依旧堆叠成道城模样,只是神魂已是不再。道城之中,所有洞天修士面上都流下血泪,躬身行礼,哀唱声声,落入阮慈耳中,已不能辨别。

“道祖将死!天地道哀!”凤羽低声说,“他要来了。”

“若我等再上一步,此时便知道我主能否复生,也就知道了这一战的结果。”凰阳轻声说道,“上境……纵知是劫,也真想去看一看啊。”

她面上现出真诚笑意,缓缓松开玉手,向前飞去,此时空中似乎凝聚绝大阻力,令她一举一动,都比平时要慢上百倍。但凰阳依旧不改其意,转头对凤羽说道,“一往无前,我等都佩服阴阳道祖,摒弃那千百次的机会,只求这一世,只有这一次,是以才能这样豪情万丈、一往无前——这一次,我亦是决意,一往无前,再不回头。”

凤羽立在原地,面上闪过失落之色,口唇翕动,但阮慈已很难听清他的声音,仿佛有种巨大压力,如黑云压城欲摧,无形间已是将这方天地压得颤抖不已,五感也因此迟钝,仅能从口型中辨别出他的说话。“他来了!”

他来了!

一道白光,犹如电闪,那凝滞天地骤然流动起来,又仿佛要将失速补上,比平时更快了数倍,凰阳在空中重新化为凤凰,仰天长吟,浑身修为化为翙翙凤羽,这其威其能,已动摇空间,隐隐令这方天地更加破碎,向着天空中崩裂一角扑去。

在这一刻,阮慈再次见到她曾见过的那一幕,只是这一次她站在云端,以最微小虔诚的姿态,仰望那白衣人傲立空中,手中持着一柄煌煌长剑,只是一剑刺出,剑气便是千百纵横,向着宇宙各处而去,永恒道城之中,无数人面孔被同时那一丝剑气照亮,这一剑竟是跨越时空,刹那间已横越宇宙,锁定因果,刺入那不知在宇宙何处的洞天真身道基!

凤羽一声长叹,盘膝而坐,面孔逐渐被剑光照亮,凰阳在空中与那剑意缠斗,巨翼挥出,将空间扇得片片破碎,纵使身分两段,依旧回首啄食剑意,战意不休。阮慈垂首望着下方朵朵血云,又翘首望着五彩玻璃一般的破碎凝固空间,还有那空间之中渺然持剑的白衣背影,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终究是叹息一声,“这就是道争……原来还是由道祖胜负,决定最终收场。”

她之前便曾在想,洞天真人相争似乎便已足够决定道争的结果,毕竟一个洞天真人,便足以消灭所有筑基修士。如今才是明白,原来道争之中,并非是不能对境界低的敌人出手,而是境界相当的双方势均力敌,彼此纠缠,都无暇抽身处理下一层修士,但只要一处不能维持对峙之势,露出弱势,便如同此时的恒泽真人,一旦被压制,阴阳五行道祖腾出手来,一剑之下,便将麾下所有洞天修士全数击杀!甚至只怕连元婴、金丹还有那不计其数的筑基修士,都逃不过东华剑这兰因絮果,追魂摄魄的惊天剑气!

道统被灭,那各分境界的空间逐层破灭,便如同楼层一般,被凰阳层层砸碎,一起往下塌陷而去,永恒道城在狂风之中被不断吹散,坠向下方,洞天、元婴、金丹,逐一消散分立,凰阳跌破到筑基境中时,远处道城之中,依旧矗立的十二高台,也终于开始化沙飞散,那凤凰勉力抬首,遥望旧主道基,眼中溢出一滴泪水,最终砸破最后一层祥云,落入青空,这一次往下望去,不再是祥云无尽,而是群山莽莽、绿水瀚瀚,终是来到了凡人居住的实在周天之中。

泪水自凰阳喙缘滑落,化作倾盆大雨,落入天地,凤凰眼寂然闭拢,如巨山一般的鸟躯先后落下,在地面砸出庞然地动之声,阮慈跟随凰阳一起落下,立于她鸟喙之上,垂首望着那庞大身躯,那犹如峭壁一般的鸟喙,轻轻叹了口气:翼云北望,原来说的是这凤凰最后一眼,犹自北望道城。

