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阮慈这里,却是难得失却了对外界的感应,胡不忘秉南鄞洲幽怨之意所生,乃是南鄞洲那不计其数的生灵,在灭洲之战中横死时迸发的怨气所化,南鄞洲有多少人口、妖兽,便有多少念力。如此庞大的怨念,对太初道韵来说不啻于大补之物,但也需要全力炼化,否则便赶不上怨念涌入心灵的速度。再者此地有护洲大阵遮蔽,大玉修士又都已就擒,还有王真人在左近护法,她也就放开心神,臻入那物我两忘的境界中,毫无保留地全力炼化怨念。

她的道韵本来经过多方掠夺炼化,已有了四五分满,后来因果、气运又在过去追上道韵,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气运,已然是接近圆满,而那道韵裂隙,此时被南鄞洲这一洲情念灌注,终于逐渐有了满溢之态。便连法力也在这后三层裂隙圆满之时,自然而然受到那跨维度的滋润,逐渐从金丹四转迈向五转、六转……这景象若是被其余修士看到,真要道心失守了,须知道这修士修行越是往后,便越是难行,其中原因便在于这后三层道基的修筑太过艰难,便是洞天修士,想要返回过去弥补道基,也只能先通过法力试图反哺后三层道基。如此由后三层道基带动法力运转,提升修为,当真是奢侈之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怨念大海也终于变成涓滴道韵细流,那宽广如海的玉池中央,一座险峻小山顶峰,那如大日一般徐徐转动的金丹之上,骤然绽放出一道彩光,伴随着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宏大钟鸣,那大日射出七彩光辉,徐徐又是一转,金丹之上,有一道裂隙缓缓弥合,随后消失无踪,那便是道韵在这一层次,已然是臻于圆满,达到了金丹境界能够承受的极限。

再算上已然弥合的六道法力裂隙,此时金丹之上,还有五道裂隙,其中气运、因果两道,也已经接近圆满,反倒是法力还需时日炼化填补,但和这后三层虚无缥缈的维度相比,已然不存瓶颈。在那大日之下,盘坐着一人一兽,阮慈所化少女一袭白衣,面上宝光流转,而那似猪非猪的小兽却是身形虚浮,连人形都无法维持,但其神情宁洽,却似乎反而隐隐带了一丝解脱。

“嗡——”

当最后一滴细雨落入金丹之中时,天地上空自然而然,迸出一道金光,一声长鸣,似是内景天地也在庆贺金丹又是一转,阮慈缓缓睁开双目,注视眼前那身形波动不定的小兽,叹道,“果然如此。”

她指尖射出一缕灵光,注入小兽体内,助她重新化为少女,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胡不忘睁开双目,微笑道,“我现在感觉很好,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我终于完全属于我自己了。”

她身形中放出万丈微光,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可避免地要离她而去,胡不忘也无意拦阻,只是欣羡地望着阮慈的内景天地,望着那山海连绵、鸟语花香的青山绿水,神色中无限向往,轻呼道,“世上的大道,是多么的奥秘神妙,令人心醉神迷,想要追寻其中的隐秘……道祖,我好想要探询那无穷道妙。”

她的面庞,在这微光之中逐渐蒸腾模糊,仿佛被烧成幻影,只有那欢欣话声宛然回荡,“哪怕只有一刻,我也正向着这无穷隐秘而去,道祖,我好自由,我从未如此自由……”

“我虽然求了你的帮助,但我还是渡过苦海,到达了彼岸……”

她的面容,已然不存,从她身躯中蒸腾而出的东西,终于投入大日之中,令金丹又是一声嗡鸣,其上代表气运的那条裂缝缓缓弥合,胡不忘是南鄞洲怨念所化,正是南鄞洲最后一丝气运所存,如今随着她的陨落,这最后一丝气运也被阮慈所得,终于令她圆满了气运这一转!

气运一去,原地便只有一点纯净而又微小的情念,仿若火花一般轻轻跃动,而胡不忘的欢喜也正飞快淡去,正如她的言语一般,已然并不完整,正如阮慈所言,这么一点情念,承载不了胡不忘的神魂、识忆,还有她的满腔抱负,她秉念而生,没有肉身,这些东西只能不断散失在虚数之中,当她自由的那一刻,便也是念兽消散的时机。

那情念闪烁不定,传递出模糊的情绪,“之后……我会如何……”

阮慈垂目俯注,感慨万千,捻起这朵念花,轻轻说道,“你会散入虚数之中,在那万千情念的冲刷践踏之下,或许会很快消亡,或许会融入情念之海……但你确然存在过,胡不忘,有人对你念念不忘,谁又能说得清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那念花闪烁了几下,还有些微欢欣,“闵……华……”

阮慈微微一笑,道,“不错,还有我,胡不忘,胡不忘,我们都不会忘记你的,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你已度过了苦海,将来倘若还有再见的一日,我自会教导你大道中蕴含的那些东西,你可也不要忘了。”

那念花最后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要对她说话,但情绪已含糊不清,在阮慈指尖缓缓熄灭,落入虚空之中,消失不见,阮慈望着它没入虚实障碍,毫无阻拦地融入虚数,不由微微一叹,轻声道,“念兽秉念而生,怨念是念,思念也是念,念,果然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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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虚数之中,距今不知多少万年以前以后,那混乱不堪,随心绪随时变化的波澜之地,忽地有两名少年站住脚步,同时向远方眺望,“咦?”

“阿闵/阿华,我好像……突然感受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两人暂停了脚步,凝神感应,片刻后并无所获,便是相视一笑,紧紧拉着手往前方并肩行去。“阿闵,你说我们还能见到不忘吗?”

“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还有黄掌柜,它去了好久。”

“还有师父……下次相见,便可拜师,什么时候能拜师呢?”

念,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人心中的思念,在少年脑后绵延成一条无形的长线,在这光怪陆离的虚数之中肆意飞扬舞动,延展向无尽的远方,仿佛一条回家的长路,接引着那些念兹在兹的人。

“不忘……她现在还好吗?还开心吗?我们都很想念她。”

第270章 大玉隐子

入道如今,生离死别所见多矣,回首再看,孟令月陨落时的笑靥还在目前,但其时酸楚惋惜之意,却仿佛已蒙上了一层轻纱。胡不忘之死,对阮慈或有触动,但也难以动摇道心,只是将那异样感受铭记心中,出了一会神,又略将修为整理一番,这才循着心中感应,往王真人飞去。

他们两人身怀九霄同心佩,只需以法力激发,便是相隔千里万里,也可如常交谈,阮慈奇道,“你怎么避得这样远,其余人呢?”

王真人道,“他们持有玉莲子,被我先打发出去,在护洲大阵之外等候,你来我这里。”

他传来一副景象,阮慈见了也不由一惊,当下将遁速提到最高,以她此时修为,和元婴真人也不差多少,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便落到王真人身侧,现出身形,和他一道观望虚空,道,“如何竟会这般?”

这虚空中本来就空无一物,两人如此慎重其事,似乎有些滑稽,但倘若是那些对大道规则有一定感应的修士到此,便可知道这并非是矫揉造作,而是此地原本稳定的大道规则正在发生变化——这里便是众人此前陷入的那坠凡禁制,可此时在胡不忘消亡之后,那禁制却仿佛也失去了核心,好像满天云雾,正在缓缓散开,虽然眼下还是什么都没有,但当大道规则散尽,和此时的南鄞洲重新融为一体时,恐怕才会出现异样。

王真人道,“这禁制虽然是周天本能为了护住气根而生,但也要有个依凭,方才能招揽那许多南鄞洲历史上的修士到此。胡不忘一去,南鄞洲最后的气运也是不存,此洲彻底消亡,这条气根也就到了凋落的时候,这禁制没了作用,又没了依凭,自然会逐渐散去。”

虽然胡闵、胡华还活在虚数之中,但这两人本为凡人,而且要拜阮慈为师,显然和南鄞洲气运已然没有沾染,阮慈也觉王真人说得有理,“如此也好,那气根若在,便等如是始终有一条通道去往周天本源,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又好奇地道,“也不知琅嬛周天的本源,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王真人淡然道,“你观照自己内景天地,不就知晓了?”

