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懒洋洋吊起眼睨着他,道,“又是谁告诉你的?哼!”

天录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真人修有《太上感应篇》,真名本就流传无碍,当时不告诉你,不过是给慈小姐留个激励罢了。既然慈小姐取得玉露,本就该依约相告,真人不说,是真人不对——哎哟!”

他身形往下一沉,阮慈忙将他拉住,又往那云头注入灵力,令其飘稳——刚才她说王真人小气,不知多么随意,现在王真人当真小气了,她反而不敢继续挑衅,竟掉头过来责备天录,“真人哪有什么不对,也是我走得早了,再说,天下无不是的师父,真人怎样都是对的。”

天录被这师徒两人折磨得里外不是人,大眼含泪,责难地望着阮慈,但也不敢反驳,委委屈屈地道,“不错,是天录失言了,真人怎样都对。”

他顿了顿,凑近阮慈耳边,小声道,“那我便把真人名字,转告给慈小姐知道?”

阮慈点了点头,凑得更近了一些,天录做贼似的,附耳道,“真人的名字叫做——”

他脆嫩的少年嗓音突然一变,成了王真人那熟悉的冷淡声线,传入阮慈耳中,“王胜遇。逆徒,既说修行,还不去好生用功,在这里嚼什么舌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阮慈和天录都吓得大叫起来,从云头落下,片刻后才在空中站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不敢再交一语,灰溜溜分头遁走,阮慈回到房中,犹是惊魂未定,按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子,这才稍解尴尬,抿唇想道,“又没有当真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管了、不管了。”

想要修行,又觉得心中情绪起伏,还不是时机,将王胜遇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又忍不住好奇,去查了《天舟渡》,查得胜遇乃是传说中一种异鸟,声如鹿鸣,天生能驾驭水力。方才暗自点头,心道,“胜遇、燕还,师父那一系的亲戚好像都是鸟名。”

她又突发奇想,不知王家有没有人以鹏、鹰为名,若是有,名字该如何起的雅致,这般偷偷想了一会,忍不住自己笑了几次,至此也终于心满意足,那一丝闲气消弥得无影无踪,便唤来灵婢吩咐了几句,又给捉月崖送去口信,令何僮等人听王盼盼指挥,各自好生修行,若有友人前来探访,也要及时传信云云——王盼盼始终不喜紫虚天,和她说过几番话后,还是去捉月崖住了。

一切打点停当,她在蒲团上落座,掐指默运心法,才一用神运法,心中便是一怔——

“这……这是何时开始的变化?”

第113章 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

筑基修士对身侧灵气的炼化,已是成为一种本能,并不像是炼气期,除了每日里特意修行的那几个时辰之外,修为也就止步不前。筑基修士便是在休憩睡梦之中,道基高台也会不断接引灵气,滚落道基,落入玉池,待到玉池水满,灵气蒸腾而上,这才丝丝缕缕,把那道基幻影化虚为实,凝实高台的新一层台阶。

这般炼化灵气,速度自然也是有快有慢,道基凝实层数越多,滑落玉池的灵气也就越是精纯,蒸腾的雾气铸就道基高台的速度也就越快,只是越到后来,铸就高台所需要的灵气也就越多,这是一个精纯灵气往底下道基洗洗练的过程,按阮慈的理解,外界灵气往下浇灌入体的那一刻是最纯净的,滴落到高台上的短短距离,会被许多莫名之物消耗,是以头一二层道基高台,杂质也就多些,修炼到了后几层,所需要的那海量灵气,除了修筑高台本身之外,还要精纯底层道基。

而到了第八、第九层,灵气浇灌之后,几乎瞬间就被道基接住,自然是精纯无比,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几乎底下每一层都要重新修筑,也是因此,每上一层所需要的时间,便正是之前每一层的相加。灵气入体之后,细心观察,可以察觉铸就高台时,有一半之多是往下流淌,滋润底部道基,剩下一半才留下来修筑目前人影所立的这一层。就像是道基漏水一样,总有一半水液是要往下漏去的。

阮慈如今是筑基第四层满,第五层刚修了一个角落,内景天地之中,那泠泠人影便是悠然立于高台一角,随着她意识投注,人影也活动起来,仿佛成为阮慈在内景天地的化身。这人影面目模糊,可以在内景天地中四处活动,观照玉池,悠游湖岸,每一种活动都可以反照于外,这也是许多修士施展神通的办法。比如阮慈就曾在典籍中读到许多追因溯果的办法,都和玉池有关——修士虽然过目不忘,但有时意识也会有所疏忽,观照玉池,便可以将心中回忆投映到玉池之中,反复观看,寻找线索。

她从宝云海上岸之后,几番惊变,回到门中也忙于人情走动,此次出门回来,也可说是满载而归,在门中地位自然不同往日,便有底气往各处走动,因此连日来并未用心修行,只是灵台凭借本能招引灵气,以极慢的速度在修筑道基,这般修筑的进展可以忽略不计,就是用上千万年都很难铸成一层,因此阮慈也未留意进展。

此时入定一运心法,她便觉出有异,灵气落到道基之上,往下层层滚落时,竟是丝毫没有损耗,玉池上空无时无刻不氤氲着一团精纯至极的灵雾,已是无限靠近金丹期所能掌控的灵炁。这且不说,修筑道基的速度也比之前要快了足足一倍,仔细品味之下,便发觉之前渗入底部的灵气,如今已不再下漏,而是完全用来修筑第五层——这却并非是她急功近利,忽略了底部道基的坚韧,而是那底部道基已是坚韧如玉,和高台浑然一体,仿佛已是千锤百炼、臻得圆满,再也不用他物滋润,本身已被淬炼到了……到了道祖级的强度!

如何得知这是道祖级的强度,阮慈也无由得知,只是冥冥中有一丝直觉,她化身人影,不由弯腰轻拂那温润台面,感受其如金如玉的触感,喃喃道,“青君给了我高度,恒泽真人给了强度,接下来,谁还会给我什么别的?”

“你们这些道祖,在我身上接连落子,将来又指望我在你们的局中,唱一出什么样的好戏?”

她已不似最早和谢燕还来往时那样生涩多心,对此事颇能淡然处之——多少也习惯了,只是略微一想,便即释怀,又全心炼化起灵气来。涅槃道祖此举,也可能是希望她修为提升得再快一些,阮慈亦是感到时间紧迫,她对这一局隐隐已有自己的猜测,只是还有许多关节未曾想通,也不便和任何人探讨。其实也许时间怎样都是足够的——对道祖而言,时间也只是尺度之一,并不存在真正的‘来不及’,但她既然还不是道祖,那么也就只能按自己的眼界,尽量勤勉修行。

此次出门,见识到了太多玄而又玄的交锋,对她道心也是洗练,稍一运功,便即物我两忘、万念入寂,只有那灵露泊泊滚落,灵雾屡屡蒸腾,也不知过了多久,阮慈功行十二周天,默查灵台,只见那第五层高台已是多铸就了一小片地面,心中盘算一番,也不由得微微点头:按这速度,只需要二十年便可炼就第五层高台,不过从第六层起,又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但这仍可稍微缓解对时间灵物或是东华残余的需求。

这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阮慈并不着急,谁知道到时候又有什么灵物在等着她,其实她修炼到如今才三十四岁,已经是筑基四层有多,若没有奇遇相助,便是最天才的弟子亦是无法和她比较,再想想姜幼文、苏景行,这两个盛宗弟子也都有机缘傍身,至此她才慢慢体会到气运二字的沉重。在这修仙界中,一步先、步步先,当时和她一起入门的那些南株洲同道,看着底子比她厚实得不知多少,但如今已是被她远远甩到了后头。