她仰头望着那倾盆大雨,似是要在这雨后的天空中,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那大雨无穷无尽,很快顺着凤凰神血在地面烧灼出深深河床,血中不知多少精怪化生而出,却又彼此吞噬,天地哀痛之意,徘徊不绝,大雨似乎永远都不会止歇,阮慈痴痴站在雨中,雨滴敲在她面上,激发一层荧光,往下滑落,并不曾沾湿衣衫,些许湿意,反而更显清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有感应,向空中跃去,如同乳燕一般,伸手捉住一点雨滴,低头查看。

雨滴盈盈润润,在她掌心滚来滚去,犹如明珠,似乎蕴含了无穷无尽的灵炁,被她双目注视,毫光大放,将她四周照彻,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渐渐黯淡下来。阮慈转身四望,发觉自己站在一处密林之中,往前走了几步,见到一个小池,中有五层高台,那高台显然被人从中截断,留下的只是残破楼台,一个铜盘倒在高台一角,那玉池也已然干涸,池壁上有一道水痕,仿佛刚才有一滴水珠,从池壁沁出滑落,此时却已不知去向。

“这便是恒泽玉露,”阮慈踱到池边,又望了手心一眼,“道祖灵液,便只有这么一滴,也足以激发这许多变化……”

为了这一滴灵液,死了多少修士,更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修士正为其奋勇向前,阮慈也算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夺得此露,可不知为何,她心中一动,兴之所至,竟是翻转掌心,将玉露重新倾回了池中。

玉露入池,缓缓滑倒池底,似乎并无丝毫变化,阮慈注视着那明珠一般的灵液,轻声自问,“道基仍余、灵液尚存,涅槃道祖,当真已经湮灭了吗?”

道名唤出,天地微震,玉池中灵液滚动,由一生二,由二升三,不多时已是玉池水满,十二道基重铸,但那高台之上并无更多变化,只有一声幽幽长叹,由池中传来,一名少女从高台后缓缓行出,面目转眼即忘,无从描述,只有幽然声响回荡。“虽未湮灭,但已是旧日宇宙残党,道友,阴阳这一局,你看明白了吗?”

第101章 灵犀一点

阴阳这一局,你看明白了吗?

阮慈由衷道,“道祖博弈,小慈怎能说看得分明,最多只能猜出些许——道祖执掌涅槃大道,乃是宇宙中无论如何不可能被彻底杀灭的道主,是以没有人能够想到,阴阳道祖竟会真的借杀你证道终结。也许在尊驾陨落之后,阴阳道祖证道终结,大道暂时完满,但随着道祖涅槃,其道终将露出破绽,但阴阳道祖在那之前,便——”

“便斩破虚空,携数十大天,自往日宇宙穿渡至此,重新缔造一方新生宇宙,借此证道永恒。”涅槃道祖并未渡池而来,而是在池边悠然落座,白裙之下,玉腿轻踢水面,竟有几分俏皮灵动,但细看之下,那纱裙披帛,全都禁不起阮慈的目光,她望得久了,便片片崩碎,化为灵光,直到她移开眼神,这才重新复原。“三千大道,道主之中,只有我将道城称为永恒,自以为涅槃大道最是特殊,我虽然未能自开宇宙,但每经湮灭,随即涅槃重生,和永恒也相去不远,直到沦落至此,才明白原来永恒道主自有境界,非是下境之人所能臆想。”

她的谈吐用词,和凰阳颇为相似,阮慈听得亦是心驰神往,心中暗道,“涅槃道祖湮灭之后,定有极短一个瞬间是彻底不存,因此才有天地道哀,随后才会涅槃重生,重新证道,想必,想必阴阳五行道祖便是抓住了那短短的一瞬……”

涅槃道祖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颔首道,“刹那即是永远,他先证道阴阳,随后再执掌五行,证第三道之后,已有资格开辟新生宇宙,但旁人多数要积累亿万,甚至要在旧日宇宙终结之前,才能踏出那一步,阴阳却是把握我彻底陨落那一瞬间的机会,证得第三道,立即开辟宇宙,他啊,真不愧是旧日宇宙最为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永远都是那样的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这一局,我输在眼界不够,也是心服口服。”

她语调恬淡,并无丝毫怨怼,提起阴阳五行道祖,语气更是温柔缱绻,仿佛蕴藏着淡淡的怀念。阮慈心知这些道祖的喜怒哀乐,已和常人不同,或许涅槃道祖并不怨恨阴阳道祖,因此好奇问道,“那么尊上如今是怎样的存在呢?重生之时,已经深入新生宇宙,但——但却又并非是彻底复生过来。而我又为何不能和恒泽天交流?是所有勘破真相的修士,都无法触碰恒泽天之物吗?”