宇宙中虽有不计其数的大天,但琅嬛周天却是道祖内景天地所化,和其余大天自然还是有所不同,阮慈笑道,“那一位可是旧日宇宙来人,而且开天辟地时,正在陨落之中,按说她的本源是不足以支持周天运转的,要我说,琅嬛周天的本源应当是青君创世时,受到生机洗刷,自然滋生而出的新生本源,不过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周天一向是灵炁充足、气运旺盛,或许是因为那里多少还留了一些那一位的东西。”

涅槃之道,生生不息,琅嬛周天已是极其古老的大天,却仍未走到气运尽头,便是被洞阳道祖炼化封锁,却也始终还有阮慈这个变数存在,或者便和阮慈所说一般,到底是道祖内景天地所化,处处与别不同。王真人道,“你可别想着要进去瞧瞧,那里进去容易,出来却难,那些大玉修士是早已不要命了,其实纵使如此,他们想要进入周天本源,也绝非易事。”

便是有一条气根在,想要落入本源深处,又哪是那么简单,只是那处实在事关重大,凡是琅嬛修士都不可能任由其承担风险而已。阮慈点头称是,笑道,“我现在可乖了,不该好奇的东西,我从不多想。”

王雀儿唇角微翘,大有深意地望了阮慈一眼,像是在说‘你心里想什么,难道我还不清楚么’,但终究也未说破,只是示意阮慈勿要错过机会,参悟这大道规则转化的微妙之处,阮慈也正有此意,当即闭目感应起来,王雀儿站在她身旁为她护法,长眸在她身上婉转流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大道规则相生相克,不论是聚拢还是消散,都非一蹴而就,三千大道各有博弈,其中复杂精微之处,阮慈甚至不能感应完全。她以往御使道韵,只是凭借其海量道韵压制其余大道,要说多么精确巧妙,却是实在难以办到。如今在这大道法则激烈变化之处静心参悟,只觉得所得极多,此时便是再回到东华剑中,和那生之道韵抗衡,也不再会落入颓势,需要以言语激其相让。

恍惚之间,时日流逝,那大道法则终于被本地同化,虚空之中,气机凝聚,似乎有一道纵贯天地的气运枝干,在冥冥中闪了又隐,隐了又闪,隐约可见其从幼苗萌发成参天大树,又被削弱枝干,盛极而衰,最终在苟延残喘之时,被天外飞来一剑斩断,仅余残干对外喷发气运,久而久之,气运干涸殆尽,此地只留下一个血色创痕,偶尔喷吐一缕气运,而那创痕也在缓缓愈合之中,最终几乎只有一线伤疤——只是这一线,也只是对洲陆而言,当一切虚影散尽,在二人眼前,依旧是一道极其深邃的狭长幽谷,最宽处约可容纳数人,其中散发出莫名气息,远古蛮荒,满是血气,令人本能排斥,不愿近前。

阮慈不禁微微皱眉,道,“也不知这最后一丝伤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什么人!”

她《太上感应篇》已有相当造诣,又刚从入定中转醒,灵觉十分敏锐,刹那间剑光飞出,往幽谷上方某处斩去,厉声喝道,“给我滚出来!”

这一剑落下,天下金丹能抵挡者能有几个?但阮慈一剑飞出,却觉得感应中捕捉到的那一缕气机极是狡猾地一转,扭过了因果锚定,这能耐已非金丹所能拥有,不由微微一怔,但她动作也并不慢,出剑时已是飞出那洞犀烛,烛光刹那亮起,将幽谷上下照彻,无形间亦起到‘宁、定’之用,但烛光幽幽,却又恰好照出幽谷上空纵横交错的光点,原本掩映在天光之中,近乎透明,此时方才逐一亮起,阮慈惊道,“快封住这里!”

这散落于天地之中的荧光,叫她想到了在阿育王境所见的大玉修士,其掌握的荧光殉爆神通,只有元婴替死方才让众人得以逃脱,此时虽然荧光稀疏,远不如当日那样密密麻麻无所不在,而且主持人是金丹修士,但这掩藏中的最后一名大玉修士,显然并非此前那些金丹能比,有些超出金丹界限的诡异神通,却也让人不可小觑。

王真人和她心有灵犀,不待言语,早已放出法力,镇定此地气机,伸手连指,令光点四周气机变得十分黏稠,同时一拍九霄同心佩,和阮慈两人同心,感应顿时增至此前数倍,将场中还有许多仍是透明的荧光全数找到。原来此人煞是狡诈,便是荧光殉爆,也留了几重后手,若非两人同心协力,真要陷入那一重又一重的手段之中了。

这荧光便是如此,倘若在两人来此以前便存在此地,便和此地融为一体,若非有心探查,也是难以发觉。阮慈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是明白过来:此人想来一直在暗中跟踪胡不忘几人,而枕风子亦的确是被仲无量寄宿神魂,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全部实情——此人从一开始,便掩去身形气机,悄然跟踪在人之后,来到琅嬛周天后,又悄悄跟随枕风子一行人掏出寒雨泽,乃是一名最彻底的隐子,连自己人都并不知情!

他的修为、神通,当是一行人中最为高超,甚至其本身可能就不是单纯的金丹修士,而是类似王雀儿的身份,以秘法斩断因果,借来一个金丹时期的自己,但却又拥有洞天的见识和眼界,方才能躲过东华剑。这隐子心性极为坚忍,哪怕是胡不忘催动心法,让枕风子束手就擒,玉莲子落入人手时都没有出手,只是在原地潜伏,一俟众人离开,立刻在禁制外周布置荧光。他料到胡不忘必死,且胡不忘一死,禁制就会逐渐消融,这番见识,已是远超常人!此人必定是洞天化身!

王雀儿心中传来一股赞同之意,看来也和阮慈想到了一处,他容色依旧淡然,伸手向天一指,一股莫名星力顿时被接引而下,在此地汩汩涤荡,阮慈不由一怔: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王雀儿出手对敌,如此想来,她也不知王真人最称手的法宝是什么,他在中央洲陆送一气云帆远航时,好似抱了一枚大星,不知又是什么法宝在气势场中的映射了。

这股星力对阮慈来说,便如同清风拂面,但对那大玉隐子似是极强的凌迫,不片晌便在气势场中现出端倪,四处逃遁,阮慈忙和王真人合力,以东华剑气配合星力,在场中联手扫荡绞杀,便是这隐子有十二万分的能耐,只要被她刺中一剑,也是枉然。

这般三方对弈,隐子不可能占据上风,他那留作杀手锏的荧光殉爆,又被王真人法力困住,在追逐中只能不断以小伤为代价,避免被东华剑刺中,周身遮蔽幻术也因无暇维持,逐渐失效,现出身形,一样是一名眸唇皆白的少女,虽是成人面孔,但身形十分细小。王雀儿淡然道,“削枝为根?你是大玉周天哪位真人到此?”

那少女一语不发,周身荧光闪动,显然在呼唤那些被气机包裹的荧光,虽然未能引动殉爆,但也分了王雀儿少许法力。阮慈一声轻叱,身随剑走,就要将其因果锁定,但那气势如游鱼一般,一瞬间又从剑尖逃脱,一时攻势不由稍歇。

那少女得此空档,身形一展,犹如鬼魅一般,几个瞬移,竟是逃到了裂谷前方,拼着被星力透骨,烛光照射,自身法体血肉横飞,仍是不管不顾,跳入了裂谷之中!那所有遮护之力,竟全被她转化为对自身法体的伤害,而失去了封禁之能!

阮慈不由大惊,万万没想到这一行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最后竟还是这个结局,即使以她心智之坚,亦不由泛起沮丧,此子身份如此特殊,所携法宝只会比玉莲子更加要紧,如此跃入气根之中,若是被他到达本源,那末、那末——

正是心绪浮动时,王真人处却传来一股释然之意,阮慈猛然转头,叫道,“不——你——”

气机拂动间,她周身不知何时也陷入一股缠绵气力,令她行动比平时缓慢了许多,那青衫人对她微微一笑,传音道,“毋需自责,大玉周天此次下了重注,如此气运,总要有个交代,总会有个结果,有个机会。如今这是他们应得的,也是此次最后一点余波,你且放心回去。”

“虽未度过情难,但已是初悟情妙,别太难过,但也别不难过,尝过酸甜苦辣,才算是勘破情关,便是苦痛,也是一种享受。不过其中道理,你早已明了,也就毋需我再多言了。”

同心佩莹莹发亮,忽地传过一阵战栗,好像有人在轻轻抚摸表面纹理,又用指尖一刮,留下些酥麻微痛,王雀儿对阮慈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下便不用害羞怕丑啦。”

他言语间竟还有一丝调笑之意,仿佛在取笑阮慈此前多番犹豫,便是害怕王雀儿离开此地,将识忆带回本体,自己在王真人面前失了体面。只是调笑之外,却又有无限深情温柔,还有那么一丝离情别绪,藏在洒脱之中。王雀儿待要将玉佩掷来,却又将其放在唇边,轻轻一沾,方才笑道,“别担心,这一路风景很好,你慢慢回去罢。”

这一吻像是落在阮慈心上,她奋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那温柔束缚,只见得青衣身影转身化为遁光,再无留恋,往幽谷中一跃而下!