修道人最重要是耐得住寂寞,阮慈回山之后,便是闭门修行,偶然出关和天录等人闲戏几日,又到捉月崖一探王盼盼,她对自己那几个仆僮也还算上心,偶有宝材赐下,盖因她虽然托庇于紫虚天,但还是希望有一支完全属于她的力量,何僮几人修行颇为勤勉,阮慈在山修行这些日子,他们已个个都有炼气五层的修为,闲了便为阮慈接待各方友朋、传递口信,也在门中打探消息。

不知不觉,阮慈已是在紫虚天潜修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闲游的日子不会超过一个月,若是秦凤羽,只怕已是无聊致死,而阮慈虽然也觉枯燥,但韧性比从前强了不少,很能沉下心思用功。

这一日正在洞府中盘坐,身躯微微突地微微一震,俏脸浮现一层宝光,仿佛体内又有什么可喜变化反照至外,过了不多久,阮慈收功起身,面上微露笑意,伸手捉住一缕灵光,戏耍了一会,体会着不同,原来已是筑基第五层铸就,开始往第六层筑去。

这筑基中每一层高台踏上,都是不同风景,五感会更为强盛,对灵气的体会也更加细微,操纵得自然也就更为精细。不过阮慈在幻觉中不知经历过多少上境修士的体会,对这些微不同,自然是没有多久便已习惯。她启关出门,长袖轻挥,院中灵泉涌出,顿时将角落一个小池填满,阮慈飘飘欲仙,飞掠而去,法衣绣履自然飞落,她跃入灵泉之中,不由嘻地一笑——其实以阮慈如今修为,玉体不染纤尘,便是闭关百年,也没有任何污垢,但她出身无水之地,却是十分喜爱玩水。

若是换了个贞静仙子,在灵泉中静静闭目也就是了,但阮慈哪是这般性子,玉足在水中踢来踢去,激起不小水花,又在水中翻来滚去,闹得小院地面都被泼湿了一大片,王盼盼在墙外叫道,“吵死啦,你出关了也不说一声。”

它跃上墙头,阮慈惊喜道,“盼盼,你怎么来了?”

王盼盼举起爪子舔舐着,白了阮慈一眼,高傲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阮慈和王盼盼是何等关系,也懒于遮掩什么,而且在她心中,王盼盼是一只女猫,因此照旧泡在池中,招手道,“盼盼,下来陪我洗澡。”

王盼盼毛炸了起来,作为回应,跳到阮慈身旁一块大石头上,道,“你这个家伙,我好心好意从捉月崖来给你送信,你却要我洗澡?那我回去了,你若不给我吃点浅樱争渡,我是不会把消息告诉你的。”

一人一猫闹了一会,阮慈少不得许下承诺,将来给王盼盼多抓些浅樱争渡来吃,王盼盼这才告诉她,“林娴恩也是筑基功成,说来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你这次闭关倒是用时长久,前些日子她来拜访,道是要领了差使,出门去办。我想着你若出关,怎么也要略做表示,便来瞧一瞧你。”

阮慈啊了一声,也道,“不错,自然是要扶持些许的。”

像林娴恩这般的同门,将来都是她在门中的人脉,王真人膝下人丁不旺,阮慈自然要往外结交。她已在心中思忖着有多少法器可以挑选,除了林娴恩之外,这几年南株洲入门弟子大概也陆续筑基,多少都该有些人情往来。此次出关,她想休息一番,正好铺排筵席,在捉月崖款待众人。

当下便随意换了身衣裳,出门往王真人崖边小院而去,在门外跪拜问安——阮慈每次出关,都要前来参谒,王真人见不见她是一回事,礼数却不可废。不过王真人前几次都未曾见她,阮慈拜了几拜,天录从院里出来,叫她进去,阮慈细声问,“你这一阵一直在里头?”

天录也低声回道,“只要在紫虚天,真人一叫,我开门就到。”

阮慈打叠精神,走进屋内,又要给王真人行礼,被王真人止住,阮慈看他不说话,便自己在地上一指,心意转处,屋内呼应一般,自然变出个绣墩来,阮慈便在绣墩上坐了。

天录慌忙退下,大概是去泡茶了,王真人却是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他今日是筑基化身在此,给阮慈迫力小了一些,心情也似乎不错。看了阮慈几眼,随意问道,“已是筑基五层了?”

阮慈道,“是,之前在山中得了东华剑意,一气炼了四层,如今用了二十年,炼到五层,还算是快的。”

王真人点头道,“你有这般耐心,还算不错。”

他是指阮慈并未因为东华剑意炼化反馈速度更快,便无心修行,一意寻找剑意。阮慈听他这般说,也不谦虚,将头一翘,大有理所当然的味道。王真人见了,不免薄叹一口气,又指点阮慈一些修行中的疑难,阮慈便道,“我这二十年来入定修行,最长一次也不过是闭关一年多,便觉得要起身休憩游玩数日,但明明灵气、神念、心气都可坚持。只是心中感觉,若再坚持下去,非但不能磨练心志,反而对修行会有影响,师尊可知道这是何道理?”

王真人道,“修士要顺时应势,你无法修持,是因为‘静’势已尽,需要从这个起伏波涛中出来,寻找另一个正要转向‘宁’、‘静’、‘定’的波涛,这般休息一阵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并非是一味静坐闭关便是心境超然。修士修行还是讲求一个动静结合,若你常常在洞中闭关,机缘又是从何而来?”

阮慈闻言方是释疑,但又好奇那静动之势该如何把握捕捉,王真人道,“这至少是金丹期才能感应,无需心急,你且先安心修筑道基,早日成丹为要。”

“这才筑基多久,师父又说成丹的事了。”阮慈忍不住道,“难道这次又要给我一个时限,我能在多少年内成丹,便会给我什么奖励?”

提及此事,她心头也是有些忐忑,见王真人若无其事,便知道上回问名一事余波已平,胆子便更大了些,扳着手指头道,“嗯,上回师父告诉我真名,这回要请师父告诉我什么呢?是师父修持的大道,还是师父的法相?不知道师父的法相,有没有清善真人那么威风——”

天录忙忙地一揭帘子,走了进来,正好打断阮慈的话,“真人、慈小姐,请用茶。”

阮慈便知道自己僭越了,不免借着取茶杯,偷偷对天录吐吐舌头,天录也是对她挤眉弄眼,王真人把两人眉眼官司尽收眼底,长指轻轻摩挲茶杯,道,“我只说一句,你倒有一百句来回我,我看你是想要去紫翠崖看大门了。”

紫翠崖是何处,阮慈并不知道,但天录大是惶急,杀鸡抹脖子给阮慈使眼色,阮慈忙跪了下来,膝行几步,在榻前仰望王真人,央求道,“恩师息怒,我不过就是玩笑几句罢了,倒是无心违逆恩师的。”

其实她的脾气,一个是因为阮慈身份特殊,再一个多少也是王真人宠出来的,王真人长眸微敛,闭着眼睛由她撒了好一会娇,才道,“这也是我不曾教你,以后出去,谨记不能询问洞天真人所持大道,否则便是被灭杀当场,都是无处说理。”

阮慈刚才已伸手去推王真人膝盖,此时才知道王真人不快之处,手还扶在王真人膝上,抬头不解道,“话虽如此,但哪个洞天真人不是有名有姓?所修功法,看神通便瞒不过人,所持大道又有什么不能透露的呢?”

王真人道,“这话虽然不错,但我等修持的功法,每一部都能对应三五条大道,你要在这三五条大道中问出他修持的是哪一道,便是触犯他最深的隐秘,一旦知道大道,便容易被算定根脚,更可虑者,倘若他修持这条大道有道祖主持,他一答你,可能就叫道祖知道了他的存在。这些事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除了修士合道之后,全宇宙都会自然知道他修持什么大道之外,其余修士一概不要去问。”

阮慈听得似懂非懂,“难道道祖也不知道有洞天修士在修持他的大道,将来可能会把他从此道中逐出去么?”