“开辟新生宇宙之后,旧日宇宙被携去的大天便会接受新宇宙道韵洗礼,便像是些许乘客,从旧船走下,上了本方宇宙这艘新船。这一变化并不仅仅在你所见的‘真实’一面,便是虚数之中,也一样有造化生灵被道韵冲刷而过,但在那一刻,我为虚无,我已陨落,我不为正也不为虚。”

涅槃道祖幽然长叹,“这破碎道基,便是旧宇宙的残余,我在旧宇宙便已不在,如今我是梦中之梦,虚中之虚,仅凭道基本源,苟延残喘,我们这些旧宇宙的残余,如何能登上新宇宙的船呢?”

她这话玄之又玄,若是换了旁人,难免糊涂不已,但阮慈到底曾多次穿渡虚数,落入过去世中与青君倾谈,她不禁随之说道,“我有些明白了,道祖是梦中之梦,你越想靠近谁人,那人便越是远离,那些不知你是谁的修士,能从恒泽天中带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幻术凝聚,他们是自己骗了自己,所得宝材,无非都是死在恒泽天中的本方宇宙修士的精气凝化。”

“但真正属于恒泽天的东西,他们根本就带不走也触摸不到,便是现在自以为融会贯通,自以为提升境界,但一旦回到琅嬛周天,所有一切全都烟消云散,所得感悟全数遗忘,晋升境界也将跌落。越是了解道祖真实,便越是难以触摸交流,便是双方早已当面,但也是见面不识、闻声不辨——因为道祖本就不属于这方宇宙,你是……你是徘徊在两个宇宙之间的幽影。”

阮慈说到这里,不禁也是一阵怜惜,她一向觉得死亡、湮灭并非最可怕的结局,如涅槃道祖这般,在重生与永眠之间徘徊了无尽时光,无一人得知,一人得见,便是想要将自身存在告知闯入恒泽天的修士,也是说得越多,双方便越加远离,到最后最要紧的那句话出口之时,对方已不能听懂——这也许才是永恒的折磨。

“但……但这是为何呢?”她有些不解,“阴阳道祖既然已证道永恒,为何又将琅嬛周天携来,他已离开旧日宇宙,难道尊上在旧日宇宙涅槃重生,也会影响到本方宇宙的根基吗?”

“他已证道永恒,自然可以穿渡时光,将道基圆满,新宇宙的三千大道,便是他的道基,我在旧日宇宙的变化,已和他没有丝毫关系。”涅槃道祖唇边也不禁现出一丝笑意,柔和地说,“是啊,若我和他当面,当会问他一句,为什么要把琅嬛周天携来此地,令我永远都困在这残梦之中呢。”

她始终没有丝毫不悦,阮慈望着她照人容色,不禁有些痴了,挪开眼神,却又将她的容貌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由收摄心神,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无意间又当了道祖的棋子。若说青君还是利用她和某位存在对弈,其本身是生之道祖,明显未曾完全陨落,还不算那样可畏,这位涅槃道祖可是身在与阴阳五行道祖对弈局中,创世道祖这对手似乎也太过恐怖,阮慈也生出一丝惧意,不愿细问太多。

“我们在这里这些说话,阴阳道祖能够听到吗?”她暗存了一丝告诫。涅槃道祖也是会意,摇头说,“我并未沾染阴阳道韵,此地是道祖残余,有涅槃灵域压制,你和我的对话,本方宇宙生灵将不能与闻。”

这也包括阴阳五行道祖吗?毕竟阮慈可算是他的造物,不过这层次的存在已非阮慈所能揣度,按她所想,阴阳道祖既然特意把琅嬛周天携来此地,且没有抹去恒泽天,更允许恒泽之名流传,也许亦有自己的用意。她点头说道,“那也就是说,我能在此大谈洞阳道祖的坏话了?”

