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被我再遇到你,我必杀你……”

“你定要活着出去……”

巨浪之中,不辨东西南北,无有过往将来,风波起钟声摇荡,敲得空间层叠破碎,便是同时被卷入巨浪,也因方位不同,刹那间便是咫尺天涯。在这绝境之绝的空间风暴中,筑基修士所能凭借的只有自身气运,连丝毫影响局势的可能都无。太微门众人有不少连哼也没哼一声,便被空间裂缝割体而亡。种十六那天地六合灯虽然灯光大盛,但也无法照彻那层层叠叠的空间。

阮容和种十六十指交握,被他拉入怀中紧紧拥抱,这才免去被空间割裂之危,她击响小钟之后,法力暂时耗尽,也无力挣扎,只是依靠在种十六胸前,听他怒骂自己胡作非为,又是几番威胁,要她当即赔罪,否则便把她抛弃在此地,扬言‘便是东华剑从此流落,我也不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但阮容也是深知,东华剑可以暂时无主,但绝不能流落在这等边境之地。种十六所说的只是气话,若是真的把她抛下,只怕出去之后连师门都不容他。因此她并不全然顺从种十六,只是回嘴道,“你怪我胡作非为,倒不如怪自己,手中一盏明灯,也照不彻你的灵台。修为压制全场,却还被我敲响风波起,真要计较起来,这全是你的过错。”

种十六不禁大怒,但两人此刻同舟共济,若是渡过风暴,还要—道同路回去。他还要全力应对风暴,无暇以眼神表达不满,只得收紧搂着阮容的手臂,令她呼吸不畅,以为惩戒,道,“若不是要借助东华剑气运寻路归去,我现在就把你扔下。”

阮容道,“这般说来,我岂非是绝不会死在这里?那我只需要松开手,巨浪自会把我冲回寒雨泽去,你能不能回去,却不好说了。”

她作势便要松手,正好—道龙卷袭来,色做七彩,又是寒水龙卷和空间风暴的混合,种十六吓得大叫起来,—把搂紧了她,侧身吹亮天地六合灯,避过龙卷,此时他们身后同舟,几乎已失落殆尽,便是天地六合灯,大多数时候也只有—点暗火,只有遇到危机时才被种十六吹亮,以此来节省法力。

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这道龙卷,两人在四面八方的浪头拉扯下,依旧是不受控制地东飘西荡,本身便在一道大的龙卷之中,只是不断还有浪头袭来,和本方龙卷冲突融合,令两人忽上忽下。种十六松了口气,忙道,“休要如此戏弄气运,上清门是如何教导你的?气运哪有你说得这般灵验,便是你乃周天气运所系,也不能仗着这—点便肆意妄为。要知道气运在你,也不代表你就一定能平安回去,只能说若是你我二人倾尽全力,挣扎求生,那么平安回到泽中的机会较大而已。若是你此刻和我分开,在这险地,想要完好无损地回去,需要的气运简直是惊天动地,便是东华剑也未必能够满足。”

阮容也只是一说罢了,她不怕冒险,却也不可能自寻死路,闻言便道,“那你不许再责怪我了,也不要再夸夸其谈,你说的许多话听着都让人烦躁。”

种十六哼了—声,悻然道,“你可是个刁钻性子——也罢了,权且依你,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总该告诉我了罢?”

阮容持定净口咒,答道,“我就叫阮容,你呢?”

种十六道,“我叫种守素,救命恩人的名字,你可记好了。”

阮容嗔道,“刚说了依我,这又来了?”

两人在风暴之中紧紧相拥,也都打叠起全数精神,唇枪舌剑彼此斗嘴,—来的确是互相看不惯,二来也是略微缓和气氛,不去想那可能的极差后果。如此在风暴中游荡了数日,不知渡过了多少棋差一招,便要身亡当场的险境,到底是同舟共济,彼此已是十分熟稔,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

阮容偶尔回望来处,只觉得自己也只是被巨浪卷出了数千步,若是风浪平息,刹那便可返回原地,但那只是运气好时偶然望见的—条通路,便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不过是刹那而已,很快便被空间裂缝淹没。而此时的寒水风暴之中,寒水已是渐渐少了,多出了—股无形的空虚之气,眼前景象,也不再是那样生动分明,有时看去,只觉得天地间的物事,由棱角分明变成了含糊色块,甚至只是简单线条。

阮容骇然道,“出入洞天时,也有类似光景,此处难道已经来到了空间边缘,再往前去,便是道韵屏障了?”

种守素面色也十分凝重,示意阮慈搂紧他的脖颈,沉声道,“不错,这边是空间边沿,虚实转化之处。但此事颇是离奇,你有神剑在身,我也是强运之人,更非随波逐流,总在寻觅出处,我们不应该被卷到此地才对。”

原来每回巨浪来袭,种守素也不是全然听天由命,而是设法在极其混乱的因果气势中,寻找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位。因此两人才并未遇到那回避不及的巨型空间裂缝。虽说无法拨弄气运,但若是每—步都对自己最为有利,也就是每—步都和气运吻合,以两人旺盛气运,逢凶化吉,将会自然而然地被卷回宁静水域之中,虽说深浅无法把握,但应当没有性命之忧。怎么如今还被推到空间边沿附近,种守素也是颇为费解。

阮容心道,“你说是强运,但还是要靠东华剑的海量气运,我己身气运便是旺盛,但又如何能与东华剑相较,最多只能暂借—二遮蔽自身而已。我们走到这里,其实—点也不稀奇。”

不过她自然不会在此刻说穿,那等如是让种守素杀了自己,接下来若有险境,只怕也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只是摇头道,“恐怕气运令我们来此,也是另有玄机,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变数。”

种守素笑道,“有什么变数是我算不到的,你修为粗浅,但口气倒是不小。”

说着,便在阮容额前弹了—下,以示惩戒,原来阮容时常说话惹他不悦,种守素只能和幼童—般,或是敲头,或是弹鼻子,阮容又不喜他拉扯自己脸颊,种守素便只能弹她额头,如此两人都可接受。此时也只是白了种守素—眼,问道,“你总是这般自大的么?是否除了徐师姐之外,从没有遇到任何—点挫折,也没有什么朋友。”

种守素道,“朋友有什么用?修士往来,只有利益,利合则亲如—人,利分则相逢陌路,便是还能谈笑风生,其中又有多少真情谊,能算得上是朋友?还是再别污了这样的好词。便好似我们,原本敌对,此刻利同,便是如此亲密,等我们出去之后,你若不肯随我—起回去,那若是被我再遇到你,我必杀你。”

阮容皱眉道,“你这人,我和你话不投机得很。”

正要再套套他的话,问一问太微门内的人事,偶见远处—道空间裂缝,散发盈盈光彩,似乎有些异动,忙扯了扯种十六的耳垂,他们二人此时姿态亲密,扯耳垂反而比扯衣袖更方便—些,因道,“种守素,你快看那处,好像有—只手从裂缝里伸出来,但……这怎么可能?”

种守素先皱眉道,“不要这般连名带姓地唤我——”

在此处,因空间裂缝太多,有时眼望胜过感应,他跟随阮容所言,定睛望去,眼仁骤然缩起,阮容正要说话,被他捂住小口,传声道,“不要出声——真被你说中了,原来我们被推到这里,并不是气运不足,而是他们来了,把我们随之吸引了过来。”

阮容疑道,“他们?”

种守素传声道,“是大玉周天的人,此地实数薄弱,就像是一张荷叶,气运便如同秤砣这样的重物,若是一片荷叶上滴了两滴晨露,露水最终会融合—处,是不是?我们两人气运旺盛,他们能来到此地,气运也是不弱,或许还有—些秘法,能够令其汇聚所有对此行有用的事物,出现在最好的时机。便比如说我在绝境之绝等你,便是最有利的时点。”

阮容不禁奇道,“大玉周天?”