第271章 再见白衣

“不管了!都做到这一步,还怎生回头?大不了便……便先奸后杀!把这化身留在此处!叫恩师本尊永远都不知晓有这些事!”

“便是如此就足够了?”

“真没出息。”

“恩师,你这化身的识忆,能否就留在这里,别回去本尊身上?”

在那坠凡之地,简陋至极的屋舍之中,两人的话语一再重现,阮慈深陷气机之中,望着王雀儿的背影毫无留恋地消失在幽谷深处,只觉得一阵阵心悸,分明此地连最后一个敌人都已离去,但却仿佛遭遇了什么劲敌一般,连内景天地都在颤抖摇动。她竟不知是自己的盼望带来了今日的结果,还是王真人早已算到了这一点,王雀儿才会这样从容地赴死,好似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也在王真人计算之中吗……

当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的确,此去便是一切顺利,也大有可能无法回到当地,以洞天化身来应对洞天化身,各方面都极为恰可,若说王真人在做出铺陈时就料到一切细节,那自然是瞎猜,但冥冥中有所感应,才会分化出这样一个化身来,或许也是有的。这化身此次出行,又教导了阮慈天星术,又开启她的情难,如今还可了结大玉周天入侵,可算是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也很有王真人一招落子、满盘皆活的风格。只是阮慈如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日是为何会有那般想头,竟想让王雀儿再也无法回到本体身边去。

或许是当日她和王雀儿交往还少,只将他当成了师尊的一个化身而已,但如今只要想到王雀儿将消散于天地之中,在他的那个过去,他将悄然陨落,道途断绝,除了阮慈自己之外,将再无人知道他们于坠凡之地曾是如何耳厮鬓磨,如何唇枪舌剑,如何箪食瓢饮,如何像凡人一般过着那简单又重复的日子,有他相伴,便是再枯燥的劳作也显得妙趣盎然。他们是如何在观星台上并肩赏月,王雀儿的指尖又是如何从他发间滑落……

她曾以为自己已尝过情爱带来的酸甜苦辣,对恩师的绮思也曾让她暗自苦恼,本以为那求而不得的痛苦,已经是肉体所能带来的极致,直到这一刻阮慈方才知晓,原来情之一字,竟能动人至此!竟能让人如此伤心欲绝,好像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大半,甚至连内景天地都生出感应,灵炁紊乱,轻而易举便受了胡不忘和大玉修士费尽心机也无法达成的重伤。

他是该去的,不过是一个化身而已,这已是最佳的选择,她也极是明了此点,阮慈身为未来道祖,不可轻动,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她的道途能略微平坦一些,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旁的不说,便是那四大令主,若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又怎会慨然赴死?阮慈深知自己乃是琅嬛周天脱劫所寄,此身还不到大用之时,但此时神魂俱裂,忽地想道,“我生来便是为了反抗洞阳道祖,为琅嬛周天脱出大劫的么?”

她周身剑气迸发,将那缚住她的柔和气机挣碎,王雀儿到底是洞天化身,这一招拿捏得当,她若是要挣脱,剑气纵横之下,很可能会引动其余荧光殉爆,只能徐徐消磨气机,阮慈理也不理,任满天荧光闪烁,身形一闪,近乎瞬移,刹那间出现在幽谷上方,追着王雀儿落了下去。

“不!我此生便是为了纵情意气、慷慨欢歌,死便死了,有什么打紧,我为什么要为了周天大局任我心上人黯然消磨?”

无形灵炁在幽谷上方猛地亮了起来,这荧光殉爆之威,阮慈在阿育王境已是见识过了,刹那间一道极亮的光芒,在上空天际一闪即逝,将所有生机消杀,余波荡漾,也不知这威能传开多远。便是这气根也受到殉爆之威震荡,缓缓开始摇动收缩,阮慈后心受了气浪一击,加速下落。身下青衣人讶然回首,伸手将她接住,阮慈落在他怀中,喷出一口鲜血,平复体内波动不定的灵炁,将王雀儿揽住,笑道,“谁许你抛下我的?”

她心甜意洽,将脸颊贴上王雀儿肩膀,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声,感应中他情念波动不定,远没有看起来这么淡然,王雀儿将她搂得越来越紧,却没有说话,阮慈不知为何,突地十分满足自得,这一刻便是和王雀儿一道死在这里,仿佛也没有什么不甘。她道,“谁许你忘了的?我偏要将你好好地带回去,叫你回到你那段时空里,永远都记得你将来会有一个徒儿,待你好得不得了,你要一见了她,就对她好,你也要待她好得不得了。”

王雀儿胸膛震动,似是笑了起来,心跳却依旧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好半晌才缓缓平复下来,笑道,“好,我一定待她比她想得还要好。”

阮慈尤嫌不足,道,“我要你做他的过去,可不是某一种可能……总有一天,我要你变成他过去唯一一个可能。”

王雀儿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在她额角轻轻一吻,和声道,“若能回去,都依你。”

若是如此,这段记忆便会极为明确,也只有如此,这段记忆才会成为王真人的过去,而不仅仅是一种可能。阮慈也不知洞天真人是如何看待这些可能的,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过去和现在都是唯一,这段记忆也是唯一,因此她也希望这是王真人的唯一。她如今才知道,原来有时候,记忆只有两人共享才有意义,倘若失了其一,便全化为伤人的利器。而情难之中,那情之一字的威力,又要远远比她能想得更高了许多。

这许多感悟,仓促间也难尽道,此处并非是合适场所,两人心意互通,不过是点到即止,阮慈在王真人怀中略微调息,她因心绪不平所受轻伤,如今因心满意足之故,几个吐纳之后也就尽复,便靠在王真人怀里,左右张望,问道,“那个隐子现在又藏起来了么?”

王真人道,“他落得较快,此时还在前头,不过这也无妨,我们现在都还在气根上部,远远未到深处,因此没有什么阻碍,到得前头,他迟早都要被拦住的。”

两人此时正在一圈无形的黑光之中不断下落,那幽谷到了深处,只有一团虚无,完全是虚实之间的感觉,一切实数中的山水都不复存,那大玉隐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阮慈和王真人彼此相拥,不断下落,仿佛天地间便只有两人一般,时而眼神相触,阮慈又有几分羞赧,便将脸藏进王雀儿肩上,王雀儿道,“你害羞什么?”

刚才那一事之后,他对阮慈似已有许多不同,阮慈埋在他肩头呢喃低语,也不知在说什么,王雀儿哄她道,“便是我能平安回去,也无法久留,便叫我多看你几眼可好?”

阮慈满面绯红,抬起头被他看了一会,又忍不住埋首进去,微微摇头,其实两人已做尽了亲密之事,此前对彼此的情意也并非虚假,但不知为何,直至此时方才觉得这段情事更加实在,好像才真正刚刚开始。

王雀儿低声哄了她一会,阮慈时而回心转意,时而又翻脸变卦,两人正歪缠个没完,只觉得下方气机一变,比此前那单纯的气运甬道要多了许多复杂气机,便都有些凛然,王真人道,“看来我们已经落入地脉之中,此地融通琅嬛周天所有洲陆的灵炁根脉,三千大道都有体现,而且极为排斥外人进入,因此显化在外的都是诸般毁灭、动荡之道,我们还好些,到底是琅嬛生灵,便是误入此地,另外觅地返回便可,但那大玉隐子便是再精通隐匿之术,也很难通过重重关卡。”

阮慈此前也听王真人说起过气根后的情况,因道,“他想通过重重关隘,到达本源之地,未免也太过艰难,我怕他是想通过地脉去到我们中央洲陆地根下方,留些隐患呢。”

这两种可能均有,或许大玉周天让他携来甚么至宝,能让他直达周天本源之处,也或许那至宝需要更理想的情况才能激发,备用计划便是给中央洲陆下绊子,中央洲陆是琅嬛周天最是精华之处,涅槃道祖道基所在,倘若此地修士出了岔子,毫无疑问无法对抗大玉周天。

两人正是商议之时,都感应到前方毁灭法则一阵波动,似乎是受了刺激,扬起禁制,向某处迎头罩下,王、阮二人都是精神一振,忙飞掠过去,阮慈将道韵激发,护住二人,他们有道韵护体,倒是不惧此处的诸般法则。

那大玉隐子果然有法宝在身,两人赶到时,毁灭法则荡漾不平,又激发诸般道韵连绵动荡,此处便好似一个满是涟漪的池塘,却很难找寻某只鱼儿的踪迹了,再者这里是地脉所在,也不适合激烈打斗,眼下情况实在有些棘手,但阮、王二人也并不惊慌,他们精擅感应法,这隐子就算是洞天化身,但只要时间足够,总是逃不脱感应。若他准备的神通只能在本源施放,反倒是有充足时间可以处置。

两人联手日久,默契已足,阮慈将九霄同心佩重新挂在王雀儿腰间,嗔道,“下次可不许随便还我了。”

便和他同时一指玉佩,激发功法,神念向四方地脉蔓延开来,阮慈心中还念念有词,道,“我们是来此寻找潜入敌人的,此人要对周天不利,给我们些方便。”

也不知是否此言奏效,四周起伏不定的大道法则并未前来干扰,两人很快便寻到两股气机,一股正是大玉隐子,另一股则令阮慈感到有几分熟悉,这两股气机缠绵在一处,仿佛正在激烈交战,令阮慈难以辨别,稳了片刻,方才惊呼道,“白衣菩萨!她果然还活着!”