“若是道祖知道,那除了他自己的道统,便不会有修士敢于修持那条大道了,你道是不是?”王真人反问道,“如若有一天,三千大道都有道祖主持,那除了三千道统之外,本方宇宙的修士又该去修哪一道?”

“只要是修持这一道的修士进入洞天,道祖只会知道多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却不会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你也可以当做这是洞天和道祖之间的道争。自然了,若是那修士自己说出口,便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还有些世宗弟子,功法便是道祖传授,也是另当别论,这些弟子便是进入洞天,也不会有沦为道奴的危险,待到修行进入某个境界,道祖便会将其修为锁定,令其永远无法合道,却也不会被大道吞噬。”

他指点阮慈时,倒是极为耐心,阮慈趴在师父膝上,不觉也是听得入神,这才知道刚才自己问的法相倒是无妨,但问王真人所修大道,这话极是犯忌,也难怪真人微怒,这若是问的旁人,不但阮慈有麻烦,连王真人也难免被人讥笑不会教徒。

她心下不太好意思,想要赔不是,又有些拉不下脸,便直起身给王真人捶腿,道,“多谢恩师教诲,徒儿然后定然谨言慎行,不给恩师丢脸。”

王真人对她的服侍,不说受用,也不说不受用,半闭着眼嗯了一声,才道,“此次唤你来,也的确有勉励你修行之意,但你既然如此惫懒,那便不提也罢。”

又惹得阮慈忙赔了许多软话,这才说道,“你那族姐阮容,已是筑基功成,几年内将要出门领办差使,以我想来,她可能要去寒雨泽,那便是十三年内要出门。她为东华剑使,此次出门,定然是诸宗垂注,险阻重重。按例也该有人护道——不过门内的护道人,按例都是筑基后期修士,你如今才是筑基五层,十三年内,想要将修为拔到筑基七层,是有些艰难,不过便是不去也罢,你已成功筑基,更带回恒泽玉露,可以平安修炼到金丹期,阮容作用已尽,这替身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

“去不去,此事全看你自己,我亦没什么心思过问,且去吧,好生修行,十三年后,再来拜会。”

说着长袖一挥,凤眼微垂,俨然已入定中,阮慈心中却是犹如惊涛骇浪,半晌才从师尊那雕塑般的膝盖上爬了起来,缓缓退出小院,兀自盘算起来。

第114章 姐妹重逢

琅嬛周天之中,修士筑基也好,成就金丹也罢,并无所谓天劫一说,便是碎丹成婴,也看的是各自功法,多有悄无声息便度过元婴关口的。毕竟本方宇宙之中,修士平日里已是经历不知多少艰难险阻,再无闭关修筑能成就上境的。再有天劫,似乎也觉得天道过于苛刻了一些。因此如阮慈这般,在紫虚天筑基的,外人根本无由得知,也就是门内自有密法探知弟子修为进展。阮慈从紫虚天出来,遣何僮去中吕峰一问,果然得知前几月阮容已经前来此处登记造册,乃是筑基之后,蒙掌门正式收入门下,成为七星小筑一脉的内门弟子。

阮慈当时被王真人收归门下,紫虚天也开了几桌筵席,门内诸多洞天都是赏脸遣人来贺,不过贺礼都被王真人收去。阮慈问了天录,天录道,“七星小筑那里倒没这样铺排,他们那一脉弟子众多,若是收一个便开一席,掌门难免要被人编排一声贪财。”

他们此时在捉月崖坐着说话,阮慈还大胆些,心道,“这意思不就是师父开筵席是为了收礼,十分财迷么……”

但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说出口,皱眉道,“堂姐毕竟是剑使身份,怎同寻常?大约还有些别的顾虑罢。也罢,何僮,你去七星小筑送个帖子,就说我们南株洲前来的弟子月内要在捉月崖一聚,问问堂姐可有空闲,可能出门。”

何僮应诺一声,慌忙去了,回来道,“阮娘子回说可以一聚,又问了小人许多话。”

姐妹俩虽然同入一门,但三十年前见面不识,连一句话也不曾多说,一眼都不敢多看,三十年后终于可以互相来往,这亦是双方修行都是精进的缘故,只要有一人脚步慢了,相见便仍是遥遥无期。阮慈心潮起伏,强笑道,“堂姐都问了什么?无非是我好不好。”

何僮垂首道,“正是,阮娘子问了主君在紫虚天门下可受宠爱,平日修行可还顺心,还有许多旁的,无非都是这个意思。”

怜妹之情,拳拳可感,阮慈鼻中一酸,对王盼盼道,“容姐也是经历过许多事情,比从前要实在多了。”

话犹未已,差些落下泪来,赶忙忍住了,她和阮容究竟关系如何,在这上清门中也不愿被人窥伺了去,毕竟身系东华剑,一举不慎,都要生出是非。

既然阮容要来,阮慈自然尽力铺排筵席,虽是希望姐姐见了知道她在门中一切都好,却也不敢过于铺张,连日里斟酌着这些事,不久便到了相约之日,林娴恩带着七八个师兄妹,一道进了捉月崖,彼此介绍,也通了姓名,这些弟子都是南株洲来的,对真名防备很是松懈,作风和上清门外又是迥然有异。

昔日南株洲一道入门的弟子,怎么也有十余名,但这三十年来,不免也折损了五六个,众人品茶闲话,逐一说来,有一位是在紫精山野林之中遇袭,当场就被豢养灵兽嚼吃了去,其余几位都是为了寻找筑基外药,外出行走就没有再回来,门中所留命香一旦熄灭,便是没了性命。

紫精山洞府之外都是险地,这是众人早知道的,那弟子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被灵兽嚼吃了也没人出头,死了便是死了。其余几位不乏有人已蒙上境修士看重,一俟开脉便会被收归内门的,但也是心气特高,只愿凭借一身本事,挣来筑基外药,却是不愿接受师长下赐,或是仆僮牵线,九国势力赊赠。

阮慈不免也是叹道,“中央洲陆又岂是我们南株洲一般的地方,没有筑基修为,出门真是再也休提。筑基之后出门历练都是千难万险,那几位终究还是托大了。”

众人无不深以为然,林娴恩叹道,“愚姐平日也是十分留心,听我那婢女说到,前来九国交易的商队,货郎修为很少有筑基以下,便知道筑基之下,实在难以在外行走,因此也曾相劝,但这种事又没个通告在外,他们不信,也是莫之奈何。”

她已筑基成功几年,铸就八层高台,花费许多时间拓宽玉池,也算是没有白费苦工,长耀宝光天对她十分关照,只等周晏清成婴出关再正式收列门庭,在南株洲众弟子中,成就也只差阮氏二女,其余七八个修士,有些是炼气圆满,只等外药机缘,有些是筑基之后,投在没甚根底的元婴真人门下,还有两三个,虽然筑基,但未得看重,已准备在外门之中担任管事,这亦是上清门许多弟子的最终归宿。

外门弟子,其实也有许多成就金丹,甚至是往元婴一搏的,看似双方前途相差没有多少,但只有阮慈这般被洞天真人收为入室弟子,随侍左右之辈,才知道其中的差别,恒泽天一行,外门弟子便是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见识上的差距,已决定双方道途终点的不同。不过话又说回来,外门弟子若是小心一些,平安一世也不是无望,究竟是享用数百年的逍遥,还是追逐那虚无缥缈的上境,便看个人的志趣了。

只在眼前来看,内门、外门的差距还不是那样明显,因此这几人失落之情并不太浓,只是对攀附阮慈之意十分热切,阮慈待他们也十分客气,自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问得一个姓储的师弟筑基只少了一味外药,还在筹措灵玉,差了一千多枚,便掏出一个乾坤囊递过去,笑道,“待师弟筑基功成,再来还我吧,紫精山不远处就有个绿玉明堂,我去那里历练一番,得了三千多灵玉,师弟去上一次,也就够了。”

又道,“我可要收利息的,九出十归,师弟不要忘了。”

众人都笑道,“这算什么利息?慈师姐,来个九出二十归!”