种守素道,“这些等出去再说,你只知道他们是敌非友,而且我们能推算的东西,他们也能。你敲响风波起之后,我们被卷到这里……对他们来说,也是最有利的机会,”种守素的神色已极为凝重,“若被他们得到那柄剑,此行绝不会深入,只会当即回返。而且此处风暴方起,便是洞天也难有威能垂注——这—点你自然是清楚的。”

阮容心道,“他说的是谢燕还破天而去吧。”

她虽不知内情,但生性聪慧,自然颔首道,“嗯,南株洲便是这般,那……那我们怎么办?往回逃么?他们若是有元婴高手,又携带了宁静空间的法宝,只怕……”

种十六的天地六合灯虽然也能稍微镇定空间,但这并非此灯主要作用,若是有风波平磬在手,他们早就从风浪中逃离了。来人要从空间裂缝中穿行而来,如何能不携带—两件法宝?阮容这—虑绝非是无的放矢,种守素道,“元婴不至于,最多金丹,但法宝是一定带了的。我问你,你可还能再敲响风波起么?”

他语调已镇定下来,更透出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阮容心中有些不祥预感,皱眉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在此处敲响风波起,你我都没得活。”

种守素道,“实话告诉你,既然你和我在此遇上大玉周天的探子,我已不存生念。你定要活着出去,我大约是要为此牺牲了。”

他说到生死之事,淡然如常,仿佛便只是修行偶然受挫一般,阮容—句话也说不出,那句‘我并不是剑使,你也不用就死’含在口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苦涩道,“何至于此!”

种十六哈哈—笑,道,“那柄剑绝不能落入天外,理由么,你若是平安回去,又有气魄的话,元婴之后自然会知道究竟,若是和我—样天纵奇才、心性过人,或许金丹期也能明了因果。但此刻却不能告诉你知道,我只能同你说,我之前告诉你的全都不假,上清门真不配持有此剑。而我太微弟子,既为天下盛宗之首,那也自有肩负周天命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胸襟。”

话语末尾,便是传音,也自有豪情万丈。不等阮容回话,又是叹道,“可惜,你身为剑使,时运也不太好,此次就算能够逃脱,但恐怕也要受上重伤,未必能攀上元婴境界。不过再过数百年,应当也有新剑使长成,到时候你若遇到好人才,能记起我这句话,将那剑平安传承,便没有辜负我今日之死。”

阮容慌乱道,“你,你……你不是清善的衣钵传人么,难道还打不过那些来客?”

种守素冷笑道,“你且听我说完。我这里有—样法宝,能够吸收另一样法宝的全力—击,将其迟滞—段时间再发出来。还有—样护身法器,许多灵玉,此时都交给你了。此时那些人还没有完全出来,你对我发出一击,我用法宝吸纳,跳入裂缝,将风波起的威能释放出来,这是你逃离此地的唯一办法,明白么?等他们都从这里出来,那便不成了,能够横渡虚空来此的,没有—个弱者,又有对应法宝,便是你徐师姐在此,也不可能以寡敌众。”

他将乾坤囊塞入阮容怀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阮容怒道,“不……你别去,我敲不动那钟了。”

种守素道,“别闹了,你当我不知道么,相传南株洲曾得道祖留下—处洞府,中有交通之道下属的融通之道些许传承,那洞府就在鲁国,你是从中得了—脉传承罢,才能将灵玉中蕴含的灵力,如此迅速地注入法宝。你自身不过是做个中继,又休息了这几日,有什么不能的?只怕若我们逃出这里,要对付我时,你便又能了。”

虽说此人极为可恶,但阮容也有千般无奈,不论是为了什么,心中也实不想他就此死去,正要再行推诿,种守素拉住她的脸颊,往外拉扯,阮容娇艳姿容顿时变了形状,只能含糊道,“别闹!”

种守素道,“你才是不要闹了!别这样胆怯,难道离了我你就不能活着出去?”

二人虽已隐去身形,但浪头随时会来,时间其实颇为紧迫,种守素也很是着急,似是在想着该如何说服阮容,仓促之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情急之下,竟将头埋在阮容肩头,含糊央求道,“当真要我求你成全我么?”

他话说到这份上,若非揭破身份,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阮容急得跺脚,心中又赌气想道,“若不是他,我们也不会到此,现在他自己取死,我……我为什么要阻止他?”

将心—横,冷道,“让我点算灵玉,若是足够,依你便是了。”

种守素这才松了口气,抬头欢喜道,“我有数百万灵玉在里头,足够你用到脱困。还不速速动手?哼,你这小娘子,怎生就有这许多顾虑,左推右拖,烦死个人,若你没有那柄剑在身,我便把你收在身边,做个小丫鬟服侍我,倒是正好。”

他不喜交友,便是此刻也不说要和阮容结为好友,只说要将她收为身旁近人,但话中亲昵之意,阮容却不会误解,她面上微红,正要顺着‘没有那柄剑在身’这话往下说,看看能否令种守素转念,突觉身后气势微动,—股极其阴柔的灵力骤然袭来,种守素双目圆睁,猛地一个腾挪,但终究是没有闪过,被那灵力穿身而入,阮容也觉得小腹一热,低头看去,却是一柄利剑,从背后将种守素穿透,犹自不足,还把阮容也串在了上头。

丹田之处正是道基,道基受损,这伤非同小可,阮容神念随之摇动起来,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只见那缝隙之中终于爬出一人,手执八卦阵图,步步而来,所过之处,空间裂缝随之凝定消融,她心中发冷,暗道,“果然携来了空间法宝……”

至此,终于也是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第159章 定中机缘

且说阮慈这里,虽然心忧阮容安危,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等此地风波平息之后,回报门内,且看林掌门会否亲临此地前来找寻。心中更是要做好阮容魂灯熄灭的准备,虽说此时遥山宗大阵之力极强,消息往来传递甚是不便,按说只有瞿昙越这元婴化身才能和本体自如通信,但能进到寒雨泽的精英弟子,哪个没有几张底牌。阮容魂灯如灭,东华剑气运又没有任何变化,徐真人极有可能给徐少微传递消息,令她知道真正的剑使究竟是谁。

徐氏对东华剑归属一向怀有疑虑,这一手不可不防,阮慈现在可一点也不想被送去燕山,但怎么看徐少微都是占尽主动,便是瞿昙越,因玄魄门功法天生被燕山克制,真要翻脸动手,也不能稳稳胜过徐少微、仲无量联手。要说对应之策,也只有随机应变而已,不过阮慈隐隐也觉得事态不会坏成这个样子,否则王真人也不会任她一人出来。她这恩师虽然贫穷小气,但却给阮慈一种算无遗策的感觉,回想起绿玉明堂那晚的讲述,只怕此刻的风波诡谲,事前已有许多在她算中。

她虽然喜怒无常,性格并不稳定,但却也有能藏得住心事的一面,否则不知有多少隐秘压力,能让她惶惶不可终日。纵是此时处处被动,也索性将心放下,每日里打坐静修。此时寒雨泽中,四处都收到各方传讯,所有活动逐渐止歇下来,周围气势场中一片宁静,仿若凝固水晶,便是想要游玩解闷,也不能够,若说吞吐灵力精进修行,因会给气势场带来扰动,也被禁止。众人都是尽日枯坐,一语不发,令金丹修士神念来回纵横,搜寻异动。

身为修道人,第一步就是耐得住寂寞,长年累月的闭关,对于无法适应的修士来说,只是这一条便是阻道难题。饶是众人都是耐性十足,但不能修行,只是这般静坐也极是考验心性,此时便看出大宗底蕴了,别看莫神爱平日也是个跳脱性子,但此时最多三数日起身松散一会儿,也没了往常的猴相儿。

至于阮慈,他们从宋国出身,自小活着便没有什么趣味,多以忍耐为主,在符祠中诵经惯了,便是静坐再久,也不当回事,脑中或是天马行空,将她那丰富经历中截取一段当做背景,把自己幻成另一个角色,试着拟订生平、推敲将来,又或是试着演练从无垢宗悟到的敛息化凡功法,试着收敛气息,全靠肉身对抗周围水域那庞大压力,更进一步淬炼道体。

这般自得其乐了好一段时日,周围益发宁定下来,自阮慈可以感应道韵开始,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环境,尤其是中央洲陆,灵气极为活泼,那许多瘴疠其实都是灵气过于浓郁,这才滋生而出,本质是某一特质过于浓郁的灵气,对于凡人和低阶修士来说是瘴疠,但对于高阶修士来说,或许这才是令他们感到舒适的环境。