涅槃道祖唇边跃上一丝笑意,宛若异花初胎般美不胜收,她道,“原来现在庇佑此地的道祖道号洞阳么?这位道友,很有意思,修持他那一道的弟子从来都不敢进恒泽天来。”

阮慈道,“不错,那些商行货郎是从不来恒泽天里的,这又是为什么?”

“他修持的是交、通大道,掌万物之交、之通,万物凡交必通,这是他的大道,他也无法违背,他是怕修持大道的弟子走进恒泽天,无意间带了我的气息出去。”

涅槃道祖的回答意味深长,阮慈不由听得住了,无数思绪因此泛起,更因此地不受洞阳道韵笼罩,又无涅槃道韵,想法非常大胆,思忖了许久,才试探地问,“道祖也无法违逆本身大道?便如同尊上,明知不断转世,会削弱修士意志,令其登临上境变得更加艰难,但亦无法更改道统中的规则?”

涅槃道祖轻叹了一声,“这便是我敌不过阴阳的缘由,不错,道祖无法悖逆所持之道,顺道而行,乃是道祖本能。”

难怪!以道祖之尊,又怎么看不出己身道统之中的弊病,想来是因为大道如此,便是想要更改也有所不能,看来道主之中亦有天敌,有些大道天生便克制许多大道,一旦有修士合道,亦会对宇宙格局带来深远印象。

既然如此,洞阳道祖又为什么如此严密地封锁琅嬛周天呢?

阮慈心中泛起更多疑惑,但亦知道这问题涅槃道祖也无法解答,她显然也在被闭锁在外的造物之中,至少对洞阳道祖来说是如此。因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琅嬛周天的门派还来搜罗恒泽玉露呢?听说此露可以浇灌灵山,但——既然是旧宇宙残余,那么——”

“那么你去浇灌的话,便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不知此事的修士前往浇灌,它便是恒泽玉露,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涅槃道祖唇畔露出一丝笑意,悠然道,“幻阵的规条之一,便是低阶灵物不能拟化出高阶灵物的作用,恒泽玉露是道祖灵液,是世间最精粹的能量汇聚,可以变化为任何一种东西,既然如今这些修士深信其能灌溉什么灵山,那它便一定有那样的能力。”

若是这般想去,这周天又到底是真是假,是否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阵,而道祖便是幻阵之主?

阮慈思绪遄飞,又连忙稳住自己,不敢再想,此时她虽然不算穿渡过去,但在旧宇宙残余这样的所在,距离‘实’面已是极远,身边也无大能,不敢招惹虚数来袭,又问道,“尊上允许琅嬛修士入内,是想要借助琅嬛修士的性命,汲取本方宇宙些许本源之力么?”

“大概便是如此吧,但你说的那位洞阳道祖驱使琅嬛修士进来,又何尝不是以本方宇宙本源为诱惑,想要汲取我的本源灵液,令我道基早日枯竭。”涅槃道祖微微一笑,“这样的交易只有双方都尝到甜头,才能继续,大家也是心照不宣,有时我留下的本源之力太少,他们就带不回玉露,有时死的人太多……嗯,没有这样的时候,死的人永远都不太够。”

千万修士的道途、性命,只是两位道祖博弈中微不足道的筹码,阮慈素来不喜这般行事,但此时却生不出任何反感,这两股力量过分庞大,似乎已超出了情绪感应的极限,她并不反感也丝毫没有崇慕,就仿佛在看着一出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戏码。对涅槃一道的修士来说,看待生死大概也和阮慈有极大不同,涅槃道祖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丝毫问题。

“可能真正汲取到本源之力?”她不由追问,“怕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洞阳道祖白白取走了玉露……不对!”

阮慈忽然明白过来,“若是玉露能在道祖注视之下,真正对琅嬛周天的物事发生影响,不也说明尊上开始慢慢融入这个宇宙了吗?”