正在此时,那两股气机同时激扬起来,片刻后大玉隐子的气机转为衰弱,而白衣菩萨的气机则渐趋强盛,毋庸置疑,她已击杀大玉隐子——且向着王、阮两人飞快地追了过来!

第272章 坐而论道

洞天残骸!

不论白衣菩萨此时是何等修为,到底曾是洞天修士,其威能便不可小觑,阮慈不由一惊,便连王真人也慎重以待,不等她自行摸索,便按着阮慈肩膀轻声说了两个字,“道韵。”

阮慈当即会意,将太初道韵笼罩二人,倒也并未躲避,此处上不能上,只有不断下落,设法从地脉中找寻其余出口,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白衣菩萨,倒不如在此地会她一会。

纵然如此,心中也是疑云满腹,不由低声问道,“她还活着吗?可我眼见她坠凡而死,佛国洞天都已破灭……”

洞天真人的内景天地,便是其气机寄宿的周天,内景天地都已破灭,按说白衣菩萨是活不成了。王真人低声道,“她坠为凡人,和昙华宗山门一道落入大海深渊之中,本该即刻就死,但白衣此前往清妙体内送入一段气机,令清妙和她同命同伤,清妙便是因此重伤不醒。或许白衣也是因此借得清妙一段生机,在生死之间徘徊,不过即使如此,她昔日神通也是百不余一,清妙离开南鄞洲之后,便被掌门收入他的妙法无上天中,白衣无法再借得清妙的任何东西,只能在地脉之中苟延残喘,我猜她连离开气根的能力都没有。”

他虽为推测,但语气肯定,无形间传递出令人心安的沉稳之意,在阮慈心中语速极快地说道,“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洞天残余,又占地脉之利,要收拾一个洞天分身还是颇为简单。要对付这样的洞天余魂,倒也简单得很,不论她几路来,你只一路去,这种徘徊虚实之间的生灵,任是神通再大,也最惧道韵攻伐。”

阮慈先还怕两人遭遇强敌时,王真人存着牺牲自己,保全她的念头,不想王真人倒是极为理智,将对敌重任交给了她,她稍感安心,王真人又似看穿她想法似的,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我怎会浪掷此身?我还要活着回去做许多事呢。”

比起情愿为她去死,情愿为她挣扎求活,对阮慈来说似乎更为动人,她心下泛甜,在王真人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轻叱一声,主动将道韵往外铺出,以她如今的能耐,白衣能动用的道韵决计不比她多。

果然,白衣菩萨的气机慢了下来,在左近徘徊了几圈,竟有退却之意,但阮慈哪容得她在此处藏身?地脉四通八达,虽然其中阻碍极多,路途也十分遥远,白衣菩萨恐怕没有能力去到其余洲陆,但此次她得到大玉隐子的法体,有了依凭,或许能重修功法,这样一个人必须追上除去!

“菩萨,还记得昔日持剑人么?”

她用神念传出问话,遁光一变,往白衣菩萨加速追去,鼓动周围气机,“你是有仇当场就报的性子,那一日拼着提前陨落,也要重伤清妙,如今怎么避而不见?我还等着你来寻仇呢。”

她神念一动,东华剑微微出鞘,剑气纵横,可谓是嚣张跋扈,只为了激怒白衣前来寻仇,冷笑道,“可别让我瞧不起这南鄞洲最后的余孽。”

白衣菩萨气息明灭,王真人微露不解,旋即又是释然,原来金丹修为时,他也不知洞天修士为何会如此没有城府,但他本身就有洞天真人的识忆,想到这里,答案自然而然会浮现出来,对阮慈说道,“修为一去,识忆和感悟也随之烟消云散,她在地脉存活了数千年,靠的便是执念,你再多说一些。”

阮慈倒是自己瞧出了白衣此时的状态,因她观照之中,白衣菩萨的情念甚至还不如金丹修士复杂,只是两人相距甚远,她的道韵不及,否则早就拨乱情念了,此时只用言语动摇心志,因道,“哼,你们南鄞洲个个都是孬种,只知敬拜道祖,便宛如一条忠犬一般,可我瞧着主人也不怎么怜惜你们那,怎么不丢根骨头给你们吃吃?”

白衣菩萨对这种刻薄言语倒没什么回应,阮慈心道,“是了,在他们心里,道祖忠犬恐怕是夸赞呢。”

她眼珠一转,又道,“你们也没什么本事,连狗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面目存在于天地间呢?借来生机、苟延残喘,你可有面目去见主人么?现在连我们两个金丹修士都畏惧,你哪还有菩萨高僧的气度呢?”

此言倒颇为奏效,白衣菩萨气息明灭更快了几分,情念也逐渐有一色占据上风,按阮慈想来,应当是怒意、复仇等负面情绪,她见这一招奏效,便专捡这样的话,和王真人一道,在周围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不断追逐气机。这地脉虽然是通道,但也并非是可以穿行的管道,又或者是土行绝境,而是在一团虚无之中,隐隐有些气机脉络,蕴含了三千大道轮回博弈,这种博弈多数没有意识,阮慈凭借己身道韵,穿梭其中如入无人之境,而白衣乃是一团气机,也不太会勾动法则感应,双方速度都并不低,若是白衣一意奔逃,阮慈要抓住她还需追逐更久,直到锚定因果才能肯定不会追丢。但她唇舌便给,白衣菩萨被说得心绪潮涌,气机越来越慢,终于停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他们前来相会。

双方心意一变,周围便逐渐亮起,此地乃是虚实之交,景色会随神念变动,当双方都浮现出见面一晤的心绪时,原本不需要的光亮也就诞生了出来,倘若此时三人中有人守不稳心神,令多余思绪外溢,这里还会生成那人心中的景色。

阮慈将心神守得十分牢固,倒是白衣菩萨已然是残体,思绪外溢得更多,此地逐渐形成一座禅房,形制和阮慈在昙华宗山门时所见十分相似,不过陈设也十分简朴,更像是白衣菩萨幼时起居之地,阮慈在禅房中驻足,只听得远方足音轻轻,一个白衣少年逐渐走近,一开始还是那大玉隐子的面容,但走到禅房之中时,已变化为白衣菩萨那慈悲柔美的长相,她依旧做比丘尼打扮,走进禅房,礼数也还周全,双手合十,道了声,“我佛慈悲。”

阮慈拿出未来道祖的架子,只微一点头,说道,“大尼姑,你本是过去之人,何必还强留世上?这和你们佛家经义不符,也未见得就是道祖的意思。”

两人在此,必有一战,否则白衣不会停下遁光,实际上两人的斗法已然开始,阮慈这一问,便是要瓦解她残留世间的‘正当性’,倘若白衣也无法辩倒她,认为自己不该存在,那么甚至会自行消亡。这种言语交锋和道韵博弈乃是同时进行,阮慈周身道韵此时也在无孔不入地试图渗入白衣身躯之中,但白衣不愧是洞天残余,周身防守得固若金汤,甚至连那原本不太融合的法体,都在飞快同化之中。

听闻阮慈此问,她又是合十一礼,方才盘坐下来,一手指天,一手托瓶,正是佛门辩经之态,口喧佛号,安然道,“外魔未尽,佛道未行,大道未弘,如何有颜面入寂归天,前往西方世界享那极乐安然?”

阮慈稍作尝试,已知光靠道韵攻伐无法将为白衣完全击败,但有道韵在,白衣也永远不可能胜过她,心念微动,和王真人对视了一眼,见王真人微微点头,便也盘膝趺坐,笑道,“好,在这地脉深藏之地,任何言语百无禁忌,今日我们便来辩一辩孰是孰非,中央洲陆征伐南鄞,是否是大义所在。”

她第一句便问得极为刁钻,“菩萨是佛门中人,却又在琅嬛周天修道,我问菩萨,究竟是敬奉佛祖,还是敬奉道祖呢?”