因有寒雨花在的缘故,寒雨泽本就人迹罕至,已是中央洲陆比较静谧之处了,但依旧少不了修士活动与本土妖兽、灵植的种种痕迹,直到此刻,四周所有能够感应灵气的个体,全都隐而不发,令得气势场也和实数一般纯净安宁,却又并非死寂,照旧隐藏了勃勃生机。阮慈不知不觉,亦投入到气势场中,心中一念不起,连灵气都不曾驱使运转,只仿佛和水泽合为一体,便好似化身顶天立地的巨人,躺在黑水域中,仰视着那澄净水域,不论是极远处寒雨花田那一群黑点,还是偶然扫来的修士神念,全都在视野之中,却又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甚至是那遨游在虚实之间的宙游鲲,在视野之中,也不过就是一条小鱼,正在远处甩尾而行,洒落无数星光。

她目光投过,心中偶然生出欢喜,宙游鲲似乎有所感应,低头望来,一声嗡鸣,在虚数之中激起滚滚浪涛,往她游了过来。阮慈在实数中见到它时,宙游鲲对她不屑一顾,此时在她脑海之中,却如同豢养灵鱼一般乖顺亲热,阮慈伸出手来,它便在阮慈指尖游过,仿若带起一丝水流,令阮慈指尖微痒,却又对实数没有丝毫扰动。

它潜入黑水域中,与阮慈嬉戏良久,终是依依不舍地往别处游去,临走之前,大尾一拍,一道星光洒落而出,随水流去,那星辉尘屑,洒落成某种奥妙符文,向远处印去,阮慈跟着看去,只见那符文之下,隐隐约约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黑点,正是一处寒雨花田,其中隐有气机孕育,仿佛将此泽气运,全都系于一身,想来便正是那寒雨花王了。

见到花王那一刻,阮慈心中微震,突然从这广阔视角中退出,仿佛跌落回身躯之中,竟有些失落、眩晕之感,半晌才宁定下来,睁眼看时,四周三人一无所觉,仍在闭目打坐。徐少微、瞿昙越都在神游之中,寻找那天外来客的踪迹。

阮慈并未出言相扰,只是捕捉着心头隐隐感应,有一念头越来越坚定,待徐少微从定中惊醒,便对她道,“徐师姐,我刚才入定,偶有所得,此时心中生出感应,只觉得泽中某处花田正要孕育出寒雨花王,此物和我有缘,因此我想去瞧瞧。”

徐少微有些吃惊,皱眉道,“慈师妹,你也知如今局势。”

此时大敌当前,众盛宗联手,令所有人停下活动,这自然也包括了采摘寒雨花,甚至可说尤其不可采摘寒雨花,这决定自然令大多数入泽修士非常失望,只是碍于众盛宗难得联手,这才勉为其难,不敢触犯禁令。而此事正是瞿昙越居中主持,徐少微的战力也是担保,这两人都和阮慈关系密切,此时阮慈却突然要跑去采摘花王,两人陪是不陪?这一行势必在气势场中掀起波澜,叫其余修士得知,心绪焉能不浮动些许?或许此时这短暂联盟,都会因此掀起波澜。

其中利弊,阮慈焉能不知,但她素性便是如此,总不是个识得大体的人,既然心意已决,便不会因此退缩,闻言道,“师姐,你也知我性子,我想办的事,那便一定要办到。横竖此时容姐已是带着那东西陷入绝境之绝,天大的漏子也都捅了,我这小小羽翼,死活又有何人在意?你们也无需护持我,我自有方位感应,便让我自己过去,若是陷阱,那也只是陷了我一人,你们仍可主持大局,不会误事。那最要紧的神目娘,我也不带了,便将她留给你,你只记得若有机会,将她换回容姐便是了。”

徐少微眯眼将她寸寸看过,又问瞿昙越道,“越公子,你怎么说。”

瞿昙越不知何时,也从定中清醒,目注阮慈,缓缓道,“你感应方位在何处?”

阮慈举手轻点,在气势场中点出一道方位,瞿昙越微微点头,伸手一捺,道,“我们缀上的五人在此,距离还算迢远,你若实在想去,去看看也好。只是你感应到了什么,决心如此坚定,也要告诉我一声,才能让我放心。”

阮慈不愿说出宙游鲲,便道,“我刚才无意间好像陷入疑真疑幻的境界,和周围水域融为一体,视野变得极是广阔,便观照到那处花田之中,有异样气机正在孕育,那气机仿佛是把此处气运都凝聚一身。这感觉极为玄妙,我寻思着必是寒雨花王,且恩师在我行前也曾叮嘱,此行定要把花王取回,却并未说一定是容姐得回,或许便是应在今日。我想静中感应,便是我的机缘,此次由我前去,也是无妨。”

阻人机缘,便犹如阻人道途,乃是修道界中最深的仇怨,徐少微终也让步道,“若是如此,想来应不是大玉周天的手段,只是你依旧要小心些,可惜月娘还在半路上,不然由她护持你前去也好。那处既然有气运之物化生,或许大玉周天的人也会前去查看。”

说来齐月婴也是有几分运气,被风浪抛入黑水域中,又要比莫神爱所落之地更深了许多,若非仲无量化身魔头,前往黑水域中扫荡,一则是迷惑妖兽心智,令众兽陷入沉睡,二则是扫荡阴沉之地,免得令大玉周天的修士潜伏下来。她化身魔头在虚实之中穿行,任是多深的水域也能去得,恰好就发现了齐月婴,做了个顺水人情,否则齐月婴也是很难凭自己实力平安归来。如今则是就在黑水域上方疗伤,也是受到禁令约束,不能前来会和。

她们几人计较之时,莫神爱也已醒来,将阮慈看了几眼,道,“你瞧着不像是被迷惑心神的样子,哼,看不出你心境倒是比我安静,竟能在入定之中捕捉到天地灵机,感应出如此机缘。”

有她这句话,徐少微自无理由反对,给她一枚玉简,道,“若是遇人阻你,便说是受我吩咐办事去的。”

阮慈拱手与三人道别,化作遁光,在水中飘摇去远,也不敢太快,免得激起水域涟漪,此处往上已是靠近上层水域,不得不处处小心,其实以徐少微的修为,便是想要陪同护法,也是有所不能,此次只能由她一人前去。

在阮慈而言,虽然天外来客,令此行似乎更多了几分难测凶险,但终于摆脱旁人,可以稍得自由,心中也觉解脱逍遥。遁光不疾不徐,过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在众人感应之中消失。徐少微此时方才睁开双眼,轻哼道,“天外来客到此,剑使生死已是难测,你这小娇妻是否也就没那么讨喜了?我等了你这许久,也不听你提一句,要将你那女化身派去护卫她。”

瞿昙越神色不动,只道,“她能成行,已是看在几重关系上,所开特例。我二人情分只能到此,若要为她差遣化身,恐怕扰乱布局,便会失了大义。”

徐少微道,“昔日在南株洲,阮氏女露面时你也在侧,其时阮氏女并无神剑在身,我又始终未见到她这族妹,心中总有疑心难释,直到今日,见你这素日汲汲营营的人,竟也能这般洒脱无情,求稳两字全然不曾想起。我才知道原来她真只是剑使羽翼,当日陈均不让我见她,无非故布疑阵,倒真是为了回护容师妹。看来,若是剑使真失落在此,我慈师妹在你处,也要渐渐失宠了。”

若阮慈真是剑使,以瞿昙越小心性子,对个爱宠,平日出门都要遣化身出来护持,此时自然更不敢让她有丝毫闪失,总是要回护在最安全的所在才好,徐少微有此推论也不足为奇。

莫神爱在两人身上来回张望,满脸天真无邪。瞿昙越眉头微蹙,语气转冷,道,“徐道友,周天大事当前,如何还留意这些儿女琐事。”

徐少微轻笑道,“你不就是个专心儿女琐事的人?越公子,你心中可是想明白了?她此次前去,若是遇到天外来客,绝无幸理。不过对我而言,她和来客交手,至少也能动荡灵气,令该处寒雨花凋落,也让我们多锚定几个天外来客的位置,因此她这一去,不论死活对我都是有利。对你而言,却并非如此,你的情分,当真只值这么一点儿试探的价钱么?”