谈笑间,对阮慈出手大方也是暗存羡慕,只他们多数都筑基不久,还在稳固境界,又要先办宗门派差,因此此时手头很是紧张,便是想要出门杀妖取宝都是不能。

一群人正谈得热闹,何僮飞步进来道,“阮娘子来了!”

阮慈嗳哟一声,起身迎出门外,众人都尾随在后,只见天边一道白云缓缓落入院前,吱呀一声,院门轻启,阮容含笑款款步入,面上宝光内蕴,身穿一袭绿绦裙,自有倾国之色、倾城之姿,她们在宋国时,阮家人常说二女容色相当,如今三十几年过去,阮慈还犹如豆蔻,时时流露青涩,少见女儿妩媚,阮容却已长成杏眼桃腮、妩媚灵动的少女了。

众人见了,都是一呆,不期然便越过阮慈,向前对阮容问好。态度又要比当时未入门时热络多了,毕竟其时或者不知阮容身份,或者不知东华剑份量,便是都不说这些,阮容拜在七星小筑门下,前程无疑是众人最佳,连阮慈都要倒退出一舍之地去。

阮慈站在当地,望着姐姐面上笑靥,早已心旌动摇,若非是几番历练,性子要沉稳了许多,早已上前跃入姐姐怀中了。此时几番忍耐,方才捺下情思,左右一望,见只有林娴恩还站在她身后,不免微微一笑,对林娴恩道,“林姐姐,怎么不上前去?”

林娴恩笑道,“我和大阮师姐并不相熟,我这个人怕生得很,先和谁好,便是和谁好。”

她从前来捉月崖、长耀宝光天走动时,可就不见怕生了,两人相视一笑,阮慈道,“不妨事,容姐是掌门弟子,身份自然尊贵,我们也去迎一迎。”

携着林娴恩走上前去,接住阮容,蹲身行礼,却是旧时宋国礼节。“三十年未见,姐姐安好?”

阮容待她十分亲切,上前连忙扶起,也是一派长姐气度,“还算安好,妹妹这几十年来,可曾好生修行?昔日求过恩师,将你托在紫虚天门下,我心中也是惦念,只怕你淘气些,触犯了师长,反倒让我不好面对师尊。”

众人这才知道阮慈拜入紫虚天,实为剑使提携羽翼,不免也是啧啧赞叹阮慈好运,拜在紫虚天门下,修行精进反而比阮容快了一步,又有些稍有见识的低声议论,道这筑基快的也未必就好,云云。

阮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也没怎么淘气。”

她面上微红,众人哪还不知底里?都是哄笑打趣,说话间回到屋中,分了宾主坐下,开上席来。阮容不免细问阮慈修行诸事,也是长姐气派,越发叫人心中服膺,更增攀附之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吃尽了席,众人识趣纷纷告辞,阮慈亦不多留,只对林娴恩道,“林师姐,你明日再来寻我,我有话对你说。”

林娴恩出门历练在即,也是有许多事想问阮慈,闻言会意一笑,阮慈还将众人送到院中,眼看遁光各自飞去,回到屋内,这才扑到阮容身边,问道,“容姐,这些年你可曾受了苦?”

阮容当时在南株洲被认成剑使,众多元婴大能出手争抢,她一个未开脉的凡人,侧身元婴之争中,却依旧为阮慈保守秘密,甘当替身。个中甘苦,岂是一语能够道尽?同在门下,却不能和阮慈相见,她身为众人眼中的剑使,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试探,又怎会少见?阮慈悠游自在,只是被迟芃芃找了一回麻烦,可知门内其余动静,全都是阮容承担。

此时久别重逢,阮容却是一句没提,紧紧搂着妹妹,哽咽问道,“我妹妹呢?我妹妹受苦了。”

她这话根本不是询问,话意其实十分肯定,试想阮容一个替身,都有这许多坎坷,阮慈身为正使,又怎能少了磋磨?

阮慈想要说自己一帆风顺,并未受到多少痛苦,又念及当时炼化东华,宝云海中淬炼道基的痛楚,还有偶然闲时计较日后,心中无尽的担忧与彷徨,这话竟说不出口,阮容望着她的面孔,双目渐红,将阮慈搂紧怀里,泣道,“我妹妹受了苦呀!”

阮慈也不由大哭起来,又是想到自己,又是心疼姐姐本可置身事外,终究因她入局,也不知白吃了多少苦头。二姊妹相拥而泣,阮慈边哭边是断断续续地说,“容姐,你不哭我也不觉得苦,你这一哭我心里也难受。”

这也是实话,她本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艰难,反而时常感到自己和旁人比还算幸运,此时阮慈方才知道,有些时候是有人心疼时才觉得疼的,便是要有个阮容这般,全不在乎她修为进境,只关心她是否受苦的姐姐,才晓得原本她是多么的孤寂。

不知为何,一时又想起王真人,暗道,“恩师若知道我哭了,一定要讽刺贬损我一番。”

她便勉强收了眼泪,为阮容递上手绢,阮容也哭得够了,渐渐收了眼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此时已完全长成十八九岁的少女模样,微露腼腆,便犹如雨后清荷一般美不胜收,取过一盏灵茶吃了几口,又擦了擦眼睛,开口说道,“方才那些南株洲弟子,除了跟在你身后的林娴恩以外,全都不堪扶植,你可要记在心里。”

却是又有了些长姐的味道,只不似方才那般刻意,阮慈不禁露出微笑,点头道,“知道啦,容姐,我也不是傻子,二伯母以前不还常常怕我比你更聪明,将来风头盖过你去么?”

提起二伯母,心中又是微微黯然,两姐妹目光相逢,都是看出心中所想:此时身处这神仙宫阙,呼风唤雨、飞渡虚空,南株洲宋国过往,自然所念渐稀,仿若一梦。可这些故人,若是连她们都不再纪念,又有何人记得?便是连最后一丝痕迹,都不复存。

但,仙路漫长,过往种种,此时尚且犹有余温,三百年后、三千年后呢?将三个阮氏子联系在一起的惨痛过往,还能被铭记多久?若是连来处都已失却,天地茫茫,归宿又在何处?

阮容轻叹一声,握紧阮慈小手,轻声道,“不论如何,你我姐妹,还有谦哥,我们三人情谊长存,互相照应,血脉之情,永不褪色。”

其实阮谦和阮容、阮慈二人的血缘已经很淡,与阮慈更是早出了五服,但阮慈却知阮容之意,不由微笑道,“那袋甜玉,姐姐还留着吗?”