涅槃道祖面上现出两个酒窝,“不错,你这个小姑娘真的很聪明,难怪青君会将银簪赠你——在你来以前,的确是水中捞月,所留本源,都会渐渐漏去,所赠道韵,从未真正渗入,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些镜花水月的幻影,但你来了以后,便不一样了。”

阮慈扶住银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青君在无数万年之前,借她之手,要将银簪在这一刻,赠给亿万元会以前便游荡在此的旧日宇宙残党,道祖之能、之谋、之算,竟至于此,以至于阮慈竟不知她能否猜度到青君乃至涅槃、洞阳等道祖的真意,即便他们大发慈悲,愿意将其中的谋划布局一一相告,阮慈也不肯定自己的识海是否能承受这样的亘古之密。

但不论如何,已是走到这里,这枚银簪似乎非给不可,恒泽玉露已被阮慈得到,但她要重炼东华,却非得要涅槃道祖赠予东华剑残余剑气才行。凰阳死在东华剑分支剑意之下,凤凰砂中的回馈,已令她登临三层道基,涅槃道祖所承受的,却是东华剑全力一击,她能赠给阮慈的剑意剑气,确实值得王真人催促她十年筑基,千方百计,也要来恒泽天中走上一遭!

细白纤指在发间收紧,阮慈银牙轻咬,作势欲拔,却又慢慢地放下了手,涅槃道祖斜倚高台,却并不催促着急,依旧悠然自得,仿佛不论阮慈做什么决定,都在她意料之中。

“送上银簪之前,我想问尊上最后一个问题。”

白衣少女立于池畔,身形料峭丁零,仿佛风过可折,“我想问尊上,道祖之下,俱是道争棋子,身为道祖造物,秉道韵而生,生为道争,死为道争,我等修士,是否只是道祖争斗的傀儡?”

阮慈双眸深幽,语调清冷,“便连心中的思绪,体现的也仅是大道的意志?”

涅槃道祖不由对她另眼相看,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露出一丝清浅笑意,她并不犹豫,爽然答道,“并非如此。”

“你是宇宙造物,秉三千大道而生,道祖仅能执掌你身躯之中一条大道,你的思绪,是三千大道相生相克,所生灵性自然的结果。除非是创世道祖,否则其余道祖仅能操纵种种手段,潜移默化、威逼利诱,但却始终不能直接决定你心中的想法。便是创世道祖想要改变你的思绪,亦不能直接纠正,也只能通过调整三千大道,才能改变你这一刻的思绪——然而三千大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般举动,往往又会惹来不测的结果。是以你也可以这样想,未成道祖,在这宇宙之中,什么都不是你的,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其实也就只有你的思绪而已。”

她渺然望着这白衣少女,见她眉目端凝,沉思片刻,终于解颐浅笑,这一笑却是清丽无双、风姿楚楚,透着说不出的洒脱与欢喜。

“不错,若道祖真能拨弄思绪,那么此刻我连这般质疑也不会有。”她念着涅槃道祖的话语,“完全属于自己的,也只有我的思绪么?宇宙之大,仅仅拥有这么一点,想来真是可怜。”

“——但其实,能有这一点灵性,也已足够了。”

说罢,她再不犹豫,拔下银簪往涅槃道祖送来,涅槃道祖飘飞而起,刹那间已闪身踏上池边,玉指伸向阮慈,不经意间却是越过了池边那白玉砖沿,血肉顿时化为灵炁,片片蒸腾,两人的距离虽然无限靠近,但却仿佛又在极速远离,因阮慈深知恒泽天底细,一旦拔下银簪,分离速度便是极快,分明指尖相触仅有丝毫,其中却已隔了无数重破碎空间,关山难越,再也难以靠近一步,每一呼吸之间,仍在不断远离。

第102章 一往无前

是自己孟浪了?该等涅槃道祖到得近前,再拔下银簪,甚至更进一步,让涅槃道祖自己拔取?

不,阮慈很快否定了这些自我怀疑的念头,这银簪必须由她取下交给涅槃道祖,就如同承露盘必须是小苏交给她一般,而不论两人之前是如何亲近,双手相握也好,甚至是紧紧相拥也罢,银簪取下的瞬间,都会不断远离,直至再也无法触碰,这是两大宇宙之间的距离,并非是任何取巧手段所能规避。青君这银簪,对涅槃道祖定有极大的用处,若是青君在此,或许也能跨越两个宇宙的间隔,将银簪传递,但恒泽天仅余道基,在青君那个时代,她亦难以进入恒泽天,唯有此刻由阮慈这东华剑使,手持银簪,方才能做这么一次尝试。