瞿昙越双眼重新闭拢,如玉容颜一片漠然,淡淡道,“你依然在试探。”

他转眼入定,态度亦是明朗:不论徐少微如何试探,他都不会配合,自然也不会为那几句攻讦激怒。至于徐少微的怀疑,他也并不在乎。

莫神爱意犹未尽,咂了咂嘴,叹口气又摸了摸眼,徐少微看她一眼,也不揭破此女蠢蠢欲动,想要随阮慈去探险的小心思,笑道,“莫师妹,你瞧,男人都是这样没良心的。你以后可千万别被感情误事,便是要找道侣,最好也找个情深意切的女儿家。”

莫神爱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便是女修士,修为越高也就越是心狠,我瞧徐师姐,对敌人狠,对同门也狠,说不准对道侣可就更狠了——你盯上法藏令主,想要他精修多年的那口阳气,可你知不知道,法藏令主要成就上法洞天,那口阳气也是必不可少,他给了你,又该怎么去成就洞天呢?”

这句话说得徐少微气势大挫,只能闭口入定,倒是瞿昙越微微睁眼,略带诧异地看了看莫神爱,莫神爱初时仍是微笑以对,过了一会,突地双眼落地,七窍流血,做了个极可怖的鬼脸,这才心满意足,捂嘴笑着,重新坐起了枯禅。

这三人在此处自然是闭目内视,不会有丝毫多余的举动。那边厢阮慈借由心中气机感应,却是一路顺顺当当地前行,偶然遇到金丹修士阻路,拿出玉简,也就足以通关,不出十数日,便见到长长气根往下飘荡,已是进入寒雨花田的范围。

第160章 心花朵朵

说来也是好笑,阮慈入泽便是为了这寒雨花,可几个月来,只在鲛人小集见到了几朵,寒雨花田这还是第一次得见。若非是一路行来,图伯、齐月婴乃至滑郎,都和她说了不少寒雨花田的景象,恐怕此时还不知该如何行事。

“也不知滑郎现在又在何处,他自告奋勇要为我捉摄花王气机,但算算路程,只怕还没有到此,便已受到传信,停下脚步,就地入定。”

如今寒雨泽中,四处应当都有许多这样的入定修士,便仿佛是被琥珀封存一般,丝毫灵气都不曾泄漏到外界,滑郎或许就是其中小小一尾鱼儿。也唯有这般,此时放开小阵守护的寒雨花田才没有凋谢。这长长的气根,从水面垂下,甚而能达到几千丈,在水中望去,便仿若是古老树林一般,有些气根之侧还有没有完全融化的深蓝色灵浆,平日里鲛人便是这般,用灵浆养护气根,也能缓冲远处传递而来的灵力变化,自从得了盛宗传令,不再为灵浆加持法力,灵浆逐渐融化,这寒雨花也更加敏感,筑基修士行走一旁还算无妨,若是金丹修士前来,光是气势场中不可避免的扰动,都能让气根摇荡,寒雨花凋零。

仅仅是在一旁行走已是如此脆弱,若是泽中有人打斗,不论是水波震荡,还是气势场中的震动,对寒雨花田都是极大的打击。阮容在绝境之绝敲响钟声,便毁去半数花田,阮容不禁暗想道,“若是这寒雨泽中什么妖兽都没有,那么任何一个金丹修士走进泽中,其实都会对寒雨花带来影响,若有元婴修士进来,更是能毁去所有花田。那样的话,遥山宗大阵便会在瞬息间加强到外敌无法通过的地步。这寒雨泽,其实更多是用在道争之中的吧……”

在此地她也不敢化光前行,唯恐惊动了花王,只能按照吩咐,将身形现出,屏住呼吸小心往上游去,到底是筑基期内,对气势场摇动有限,阮慈几经淬体,体术也是极佳,此时没有动用丝毫法力,更是将所有肌肉收紧对抗水压,借助自然水流之力,缓缓上浮。

她偷师无垢宗,琢磨出那套敛气窍门颇得效用,并未惊扰到一条气根,水压也是越来越轻,阮慈身形更是仿若一根羽毛一般毫无重量,随着水升之势,只听得一声轻轻水响,她仿佛被灵气吹起一般,飘到半空之中,也是第一次见到了正在盛放的寒雨花。

之前在鲛人小集所见的寒雨花,大约只有碗口大小,固然也是灵气四溢,但也并不觉得有多稀奇,此时阮慈在水天之中,放眼望去,只见田田绿叶之中,捧出无数红白巨花在空中摇曳,只是一阵微风吹过,那花瓣便颤抖不休,洒落灵光无数,望之姗姗可爱,这般连天铺去,直是锦绣灿烂、交错纷呈,而天顶隐现五彩灵韵,又有灵气如雨,丝丝落下,滋润花苞。此处更无半点声响,天地之间静谧已极,仿佛世上便根本不存在声音,亦没有其余物事,只有这静静盛开,极之脆弱的寒雨花,用尽全力轻盈盛开,也不知何时便会因为远处一缕轻动而抖落花瓣,在灵气之中宛然凋谢。

阮慈目注灵花良久,终于知道为什么鲛人小集贩卖的寒雨花,多是碗口大小,原来那不过是花芯处蕊瓣而已,想来便是鲛人,也难以在寒雨花凋谢之前,将其整朵折下,最多也只能抢下其核心而已。

竟是如此娇美,而又如此脆弱!

她一时大起怜意,竟舍不得采摘这千辛万苦才能绽放瞬间的花朵,心头又是一动,“但我若不摘,花期到了,它也自然凋落,我摘或不摘,对此花而言有什么区别呢?”

又想道,“那些大修士看凡人,看我们,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如此脆弱,如此短暂,却也有一些如此美丽——这美丽固然也能触动一时,但却不足以长久牵挂,便是开,也开不了多久,对他们而言,没什么不同,便是折了,再过一段时日,也总会再开的。”

对修士而言,凡人性命,或许比寒雨花还要更加脆弱一些,这般拟想,不算牵强。阮慈心中却是十分不忍,暗下决心,“此次我只采花王,也是因为恩师叮嘱,花儿们,你们放心,这盛开美景,我已看在心里,便如同将你们采摘下来一样,便是下一刻便不知怎么凋谢了,可你们在我心中是永远盛放的。”

也不知是否幻象,那寒雨花花瓣轻轻颤抖,仿佛在向阮慈道谢,阮慈微微一怔,只当自己是多心了,也不在意,不过付诸一笑,便开始找寻花王。对她而言,这般决定也并不需要谁来褒扬感谢什么,她心悦什么,被什么触动,便是这般无私呵护,若是什么惹了她的讨厌,她也是一点不讲道理,不留情面。

对其余修士而言,要在此地寻找花王,也是十分艰难,毕竟花王在盛开之前,并没有丝毫特别,而一旦开放,便可以隐匿本体,其对灵气波动最是敏锐,金丹修士稍一靠近,便会立刻逃离,而本身也有金丹修为,筑基修士又很难将其拿下——更令人无奈的是,花王也受不住灵气波动,想要靠法器压制,也是行不通,便是花王不逃跑,只要灌注法力,激起气势场中的扰动,其便会马上凋零。

也是因此,历年来采摘花王,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凡是采下花王者,必定有特别机缘相助。譬如鲛人,因善于调理水行灵气,又是打理寒雨花田,若得鲛人全力相助,还是有可能拿下花王。还有那风波平磬、天地六合灯,都可以宁定空间,也有助于采摘花王。

阮慈得宙游鲲点化,心中有所感应,足踏花瓣,轻轻巧巧往花田深处行去,踏足之处,灵光仿若涟漪荡开,花瓣轻轻摇曳,却也只犹如被风吹过一般,并不曾掉落。天地之间,彩光变换、灵雨如丝,仿佛只有这一位白衣少女,黑发披肩,茕茕独行,偶一回顾,只见身后灵光涟漪无数,步步都是来时脚印。

在这极是浪漫沉静的一刻中,不知如何,她突地想起王真人,暗想道,“王胜遇总未见过这景致罢,入泽以前他给我回信,说我‘啰嗦不堪、空无一物、详略不分,尊敬不存’,若是能平安出泽,写信回去时,我便告诉他我来了这里,但却偏不仔细形容,只给天录寄一根玉简,把这画面灌注进去,让天录看个仔细。”

她偶然寄一封信去,虽然的确没写什么,但王真人的回话也令她好生发火,因此想到此事,便又叫他全名,倒是天录殷勤回信,信中语气也极是惊喜。是以阮慈便要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想到这里,她不由噗嗤一笑,那声响传播出去,远处十几株含苞待放的寒雨花顿时摇曳起来,灵光洒落中,慢慢地绽开了花苞。