第273章 我佛慈悲

我问菩萨,究竟是敬奉佛祖,还是敬奉道祖呢?——这问题对琅嬛周天其余修士来说,其实并不尖锐,这些修士心存反叛之念,对洞阳道祖更多地是一种无奈的承认和尊重——倘若连周天遍布道韵的洞阳道祖都不存尊重,那也未免太过狂悖了,但也仅限于此而已。琅嬛修士个个桀骜不驯,要说服从勉强可以做到,但心中却绝不敬畏。不论对哪个道祖都并不敬奉,若是修行那些已有道祖驻守的大道,便将这道祖视为自己将来的道敌,对于洞阳道祖自然更不必说了,阮慈能坐在这里,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对白衣菩萨来说,这问题便等如是迫她在心中择选一个地位最尊的道祖,休看琅嬛周天遍布洞阳道韵,甚至连灵炁都被入侵,但倘若她将洞阳道祖列为佛祖之上,一样是执掌了两条大道,距离超脱仅有一步之遥的佛祖,或许便会对她施以薄惩。以她如今的修为,别说薄惩了,或许连佛祖的注意都承受不了,佛祖稍一关注,白衣菩萨便要立刻灰飞烟灭了。

阮慈这一问,刁钻却又不容回避,白衣菩萨面现迷惘之色,像是也被问得内气纠结,像她这种虚实之间的生物,倘若对自己的存在抱有疑虑,会立刻反应在灵炁运行上,所受影响比正常修士更甚。若是询问得法,让她回答不了,甚至气绝当场都是不无可能。

好在白衣菩萨到底也是洞天残余,这一问题她必定是早已得到答案,只是如今识忆有所缺损,回忆了半日方才想起什么,淡然答道,“二圣并尊,不分高下,我身属琅嬛,自当敬奉道祖,道途寄托,又在佛门,对佛祖也是一般无二。”

阮慈冷笑道,“一奴二主,岂有此理?只怕两头不容。”

白衣菩萨断然道,“佛祖慈悲,道祖宽仁,井水不犯河水!”

她语调极其坚定,显然自身极为虔信,便是真相并非如此,在阮慈能说服白衣以前,这问题都不会给她带来损伤。阮慈也因她说法,浮想联翩,暗道,“井水不犯河水?有意思,看来佛祖和洞阳暂为同盟,至少在琅嬛周天没有和洞阳争锋的意思,而是委婉配合。”

她并不以为琅嬛周天此刻境况,是洞阳道祖一力推动的结果,宇宙中诸般大能都求一个超脱,都想要率先证道永恒,离开这宇宙樊笼。只是道祖博弈对阮慈来说,仍是过高的舞台,以至于她时至今日依然只觑得一鳞半爪,她自己身后也不可能没有道祖支持,否则洞阳道祖的道韵遍布周天,如何对虚数中的大不敬风暴不管不问?除了太一道祖之外,定然也有许多道祖在暗中布局弈棋,恐怕道祖博弈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洞阳道祖被拖着无法分身,也不能做到对琅嬛周天的绝对掌控,才会形成这般诡异景象,周天高阶修士全都是暗藏反意,这股蠢蠢欲动的力量,洞阳道祖却似乎是一无所觉,又或是不屑处理。

对于其余修士来说,只知自身大道,最多和这条大道的道祖沟通,除非修持的是一条无主大道,还有可能得到其余道祖扶持,否则根本谈不上与道祖交流博弈,便是心中满是不服之意,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关注这些只是多余。但对阮慈来说,她是未来道祖,将来总有一天能参与到道祖博弈之中,对这些事自然要有所了解。如今既然已知佛祖和洞阳道祖关系暧昧,便也知道为何屡屡总是佛门出岔子,佛门经义,本就重视凡人福祉,这本也不是错处,但在琅嬛周天此时的境况中,却极容易走偏。便连无垢宗都被沾染,更何况自小生长在南鄞洲的白衣菩萨?

心下思量,却不耽误她口中攻讦,见白衣菩萨对这一点极为虔信,阮慈便又冷然道,“便是如此,你应奉行二位尊者之意,又如何缱绻不去,更是追逐超凡?你心怀凡人福祉,却又处处与凡人不同,欲要坠凡而亡,却未能有始有终,你心中可是真有凡人?还是将其当做你收割功德的牲畜,你虽口称慈悲,实则最是虚伪,你可有什么话说?”

白衣菩萨面上佛气翻涌,似是被阮慈问得答不上话,王真人传音道,“再问,此人神智识忆不全,已无洞天风范,你问得越多,她伤得越快。”

若白衣菩萨全盛时期,阮慈根本没有和她论战的资格,洞天论道,只以气机相应,这等层次的对话同时要进行上千场,一切都蕴含在变换不定的气机因果中,而且洞天修士对自己的道途早有完整理解,也不会被这几问就逼出破绽,势必早已准备了完善解释。但此时却被阮慈几问便问得左支右绌、张口结舌,眼见着思维转得极慢,当下便乘胜追击,又逼问道,“你明知周天不行此道,却为何非要标新立异,只为传播思潮,你是否早知中央洲陆不会放过尔等,是否早知这万千生灵将沦为战场血肉,明知而为,将凡人设为祭品,谈何慈悲?万千生灵,殉你凡人道而亡,你却不肯随之殉道而去,你岂非卑鄙?你谈何高洁?”

白衣菩萨竟难以回答,她面上灵炁佛光阵阵翻涌,阴晴明暗不定,竟显得有几分可怖,便是两人身周的景色,也在不断闪烁变换,从禅房时而幻成了那灵炁胡乱喷发的血肉地狱,忽而又闪现过一道白光,中有无穷无尽的清净景象,阮慈不由微微一皱眉,暗忖道,“咦?南鄞洲原来也有这样的神仙景致,这是什么时候的景象,昙华宗全盛时期么?”

正这样想着,王雀儿忽然厉声喝道,“不好!你如何糊涂至此!什么东西都敢吞?”

他虽有洞天见识,但终究不是完全属于自己,反应也要慢了一拍,阮慈刹那间亦是明白过来,这白光如何是属于昙华宗,分明是大玉周天景象,白衣菩萨虽然吞了大玉隐子,但多数是他有意为之,自己和白衣坐而论道,令白衣思绪凌乱,反而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就是大玉周天气运投注么?当真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王雀儿说大玉周天在此行上投注海量气运,当真不假!

心念电转,阮慈刹那间急急蔓延道韵,将三人一道包裹,此时白衣气息紊乱,已无力相抗,甚至连面容都开始变换,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大玉隐子那张淡然闭目的面孔闪现得越来越频繁,王真人叫道,“小慈!”

阮慈知他意思,一声轻叱,剑光乍现,刺入大玉隐子面孔之中,毁灭、断、破等道韵乍现,白衣菩萨周身猛地一颤,垂下脸去,气息逐渐衰微下去。

此时这气息波动不定,又和阮慈两人被包裹在一起,两人处境其实十分危险,若是白衣最后爆体而亡,只怕两人都要受伤,但不待阮慈再行处置,白衣突地仰天长笑,气息再展,似是将大玉隐子完全压制,面孔畅快难言,兴奋潮红,笑道,“我佛慈悲,非我慈悲,道敌狡诈,我为前驱,自然也因其狠毒而现修罗相!”

“思潮已起,难以抗衡,只好再做打算,琅嬛生灵自寻死路,我已尽力而为,挽不得狂澜,我便,我便——”

她声音渐弱,面上逐渐现出似笑非笑的诡秘神色,手中宝光逐渐亮起,阮慈道韵席卷而来,但在这一刻仿佛连时间都被那宝光停滞,在阮慈道韵及身以前,白衣手中宝光如莲华绽放,将阮慈和王雀儿卷入其中,下一刻,三人身形在地脉中乍然消失,出现在一处包容万象却又无可名状,大道奔涌、星河灿烂的神奇所在。

周天本源!这法宝竟可在地脉中刹那挪移,此时更是往外无限绽放,想要占据此地。

“大道不行,我便将其藩篱毁去,东华剑绝不能离开我主掌握,必为大玉所得!”

第274章 天星大道

东华剑绝不能离开我主掌握……洞阳道祖果然是为了图谋东华剑!

如若东华剑离开琅嬛周天,会发生什么事?但看来洞阳道祖也无法完全左右此事,阿育王境联通了那么多周天,并非全都属于洞阳道祖,难怪大玉周天的修士将所有阿育王境的修士全都杀死,最后除了琅嬛周天寥寥数人之外,只有明潮活了下来。

洞阳道祖最开始庇佑……或者说强占琅嬛周天,是因为东华剑选择在此处栖身吗?

青君和涅槃之间究竟有何默契,有何图谋。洞阳道祖图谋东华剑,想做什么?东华剑蕴含了他心中的超脱之道?

