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下来,断臂的鲜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转眼成了一大摊,怵目惊心,他哭道:

“老大,你回来了,我又可以追随您了。”

李沉舟也跪了下来,他恭恭敬敬地说:

“老五,我一直错怪了你,以为你是唐绝,所以诈死来试你。”

柳随风垂首道:“是我自己不好,做事必定有什么冲撞了老大…我自己虽然诡计多端,对帮主却从来不敢骗诈…”

李沉舟过去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道:“唉。谁说英雄不流泪,壮士无悲歌?今日你为我断送一条胳臂,令我一生难安!”

柳五垂泪道:“老大快莫如此说。”

李沉舟道:“你先起来。”

柳五道:“老大请先起,在下才敢起身。”

李沉舟微微一笑,道:“好。”扶着柳随风一齐起来。

这时大局已经稳定下来了,宋明珠和高似兰也到了,两人力敌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墨家的人虽然明知不妙,却仍红了眼睛苦战。

李沉舟之所以迟至,乃因在莫愁湖畔,装扮成稻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深悉萧秋水和赵师容的情厚义重,无限感慨,后几乎为一武功高得连自己都难及项背的高手看穿,幸亏自己早一步先行遁走,才没被识穿,所以他并不知萧秋水被掳劫一事。

李沉舟笑道:“我初时听秀山说了你在浣花一役,用的是钢镖,杀了和尚大师,我便生了疑心,当今之世,若论暗器,试问又有谁比得上唐门…”

柳随风苦笑道:“我的确是唐门的人。”

李沉舟着实吃了一惊,诧异道,“你说什么?”

柳随风叹道:“我的师父就是唐门耆老‘唐公公’。”

李沉舟哦了一声,终于舒下心来,原来六十年前,唐老太爷子归息江湖后,门户的事便撒手不理,剩下一子一女,男的便是“唐公公”,女的便是“唐老太”,按道理说,当然是唐公继承大业,但唐老太却是一个事业心重、野心大的女人,她毫不谦让,便与唐公大打出手,唐老太逐走了唐公,便当起家来,近六十年来,江湖上这最可怕、实力强大、潜力极巨的一家,便自此始,一直是女人当家。

唐公流落江湖五十年,唐公便成了“唐公公”,他的暗器绝技自也非同小可,但始终未敢找唐老太太决一死战,唐老太太的暗器手段如何,也由此可见。

唐公公郁郁不得志,与庸门作对,便等于是攻击自家人,也说不过去,但他对唐家来说,亦无异是等于深仇大恨,他终于遗恨难填,撒手西去。

据说他死前,将生平之大绝技传了给唯一的徒儿——李沉舟却未料到“唯一的徒儿”竟然就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拜把兄弟柳五。

李沉舟恍然道:“那你杀和尚大师的钢镖,便是‘客舍青青’神镖了?”

柳五苦笑道:“哪有那么好听,其实是‘克死千千镖’。”

李沉舟点头道:“唐老太太创有一种暗器,叫做‘千千’,听说很厉害,这一镖必是唐公公想出来克制它的绝技。”

柳五道:“唐老太太还有一种暗器,更加厉害,叫做‘万万’,我刚才击炸唐绝的‘黑光’,便是专破‘万万’的‘万一雷震子’!”

李沉舟摇头道:“可惜它已碎了。”

柳五涩声道:“所以我的三件法宝,也只剩下了两件。”

李沉舟笑道:“是啦,武林人传你三种绝技,还有一种是…”

柳五笑说:“老大又想以一帮来换?”

李沉舟笑道:“确想…”

两人谈得很好,两人创帮前,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待权力帮壮大后,倒是隔阂了,反而绝少有机会这般畅快尽情地聊天。

柳随风打断道:“你别说。我不要帮,帮是老大的,我只要跟随,老大和…赵姊姊。”

李沉舟正色道:“你不要帮也不行。帮也是你的。”

柳随风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岔开道:“其实我所谓‘三大绝技’,根本就不是什么‘绝技’。”柳五有些忸怩地将衣袍一敞,道:

“你看。”

原来他贴身衣内,还有一件黛绿色的深袄,柳五道:“我师父被逐出唐门,什么也没带走,只有一件‘百战铁衣’,再厉害的暗器遇到了它,也没有用,一流的兵器碰着了它,至少也可以卸掉大半的力道。”柳五又将青袍一掩,笑道:

“我便靠得此物,逃过了当时南少林群僧的攻袭,说来真是窝囊。”

李沉舟眼睛都是笑意。他的笑跟已死的慕容世情的笑容,完全不一样。慕容世情笑起来,象完全驾驭世情的讪笑。李沉舟的笑,是洞透世情的微笑。但两人的笑容,又仿佛一样。

李沉舟的笑意,却跟燕狂徒的几乎相同!所不同的,也许不同的是一个人喜欢微笑,一个人喜欢的是大笑、狂笑、厉笑!

李沉舟这时笑道:“哦,原来是这样的。无怪乎唐家的暗器,打不死你。”

柳五道:“不是打不死,只是打不进去。这件铁衣能解毒破毒,唐宋的暗器再狠,对它也无可如何。”李沉舟忽然正色道:“这些都是你救命的绝招,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柳随风道:“我这些都是为了老大才有的玩意,不告诉老大,又告诉谁?”

李沉舟垂下了头,半晌才道:“兄弟,今后天下,我的就是你的。”

柳随风抬头,双目闪着光,毅然道:“不,是赵姊的。”

李沉舟一愣,随即道:“我们三人的。”柳随风怔了怔。这时风吹日午,柳随风有一阵子迷糊。仿佛是很多个夏天以前的很多个夏天,那时他又脏又臭,而且没有志气。那天他到那一个荣华富贵的大府第前行乞,自顾自地玩着鼻涕,只这么一吸气,两条青龙又吸回鼻孔里去了…

正在这时,一只小猫蹦跳了出来,猫的颜色白绒绒地,眼睛灵动可爱,他和几个行乞的小孩便去摸,那白花花的猫便给他们肮脏的手弄得黑一块、绿一斑的。

这时几名青衣罗帽的家丁叱喝着走出来,说是找猫,见猫弄成这个样子,纷纷骂着:

“小杂种,我家小姐的猫,给你们这些小猪猡的手弄成这个样子,哎也也…”

“他妈的贼种贱小子!这叫我们怎么向小姐交代…”

“去他娘的,斩了这些贱种的双手吧!”

这一干人正是作威作福惯了,而今喊打喊杀,捉住几个小孩子狠命的揍,别的小孩喊爹喊娘,最后哭声连天,求饶不迭,家丁们也不甚了了,赶走他们便算。独有柳五,他向不求人,所以咬紧牙龈苦撑,两个家丁狠狠把他揍了一回之后,却见他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不禁心头火起,一人卷袖道:

“好哇!不哼一声,是英雄好汉了!让老子打掉你的门牙!”柳五忍无可忍,劈面打了一拳。那人捂鼻大叫。

其他的几个家了,也包拢上来,拳脚交加,那时柳五并未学过功夫,心智己很成长,但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拳脚功夫决及不上这一干人,登时被打得脸青鼻肿,那被他打得鼻血长流的家伙,要两人自后捉住柳五的双手,他扳开柳五的嘴唇,就要一拳擂下去…

这时忽听一女子喝道:

“住手。”

那家丁的拳头,在半途顿住。柳五被打得鼻嘴齐出血,脖子也几乎折断了,他见到有一双脚,穿着象白猫绒毛一般的鞋子,向他走来。白色纱裙,几乎沾地。地上很赃,他但愿裙裾不会沾及。他不知人的脚也可以那么好看的。

可是这女子的声音更好听。她替他擦去了脸颊的血迹,柳五知道这女子也长他不多,可是他不愿看她。而这女子望了他一阵子后,向身旁的人叱道:

“干嘛打他!”

那家丁期期艾艾,却显得很畏惧地道:“他…弄脏了小姐的猫。”

“弄脏了就要打人么?”那女子显然就是“小姐”,因为她说:“哦!这是为我出气嘛!”在柳五心中,这女子的声音象他小时无意撞在弦琴上一般清脆好听。

那些家丁蹑嚅道:“不…不敢…”

小姐叱道:“不敢还不快滚!人家将来可是有志气的好男子!”