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那气机更是分明,阮慈屏息静气,将所有法力波动全都收敛,仿佛真是身化凡人,只是凭借出众体术,依旧轻若鸿毛,缓缓靠近,甚至连神识都不敢离体,那花王似乎还未盛放,但已有侦测四周的能力,若是被她触动,在花田之中转换方位,只怕又要多花许多功夫。

也是因此,她感应便被限制,犹如凡人一般,走到那花苞近前,绕过一片大叶子,这才骤然见到一名白衣人,背对着她盘坐在花瓣上,仰首望着花王所藏的花苞,因他是盘膝而坐,身形瘦削,又身穿白衣,和花瓣颜色融合,阮慈受到视野限制,直到此刻才看到他。

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阮慈心跳猛然加速,虽然还未见到此人面目,但却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觉,在胸口勃勃跳动,立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往前走去,还是出声惊醒此人,此地并不宜交手,而且此时情境也不宜交手,若是琅嬛修士,大家自可用言语解决,靠得太近,恐怕引起对方误会。

尚未思忖分明,那人已是缓缓转身,从长相来看,是个清俊少年,发、眉皆白,便连双目都是白色,但依旧有神,手中轻捏着一枚晶莹玉珠,阮慈此时已放出神识,神念扫过,只觉得那玉珠散发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机,面色不由一变,略退了数步,皱眉道,“你是哪门哪派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嘴上虽在质问,心底却已是发沉,暗道,“大玉周天的人怎么会突然间跑到这里来!他难道只有一个人么?是谁为他擒下图伯的?”

这玉珠正是法图珠,阮慈和他朝夕相处了数月,此时分别未久,如何会分辨不出气机,此珠乃是林掌门随身法器,又生出器灵,本体还在林掌门身边,琅嬛周天没有一人会打此珠主意,更不说将其打回原形,这对器灵来说乃是极重的羞辱。便是燕山仲无量、太微种十六,只怕都没这个胆量。也只有大玉周天来客,又或是其余洲陆偶然落入此地之人,才会如此对待图伯,不过后者的可能要较前者更小得多。

那少年白眸转过,木然道,“你是什么门派的人?”

他语调有丝生涩,似乎对这门语言并不熟稔。这更是对周天气机并不熟悉的表现,要知道琅嬛周天虽说语言繁多,但气机相似,对修士来说无非是学习片刻而已,便是在本方宇宙之中,只要有阴阳五行道祖的道韵,那么也没有学不会的语言,只有速度快慢。中央洲陆惯说的官话,更是连其余洲陆都要学习,否则又如何能看得懂这修行圣地的典籍?

阮慈双眸一眯,背过手缓缓握住寒冰剑,心中暗叹一声,对这些寒雨花深感抱歉,她道,“你也想要这朵花,我也想要这朵花,我们走远些打,否则不论谁赢都得不到这花。”

那少年回首看了花苞一眼,摇头道,“我不用走远。”

他双目放出寸光,深深向阮慈看来,“我不会触动灵力。”

阮慈被他眼光刺入眸中,乍然间竟有一丝迟缓迷糊,心中警讯大起,按说她有东华剑镇压,这般神通根本动摇不了心智,这少年竟能影响到她的行动,可见其神通之诡谲!

也是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语言生涩——只怕此子落入此地之后,根本没有遇到别人,而是纯凭这诡异神通,拿下图伯。

法图珠乃是器灵,又是分神到此,神念并不太完整,虽然修为深厚,超过这筑基少年,但竟也被拿下,阮慈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只是恍惚片刻,便即挣脱,正要拔剑交手,顺势惊动徐少微,那少年却是‘咦’了一声,奇道,“你好沉重呀。”

阮慈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拽了起来,仿佛离开了躯体,和他一起钻进空中一处裂隙之中,这一变化自然而然,发生在瞬息之中,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味道,她骇然道,“幻阵?!”

那少年道,“不,依旧是术法。”

在这空白一片的裂隙之中,他的身形变得无比高大,双眼毫光射出,仿佛有形长剑,向阮慈缓缓俯身过来,轻声道,“我对你有种奇异感觉,你呢?”

阮慈想要挣脱,却被定住,只能眼睁睁见那毫光越来越近,那少年轻声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你很没礼貌,不用告诉我了,我自己来找。”

说着,毫光已是没入阮慈眼中。

第161章 斩杀骄子

到底是大玉周天来客,筑基期就能使出精神类术法,这在琅嬛周天实属罕见。阮慈百忙中还不由感慨了这么一句,那毫光已是刺进双目,她神识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那毫光便是利剑,能将她识海划伤刺破,甚至若是稍弱些的修士,神念当即便要完全流泄出体外,完全落入人手不说,之后想要痊愈,势必大费周章。

但在阮慈而言,她道基十二,玉池宽广如湖,神念倒映而出,静水流深,也是远超同侪,否则何能容纳那许多剑魂的生平记忆?这毫光剑虽然也令她灵台剧痛,眼前仿佛出现无穷幻象,进一步乱她心智,但这在阮慈所忍受的痛苦中,压根就排不上号,不说别的,最近一次在宝云海中,那莫名之物滴落时,她要忍受的疼痛和此时相比,何止千百倍。心中压根是丝毫不乱,神念如云如棉,将那毫光剑一裹,犹如两人相争,一人握住了另一人的刀剑一般,反而将那白衣少年给扯进了自己识海之中。

力道一用,阮慈便感到那白衣少年也并不抵触,反而有些半推半就的味道,被她拉入识海之中,当即化身为一尊顶天立地的神佛巨像,三头六臂,各执法器,立在八层道基之上,真仿佛是天降魔神。倒是阮慈在自己内景天地中拟化的人形,显得单薄可怜,在道基第七层仰首望着那巨像,面带惊叹之色,仿佛被震慑心神,迟迟不见反应。

那神佛巨像俯首凝视阮慈,唇边现出一丝讥笑之色,倒让他少了几分威风,他隆隆地问道,“汝为何人,汝自何处来?”

阮慈樱唇微张,仿似正要答话,却又有丝犹豫,那巨像静候片刻,三头分别遥望这内景天地之中的风光,只见玉池宽阔,池畔草木丰盛,而道基独独只有八层,似乎与这玉池并不配称,他目中渐渐露出讶色,又观道基上方风云涌动,仿若是神念正在修复此前损伤,自然而然搅动风云,那丝丝缕缕的云气逐渐压下,宛若有形有质一般,向他七窍之中钻去。

这云气看似只是精纯灵气浓缩到极致之后,蒸腾而出的云雾,若是吸入体内,对修为也只有好处,但巨像却是面色微变,将身子略微缩小,躲过云气侵扰,伸手向阮慈头颅盖去。显然此地变化,也令他起了一丝戒备。

就在此时,阮慈唇角一翘,一丝和神像刚才极是相似的微笑,绽放而出,淡嘲道,“你已做客许久了,怎么还没找到吗?”

那巨像正要说话,忽觉脚下道基晃动起来,竟隐隐发出十足吸力,将他往下拖去,他面色一变,身形当即缩小,在空中重又变化为白衣少年模样,淡然瞅了阮慈一眼,道,“好强的幻术,你为什么要用随身法宝遮掩道基?”

