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直恨恨地想要关上车窗,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让他不能如愿的人又出现在路口。她换了一身宽大的灰色呢大衣,发发散成了马尾。她在路口张望着,看到前方有出租车时,便伸手拦了下来。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于直想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把车开到了高洁停留过的那个路口,稳稳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辆出租车后头。

高洁上的出租车开到霍山路的大饼摊前停了下来,于直隔着一条马路也将车停下来,看着高洁将两只手插进了呢子大衣的口袋里,走到大饼摊前队伍的末尾。

队伍依旧很长,每一个排队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里热热络络地聊着天,只有高洁一个人孤静地站在热闹的队伍里头。她的孤静没有持续太久,她从口出了她的卡片机,伸长了手臂,调整了个位置,居然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她的动作不但让远远看着她的于直诧异,也让她周围的人诧异。她应该是羞涩笑了笑,继续安静地排着队。

看着这样的高洁,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机,随意地翻出一个熟人,把电话拔了过去。

这次接电话的是关止,他问关止:“出来喝一杯? ”

关止说:“幵车呢,有事呢,喝不了。”

于直问:“嗤,人都在外面还喝不了? ”

关止说:“我们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权莲布丁。”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儿去弄榴莲布丁? ”

“有个夜市的甜品店还开着,在北区,远着呢。我今晚没空抚慰你这个寂寞男青年啊! ”

挂上电话,于直突然想起来,关止的太太蓝宁也正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在半个月前,他们在莫北家中聚会。怀孕期的蓝宁脾气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间或没有忘记把关止支使得团团转,一忽儿要吃草莓,-会儿要吃蛋糕,-会儿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关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儿。

蓝宁也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经排到队伍头一名的高洁,一杆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显臃肿的侧影,他终于看清楚她不再掩饰的身形。他们的孩子五个月大了。他念头一起,略略激动,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着静止的动作,只是远远瞅着她——高洁在那个位置待的时间久了点儿,久到他发现出问题来。

高洁买了两个稣油大饼,给出五十元的面额,拿到老板找的零钱时发现了问题。她严厉地对老板说:"老板,你少找我两块钱。“老板正在往油锅里下油条,斜睨着高洁,说出来的话也很老油条:“那个大肚皮,不要挡着队伍了,后面的人还要买大饼呢。”

高洁执拗地站着:“老板,做生意不能不诚信。你老这样仗着生意好,对顾客吆五喝六,找钱不老实,是很缺德的。你这块招牌也算有名,大饼也很好吃,何必贪图蝇头小利? ”

老板眼睛一弹,双手叉腰:“哎,我说,你这大肚皮还来劲了对吧?”

高洁的态度十分坚决:“你这事情做得不对,这不是两块钱的问题,这是诚信的问题。”

老板将手—抬,似有凶意,但瞬间就被灭了下去。站在高洁身后的人说:“老板,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对吧? ”于直将手伸出,“把少找的钱还出来,我们好说好散。”

高洁被今夜第二次出现在身后的于直吓住了,呆呆望了他半响,完全没有看到老板咕哝着从抽屉里掏出两枚硬币扔到于直手上。

于直握住硬币,塞入高洁的口袋里。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车前。

“不是有保姆吗?为什么自己出来买东西?”他问她。

祖母每周都会同他谈及高洁,高洁身体的近况、高洁生活的近况、高洁工工作的近况,他都安静地听着,当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后回避去想所有细节。现在他发现了,原来自己记住了很多细节。

高洁双手握着热乎乎的大饼,瘪了瘪嘴角,羞惭得就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鬓发茸茸的,有几丝秀发被风吹到她光洁的额上。于直差一点没有忍住去拂她的发。

高洁老实交代着:“我让赵阿姨晚上回家的。”

于直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高洁拒绝:“不用。”

于直不耐烦了,握紧高洁的肩膀,一手打开后车门。他手掌的力道,隔着厚厚的呢子大衣传进了高洁的身体。这样的知觉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开现在的他,也拒绝不了现在的他,这是经历了一年的相处总结出来的经验。

高洁只好弯身钻进于直的车,奇异的是,于直的车后座上放了三只丝绒垫,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亦有感应,跟着好像翻了个身,让她轻呼一声。

坐上车的于直听到了她的轻呼,问:“怎么了?”