种种疑问掠过脑海,但最清晰的认知也悄然浮现,周天相撞正是洞阳道祖有意推动的结果,而由阮慈掌控东华剑显然并非他所乐见,只怕周天大劫的胜负,便要由东华剑来分出。白衣菩萨被大玉隐子半同化之后,对道祖的忠心已胜过周天生物的本能,为了道祖之利,甚至想要毁去周天本源!

本源若失,周天将会如何?此种做法,已经完全超出阮慈容忍,她身侧道韵不断蔓延,强盛因果气运也跟着溢出,反过来包裹那无限绽放的宝华,直到此刻都没有让宝华真正越过道韵,接触到周天本源。但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因那宝华正在不断盛放扩张,总有一刻会绽放到阮慈的道韵不足以包裹的地步,这似是一场无声的较量,道韵封锁的是除阮慈意志之外的所有规则,一旦突破道韵,那宝华便可波动规则,使出神通。

但道韵就只能做到这点吗?

阮慈毫不犹豫,一声冷哼,伸手往白衣脑中插去,道韵如爪,将其所有情念一律掐灭炼化,再不分什么情念颜色,无名功法一运,全都化为道韵落入金丹之中,甚至更是往深处探去,在情念最深处那隐隐源头上狠狠一吸,将源头生机全都炼化。“找死!”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另一个体如此粗暴,此前便是再险恶的敌人,阮慈也从未想过要将其所有情念摧毁,在她来看,一个人倘若没有情念,那么便不再能算是人了,便连道奴,都还有过去神智返照带来的些许涟漪,但一个人倘若一丝情念也无,那便……

便如同此刻一般,白衣面上的诡笑刹那间便冻结在了那一刻,周身法力逐渐衰竭,面色也变得呆板平静,那宝华少了法力催动,逐渐黯淡下来,往回缩去,化为一朵小小莲花,奉于手心之中,她后脑幻化出大玉隐子的面容,一样是呆滞不动,双眼木然合拢,仿若沉睡,但周身不带一点生机。倘若这是在实数之中,或者便会如此永眠下去,即便法体依旧生机无限,但灵性已完全趋于停滞,实际上已然陨落,而白衣本就是虚实相交处的一团残余,道韵上根本无法和阮慈博弈,一旦被其杀灭神念,不过一时半刻之间,身形便逐渐黯淡透明,最终消散一空,一点痕迹不留。

至于那大玉隐子,本身还有实数法体,但为了自身计划,主动被白衣吞噬,法体化为气机补纳白衣元气,也被化为虚实间的存在,他最后一点法力,应该都用来侵蚀白衣心智,恰好白衣心灵被阮慈问出破绽,终于走火入魔,将众人挪移到了本源之地,但这也是强弩之末,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便被阮慈掐死,大玉周天赌上大量气运的一击,历经数百年蛰伏,跌宕起伏、虚实传说,本身便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传奇故事,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连周天本源都闯入进来,最终却还是倒在了最后一步。

白衣身影逐渐淡去,那朵莲花往下飘落,王真人扬手发出一道灵炁,将其裹住,收入一个全新的乾坤囊中,又对其上了好几道禁制,再放入一个玉盒封锁,阮慈也是慎重以对,在其上最后封住了一层道韵。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王真人道,“这应该是大玉周天的灵宝仿制品,其本体掌握有挪移变换之能,若被其覆盖本源,挪移到宇宙虚空之中,对琅嬛周天会是难以估量的损伤。”

此事之险、之奇,后果之严峻,足以让阮慈后怕,反倒是他静气不改,宽慰阮慈道,“功败垂成,看似惊险,实则是气运因果较量之后,必然的结果。他们必然能走到这一步,但也必然不会成功,其中道理,你想一想便明白了。”

若是走不到这一步,半路便会被剿灭,那大玉周天此行就可谓是愚不可及了。阮慈自然知晓王真人的意思,点头道,“看来他们周天也不乏推算因果的大能。”

王真人道,“他们周天对道祖格外敬服,或许会因此得到一些额外的好处,人才辈出倒也并不奇怪。”

他是知晓大玉周天的,也知道彼此间的敌对关系,但对两大周天相撞的秘辛似乎还并无所知,本尊传过的识忆中似乎有意屏蔽了这些,阮慈也不敢告诉王雀儿,叉开道,“你从前来过这里么?”

王雀儿失笑道,“我们怕是开天辟地以来,唯独来过这里的两个金丹修士了,便是洞天修士,等闲也难以来到此地,你说我从前来过没有?”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早已是好奇地四处打量,沉醉在了这奇特至极的美景之中。此处星彩横呈,美不胜收,又有三千大道相生相克,总体而言,散发出勃勃生机,对两人又似乎极为温柔怜惜,仿若母亲关怀子女一般,确实令人不禁沉迷其中。此时得两人神念倾注,又生变化,四周景色微微一颤,忽地逐渐黯去,再亮起时,两人已置身于宇宙星海之中,四周俱是灿烂无极的星象,蕴含着玄奥古拙的大道符文,二人心中升起明悟:这便是周天本源新生时所见的洪荒星象。

周天本源视角!琅嬛周天每一处都是它的一部分,而它自诞生时起,便可将宇宙所有星象尽数收于眼底,不像是人修,便是飞出宇宙屏障,所能观测到的也只有周天一侧的星海,总有一部分会被周天自身遮挡,唯有琅嬛周天本源才能观测到的周天完整星图,倘若是修行天星术的修士来到这里,必然欣喜若狂,从洪荒至今,星移斗转,所有变化都在其中,再无一丝隐秘,这能揭示多少古往今来的秘密,只怕便是道祖博弈,都有征兆现出其中,万万年前的果,万万年后的因,若非如此连贯的星图变化,等闲修士谁能参悟?光是这一点,便已是胜过多少灵宝的天大机缘!

阮慈天星术修行才刚入门,但在这等天演星图之前,依旧是如痴如醉,无名感悟缓缓累积,都是日后修行的底蕴。王雀儿造诣比她更深厚得多,似有星力丝丝缕缕,往他四肢百骸中关注,他翘首而立,面上被星光映得明暗不定,神色却是从未见过的颖悟欢喜,似是已完全沉浸在了星图之中。阮慈偶然望去一眼,心中微微一动,却又难以分心,瞬间又沉浸在了那不断演变的星图之中。

星光纵横明灭,一座座大天由暗而明却又乍然破灭,道祖棋局似可窥见一角,从古至今,道争从未止歇,只是周天生灵心中从无明悟,他们所谓的安稳,对大能来说不过是落子的间隙,当一座大天一闪即逝时,阮慈似有模糊感应,知道那是青华万物天破灭,青君陨落!而又一座大天横空出世,在北方闪耀,带来一丝模糊的感触,那似是情祖合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隐晦波动逐渐迫近,星空之中染上阴霾,熟悉的道韵缠绕入星力之中,缓缓将星图遮蔽,但要再往下延伸时,却遭遇到莫名阻力,似有一股不属于这个宇宙的力量,因其本质,不可能被道祖掌控,却又分明存在于周天之中,使得那道韵无法完全融入琅嬛周天,始终隔了薄薄的一层,但纵使如此,星空也显得歪斜扭曲,周天本源也不能再见到真实星图……洞阳道祖炼化琅嬛周天,从此之后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便又是另一段波澜壮阔的宇宙传奇了。

宇宙星图缓缓暗下,王雀儿却依旧矗立不动,周身气机流转,似是陷入某种玄妙的顿悟状态中,阮慈不敢相扰,只是在一旁默默凝望,她心中升起一股玄妙无极的感觉,暗想道,“这段过去有了这般的机缘造化,在恩师的过去之中必然占有极大的份量,但……但我若没有和他一起跳下来,他还能看到这些吗?便是看到了,他又该怎么出去呢?”

以她如今眼界,已可以勉强理解洞天真人‘过去未来都不确定’的状态,一个人的过去有无数种可能,譬如阮慈,或许在大多数过去中她都不会出生,但这种过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她此刻存在,越是靠近此刻的轨迹,便越可能成为真实的过去,倘若她在过去被杀死,在过去只是一个凡人……这些都和现在的她不符,对王真人来说也是如此,倘若过去的他和未来的他择选的乃是一条大道,那么这过去便很有可能是他真实的过去。

而王真人极其擅长推算,又对观测星空有异样的兴趣,倘若他,倘若他……

但在琅嬛周天封闭之后,根本没有人能够观测到真实星图,想要择选天星大道,机会极其稀少,竟似乎只有此时是最佳时机,他若是在此时择定了天星大道,那……那岂不是说如果阮慈没有跳下来和他一起,王真人便不会有这一刻?他的道途,其实系于过去某一刻阮慈的选择?