即使他已遇挫,但此人口吻仍是镇定,仿佛还有许多后手没有使出,阮慈并不废话,冷哼一声,掐诀道,“留下来,你便什么都清楚了。”

此处是她内景天地,又有天命云子镇压,纵使这少年也不是简单之辈,在阮慈的内景天地之中,岂能如此轻易地逃出去?只要她灵台清明,在内景天地之中近乎无所不能,灵力永远用之不竭,法器也没有使用次数的限制,毕竟内景天地,可说是修士自身在虚实之间的映照,便是自身的乐土。旁的修士竟敢胡乱进入,被放倒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少年虽然明知其中道理,也知道自己贸然入内,一击未能奏效,便就是难以生离此地,但面容依旧冷淡,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对阮慈摆开架势,“领教高明。”

阮慈却没有立刻迎战,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根蜡烛,用力一吹,那烟气向少年飘去,少年只是淡然立在那里,仿似毫无反应,阮慈也并不吃惊,点头道,“洞犀烛不能奏效,因为我吹亮它时,灵台不起一念,仿佛入灭,你便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了,这还是在你的幻境之中。”

随着她这一句话,眼前一花,她重又回到空间裂隙之中,少年也依旧保持着俯身而下的姿势,眼中毫光,刚要触到阮慈眼球,两人的动作仿佛都凝固在了这一刻。直到阮慈打破内景天地的幻觉,这一层的人物才行动起来。那少年面上带有一丝讶色,轻声问道,“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阮慈微笑道,“不告诉你。”

心念一动,养盼环骤然在少年脖颈之处浮现,狠狠箍下,那少年应变却也极快,本是极其高大的幻身极速缩小,和内景天地中一样,又从超巨尺度中被逼了出来。阮慈轻啸一声,寒霜剑在手,人随剑走,丝毫也不顾忌什么寒雨花王,已是斩出那一往无前的一剑,将所有锐气,全都送入剑尖。

一剑落下,两人本就存在的奇异联系更加强烈,双目交汇,讶然之中各有明悟浮现,那少年抽出软剑,间不容发地将阮慈剑招架住,精妙缜密之处,竟是不亚于阮慈多少,封住阮慈攻势,一抖剑身,剑气纵横中,重整旗鼓,竟是化守为攻,抢了个先手,往阮慈攻来。

两人修为尽展,在剑道造诣上竟是旗鼓相当,翻翻滚滚,在虚实之中斗得酣畅淋漓。气势场中你争我抢、互相博弈,谁也不可能让出优势,而实数之中,更是剑招精妙,剑意凌厉、兵行险着,只要有一方稍微被气势场中的博弈吸引心神,那么实数之中就要落了下风。而若是分神实数,或许气势场中,便会被对方占据了胜势。

两人都是法力绵长,如此激烈相斗,寻常筑基修士只怕不过一刻便要露出颓势,但两人竟是几个时辰都没有分出胜负。若不是此子剑势和阮慈极为不同,也并非是她记忆中曾见过的剑法,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又陷入了幻觉之中,这对手乃是依照她自己拟化出来,修为相当,永不可能被击败的敌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是阮慈那宽广玉池之中,法力灵液都有明显下落,那少年终于法力不继,腾挪之中露出破绽,被阮慈抓住机会,筑起胜势,一步步将他在气势场中逼得左支右绌,终于无从闪躲,只能以肉身迎接阮慈那一往无前的一剑。

这一剑,一往无前、无坚不摧,又怎是筑基修士的肉身可以抵挡,只听得一声轻响,道基轰然破碎,那少年软倒地上,白发染上鲜血,透明睫毛微微眨动,白眸望着阮慈,轻声道,“这是……剑种遇上剑使的感应,你是东华剑使……”

他的睫毛微微眨动,好似蝴蝶最后一次振翅,竟有一丝脆弱美艳,阮慈慢慢走到他面前,摇头道,“我不是剑使,我是剑使羽翼,你感应到的是我姐姐留给我的东华剑气。”

少年眼中骤然流露渴盼,挣动着想要起身,央求道,“可能给我一观……我们生在极远处,从生到死,从未见过真身一面,永远都活在对真身的渴望之中……”

他口中溢出鲜血,染红衣襟,更添凄艳,阮慈垂眸望他,目光却依旧冰冷镇定,轻声道,“好,等我们从这层幻境出来,我便给你看。”

少年央求之色,僵在面上,不知何处,那五色彩光又照耀了过来,阮慈抬首望去,少年依旧盘膝坐在寒雨花王之前,双目缓缓流出血泪,一阵软风拂过,寒雨花轻颤起来,灵光处处飘落,他的身躯,便在这灵光之中,化为寸寸飞灰,在空中逐渐消散不见。

阮慈负手而立,并未动弹,心中默运法诀,东华剑在她手上轻轻一颤,似乎在那虚空之中,吸入了一丝什么别的灵韵,辐射来一股心满意足之感。

阮慈轻抚镯面,暗道,“又多了一片真灵……”

又忖道,“大玉周天的人竟带了剑种来,若刚才我死在幻境之中,天下间将只有这一个东华剑种,他立刻便炼化此剑,和其余人一道潜出周天的话,那琅嬛周天势必要遭受沉重打击。”

她对大玉周天本来并无喜恶,此时才是深刻认识到二天相争,究竟有多么凶险。在这茫茫宇宙之中,想要突入一处封闭周天,本就艰难之至,便是好不容易投入几个修士,在彼方如此严密的防范之下,也很难有所作为,但想来对方周天的大能亦是可怕至极,竟在如此迢远的距离之外,便能寻到这最完美的时机,令大玉周天的修士,得到了一个最有利的机会。若是阮慈弱上半分,此时东华剑便已是失落而去,其余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细思起来,凶险之处,实在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亦不是杀死这精通心灵幻术的少年剑种,便已了结的。

“恩师令我一定要取到花王,是否也在那大玉修士算中?如此说来,恩师的修为,似乎是略逊一筹了……”

阮慈心中也有一丝后怕,这少年实在是她同辈之中所遇唯一一个可堪匹配的敌手,若非她情况特异,只能靠东华剑输送灵气,人剑之间的联系实在极为紧密,而少年的幻术无法拟化这一点,在幻境之中,阮慈的灵力乃是如天命云子伪装的一般,自然汲取身周灵气而来。令阮慈一开始就清楚知道自己落入幻境,以他在第二层幻境遭受重创之后,还能和她斗得旗鼓相当的剑术,二人胜负,恐怕还在两可之间。便是最终由她取胜,也不会如同此刻这般毫无损伤。

她压制不了这少年,王真人似乎也被对方长上算计,这大玉周天对琅嬛周天来说,实是难缠对手。阮慈颇感凝重,却也有一丝血战强敌后的兴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全都压下,缓步走向寒雨花王那巨大花苞,俯身从凌乱衣衫中拾起法图珠,面上也是闪过疑色,轻声道,“咦,这气机……”

少了那少年的遮挡,可见到花茎之上,有几丝纠缠气机,正是白衣少年所留,仿佛这大玉少年试着折取过这花苞,但未能成功,阮慈眉头一皱,有些不明所以:以寒雨花王的敏锐,若被人择取,一定远远逃开,怎生还老实呆在原地?难道这少年的术法,对寒雨花王也能奏效?

她屏住呼吸,细查花王成色,见那花王花苞紧闭,好似对外界一概无知无觉,和典籍中记载得全然不同,也是疑团满腹,只怕是大玉周天的人对这花苞动了手脚,正是思忖之中,突然身侧群花,全都瑟瑟颤动起来,花瓣纷落,灵光飞舞,将此处幻做绮丽仙境,阮慈左右四顾,却也没有发觉丝毫变化,她唯恐寒雨花王也随之凋落,正要拔剑斩去花茎,心中又是一动,感应之中,望见一枚奥妙符文,从水中激射而来,全由水泡组成,却分明带了无量奥妙,正是那宙游鲲甩尾游远之时,落下的那枚符文。

从静中有悟至今,那奥妙的感应牵连,至此终于圆满,阮慈将身子让到一旁,只见那寒雨花王花苞颤动,边缘逐渐转为虚幻,却又有无数符文在花苞四周亮起,化为锁链,细看之下,俱都是那宙鲲符文所化小字,下一刻,波涛浪涌之中,那符文闪着灵光,带着哗啦水声印向花王。

花王被灵光透体而过,又是一阵剧烈颤动,灵光从那花苞之中绽放而出,阮慈也不由举手遮目,暂时避其锋芒,但心中仍是警惕万分,唯恐花王突然逃走,自己追之不及。

强光之中,只闻极轻声响,无从形容,便是那花瓣缓缓绽放之声,这花王始终未曾逃走,阮慈也逐渐放下心来,只等到灵光逐渐淡去,那花芯之中,隐有人形显现,这才连忙踏着花瓣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花囊——原本上清门携来那个在齐月婴身上,这还是她在鲛人小集偶然意动买下的,不意今日竟真派上用场。

正要将花王收入囊中,定睛一看,阮慈又是指尖一颤,不可思议地叫道,“容姐!这——可这怎么可能——”

可细查气机,这在花中沉睡的少女,不是阮容,却又是谁?