高洁一手摸着肚子,安抚着里面的孩子:“没什么。”她的动作从后视镜里落到于直的眼内,他的目光也就跟着她的手,已到了她的肚子上。

“你这个情况三更半夜还跑出来买吃的,真是好兴致。”于直将车窗关上,打开了车里的暖气。

高洁低低地说:“我和球球都想吃了。”

于直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什么?”他拣出他听清楚的那部分,“球球?”他从后视镜里又看向她的肚子,终于明白她在称呼什么。暖风忽而吹过来,他心里莫名地也跟着一暖,说,“少把借口推给球球。”

高洁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同于直较起真来:“他经常晚上十来点钟想要吃东西的,我以前没这个习惯。”

话讲出来以后,她就后悔了。这个习惯像谁呢?好像是前面那个人,她不想再去追忆的那一部分岁月, 但是无论如何也剥离不开了。

她想好好再看一眼的心情也剥离不开,她身不由己地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他。刚才在寿宴上,她没有空好好看他,只想在人群多的地方回避着他。但只消好好看看他,她就能一眼发现他的变化——他又瘦了一点,他身上的那件西服她以前收拾过,那时候他的肩膀宽阔,能把西服整个撑起了,现在的西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然后她就问了出来:“你有好好吃饭吗?”

于直一怔,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高洁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没有了当初的锐利,现在只有柔软和清澈,表达着清晰的善意。

车内的暖气让他的语气也软和下来:“当然。”这语调听在自己耳内,于直也知道软和得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他需要抽离他的注意力,于是发动了车子,又说,“你吃吧。”

他将车子开动起来,车子里弥漫着酥油的甜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高洁捧着大饼一口一口吃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时而满足地眯一眯眼。

于直命令自己不应该继续看下去,他必须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必须专心致志地心无旁骛。可是熟悉的余香在骚扰着他的味觉,放慢了他开车的速度。

宁静的城市,宁静的夜,还有宁静的马路,他的心也渐渐宁静。他和高洁曾经也在这宁静的夜晚走过这些宁静的马路,他在梧桐树下吻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于直努力回想,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的心也像此刻这样宁静,宁静到他想让这一刻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把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但一切都是暂时的。

目的地还是到了,他熟门熟路地将车开进了公寓的地下车库,停在靠近电梯的那个停车位。那是他以前习惯停车的地方。

于直解开安全带,说:“到了。”

后面没有回应,他在后视镜里看到高洁靠着椅背熟睡的面孔,一如他以往很多个夜晚所见那样宁静。

于直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高洁那一边的车门将门打开。停车库的光线暗淡,高洁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亮里,都让他看得很清楚。

她的眉舒展着,嘴角也舒展着,仿佛正在做一个好梦,脸上带着一轮浅浅的笑意。她的手臂却是谨慎的保护姿态,环住了她的腹部。于直伸出手,贴近她的腹部。原来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是他用他的血交融到她的血液中拯救回来的孩子,亦是她用拼命的姿态拯救回来的。至少,她用尽全部的智力和体力在孕育这个孩子——他的孩子,她叫他“球球”。她为什么会叫他“球球”?于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个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而他正成长在她的身体中。

他又看向她的面孔,看到黑暗的那一边好像有什么污渍,他抬起手,想要将她的面孔扳过来。就在这个时候高洁醒了过来。

高洁在迷迷蒙蒙之间醒觉过来,睁开眼睛冷不防就看见了仅在眼前的于直,她本能的反应比她的离职来临的更快,她立刻缩紧了肩膀,抱紧自己的肚子,也紧锁了原本舒展的双眉,紧紧地盯牢面前的于直。

于直的手悬在半空,好像被高洁突然醒来的防备了,凝固住。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正式察觉到了她的下意识,他原本宁静的心也急剧凝固,发出的声音都开始变冷:“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他放下手,从车门前让开。

高洁缓过劲来,先恍觉自己身体本能发出的紧张好不安,随机发现是自己的紧张和不安造成了目前气氛的僵硬。她不免有些抱歉,下得车来,面对于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犹豫地站在他跟前。

于直倒是笑了一笑:“高洁,你在防什么呢?”