阮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捻出一枚灵玉,送到阮慈口中,阮慈伸舌一抿,一股甜味化开,犹是当年滋味。

第115章 南株往事

两姊妹多年未见,此时依偎在一起,不免细叙别情,原来当时容、谦二人和阮慈分道而行,一路也是风波不断,十分艰难,好在两人身上携有的灵玉,在南株洲别国也是珍稀之物,换了些钱财。而阮谦又已自行开脉,两人也不算是完全没有自保之力。

因谨记王盼盼所说,三年后天舟靠岸,南株洲将迎来一场大机缘,他们原也打算前往坛城拜师,只是阮谦到底心脉曾受过重伤,走到鲁国便支持不住,两人权且在鲁国安顿下来,也是因为阮谦在他们落脚的山中有了奇遇,得到一位老丈传授,可以吸纳妖兽血气,弥补心血亏空。

因阮谦每七日便要去见那老丈,随他行功,又加入当地的炼气散修,和他们一道猎杀妖兽,一时不便移动。阮容便也在鲁国做些小买卖,她本就可以参悟《清净避尘经》,离开宋国大阵之后,灵气不知比宋国平稳了多少,阮容虽然并未完全开脉,算是在自行缓缓开脉之中,但制起避尘符来也是得心应手,三年间也颇发了一笔小财,多数都为阮谦买来妖兽血肉,余下的便存做两人待天舟靠岸之后前往拜师的路费,倒也不敢胡乱花用。

然而,她制符之术如此炉火纯青,难免也惹来他人觊觎,谦、容二人,本就是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在宋国那样的地方都是矫矫不群,令柳寄子动了惜才之念,留了他们二人一命。一旦离开宋国,来到南株洲修真界内,顿时引来众人关注。这其中阮谦还好些,他心脉有伤,很难修成无漏金身,盛宗很难看上,在茂宗眼里也不算稀奇。而阮容本就资质禀赋极厚,又生就绝世容颜,竟惹来当地不少宗门争夺,有些想要抢先一步,将她收在门下,有些想要献给上宗,做那衣钵传人。

有这般缘故,虽然两人住在鲁国边远州县,是非依然不断,到了第三年上,阮容更是被人掳走,直往鲁京而去,前来‘接’她的修士有筑基境界,阮容料阮谦应该不敌,便给阮谦留了信,言道自己要去鲁京拜师,留在南株洲经营势力,让阮谦不必以她为念,还是去坛城拜师。

那筑基修士喜她知趣,也给她留了数十灵玉,足够阮谦去坛城的路费。阮容随这群人走到半路,才晓得她这番要被献给鲁国供奉的茂宗,再由茂宗转交给某个盛宗,做其中一名弟子的双修炉鼎。

这她自然不愿,奈何一介凡人,在筑基修士耳目之中,想要逃走又谈何容易。因她是茂宗送给盛宗的礼物,那筑基修士更是将她看得很紧,在她身上下了重金买来的蛊毒,阮容若是三天不服解药,便要七窍流血而亡。她几乎要灰心丧气,接受自己身为炉鼎的命数,徐徐再图后招。

到了鲁京,略住了几日,她被送到盛宗执事手中,一行人往西北而去,因解药也被一并递交,且这番前来的执事,又有金丹修为,阮容已是完全绝望,也不免暗自垂泪,只道她天生命苦,便没有什么事是真正能顺心随意。

和她比较起来,阮慈虽然也受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但至少她很快得到东华剑,受折磨时总有个盼头在,而且剧痛之中,思维也自然变得简单。不像是阮容,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当做货物一般卖来卖去,心中自然别有一番煎熬。她不由听得住了,忙问道,“那容姐是怎么逃脱的?”

阮容不知是否想起了当日的心情,面上微微发白,轻咬朱唇,道,“不料途中又有大变,有一群人在半路截杀车队,仓促间,我们都往山中逃去,落入了一处秘境。”

阮慈急急道,“我知道啦!你在秘境中得了奇遇,大展神威,把进去的人都杀了!”

阮容伸指顶了一下她的脑门,道,“你也不想想,我被周师兄接回来时都还不算完全开脉,哪来的本事杀了金丹修士?这着急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

从前姐妹俩在一处时,她也时常这般数落阮慈,阮慈不由就弯腰抱起王盼盼,一如当年的习惯,把王盼盼抱起来又丢到地上,叫道,“哎呀,狸奴你跑哪儿去!”

说着便站起欲追,王盼盼回身挥了她一爪子,跳到书架上,卧在花瓶旁,甩着尾巴,饶有兴致地望着阮容等候下文。两姐妹倒是笑成一团,阮容鬓发微乱,伸手挽好,道,“是那群来杀人的修士也追到了秘境里,将那帮修士全都杀了,又把他们的财货全都瓜分。”

她面上笑容又逐渐消失,低声道,“和我一道的还有一些凡人,是鲁京权贵之后,要去盛宗备为奴仆,也全被杀了。南株洲修士看凡人,其实都和草芥一样,何曾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因我资质还算不错,他们起了分歧,有些人想要杀我以绝后患,有些人想要留着我,不管是收作弟子,还是留作炉鼎,都还有用。后来他们也起了分歧,有一个修士居中挑拨,引得他们互相争斗,自相残杀,只余下寥寥几个时,他又出手,闪电般将他们全都杀了。”

她寥寥数语,说得平淡,但其中诡谲凶险之处,却也令人寒毛直竖,这等金丹修士之间的交手,也不知在气势场中是怎生瑰丽,但凡人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便如同当日的阮慈,也不过是见到谢燕还一簪制敌,一掌便杀了一个元婴修士,其余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阮慈听得入神,不由追问道,“那你是怎么活着出来的?进秘境的人全都死了,只有你和那个杀人的家伙出来了——还是他杀了那么多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你恰好又发动秘境机关……”

她说着也觉得牵强,摇摇头不讲了。阮容面色苍白,低声说,“没有,他杀了那些同伴之后,便将所有财货都装到乾坤囊里,把我送出秘境,自己关上机关,不知去做什么了。”

阮慈颇觉费解,但阮容明显不愿细说,她便以为阮容在那人手上也许受了些什么别的折辱,自然不会再问。阮容又道,“也许是背字终于走到头了,老天爷总算怜惜我,我在秘境中也得了一个小小机缘,因此一路从山中回到官道,并未有什么波折。因为这番事体,我也不敢再去人烟稠密之地,沿着官道走了几个月,离事发地远了一些,便在山中随意寻了一处隐秘之地结庐而居,打算等风头过去了,再设法前往坛城。”

“可不知什么时候,路上再不见人了,连商队也没有,我想找人买盐都找不到,冒险到附近的村落,却发觉村落已全被迁走,心中便知道肯定出了大事。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为了寻我,都说东华剑使可能出自阮氏,而阮氏血脉就在鲁国……”

阮容笑着看了妹妹一眼,神色终于轻松起来,“当时许多门派都来寻我,但周师兄说,你已拜入上清门,问我愿不愿意和你同入一门,我自然就答应了他。”

她说得轻巧,但阮慈如何不知道,周晏清定是以自身安危为饵,诱得阮容做她的替身。而阮容若不是心念妹妹,又何须在一群元婴真人之中,选择周晏清这个金丹,两人一路从鲁国遁逃往坛城,定然也是惊心动魄。不由也是双目微红,叫了一声‘容姐’。

阮容道,“好了,不要做这些儿女情态。该说的话,当时分别时已经说过了,若是谦哥当时在场,所做选择也是一样。更何况东华剑归属,回到中央洲陆便会揭晓。谦哥、宋太子虽然也被盛宗收纳门下,但他们没有东华剑,在门中又有何地位可言?还不是只能同刚才那几个师兄弟一般,终日里汲汲营营,为拜师奔波。”

“我与你同在一门,虽然也担了风险,但也因此被恩师收入门下,又得掌门一脉大力栽培。筑基九层,洞天有望,只需要等你金丹拔剑,我重做回你的羽翼,从此大道也是一片坦途。道途万载,最艰难的也不过是眼前这数百年,和千秋万载相较,又何足道哉?快别肉麻了,你我只计较日后之策为上。”

她的智计心机并不逊色于阮慈,这一番话说得也颇有道理,王盼盼喵了一声,笑道,“阮慈,你这个姐姐倒是颇合我的胃口,要比你懂事多了。”

阮慈也知道阮容这般说,也有安慰她的意思,便仍是不肯放过前事,磨缠着阮容,让她说说在七星小筑可有经历什么波折。阮容受她折磨不过,叹道,“七星小筑就在恩师眼皮子底下,还能有什么事?便是燕山一众几次从虚数前来试探,好在我也蒙赐几件宝物,总算都有惊无险,筑基之后,他们也没有再来。不过寒雨泽一行,他们估计会派出许多手下侵扰,我们不得不小心些了。”

虚数来袭,可不是她说得那般简单,像阮慈这样能穿渡虚数,那是她有东华剑护身,饶是如此,也险些被虚数侵袭,迷失在万万年前,她到现在都没有积极寻找时间灵物,便是畏惧其中风险。听阮容这么一说,她先倒抽一口凉气,“不可能吧,想要穿渡虚数,炼气、筑基都绝无可能办到,至少也要元婴期才有把握——但这不就是以大欺小了么?”