第162章 气机交融

阮容竟在此处现身,着实大出阮慈意料,她心中刹那间已想过许多之后行止,但此时最要紧的还是阮容安危,忙将阮容扶在膝上,神念扫过,只见她神完气足,并无丝毫伤势,只是正在沉睡,也是略安下心来,接连呼唤几声,阮容身边气势涌动,嘤咛一声,缓缓转醒,“……慈姑?”

姐妹相逢,都是又惊又喜,阮容安然无恙,只是有些无力,倚在阮慈肩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些花儿,如何就凋谢了?”

她不禁流露浓浓惋惜之情,似乎被这场面触动,情绪十分低落。阮慈却哪还有心思顾及寒雨花,匆忙道,“这些寒雨花本就是极其容易凋谢的,但容姐你怎么从绝境之绝莫名其妙跑到这里了——是那些大玉周天的人把你放在此地的么?你们可曾遇到他们,不对,你们可知道有天外来客混了进来?”

阮容蹙眉道,“你先缓一缓,我一个一个答你。”

当下两姐妹便细叙别情,阮容将她和种十六在绝境之绝蹈波踏浪的历程择要和阮慈说了,又道,“我们被因缘吸引,几乎是必然遇到正从空间裂隙侵入此地的大玉来客。当时种十六希望将风波起的威能灌注进他的一件法宝,他可跳入缝隙,释放威力,将空间通道毁去。但没有想到,这群大玉来客极是狡猾谨慎,更精通许多诡谲手段,其实已有一人先爬了出来,藏身气势场中,竟是毫无痕迹,连种十六都没有察觉,被他从身后刺伤。”

那人既然精通藏身手段,想来便是有意第一个出来,为其余人护法。也可见大玉周天这群来客的确是周天精英,便连种十六都着了道。阮慈不禁问道,“难道连天地六合灯都没有照出来?”

阮容叹道,“天地六合灯当时未被吹亮,不过这也是对方技高一筹,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种十六亦是实力强横,我光是被交手余波扫到,都受了不轻的伤势,但他的金丹却没有受损,那入体伤势也很快便自愈合了,只是寡不敌众,又……”

她面上掠过一丝苍白,咬唇道,“又投鼠忌器,唯恐伤了我,也不敢自爆道基,终究是失手成擒,被丢到空间通道中去,也不知此时到底是生是死。”

种十六也算是一代天骄,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是因为顾忌阮容而不敢玉石俱焚,阮慈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对这少年不算太反感,虽说两人立场敌对,也有恩怨在前,但各为其主、各尽其能,一旦时移世易,便会和此次一样,又毫无保留地联手对敌,种十六竟为了保护阮容,想要以身相殉,最终也落得重伤放逐、生死不知的下场,令阮慈也有些感慨。

“大玉周天功法十分诡谲,他们共来了十人,其中有两名筑基修士,都会诡异神通。其中一名少年,眉发眼唇皆白,给我最特殊的感觉,他似乎精通攻心幻术,将我拉入幻境之中,想要在幻境中将我完全吞噬,获取生平所有回忆。”阮容回思起那段经历,眉头也是微蹙,显然十分凶险痛苦,“但我已知道他是天外来客,而且来者不善,有些我们心中的常识,对他们来说便是极其宝贵的信息,又如何能让他得逞?”

阮慈插嘴道,“姐姐,你觉得他有特殊感觉也不奇怪,此人刚和我交手,被我杀了,他是大玉周天的东华剑种,和东华剑气自然深有感应。”

两姐妹对视片刻,阮容微微点头,叹道,“难怪,我便觉得一见此人,心中便有熟悉亲近之意,他也凭借此点,在我内景天地之中肆虐。但好在我也有法宝护身,在南株洲更是不知经历过多少幻境,应付此事也有些心得,便一样以幻境应对,虽说是勉力拖延时间,但也未能让他窥见我心中真正隐秘,只是看去了些许儿时回忆。”

“当时我道基摇晃,已是受了重伤,又和那人在幻境中博弈,隐约已有些法力枯竭,油尽灯枯之感。对外界一切,只觉得恍恍惚惚,隐约听到几人谈话,用的是我初时听不懂的语言。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们在交谈中并无顾忌,我边听边学,也只能听懂少许,那人似乎误会了我们周天的境况,认定宋国那无边荒漠,便是此时琅嬛周天绝大多数洲陆的现状。”

阮容说到此处,也不免露出笑意,阮慈更是大为愕然,“这、这……”

阮容也是笑道,“我也没想到竟有这般变化,大概这就是气运罢,那群人对此十分兴奋,商议之后,便当即要回到虚空,联络大玉周天。”

她顿了一下,“但那人出去之后,便没有回来,我隐隐能感到天地六合灯的波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心中盼望,生出的幻觉了。”

这样说来,种十六被放逐到虚空之后,不但并没有死,还有余力驱动天地六合灯,这恢复力也是堪称可怖,甚而可说是离奇,也难怪阮容不敢肯定。阮慈度其神色,道,“他虽然可恨,但到底也为了护着你拼尽全力,若是他平安归来,日后相见,我也不会先和他做对。”

阮容忙道,“这却不必,你何须因我改了行止,种十六那般强横对手,若你存心容让,岂不是一开始便落入下风?你对他客气,他可未必对你客气……此处也不便说这些,日后回去再说。”

种十六此时终究生死未知,这也是闲笔,阮容又道,“当时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还要养精蓄锐,凝聚最后一点力量,抵抗那人再度入侵。因此对外界感应颇为迷糊,只依稀记得天地六合灯波动之后,那条通道的气机不再稳定,已是不能通行。也就是说,余下那九人已是有去无回,注定不能通过原路返回虚空,再回到大玉周天。此时他们也失去耐性,不愿再通过幻术取得记忆,要将我处死,从内景天地之中捕捉记忆残片。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又有一个修士现身,和他们打斗起来。”

阮慈忙问道,“是谁?可是我们的人?”

阮容摇头道,“是琅嬛周天的人,其余的,我……我看不清楚。”

大概是忆起这最险要一段的缘故,她双目微微发红,显得有些委屈,“当时我实在已经命悬一线,在生死间挣扎,道基摇晃剥落,其实便是他们不杀了我,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道基也会自行坍塌。当时我已是目不能视物,只能隐约听到呼喝之声,感应那灵机波动,又过了许久,那修士似乎是把那群人全杀了,总之我被他抱在手中,他说要为我疗伤。”

阮容所说的,都是当时自身所见,是以才有‘全都杀了’之语,目前来看,至少有六个大玉修士从绝境之绝离开,所以阮慈对那人到底杀了几个还是有些疑虑,不过此时最关心的并非此点,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是怎么为你疗伤的?此人医术简直通神!你此刻哪还有一点受伤的样子?真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阮容咬唇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神智已是极为模糊破碎,很快便沉睡过去,醒时便已到了这里。”

她不由落下泪来,埋在阮慈肩头,哭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道,“慈姑,我……我……我当时真觉得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

阮容一向是外柔内刚,便是家破人亡的血夜,也没有哭得这样厉害,阮慈十分吃惊,忙抱着阮容,轻声细语哄了许久,阮容方才平复过来,对于那人是谁,却也再说不出所以然了。

既然阮容可以肯定是琅嬛周天修士,又和大玉周天的人打斗起来,那么此人应当是友非敌,阮慈道,“不论是谁,将来若是有缘相逢,再报恩也是不迟。不过此人手段实是玄妙厉害,只怕不是普通金丹修士,竟能在无声无息之间,把你放进寒雨花王的苞房之中——你若在此,那原本花王又去哪里了?”

她颇是不解,“难道宙游鲲指点我来寻的,并非是寒雨花王,而是容姐你?”