他的话击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支吾着:“我——”

于直转身回到驾驶座门前:“你上去吧,我走了。”他讲完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高洁抿紧了唇,她又失语了。这是夜宴当日落下的病根,全因无法自释的窘迫。她拖着这病根勉励自己转身,在她进入电梯时,听到于直启动汽车油门的声音。

电梯门合上,高洁从门上的镜面看到了现在正是的自己,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是安心睡熟的证件,她的眼神惊惶惶的,是心惊肉跳的证据。

她抚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在防备什么呢?”腹中的孩子好像也跟着她醒了过来,踢了她一下,将她心底深处潜藏的恐惧踢得浮出水面。刚才的于直,离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她醒来的瞬间看到的他,好像就立在黑暗之上,背着光亮面,和夜宴的舞台上一样的姿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就能让她遭到灭顶之灾。她毫无防备,也不曾预料到,她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让她不得不再奋勇爬起,鼓足全部勇气重新算计和周旋的,却已经不是以前所认识的那个多情,戏谑,能担当她所有寂寞和恐惧的男人了。

她先前就同林雪坦诚过,她怕于直,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他的防备会如此诚实地表现在行动上。高洁揉着刚才孩子提过的地方,想要抚平自己。电梯终于停在了三十一层,她提了一口气,想要走出电梯,在临出电梯门时,看见了自己嘴角沾了一粒芝麻,她拨开芝麻。

于直不应该成为她目前及以后最大的困难,她决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就有了这番觉悟,她要尽量学会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和平共处,她要尝试着尽量让自己面对他时不再筹谋算计,不再处心积虑,不再视如寇仇,她要像拨开刚刚那粒芝麻一样拨开自己内心深处这一层恐惧和这防备。

高洁打开大门,回到家中,扭亮大厅的吊灯,敞亮得让她一眼看到那棵萝卜树,萝卜树上的刻度已经画到了二十厘米,二十厘米处写的那行字是“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高洁知道自己看到这行字时,扬起嘴角笑起来。

她看到留在榻榻米上的手机屏亮着,便拿起来,上面有寿宴上初次相识的时尚频道编导金菁的短信:“明天有时间聊聊我们的节目摄制吗?”

这才应该是她除了球球以外的首要正经事情,高洁抓起手机,小心用着措辞回复着这又一次出现的机会。

第六章 放弃全世界,也不愿放弃你

于直在次日开会的时候收到了高洁的短信,她用词客气而谨慎:“你好,我会在下个星期参加时尚频道的《城市故事》专访,不过我不会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只是为了方便品牌宣传。”

“你好”这一客套而见外的招呼,以及公事化的信息报备,看得于直在心里冷冷哼一声,继而冷冷地想,她怕他,她避他,她将他视同陌生人。他又想起那晚她下意识只的自我保护动作和目艮神,是摒弃他于千里之外的,她甚至连他带着女伴都不会侧目一下。他终于再一次准确断定,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孩子需要他的血液来援救,她应当不会再轻易出现在他的人生中。这个断定,他在夜宴幕落时就想到了,并且以为他会因此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是,也是这个断定出赃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心念急速且混乱地旋转着。

言楷正在汇报创意广告大赛的网络数据,于直看了会儿幕墙上的数据表,才回复髙洁:“知道了。”

卫辙敲敲他的桌面:“看你这心不在焉的,别忘了今晚的饭局啊。承销商那儿就靠你忽悠了。”

于直冷冷地说:“知道了。”

髙洁收到于直的短信后,心放了下来。

就几个小时前,《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在和她沟通采访提纲时,问她:“能不能聊聊你和你先生?你独立创业,家里人一定给你很多支持吧?尤其是你先生的态度。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点,可以让广大创业女性有所共鸣。”

髙洁才蓦然想起,因为自己怀孕的事情,如果上了媒体公开宣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婚姻身份的,这违背她不想给于家再添麻烦的原则,她说:“能不能只谈我自己呢? ”