这银簪是何物事?对涅槃道祖又有什么用处?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阮慈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手中银簪依然维持递送之态,凝视涅槃道祖,也期盼她能大展身手,利用那一滴被自己重新回赠的恒泽玉露施展神通,但涅槃道祖虽也依旧维持那凌空虚度,袍袖翻飞的仙姿,可却并未有丝毫动作,双眸沉静望定阮慈,唇畔含笑,似乎对可能发生的所有变化都能坦然接受。

若是银簪未能得到,便将永远失去,除非阮慈成就道祖,能够穿渡到过去世的自己身上,重新挥出这一剑,否则涅槃道祖将永远无法取得银簪,也将永远在这两个宇宙的间隙之中,清醒却又孤独地徘徊下去。但她含笑眼眸之中,竟是丝毫不以己身为念,仿佛此时正发生的变故,和她的未来没有任何关系,更值得挂念的,还是阮慈在这一刻的抉择。

这便是道祖风度么?将生死永恒全都置之度外,便是陨落之后,也永远不会失却执掌一道的胸襟,那不计年数的永恒孤寂,可以压垮多少修士的心志,但对涅槃道祖来说,竟似乎微不足道。她含笑双眸,仿佛在问阮慈,“关山难渡,梦魂已远,剑使,你现在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筑基修士怎能破碎这无穷空间?她还拔不出东华剑,此剑在她手中便犹如凡铁,甚至连剑招妙处都无从谈起,并非阮慈临阵裹足,而是这一局对筑基修士来说,根本便是办不到的事,就宛如要求一个婴儿凭空走上青空一样,筑基修士如何能破碎空间?便是她持剑破碎空间,也无法穿渡过去,重新接近涅槃道祖,这是,这是……

但青君并不会给她一件送不出去的礼物,一定还有出路!

阮慈此时心中一片空灵,犹如镜面反照四周,一念不起,却又倒映万物,万般线索就仿佛一个迷宫,而她居高临下,却在一眼之间瞧见了那唯一一条出路。

却也不是有十足把握,只是此时唯一机会。

但,只要有这唯一机会,便已足够!

阮慈当下更不迟疑,一声轻叱,银簪一挑,心念动处,玉池中荡漾回环的灵液重新化为一滴恒泽玉露,飞往阮慈手中,此露被她所得,虽然倾回玉池之中,但涅槃道祖并未重新炼化,因此依旧是她所有之物,一经阮慈灵力渡入,刹那间无穷法力激发,洪水一般涌入经脉之中。——恒泽玉露,并非常人能够炼化,也不是没有修士动过这般念头,但哪怕只是引动一丝一毫,澎湃法力也会将修士身躯活活撑爆!

阮慈筑基十二,经脉比普通修士不知要强健多少,但也只是刹那间便觉得经脉涨鼓欲裂,连忙催动《青华秘录》,将玉池灵液化为法力渡入银簪,那银簪亦是无穷无尽地汲取着阮慈传递来的法力,她的内景天地此时便犹如一条运河,上方道基高台承接着恒泽玉露中灌溉下来的汹涌洪水,化为灵液,前方是玉池灵液顺着手臂经脉涌入银簪。一面汹涌澎湃,另一面需索无度,哪怕那玉露中的灵力精粹无比,只需要稍加炼化,便可成为己身法力,但这‘稍加炼化’,在此刻仍是惊心动魄、争分夺秒,只要慢上分毫,不是被索求得枯竭而死,便是被灵力灌溉得爆体而亡。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心志再坚,也依然是战战兢兢,犹如孩童走上独木桥一般,唯恐一个行差踏错,一身修为便付诸东流。但阮慈是何等人也,当时还是一介凡人,便被剑意淬体,那般千钧一发、痛楚万端的炼狱都已走过,此时也是驾轻就熟,气定神闲催动功法,心中一念不起,犹如入寂,却又对体内变化了如指掌。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原本苍灰色的道基高台,都仿佛被浇灌而来的灵露染成了乳白色,玉池灵液更是由原本的精粹液滴逐渐压缩,仿佛已是浓郁到极点,无法再更进一步精纯,但仍旧容纳不下灵液中的灵气,以至于灵气外泄,在玉池上方氤氲成一片白雾,和灵液互相滋润,又在不知不觉间,将那凝实的四层道基,重新炼化一遍,这也并非阮慈有意为之,而是汹涌灵力对这条通道的自然淬炼。于她而言,只觉得灵力转化得越来越快,恒泽玉露灌溉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那银簪却依旧是深不见底,仿佛注入多少灵力都无法催动。