家丁们一哄而散,那小姐忽又道:“阿罗,快带他到后院洗干净,交给肥妈妈,带他来见我。”

那家丁只得说“是”。这时白衣女子往府邸姗姗行去,柳五年轻的心灵里只觉有一股热血涌出,几乎要在地上,向她膜拜。

他少年倔强,既恨人轻贱,也怕人同情,可是这女子既未轻蔑他,也不怜悯他,而说他是“将来有志气的男子汉”,为了这句话,他决意奋发。

那“阿罗”带他洗了脸,换了件青衫,他愣愣不发一言,任那家丁摆布,阿罗心中老大不乐意,以为这小子土土的,但又不敢有违。

柳五心中却仍想着那女子的倩影,在她回头走去时,阳光耀眼,照在那女子薄纱的纤背腰上,可以隐约看到那玉琢一般、羊脂一般胴体。不知怎的,他却没有冒犯之心,却觉心中好生钟意,好生珍惜,好生敬爱!

——他要见她!他要见她一次!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纵死也心甘!

那么美丽的背影!这时那家丁把他交给一个胖胖的大婶,便嘀咕着走了开去。那大婶正替他换衣服,他却瞥见门外一轻忽的人影闪过,正是那女子。还是那么美丽的倩影!

他心头一阵狂跳、一颗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时一个人却蹑手蹑足,走入了房间来。

这锦衣公子走了进来,张上一张,那胖婶嬉笑道:“哎呀,姑爷,小姐早从这边过去啦。”

锦衣公子怪不好意思地笑道:“什么姑爷,我又还未入赘到你们赵家。”

肥婶婶却道:“说笑说笑,这是迟早的事啦…小姐和你,天造地设一对,不嫁给你,又嫁给谁来着…”

锦衣公子却笑嘻嘻地走过来,在肥婶婶肥厚多肉的手里塞了一锭亮澄澄的金子,道:

“好婶婶,真会说话!这赏你…”

肥婶婶顿时为之眉开眼笑,忙谢不迭地道:“啊也,这太厚的礼啦…”

却听砰地一声,柳五站立不稳,额角碰及高架,架上的水盆哗啦地倾淋而下,淋得他一身湿透,刚穿上去的青衣也成了黛色。

那锦衣公子皱眉道:“这小子是谁?”

肥婶婶生怕锦衣公子不快,也僧厌道:“不知哪来的污糟小子,小姐还要见他…”

锦衣公子不屑道:“把他撵出去。”

肥婶婶有些为难道:“这…”

锦衣公子即道:“小姐是何等身份,怎能与这等下贱的人见面…赶走了他,一切事情,有我姑爷担当…”

肥婶婶登时又笑逐颜开起来,忙唯诺道:是…是…”

柳五当然不侍他们来赶,呸了一声,向地下吐了口水,便奔了出去。他虽然受辱,但心里尽是温柔的。他一路奔出去,一路只见着那光滑如天鹅颈子的肌肤,那纱衫隐透的后背,那秀气的脚,那语声,那音容…他虽然绝了希望,可是决意要此刻做起,做一个绝世的英雄好汉,待配得上小姐时,再回来,找她…

他为了这个意愿,他为了这个信念,而活着。

无论多大的苦楚,他都咬牙忍受。

起先他遇上了唐公公。后来他遇到了李沉舟。

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历尽了艰辛困苦。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李沉舟,也没有勇气去打听赵小姐的下落。

他只知埋头苦干,一面心急——快、快、快,趁青春尚在,亦趁自己意兴飞跃时,找到赵小组,以博她为自己一颦。

后来他们结合了七人,就是“权力七雄”,创帮立道,经历过不少生死吉凶,大风大浪,权力帮建立了,七人却死了五人。

而他这时再找到赵府时,赵小姐已不见了。

——赵小姐不肯嫁那锦衣公子,跟另一个全家都反对的人,跑了。

——此后不知去向,下落不明。柳随风虽然出来。他既没杀阿罗,也没杀肥婶婶,更没加害锦衣公子。他第一次放过了骂他“杂种”的人。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每次想起赵小姐,心里都有一种甜蜜的温柔。他要保留跟她见面的一切一切,不管是好是坏,只要这些人活着,他就能证实自己确见过她玉琢般的肌肤和背影。

他时常飘然去找那些人,为了能时常勾起跟她见面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