阮容还未回答,王盼盼已冷冷道,“人家又不是专门对你这姐姐来的,自然是从虚数挑逗掌门,余浪波及你姐姐罢了。洞天对洞天,也是做得正大光明,不会沾染以大欺小的因果。”

还能这样!阮慈瞠目半晌,颇觉无赖,阮容叹道,“也是恩师并未居住在自身洞天之中,若是和慈姑你一样,依附王真人住在紫虚天,倒也就没有这一层忧虑了。洞天自成小世界,比外界又多了一层屏障,魔修就很难侵蚀进来了。”

“是了,那掌门为什么不住在自己的洞天里?”

阮慈也是早有些好奇了,她多次出入紫虚天,自然知道洞天和外界的区别,那七星小筑虽然灵气浓郁,但显然不是掌门洞天。众人却仿佛对此都习以为常,她之前还以为是掌门地位特殊,如今听来,好像还别有缘故。

阮容答道,“恩师是可以驻跸进去,但那处洞天环境特殊,不宜弟子修行,为了照看我等,只好在七星小筑修行。”

阮慈又生出许多不解,但要往深了问去,阮容也不知道了,王盼盼打了个呵欠,又开始打鼾,阮慈也懒得问她,因此事也不太紧要,便放到一边,和阮容一道说些寒雨泽之事,又问道,“我随你去,算是门内的护道,还是你自己找来的朋友?”

阮容叹道,“此事还要看恩师是如何运作了,还有十三年,许多事都不一定,待到那时再说吧。”

她表情沉着,似乎不怎么在乎结果,阮慈却知道这事关系极为紧要,若她就算是上清门内给阮慈寻的护道,那么按门内规矩,筑基弟子办差,最多只有一名护道,此行势必更加凶险。毕竟她上回出门,只有燕山特意派人前来滋扰,大多数门派都不会特别注意一名剑使羽翼,但阮容出行,乃是剑使第一次出门办差,自然诸多宗门瞩目,阮慈最多只能再给阮容拉来李平彦一个帮手,还要看李平彦当时是否正在闭关修持,若是修为太低,也没什么意义,因此此事势必是要多加争取。

此外还有那天魔来袭之事,也让阮慈十分在意,诸多计较一一涌上心头,她与阮容也是谈了许久,待到送走阮容,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番,又和王盼盼商量过,翌日便往王真人处拜别,道,“弟子久静思动,欲往山门外略微游览几个月,还请恩师允准。”

王真人倒没留难,爽快应了,又将天录叫来,道,“你不是说要跟着她出门玩耍吗?此次准你,和她一道去吧,只留心看着她,不许闯祸了。”

天录闻言,顿时喜滋滋奔到阮慈身边,挽着阮慈的胳膊,抬头对她欢喜笑道,“慈小姐,我们终于能一起出去玩了!”

第116章 黑白飞熊

此番出行,并非是出门历练,而是到金波宗访友,派头自然也非同凡响,天录自紫虚天点了几名鲛姬、仆僮扈从左右,个个都有金丹修为,在空中伴车而行,手中怀抱花篮、宝瓶等吉祥物事,香风阵阵、花瓣飘飘,直是数不尽的仙家富贵。天录却还嫌不足,叹道,“真人到底成就洞天未久,眷属之中也没什么元婴妖物,否则亲传弟子出行,哪有没个元婴扈从在侧的?”

阮慈道,“就这些还不够么?我只是去金波宗,从绿玉明堂那儿走,最多遇上个把筑基妖兽,还有什么是我自己应付不了的?”

王盼盼却很适应天录的奢靡,盘在软榻内笑道,“这有什么?昔年谢燕还闲了出门玩耍的时候,身边随从哪有低于十人的?这头傻鹿到底也是在给你做点面子,你去金波宗那样的地方,总要见一见李平彦的师长吧?人家如何对待你,还不就是看你的衣食住行,如何对待李平彦,还不就是看你?”

这次出门,天录还架了一辆云阙玉舟出来,舟中屋舍甚多,也是金丹修为才能驾驭的法宝,驾车的虎仆也正是金丹妖兽,他化形是个中年大汉,此时正陪坐在一旁。算来阮慈一人出门,足足有七名金丹陪侍,她不免叹道,“这些个勾心斗角,有时还不如打一架痛快。”

虎仆笑道,“慈小姐此言差矣,若是事事都直接动武,固然是快意恩仇,但这对修士和凡人都不是甚么好消息,想来在上古时分,也许门派之内、门派之间也都是这般直接,若有意见相左,便是用法器说话。然而时日久了,大家自然能发觉,这般行事,最终只是让所有人都无法成就上境,是以才逐渐形成规矩。”

“小姐如今入道也三十年之久,经历过不少风波,可看出琅嬛周天的修士,胆子就没有小的,尤其是中央洲陆,修士若不能轻视生死,根本很难前行。可正是因为大家都是这般大胆妄为的性子,也就需要许多严格的规矩来彼此约束。就说金波宗,和我们上清门一向是交好,也有许多条人脉联系。那李郎君和小姐交好,是否还能得到师长重视?自然门中也有不同的看法。若是双方直接争斗起来,收手不及,损伤了道基,那该怎么办?而慈小姐若是为李郎君不平呢?难道还真要打上门去,让老奴把那些做主的长老一个个杀死吗?”

阮慈一句话而已,倒惹来他好一番教诲,不过虎仆说得颇有道理,阮慈也是因此想到迟芃芃,不由叹道,“这样层层计较下来,最划算的方法,便是此时先请出虎伯,让金波宗看见我等在门中的风光与前途,知晓该如何选择,是么?”

虎仆笑道,“不错,若是金波宗见了我等诚意,还不知该如何抉择,那慈小姐再令老仆出手,也是不迟。”

阮慈虽然和李平彦交好,但也不至于为了他的前途请虎仆甚至吕黄宁去杀害金波宗高层修士,但转念一想,若李平彦依附于她,却遭金波宗冷落,那已不是阮慈一人的问题了,亦是关系到紫虚天的颜面。不禁也有一丝烦躁,赌气道,“何须请虎伯出手?等我修为高了,也就无需讲究这些,谁让我不开心,我就杀了他了事。”

这虎仆甚有城府,王盼盼当着他的面提起谢燕还,他若无其事,此时阮慈说这些糊涂话,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继续规劝。王盼盼伸了个懒腰,笑道,“那要看你修为多高了,就算你是洞天真人,若世宗一个小弟子令你不开心,你难道还敢以大欺小,直接杀了他吗?”

阮慈便接不下去了,片刻后恨恨道,“盼盼,你怎么这么喜欢抬杠!”

王盼盼喵了一声,自顾自舔起毛来,天录却道,“其实规矩多数都还是为了保护弱小,慈小姐现在便是受规矩保护。将来长成大修士,对宇宙本质了解越多,也许也会主动维护规矩,甚至定下自己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不论是哪里,都少不得有些好似没有道理,却偏偏极有必要的规矩。”

他平时一向稚气,偶然说出这一番话,却颇为发人深省,阮慈听了,不由若有所思,想起永恒道城中的规矩,不由叹道,“不错,在我们琅嬛周天,修士只活一世,不能重来,大家都珍重自己的性命,却偏偏境界之间,差别极大,若是毫无忌惮地出手,大家都活不下来,所以才定了这许多规矩。”

“若是换了可以无穷无尽地转世下去的宇宙,便只能推行新的规矩,叫修士都尽量避免沾染外界因果,如此方能避免无尽的纷争。否则你杀了我,我杀了你,既然大家都可以不断从头再来,那仇恨便也永无消解的时候,久而久之,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天录笑道,“虎伯,这便是慈小姐在恒泽天中的所见。那是曾经存在于旧日宇宙中的大道,你今日能够听闻,可不是一番难得的造化?”