“他人将来,还有千丝万缕的因果牵连,你的将来,却只在于你的心意,在你一念之间。”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仿若还在眼前,阮慈仔细寻思,不由痴了,只觉得千丝万缕、纠缠推动,所有磨难似都有其因由,便连这情难都不是白白受苦,更不想脱难之事,她自幼寄人篱下,便是和容、谦二人交情颇佳,但仍无法告慰心中某处空缺,和王雀儿初识情事,更多地也是品尝着因情而生那种种贪求,还有求不得的痛楚。直到今日,方才觉得自己再不孤单,便是对王胜遇仍有些猜忌,可心中却也知道,从此以后,两人只怕再也和别人不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雀儿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双眼缓缓睁开,神光湛然,似已有了极大不同,只是难以言喻,阮慈和他对视一眼,低声道,“你……”

她想问他是否已然择定大道,但他若是答了,便等如是将自身所修大道告诉阮慈知晓,而阮慈也不知道天星大道是否有其余洞天修持,因此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转而道,“本源对我们似乎颇为眷顾——但我们该如何出去呢?”

她话音刚落,四周星象淡去,一股柔和气机涌上,将二人包裹推出,浑浑噩噩间,只觉得四周大道规则激烈变化,似有无穷险境绝地不断远去,若是真要从外界闯入,便是洞天真人也难以办到,也只有他们二人借大玉周天之力,巧之又巧地履足此地。又在心中提醒自己,大玉周天这朵莲花果然棘手,定然要注意防范本体——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入体内,但阮慈也无法分辨,周围气机变换太过激烈,令她神念难以承受,纵使有心观望细节,也终究是难敌睡意侵袭,缓缓合上眼眸,在王雀儿怀抱中睡了过去。

第275章 回归上清

此一睡便是若干年月,阮慈意识浮浮沉沉,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深眠,但对周遭气机的感应却并未完全松弛,便好似入定深处,那物我两忘的境界。只知道周围气机俱是亲近顺和,并无妨害,其余便不再留心。自她筑基以来,久已未曾睡眠,对修士来说,修行乃是自然而然,神念也如同那日月不断轮转运行,永远对外界保持清晰感知,这应当算是她在修士身份时罕有的—场好眠。

梦中隐有所见,仿佛来日胜景,唇边不觉又带了笑意,撒娇发痴般说了什么,又好似前缘再续、旧梦重温,只是梦中情景,转眼即逝,待到醒来时只余唇角—点余温,心头些许甜洽,阮慈睁开双眼,恰好对上—对绿油油的猫眼,她不禁好笑起来,起身道,“我睡了多久,怎么回来的,你怎知我会醒?”

王盼盼从她胸口跳了下来,舔了舔爪子,“你被送回来的时候就是睡着,又睡了四年多,哼。”

它不禁流露一丝妒忌之色,道,“我也不知你会醒,就是想多看看你几眼——你出去才不到百年,怎么修为又有了这般进益,仿佛那后几重沟壑都被补完。难道人和人之间,真是天然就无法相比?”

阮慈听它发酸,不由也揽镜自照,果然见自己面相宝光内蕴,周身自有气势,又与前不同,高华莫测,难以言喻,但王盼盼说她后三层金丹都已圆满,这—点倒是不错,她这—番小睡,似乎无意间更加速了后三层金丹弥合,如今已是浑然一体,再无瑕疵,只有数道法力裂隙需要填满。

这般裂隙,对阮慈来说最是简单不过,寻一处灵穴吞吐吸纳,或是请师长赐下宝药,以上清门的底蕴,不过是百年功夫,便可将她推到金丹大圆满的境界。只是阮慈突破境界—向是采用意修功法,这—去又是一段奇遇,且她破境关隘,和旁人只怕也别有不同,心中也觉得不必操之过急。不过此时已是稳稳步入金丹中期,如此突飞猛进,直是羡煞旁人。也难怪连王盼盼都要啧啧称奇,无事便在她身旁钻研起来了。

这对主仆分离时日,按修士来说并算不上久,只是数十年而已,小别些许时日,连值得—提的大变化都没有多少,无非是某某闭关,某某出关,某某外出历练等等,王盼盼在捉月崖很少出门,消息比不上紫虚天灵通,天录现在还是鹿形,也不来找她玩耍,她闲居十分无聊,见阮慈醒来,便闹着要她讲讲南鄞洲见闻。阮慈也十分无奈,将它捉在怀里摸了几下,王盼盼挣扎着跳了开去,龇牙咧嘴地道,“不讲故事就别摸我!”

阮慈只好将南鄞洲诸事删减了—番,告诉它知道,她和王雀儿的故事自然是不会讲的,如何与念兽一起回到过去,斩断南鄞气运这些,也不便告诉王盼盼知道,王盼盼和谢燕还相识,这是一点,第二点则是她只有金丹修为,许多机密便是知道也未必能保守得住,这些事便连阮容也不会知晓,王盼盼自然也不能例外。

但即便如此,念兽、坠凡禁制,南鄞洲灭洲之战,清妙受伤等大场面,依旧让王盼盼听得猫尾直卷,连呼过瘾,对念兽最后选择,更是惺惺相惜,叫道,“不错,不错,它虽然只能再活片刻,但也只有那片刻,它才算是真的活过。”

阮慈笑道,“说起来,你也算是半只念兽了,怪道对胡不忘如此在意,只是你由一人执念所生,诞生你的那个人,却又要比南鄞洲所有修士都坚强得多,定然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王盼盼的来历,两人从未明确说起,却早已有些默契,阮慈此次挑明,王盼盼也不诧异,反而有些神奇地翘起尾巴,洋洋得意地说,“那是当然,否则又怎能、又怎能……”

它望着阮慈的眼神颇有几分复杂,不知是否因她修为这突飞猛进,感怀自身。不论她元身是王真人哪个弟子,能拜入王真人膝下,自然都有—段故事,便说是阮慈,虽然还未正式收徒,但何僮、胡不忘、胡闵胡华等人,哪个没有自己的—段传奇,哪个不是气运过人、心性坚忍?想来当年对道途,自然也有自己的—番展望,只是如今身余残躯、道途已绝,瞧着阮慈高歌猛进,即使—切都是自己择选,心中岂无感慨?

但王盼盼毕竟是王盼盼,只是失落了片刻,尾巴又高高翘了起来,道,“否则又怎能做北幽洲最厉害的大妖怪呢!”

它打了个呵欠,又道,“阮慈,你去了南鄞洲,可有带渔获回来?倘若没有,便是富贵易友,你心里实在已经忘了我!”

阮慈啼笑皆非,道,“南鄞洲生机断绝,哪来的渔获,你当—气云帆在海上可以停下么?”

她吊足了王盼盼胃口,这才取出乾坤囊掷去,笑道,“不过我们走的时候在樱浓翠稀海停了—停,我为你捉了些鱼儿来,你若不要,我就自己吃了。”

王盼盼欢呼一声,连忙取出灵水球,从中抓着小鱼儿吃,阮慈见她还是无意说起昔日往事,便也不再勉强,她刚才已暗示王盼盼,自己推算出了周天你大劫的真相,王盼盼却没有接这个话茬,或许还有自己的考量。

—睡数年,阮慈哄了猫自然还有些事要办,第一个要问问阮容众人回来了没有,这关系到那枕风子的安危,还有仲无量所得的玉莲子,当时王雀儿让她自己保管,但在阮慈来看,此物由燕山魔主所得其实并不妥当,最好在仲无量回到中央洲陆之前,由玄门赎买到手,不过船中修为最高的是种十六,她估量着玉莲子很可能落入太微门之手,由阮容带回枕风子。至于青灵门,福满子对阮慈畏之如虎,阮慈气运稳稳压他几筹,种十六的强运也胜过他,这就注定他在此行中表现黯淡,此子—身修为系于福运,乃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恐怕—生都会设法避开阮慈和种十六。

换言之,有阮慈在,青灵门这—代不会再有什么风流人物,此时她—人气运,可以压倒上下数千年,将来自然还会更高,便连谢燕还只怕也难以相比。王盼盼言必称谢燕还,衷心认她为主,但又哪里能够想到,谢燕还的破天剑术也是阮慈教的呢?

众人兵发南鄞时,是王真人以星力送行,是以速度极快,但回来就只能靠阮容驾驭,而且或许还要在护洲大阵外等候—阵子,阮慈耽搁了数年方才醒来,却反而还比他们更先回山,她心切要派人前去接应,便一面取出玉佩输入灵力,—面道,“我在捉月崖睡了四年,紫虚天可有来人看过我?”