直到冥冥中,玉露内最后一滴灵力汇入灵台,从道基上滚落,被阮慈提取出来,送入银簪,银簪方才猛地一跳,由阮慈怎么动念都无法操纵的死物,变为勃勃跃跃、蓄势待发的一柄凶器。此时阮慈体内所余灵液,不多不少,正是引动恒泽玉露以前的份量!

阮慈手拈银簪,心中无数情绪涌过,不知为何,出剑前却想起那道白袍身影,立于虚无之中,手持长剑,送出满天剑意的那一幕,又仿佛看到天地之中,一头庞大无匹的先天凤凰遮天蔽日,分为两段,缓缓落下,坠落身影将山河岳海笼罩其中,那小湖一般的双眼,犹自北望道城,泪珠滑落,化作倾盆大雨。

更仿佛听见凰阳幽幽话声,“这一次,我亦是决意一往无前,再不回头。”

只活这一次,只有这一剑,豪情万丈,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她一声轻啸,将所有心绪全都寄托进这一剑中,以生平未有的决心锐意,刺出这一剑。阮慈自得剑以来,虽然未曾御使东华剑,但已对剑法发生兴趣,她习练剑法时,不知出了多少剑,但从未有一剑如这一剑一般,将所有前尘过往、未来展望全都注入,也全都抹杀,这一刻,阮慈便只有这一剑!

一剑刺出,银簪轻响,嗡嗡声中,阮慈心头一震,眼前景色似乎再换了一番天地,此时她身立虚空之中,却是将万方宇宙尽在掌握,心中无悲无喜,只有那万千因果变化,手持宝剑,对空轻轻一振——

‘嗡’地一声,这一幕如镜花水月一般破碎,阮慈又回到道祖玉池之前,那银簪已是穿过无穷破碎空间,点在涅槃道祖近在咫尺的心口,涅槃道祖却未有丝毫反应,仿佛那一剑不仅斩破空间,还斩破了时间,将她凝固在了那举袖欲飞的一刻。阮慈感应之中,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银簪中涌入涅槃道祖体内,又有一些东西,从涅槃道祖那一侧传递到了她内景天地之中,但她却并不能说出那到底是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涅槃道祖犹如鲜花般娇嫩的手指轻轻一动,握住簪尾,打破了那似乎永恒的宁静,她清艳容颜绽放笑靥,从阮慈手中取过银簪,下一刻狂风又起,两人再度被层层空间分离,阮慈斩出的那一剑,激发银簪破碎空间,但双方阻隔仍在,此时银簪一去,再无法宝能维系二人间的联系,深知内情的阮慈,对涅槃道祖而言已成不可碰触之人,两人便是近在咫尺,也将无法互相感知,不知内情的人可以任由摆布,但知道真相的人却永远都无法见到涅槃道祖,涅槃道祖也永远都见不到他。

两人身形不动,但彼此间却被吹得越来越远,空间层层叠叠,犹如五彩琉璃,映射出无数张娇颜,但对这绝世容颜的记忆亦在不断丢失,最后一眼中,涅槃道祖莞尔一笑,对阮慈说了些什么,她耳边隐约有玄奥晦涩的音节流动,但对阮慈而言,却是陌生语言——这是旧日宇宙的言语,便如同道城中的居民说话,若已勘破实情,又少了银簪中继,本方宇宙修士是听不懂的。

但不知为何,她虽听不懂,却能理解涅槃道祖的意思。

“因此剑而死,因此剑而生,这无穷众妙因缘……”

那无穷无尽的下落感骤然停止,阮慈不由后退了一步,其实她依旧立在原地,除了头上银簪消失无踪,其余一切如故,便是那玉池之中盈盈池水,也仿佛没有丝毫变化,只除了涅槃道祖已然不在——或许她现在也依旧站在玉池之旁,只是双方已互不相见,所作任何事,都再不能影响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