阮容垂下头去,举起手轻掠鬓边,阮慈目光,亦是不自觉随她动作移了过去,她咦了一声,“等等——容姐你这——”

只见阮容鬓边,不知何时佩了一朵重瓣小花,灵光闪闪,隐约给人以奇异感应,正是宙游鲲指引她寻来的奇特气机,阮慈取下小花仔细端详,只见花瓣重叠,便是寒雨花被法力缩小后的样子,不由叫道,“嗳,这便是寒雨花王罢——那人竟也知道我们此来,是要寻找此物么?——倒是我错怪恩师了,他原来实不比大玉周天的修士差,推算还要强上许多。”

再想到花王根茎上的痕迹,想来便是那大玉少年择花不成所留,若是阮慈不来,阮容和他便要再次交手,胜负也着实难说。到底是王真人一句吩咐,觅得姐妹俩此时团聚,这因果勾连,果然也是玄之又玄。

阮慈心中,一扫此前对王真人许多埋怨,又不禁燃起感激孺慕之情,一时眉花眼笑,将花囊递给姐姐,让她妥善收好。又道,“我们便在这里不要走动,我给徐师姐传信,令他们立刻赶来,我们也先将此处残花摘取,加持大阵之力。”

便将自己和阮容分开后的诸般际遇,和阮容说了,也将当前局势分说清楚,阮容点头道,“之前不令众人移动,是因为不知泽中尚有几人,也不知我们的下落,因此要将此地寸寸查过,如今既然众人团聚,那么你我当务之急,便是先行离开此地,我也要接受长辈审阅,免得那些大玉修士在我体内埋藏了什么手段,反而造成后患。”

阮容自己都这样说了,阮慈隐约那点担心也随之释然,二女当即分头忙碌起来,将此地寒雨花采下,阮慈念及姐姐重伤初愈,又取出飞车,令阮容入车休息。

阮容也并不推诿,不过她自己也有飞车,不欲和妹妹共车,道,“出泽以前,我还是稍微离你们远些为好。”

这也怕是大玉修士在她身上埋伏手段之意,阮慈自无不可,阮容走进车中,设下防护小阵,盘膝调息了一会,心头始终却有几道声音盘旋不去,正是那目不能视、手不能抬,在生死边缘盘桓时,那人在耳边的轻语。

“我这是第几次救你性命了,阮容?”

那人语中还带了那恼人笑意,那时她连神智都已是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却还记得耳垂上湿濡吐息,“你且放心,我自不会让你死在这里,剑使身边,离不开你的助力。”

那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阮容在心中喊了一声,“别——别再!”

但她此时又何能阻止?周身气机之中,猛然多了一股磅礴势力,将她气机卷走,却又迅速反哺己身生机,二人气机交融,仿佛彼此之间再无奥秘,便连伤势也可共享,而对她来说极严重的伤势,在他处却是不值一提。她已忘却这相融气机之外的所有,身不由己,投身生机共鸣的极乐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可以说话,原本是连那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仿佛连喉咙都被伤势吞噬,轻咳声中,只有愧悔痛苦,“我不要你救,就让我死了……柳寄子!”

但柳寄子只是笑着扶她躺下,又采下一朵甚么花儿,轻拂秀发,为她佩在鬓边,“真是孩子气。”

他在她额前轻轻点了一点,“还未杀我,你怎么就要寻死了呢?”

阮容猛然睁开双眼,将心头残念全都压下,以手拭面,揽镜自照时,只见镜中人双目微肿,腮上泪痕未干,有几分失魂落魄,不知如何,倒比之前更要长大了些许。

她凝望镜面许久,方才轻触额头,适才未曾留心,此时才发现额前有一处红点,触之微痛,灵机涌上,却又并无不妥,仿佛只是此处肌理被灵力损伤。

细思起来,此处正是种十六弹她额头之处,或许是他暗中用力所致。阮容微松一口气,心中仍是记了一笔,待到出泽之后,要请恩师查看,待要将镜盒关起,却又想起朦胧之间,柳寄子在她额前那一点,不由以手覆额,怔然神游了起来。

第163章 气运倾轧

不论入泽之时,各方势力怀有如何念想,如今大玉来客入侵,在绝境之绝失踪的东华剑使能够重新和同门会和,对于琅嬛修士来说无疑是大好消息,徐少微当即护送莫神爱前来与阮容、阮慈两姐妹会和,瞿昙越则留在大泽中央主持大局。

众人相见,先让莫神爱辨认一番阮容身上气机,莫神爱看了半日,道,“好似没有什么大玉周天的气韵在身上。”

她有神目,大玉周天的人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她去,得此一言,众人无不是松了口气,这才从容道过别情,徐少微对那救了阮容的金丹修士十分好奇,皱眉道,“恐怕其人也潜伏在绝境之绝有一段时日了,不知暗中在图谋什么,不过尚且还识得大体,便是触犯了什么规矩,能将你救下,也可将功补过了。”

她对此人身份、修为并不太在意,盖因阮容见到的十人之中,至少有六人逃了出来,足见其修为也并非惊世骇俗,只道,“疗伤倒是有一手,应当是哪个盛宗的弟子,如今寒雨泽已是天罗地网,只要他还在周天之内,我们迟早会知道此人身份。”

阮慈也对此人充满好奇,更笑言阮容运气极佳。徐少微也尤其称羡阮容气运,道,“这也还好,我只是惊奇种十六的结局,此子以强运闻名,而容师妹竟能压制其气运,平安归来,可见那物气运有多么强盛,每一出世,必定牵连一代人的命运,便连种十六也做了鼎下薪柴。”

阮慈听她这话仿佛内有文章,也知道徐少微是谢燕还十分喜爱的小师妹,对剑种内情只怕是较旁人知道得更为清楚,闻言忙是请教,徐少微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凡是气运之物,每每出世易手,都会掀起腥风血雨,也会吸引得这一代出类拔萃的修士汇聚其侧,各得因缘,亦是各有所失,这其中强者为胜,若是棋差一招,也要付出惨重代价。譬如我们这一代,谢师姐本就是万年内琅嬛周天最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得到东华剑之后,气运更胜,强横霸道无匹,压制得和她同一时代的修士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压制,并非是她自己有意,但便仿若是天命如此,越是天资过人的修士,所感应到的气运压迫也就越强,便是同门师兄弟中,也有不少受其牵连,道途受阻的,譬如说我的几个师兄,论人才也都是一时之选,但数千年内,也相继因谢师姐卷入争端,死于非命。落到此刻,那便是种十六,原本也是洞天有望,但遇到容师妹之后,昔日一代强人,如今却是落入域外虚空,生死不知。要知道我等修士一旦离开本土大天,修为想要长进也是难上加难,他便是侥幸不死,也很难在道途上再进一步了。”

阮容听得若有所思,阮慈咬唇道,“难道……难道剑使身边的亲友,都会相继遭遇不幸吗?这么说来,剑使岂不是注定孤家寡人,所有同行者,都会逐一零落?”

徐少微笑道,“慈师妹,你平日大胆,我这几句话倒是把你吓着了?”

话虽如此,但她似乎并未因此生疑,阮容能从绝境之绝那惊天险境之中回归,又被阮慈这样巧之又巧地寻到,如此惊人气运,仿佛已是完全说服徐少微,令她再不怀疑阮容的剑使身份。此时宽慰阮慈道,“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罢了,也要看各人的气运机缘、心性志向,譬如说你……”

她顿了一顿,面上掠过一丝忌惮之色,改口道,“譬如说我,昔日和谢师姐也过从甚密,但便并未被气运卷入。盖此事还看修士本人所图,譬如那种十六,刚露面便要带走剑使,决心如此坚定,而且完全只看重灵物,对容师妹又了解多少?这样的因果,便最容易搅进气运角力之中,和你这般一心只是匡扶姐姐的羽翼相比,又有所不同了。”

她便是一意匡扶谢燕还,便是谢燕还已是叛门而去,立场依旧鲜明,完全是仗着身后是纯阳徐老祖,这才未被门内处置。说来也的确如此,谢燕还不知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她而死,便是跟从她叛门而去的上清弟子,似乎也没一个有好结果,倒是徐少微竟安然修到了九鼎神丹圆满的地步,眼看距离结婴也就是一步之遥,就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换取太史宜的那口阳气了。阮慈对此,倒是有个猜测,那便是徐少微想要探得剑使真身,便是要和太史宜交换阳气,借此结婴。

她已是明白徐少微的意思,只是依旧有些好奇,因问道,“师姐是这般,那我恩师呢?我恩师又是如何避过这气运倾轧,成就洞天的?”

徐少微摇着手笑而不语,倒是莫神爱说道,“阮道友,我若告诉你答案,你能不能把乾坤囊还我?”

阮慈之前往寒雨花田来时,倒是忘了把乾坤囊还给莫神爱,不料她心中竟如此耿耿于怀,阮慈被她提醒,不由一笑,道,“好啊,若你说得再仔细些,那我便正式把你给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