虎仆也是又惊又喜,连忙举手谢过,天录悄悄给阮慈使眼色卖人情。阮慈看得又是好奇又是好笑,把天录叫到身边,问道,“天录,刚才那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天录摇头道,“是真人和我说的,我才生下来不到五十年,哪来这般见识,这还是我第一次出门呢。”

说着,又跑到窗边去,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头的风景,好像连一根草、一朵云都是极新鲜的。

阮慈心中微讶,她原以为天录怎么都有数百上千岁,毕竟他至少有金丹修为,而且极为博学,没料到天录居然和她年岁相当,实为异数。但转念一想,又是释然:大概天录所说的是化形五十年,妖兽在化形以前,灵智懵懂,的确不能算是真正诞生。也许其还是一头小鹿时,常常被王真人召在身边抚弄,耳濡目染,化形之后,就都成为天录自己的见识。

金丹真人驾驶法舟,遁速何其之速?阮慈当时横穿绿玉明堂,走了大约半个多月,虎仆驾驭之下,不过三天便走到了当时阮慈一剑杀蛇的所在,阮慈叫虎仆停下车驾,和天录一起跳下云头,指手画脚地为天录说着自己当时是如何大展神威,天录听得连连惊呼,又很是向往他们第二日喝到的竹叶清露,阮慈便做主驻跸一晚,和天录两人一起,躺在竹叶上,一边仰望满天星斗,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些黑白飞熊的事情,筹划着是此时多留几日,还是去金波宗办了事回来,再仔细地寻一头飞熊来看。最关键是不要伤到小熊,因着阮慈是很心软的,“若是那飞熊很可爱,我们便悄悄看一眼,摸几下子也就行了。”

天录不由好奇地道,“若是不可爱呢?”

阮慈道,“那就看一眼便走呗!不然还要怎么样,可爱的尚且不抓了,若是长得不好看,还要特意抓回来?”

天录被逗得直笑,因道,“慈小姐,你若喜欢,抓一只也好呀,紫虚天内日子好舒服的,你瞧,那些鲛人姐姐,哪个不是开开心心的,还有盼盼小姐,也一样整天睡大觉。”

阮慈道,“天录,你不要因为盼盼很凶就叫她小姐——罢了!”

天录对上王盼盼,无疑是吃亏的,阮慈也就不叫他有骨气一些。她抱着膝盖,将脸儿贴在上面,悄声对天录说道,“我觉得可爱的东西,未必要收在身边呢。那黑白飞熊被我抓走了,它说不定也有爸爸妈妈,或是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少了一个血亲,该有多难过呢?再说了,能自由自在的,谁想要身在樊笼之内呢?我不愿这样去安排别的生灵,因为、因为我……”

天录大眼闪闪发亮,在黑暗中显得温柔又天真,他道,“因为慈小姐便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被旁人安排了,是么?”

阮慈低声道,“是呀,从我没出生开始,直到现在,我有哪一步不是旁人的安排呢?”

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明知那般滋味,便不愿意别的生灵也一同品尝,这想法对虎仆说,恐怕又要被上课,对王盼盼说,也会被她嘲笑。便是对瞿昙越、李平彦等人说起,他们面上微笑,心里定然也在嘲笑她心慈手软、孩气未脱、难成大事,但阮慈心底切切实实是这样想的,她有时候杀人不眨眼,有时候又还莫名其妙的心软。

只有天录,听到她这样的话,非但没有笑话她,反而在她肩头蹭了一下,软软地说,“慈小姐真好……我好喜欢慈小姐……”

阮慈也蹭了他一下,唇角不禁浮现笑意,心中软绵绵的,天录想了一会,又说,“真人定也很喜欢慈小姐。”

天录总是三句不离真人,阮慈微微一笑,翘着嘴巴说,“师尊才不喜欢我呢,他不讨厌我就不错了。天录,你家这老爷啊,天下间有谁能讨了他的喜欢呢?”

她问似无意,天录却想得认真,思忖了半日才道,“似乎没有。”

他很不好意思,垂头道,“我想了很久,好像真人连大老爷都不怎么喜欢……但他一定很喜欢慈小姐!”

阮慈早被逗得闷笑个不停,又突发奇想道,“天录,你说恩师现在正做什么呢?他成就洞天之后,是不是真身从未出过紫虚天?若是有一日恩师带我们出门,不知又是什么样子,是极为好玩呢,还是非常无聊。”

天录又认真思索起来,不觉说出心底话,“说不定……是很无聊罢,真人总在闭关,若没有什么事,连筑基化身都很少出来……”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已经微曦,便又一道仰望天边那阴阳二气遇合,诞生无穷妖蛇虚影那诡谲而又奇妙的一幕,不过这次,虚影并未化生为实,阴阳二气生出灵露,滴落在竹叶之上,阮慈便要飘起去收集几滴,神念才动,便是眉头一扬,看了天录一眼,天录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阮慈不禁窃笑数声,这才示意他感应西南某处。

以天录金丹期的灵识,心念一动,只有比阮慈更加灵敏,他面上现出惊喜之色,袖子飞出,将阮慈一裹,两人身形一虚,无声无息间已出现在竹叶上方,将那奇大无比的叶片猛然卷起,便看到一张黑白分明的毛绒小脸,在竹叶下方露了出来。

这飞熊生了两个圆圆的小黑耳朵,白脸上还有两个黑眼圈,黑黝黝的眸子在黑毛中闪闪发亮,看着极是滑稽可爱,他不过是筑基初期修为,哪能感应天录的到来,正在贪食竹梢清露,突然和二人撞了个正着,呆愣片刻,便尖叫一声,松开四爪,往竹下跳去,前后爪中隐隐有灵光闪烁,乃是一张灵光凝成的薄膜,助它驾驭灵气,在林间穿梭。

惦记了好久的黑白飞熊,此时终于见到,又是这般可爱,阮慈不禁大为雀跃,天录也是开心得双足不断交替踏叶,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有灵犀,追着那飞熊而去,天录犹自传音问道,“慈小姐,这飞熊吃什么的?很凶恶么?若是、若是不凶恶,它又没什么亲朋好友的话,我们便好好和它说说,邀它到紫虚天安家好不好?”

阮慈道,“李师兄说它是仁兽,吃竹子的!一点都不凶。带不带它回去……一会看你怎么和它说罢!”

两人一头说着,一头追在那飞熊之后,那飞熊怕得大声尖叫,阮慈见了心中又有些不忍,停步和天录说道,“要不就算了吧,它吓得好可怜。”

天录也觉得有些不妥,站住脚依依不舍地眺望了一会,叹了口气,对阮慈道,“那我们回去吧。”

才刚飞了几步,他面色突地一变,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阮慈片刻后才听到一声轻轻的惨叫,正是熊鸣,她心头一震,立即不假思索地跟着天录的方向飞了过去。

第117章 变生肘腋

从那飞熊逃离,到遇袭出事,不过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不论阮慈、天录,都是转瞬便到,阮慈更是在感应之中察觉到数股气机,有一股气机沛然莫测,应当是金丹期修为,想来刚才就是他遮护了其余筑基扈从,这才让阮慈和天录都没有在气势场中发觉端倪。

阮慈赶到时,便见到天录满脸通红,护在那只黑白飞熊跟前,那飞熊气息已极是微弱,它左肩被一柄飞镖法器洞穿,此时趴在竹叶上,双目紧闭,血顺着竹竿往下滴落,散发出阵阵清香。又有数人在不远处和天录对峙,是一名少年文士带着数个少男少女,看形容都是正道修士,并非邪魔外道,其中一人刚是叫道,“道友,这飞熊是我们先瞧见的,你们若是要,自己再去捉罢!”