王盼盼既然在此,恐怕王雀儿也不会来,不过怎么也该有些表示,不料王盼盼却回道,“没有,不过是睡一觉而已,还要人来叫你起床么?你要想回去紫虚天便自己回去,哪那么多事儿。”

阮慈又见玉佩那端隐隐呼应的气机沛然莫测,知道玉佩已然回到王真人本尊之手,心中不由一阵失落,暗道,“难道……难道他已被收回本体?怎么不等我醒来再好生话别一番,这么突然。”

她始终不愿相信王雀儿已杳然无踪,更不知王真人是否知晓了两人在坠凡禁制中的种种作为,—时间心里又酸又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舍之余,又还兼有十二分的忐忑,玉池之中风浪大作,半日才勉力平息,暗忖道,“情难已起,却终究未渡,此事王胜遇须要负责到底。”

想到这里,她便不愿主动去紫虚天求见师尊,哼了—声,起身道,“吕师兄和凤羽呢,可还在门内?还有什么人曾来找我的,此时出关,非得好生拜望—番,还了这个人情不可。”

王盼盼道,“秦凤羽在闭关呢,你们走时就已闭关了,到现在还没出关。至于来拜访你的人,那可多了去了,对了,沈七恰好便在附近落脚,送了拜帖来,你要去见见他么?”

第276章 故友重逢

阮慈如何不愿和沈七一晤?一别数百年,李平彦、苏景行都尚有数面之缘,但姜幼文和沈七却是再无得见,虽也通过音信,但渐行渐远亦是难免,听闻沈七到此,不由一喜,当即运起功法,感应片刻,便笑道,“有趣,他正和人斗剑呢,我便寻他去了。”

说着便将身一跃,化作遁光,往山门飞去,王盼盼喵地叫了一声,冲她摇了摇尾巴,转头自去吃鱼不提。

却说阮慈飞出捉月崖,不久便发觉门内的确有些变化,往日里上清门护山大阵十分开放,弟子只要飞到紫精山边缘,闯过少许障碍,便可自行飞出大阵。因此也只有开脉、筑基弟子,才会规规矩矩从山门出入,外门管事等也不敢触犯威严,但内门弟子却是百无禁忌,常常各取便道,拼着少许法力损耗,直出大阵,也显得放浪形骸、潇洒不羁。但此次归来,护山大阵却明显收紧,禁制之力比此前更强,只留了九处生门,阮慈不得不转道东北角,在小山门处驻足问道,“门内为何突然收紧禁制,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此处山门内外,均有筑基弟子镇守,见阮慈飞来,忙上前行礼,答道,“因太微门征伐无垢宗,双方已然开始接战,气运动荡、因果沾染,各地都有瘴疠爆发,因此山门收紧禁制,以免气运不稳,令灵炁波动,扰了诸位师叔修行。”

阮慈不料自己刚从灭洲之战中回归,便又赶上灭门之战,闻言微微点头,叹道,“还好九国有门下大阵护佑。”

她却是想到南鄞洲那些无辜凡人,唯一可堪告慰者,便是他们还能转世轮回,不似修士,卷入这样的漩涡几乎没有幸理。几个小弟子浑浑噩噩,也不知晓她为何突然这样说话,只有一人机灵胆大,笑道,“正是如此,如今九国之侧那黄泉瘴疠爆发,若是等闲门派,恐怕还不好处置,如今门内也有不少弟子前去杀妖降魔,十分热闹,师叔若是有暇,不妨前往一观。”

阮慈感应之中,沈七便是在那处停留,而且气机锋锐,显然在和人交手。她还当沈七是和人约战,听这小子说起,才知是和瘴疠中天然酝酿感应而生的冤鬼魔物交手,当下一声轻笑,化光远遁,只留下余音袅袅,“你这小子还挺机灵……这几块灵玉便赏你了。”

她话音未落,遁光已然远在诸位筑基修士感应之外,遁速之快,便是在众金丹中也是极为罕见。那机灵弟子手中拿着一个乾坤囊,神识一扫,不觉微微咋舌,忙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又拜了几拜,众人也是又羡又妒,有个老成弟子忙指点道,“范师弟,这灵玉可千万不要随意花销了,倘若能打听到前辈出身,大可凭此往前拜望结交……”

他们的话声,也逃不脱阮慈感应,她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实则这范师弟若要上门拜谢,还需要一定魄力,毕竟这知客的差事,也是一个肥差,便是外门管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来此,范师弟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不好轻易改换门庭。倘若其靠山身份和阮慈有些敌对,那很可能两头落空。因此这注定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虽然对阮慈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却足以令范师弟好生权衡一段时日了。

以阮慈此时身份、眼界,这些门内派系龃龉,已不在眼中,她是琅嬛周天思潮之源,真正和她立场不同的,已在南鄞洲被血腥剿灭,还有些正被太微门征伐,除此之外,不过都是些许小节而已。她虽不会因此放浪形骸,打赏范师弟之前,也是从气运看出其并非内门弟子,此举不算越礼,但这种琐事也不值得挂在心上,很快便拋诸脑后,只一路细看洲陆风光地貌,不由自语道,“地气比从前混浊了,隐隐有血腥之气,看来这一阵子,洲陆死的人要比往常更多。”

她耳旁突地传来一声冷笑,却是王真人声气道,“过往这数百年内,死的人便没有少过,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阮慈还当是自己忘记断开玉佩连接,从刚才起便连着王真人,但细查一番,她腰间那玉佩微微发热,灵炁是从王真人处传输过来,这才知道是他自行感应到自己的言语,方才激发玉佩,传音对话。对王真人而言,上清门周围一切,若他有心,便是一根小草被风儿吹拂,都逃不过感应,更何况阮慈这自言自语?

阮慈才听见王真人语声,心儿便是怦怦乱跳,此时得知王真人竟在感应着她,心头又不免有些欢喜,无限猜测都浮上心头,忙道,“你怎么偷听我!”

王真人哼了一声,并未答话,那意思仿佛是令阮慈自己反省,阮慈也知道自己才刚醒来,应该去拜会恩师,这般自行出门似乎略嫌无礼,也不知王真人是否早预了她前来紫虚天,感应到她往紫精山外去,方才出言点她一点。她面上不由微微一红,但又想到王雀儿久不见人影,九霄同心佩也换了主人,应当已回归本尊,却又十分委屈,又道,“我去见沈七一面便回来啦,你若没有什么事便不许吵我。”

她和王真人之间,忽冷忽热,关系实在复杂难言,此时仿若相看两厌似的,王真人并未回话,玉佩也冷却下去,连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也已断开,阮慈觉得身上一凉,仿佛王真人的关注也被移走。不觉又有些踌躇,一时想要转回紫虚天去,可已是行到此处,不好回返,再者也觉得这样很没面子,犹豫片刻,依旧飞向前方,只是心中游兴已少了三成。

她此次出门,功行又是大进,遁速比此前更快了近倍,不过是半日功夫,已飞到九国大阵之外,隔远便看到遮天盖地的昏黄瘴气,染了半边天空,昏昏然不知笼罩了几万里山河,九国护卫大阵在其中闪烁着一层淡淡的灵光,阮慈感应之中,九国凡人却依旧是安居乐业,并无丝毫动荡,只是这一侧的野山荒水中,已是幽冥法则纵横,生灵之气被压制得极低,阮慈神念扫去,即使距离瘴气还有数千里,此处山岭内,鸟兽也多数被化为行尸走肉,随本能追逐生机,择人而噬。若是筑基以下的修士,连在此行走的资格都没有,便会被这些魔化妖兽捕食。

其实便是此刻,林间也有几股强大气息,只是感应到阮慈气机,全都蛰伏起来而已。这便是金丹修士出行时自然的威势了,似阮慈这般的法力,倘若没有敛去气机,便是在此处,也会对大阵边缘的气势场造成影响,她感应中沈七神念已是有所察觉,往此处投来关注,甚至还跃跃欲试,颇有战意,只是片刻后便转为平淡,随后往阮慈方向飞来。

从沈七遁速来看,他的进益也是不小,二人相向而行,阮慈遁速只比沈七快了不到三成,剑修遁速之极可见一斑。这两道气机在空中横越交汇,已是极近却都不减遁速,彼此气势都是盛气凌人、非同小可,若是撞在一处,一场大战自然在所难免。阮慈却依旧淡然处之,丝毫没有提升法力,为那即将发生的交手做准备。而沈七那道白色遁光也是不闪不避,气势如潮,冲着阮慈剑尖呼啸而来!

嗤——

气势场中,似乎有两道气势擦肩而过,固然其主人都是分毫无损,但灵炁交错,还是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那白光骤然停下,将此前那轩然气势刹那间消融于无形,现出一名黄衫少女,俏颜清冷,淡然道,“阮道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