金箐当然不会满意,但高洁身上的卖点已经足够多:独自来内地发展的女性、个人设计品牌创业经历、荣获国际专业大奖,还怀着孕。她感觉出高洁的坚持,终于还是决定放弃第五个卖点。

不过金菁的建议点到高洁,她选择抛头露面上电视节目,于情于理都要同于家打个招呼。她先给林雪打了个电话,林雪却说道:“高洁啊,和你结婚的是于直,你如受采访,应该让他知道一下,他是我们家里经常会在媒体跟前露面的人。”

她说:“于奶奶,我不会给于直添麻烦。”

林雪说:“我知道,但是于直不知道。”

高洁只得编辑出这条短信,把措辞整理了半天才发给于直,等到于直的回复后,她才如释重负。她给自己立定的操守,她可以完成得很好,好在,于直也没有为难过她。他不是个会在在小事上计较的人,她一再确定下来,心也逐渐坦然。也许她终将找到一个能够和他心平气和地相处的方式,对他俩好,孩子也会很好。

岑丽霞的呼唤让高洁回转神思,她的声音充满歉意:“Jocelyn,030216号订单的设计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给客户审核,可是——”

髙洁笑着接口 : “今天是元宵节,你一定得回去陪着父母吃一顿团圆饭, 拿点收尾设计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岑丽霞欢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老板! ”

高洁说:“不,我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不过我会向这个方向努力。”

她会越来越平静地看待这个世界,她想。

过了晚上七点半,工作室内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裴霈做了—锅鲜肉汤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小方回复完一个客户的网上咨询,揉揉酸涩的眼睛:“自从来这里打工,好几年没有和爸妈在元宵节团圆了。”

裴霈轻声说:“我只和自己的心圆。”

小方大摇其头:“文艺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高洁在做好设计,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抬头,温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为三人分着汤圆。她对裴霈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裴霈说:“多一份手艺好傍身呀!”

她端起一碗汤圆捧给高洁,高洁想到她刚才的那句话——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人言的处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问题终须自己解决。

她不便追问裴霈的隐衷,只端起她递来的心意,举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开窗户,捧着暖意融融的汤圆,靠在窗棂上。

就在窗下对面的马路上,于直的车被红灯令停下来,他抬起眼,就看见了高洁打开窗,双肘支在窗棂上,手上还捧着什么。他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三刻,她竟然还在工作?这个疑问没有让他想太久,对面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他转了方向盘,在她的窗下滑过。

坐在后座上的卫辙刚打了个吨醒过来,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问道:“这路线不对?怎么开了半天还在静安寺打转?”

于直说:“你睡糊涂了。”

卫撤揉揉腰:“你没事在车上放这么多垫子干吗?舒服得我一靠就着。他看清楚此刻的时间,”嘿,我们要迟到了,这时候还没过江,得被北京那几个兔崽子灌死。这几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码,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时候靠你了啊!哎,我说你怎么还开这么慢?又是红灯。“这一刻的红灯亮起,于直的车就停在常德公寓楼下。这是他在这个时段第四次路过此处,在他车上睡着的卫辙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着自己在一轮圆月下,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为瞥见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

于直的心意紊乱着,绿灯亮起,但还是未有出路。或许,他是真需要喝上几杯重新寻找清醒,坚决心意。

高洁如约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节目采访,虽然还是出了点小意外,但整体效果不错。

她气质温婉,态度温和,叙述朴实而且诚恳。因为朴实和诚恳,让节目充满了别致的生机和诚意。

出现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还是在节目里表现出来,她在即将结束采访时问道:“高洁的事业是有创意但又艰辛的,又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不知道你先生对尔的事业持什么样的态度? ”

于直在一周后,才看到当日的节目结尾,高洁是这样回答金箐的提问的——她对着镜头扔保持她的诚恳:“我们都非常尊重对方的事业,因为这是对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 他我挪会很好地去诚它,这样才不会辜负生命。”

金箐在结束采访时真诚祝福:“祝你们幸福。”

字幕掩盖了高洁稍稍错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离的笑容,就像她后来面对他的每一刻。

于直将电视关上,言楷敲门而入,且面有难色。

于直挪起眉毛,言楷决定尽快坦白:“‘清净的慧眼’那边今天电话我,和我沟通解除新一集独播合约的事情。”

“理由呢?”于直仰头,伸手扶住后颈。

“他们说因为不可抗的因素,想要我们通融他们能多平台播出,当然,他们非常感谢我们的扶持和帮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实叙述,不时观察于直的表情。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扶着后颈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对言楷说:“第二季比赛还没有结束,大热的参赛作品中途多平台播出,按照你的经验,会有什么结果?”