天录气得几乎落下泪来,结巴道,“你、你们——”

阮慈见那黑白小团子气息奄奄,躺在宽大竹叶上的模样,心中怜爱之情骤起,将天录一拦,冷冷道,“还不快给它治伤?”

说着便丢了个乾坤囊过去,天录果然没有任何携带,得了阮慈给的灵药,这才慌忙抱起小熊,喃喃道,“我想想,我想想这该怎么治,《黄帝内经》说锐器伤要先祛除伤口处的杂乱灵气……”

众人看了,谁不知道他是第一次出门闯荡?那少年文士微微一笑,对阮慈说道,“道友,其实我们也只是为了捕捉一只灵宠罢了,这黑白飞熊野性十足,若非重创,决计不肯驯服,倒是不劳小道友费心了。把它交给我,我自然会将它治好的。”

他以金丹之尊,对阮慈还这般客气,算是给足了面子,毕竟天录看起来也知道不顶用,其余人又都在舟中等候。这文士也可以自行取走那飞熊,想来胜算颇大。但阮慈却并不礼尚往来,她见了那飞熊的惨状,心中便极是不快,自从入道以来,固然也杀过几条生灵,但多数都是情势所迫,并没有什么心绪起伏。倒是今日在此大怒,心中杀机已燃,斜睨着那文士道,“你们说飞熊是你们先瞧见的?”

那文士所带弟子,其中有一名红衣少年地位特高,刚才也是他在说话,阮慈这一说,他便喊了起来,道,“难道还是你们先看见的不成?师叔,这女子这般无礼,还和她说什么!把那飞熊带走便是了,若她再不识趣——”

‘锵’的一声,他拔剑出鞘,气势场中顿时一股锐气勃发,“也不必师叔以大欺小,便由我来领教领教!”

他身后众人也是纷纷出言附和,对阮慈颇是不屑,大有嫌弃其不晓人事,偏要强出头的味道,仿佛若非其等慈悲,阮慈二人今日也休想善罢甘休。

阮慈将他们一扫,不屑道,“真是笑话,你们师叔是金丹修士,感应何等强大,我们就在不远处坐了整个晚上,又追逐那飞熊跑了一段,如何感应不到我们的气机交融?这飞熊不是我们先瞧见,难道还是你们先瞧见的?我既然饶过了这飞熊,自然有我的道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要等它逃回家去,一网打尽?”

她口舌便给,一席话说得那少年有些语塞,阮慈根本懒得多看他一眼,盯紧那少年文士,冷冷道,“你明知这飞熊是先遇到我们,却偏偏对它出手,还如此残忍,更不掩盖气机,不就是要把我们两人引来么?你是哪个门派的?金波宗?”

那文士微微一笑,一步跨出,向二人伸出手来,气势场中顿时有一股庞然气势崛起,将所有筑基修士的气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阮慈虽有东华护身,道基又不比寻常,但也有凝滞迟缓之感。

眼看那修士就要取走飞熊,天录一声轻喝,身上爆出一股清气,将那气势压下,双方竟成势均力敌之态,阮慈身上一松,知道自己已被天录遮护在内,不由冷笑一声,心下更是鄙薄,盯着那文士道,“怎么,心虚了,不敢说话了?看来你确实是金波宗的人,好得很,叫你等得久了。”

她心有九窍,素来玲珑,往往见事较旁人更加透彻,不过有时也似乎多心了些,最后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不仅天录,连对面众人都有不解之色,那文士皱眉道,“小道友,你这是何意?而且这飞熊也并非是你们先瞧见的,的确我昨夜已察觉到你们二人,只是双方并不相识,也就不曾过来招呼。那飞熊也一直在我感应之中,只是素来机警,也是为了历练弟子,为了等个好时机,这才耽搁到现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在阮慈耳中便是破绽百出,她冷笑道,“真是多说多错,那飞熊是在西北方向吸食清露被我们发觉,这里是东南方向,他若要从东南方向潜到西北方向,势必会从我们脚下经过。若说你的神念连我们昨夜所坐那处的东南方向都能笼罩出数里地去,这位真人,你难道没有发觉我们乘坐的上清法舟吗?”

上清两字刚一出口,众人皆尽变色,少年文士更不多言,气势猛涨,将天录往下一压,喝了一声,“拿来罢!”

伸手又去争夺飞熊,竟是丝毫不顾及那飞熊伤势才在天录照料之下有一丝好转。但众弟子已没有叫好之意,众人脸上都不由现出惧色,那上清法舟四个字,令刚才最嚣张的红衣少年都已没了底气,但又不好阻止师叔。毕竟他们人多势众,若被这四个字压得灰溜溜逃走,岂非是大没面子?

阮慈袖子一摆,勉力提起一口气,排开那又沉重起来的气势压迫,喝道,“虎伯,给我拿下他!”

身后不远处一身虎啸,天录亦发出一声鹿鸣相和,一股轻捷气势猛地从暗处蹿出,便如同猛虎静悄悄地走到敌人身后,方才发出致命一击一般,直取那少年文士气势之中最薄弱的一点,顿时锁定文士气息,将他扑往地面,众人不由一阵骚动,有数人悄然转身逃窜,但才走了几步,空中不知何处传来甜美歌声,那些鲛人美姬不知何时也从林中嬉笑着飘了过来,将场地团团围住。

虎伯和那少年文士还在林下缠斗,不过此时这么多金丹修士到场,气势遮护之下,已无法影响到阮慈行动,众弟子见了这般阵仗,哪还不知是盛宗修士到此?对那上清法舟四个字更是信了个十成十,有数人便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流露诚服之态,但那红衣少年面现倔强之色,却依旧是仰着脖子,满脸傲气地对阮慈喊道,“喂!你们盛宗弟子难道还以大欺小?不敢和我一战?今日你我就以这飞熊为注,你若赢了,要杀要剐,听凭处置,你若输了,便要把我——我和师兄弟们放走,还有那飞熊也该给我!”

他不敢将少年文士囊括在赌约之中,但却始终还念念不忘那只飞熊。

阮慈瞥他一眼,冷笑道,“你真是奇蠢如猪,我问你,你是不是金波宗弟子?”

红衣少年挺胸道,“不错!我们虽是茂宗,但茂宗便只能任由你们盛宗欺凌了么?”

阮慈理都不理,又问, “那你是李平彦什么人?”

众人登时一阵骚动,那少年也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那……那是我师兄……”

阮慈道,“哦?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结交了一个上清门姓阮的朋友呢?”

她似笑非笑,难分喜怒,那少年眼珠直转,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是想要编造答案,但这也经不得盘问,是个极其愚蠢的决定,因此他还是摇头道,“未曾说过,阮道友可是在恒泽天内,和我师兄相识?”

阮慈却已懒得答他,林间竹叶摇动,灵气波动阵阵,地面更是隐隐传来波浪,方圆数百里都被两大金丹修士交手的灵力震撼,过了不久,虎仆闪身踏上竹梢,将那少年文士掷在叶片上,拱手道,“老仆幸不辱命!”

阮慈对他倒不拿大,微微行了一礼,道,“虎仆辛苦,还请到一旁稍息。”

见她礼数周全,虎仆也是暗暗点头,叉手站在阮慈身后,顾盼之间凶威赫赫,那几名金波宗弟子已有几个被吓得哭了起来。阮慈不屑地望他们一眼,又问红衣少年,“伤了飞熊那一镖,是你发的?”

少年面色阵红阵白,到底还是挺胸大声道,“便是又如何?不过是一只妖兽,莫说伤它,平时我也杀得多了。”

阮慈冷笑道,“是你师叔瞧准了时机,让你出手的,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