言楷会意:“我明白了。”

言楷的拒绝经由裴痛转述给高洁时,高洁亦是一筹莫展。进入此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金菁采访高洁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后,髙洁的孕妇创业形象因为特殊,所以引起关注,又因为诚意而广受好评,对“清净的慧眼”在“路客”的 比赛中大有加持作用,头一个受益的便又是网店的流量再度节节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这便招来了电商网站的注意。

管理“清净的慧眼”网络店铺的是电商网站上头分管配饰行业的业务主管,但是同这位主管一起联络高洁的还有这家电商巨头新近收购的视频网站的业务主管。

对方开门见山地同高洁商议:“我们的网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业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视频网站上推网站创业品牌的创意广告,扶持在我们网站上发展起来的卖家品牌牌,我们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内容很好,正符合我们扶持标杆卖家的需求,我们提供的广告资源不会让你失望。因为我们的新业务也需要合作商户们的配合和支持啊!不过呢,公司资源有限,我们也只能给最配合的商户最好的回报,希望我们的渠道是商户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高洁将对方的话在心头一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对方随即发来一份文件,列明网站上可以给予高洁的免费广告和广告时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预估。原本在电子商务网站的例行广告投放就占据了她很大的一块固定成本,如今这一块成本有望大幅度地节约下来,并且还有意外的丰厚附赠,这比她艰难地自外网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

在商言商,高洁很难令自己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红利。当然,更实际一点的是,她更不能够轻易得罪她赖以营业的平台。

两相对比,只得取其轻。但是她已同“路客”签下新一集视频广告的独播协议。

岑丽霞对此很是不以为然,说:“‘路客’和我们签独播协议,也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利益为先,哪一方都有权利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我们和他们有的谈。”

裴霈却说:“这样会显得我们很没有契约精神。^高洁沉默不语。

裴霈建议:“我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高洁直觉拒绝:“不用,我再想想看。”

她想,这无论如何也只是她的问题,不能将司澄牵涉进来,尤其还是面对于直。想到于直,她难免要鼓一鼓勇气。她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两难的局面需要有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她极需更好的机会。电商网站给她的店铺带来的红 利是直观可期的,于公来讲,她实难拒绝。猛地,一个诡秘的念头冒出来,这个念头根植于她之前一年多的经验而生的直觉,因为对目的的渴求,这个念头带给她一股不能抑制的冲动。“高洁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时间,最后还是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决定同‘路客’那边负责大赛的言先生取得联系,好好商议。

言先生的拒绝,在高洁的意料之中。对方口气是客气,口吻是坚决的,同她明明白白说:“我们双方就新一集的独播协议早就签好,您的临时变化我们理解,但是也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事情没有先例,我们也没法给其他参赛方交待啊!您说是不?”

高洁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虽然处境复杂。电商网站那位说话开门见山的主管秉持网站自创办以来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催她答复催得很紧,且有不容她拒绝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索性对她采取了避而不见的策略。高洁不免渐渐焦灼,选择的天平因为现实的同对方沟通她的难处和求请。

但是,那样可能会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个难题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决。

言楷在开完会后,听到前台的行政人员内线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来电话找他,知道他今曰在公司,就亲自赶来了,在大堂里已经侯他两个小时。 言楷心里打了个突,心思一活络,转进于直和卫澈的办公区,问办公区秘书室里的陈品臻:“于总几点会出去?”

陈品缘说:“还有半个小时,你要约他时间吗?”言楷说:“没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个小时,他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区再同自己的团队开个超过一个小时的会议。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后,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楼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他请到四号电梯前的等候区,再拿些点心倒杯牛奶下去。”

高洁在“路客”的会客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她掐准了言先生临近下班的四点半过来,坐到现在已经六点半。言先生总是要下班的,那么她就能和他照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