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下,负手走出御案,说道:“你想得美。

“能需要一个臣子万死不辞的都是重职要职,朝中多少能臣武将排着队呢,你个小毛孩子,想什么呢?

“叫你来就是想说,天罡营还缺个打杂的,你要不要去?”

“天罡营?”

正准备响亮回答的晏衡差点噎住了。

第236章 谁有嫌疑?

“对啊,天罡营。”皇帝望着他,“不愿去?”

晏衡倒谈不上不愿去,只不过是没想到转了一大圈他还是要去那个地方,而且说到天罡营就不能不说说上回武举的结果了,武状元不是别人,就是佟青,以险胜两箭的成绩压过魏行夺魁,而薛岚排行第五,三四名都是勋贵子弟,也就是说,前十名有一半已经被勋贵子弟包揽了,而这五个人里,还妥妥地分成了两派。当然前十名都有对应的官职,不会再留在天罡营,可是佟青走了,余下还有他很多爪牙在啊!就是说佟青他们走了,留下的影响还在,他跑去那儿能是什么好差事?

晏衡琢磨半晌,硬着头皮问:“敢问皇上,这打杂具体是?”

“天罡营的副指挥使上个月犯事被撤了,你去了正好顶上。具体的事务五军都督府会有人跟你说的。回去收拾收拾,走马上任去吧。”

说的这么流利,一看就是早就打算好了,晏衡能说什么!只能谢恩出来。

到了承天门,还没等缓过神来,衙吏就过来了:“都督请世子到五军衙门去。”

这么及时,活似早就在这儿等着似的了!

晏衡便又到了五军衙门,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就是晏衡他爹,今日接待的是右都督荣国公。荣国公翘着花白胡子,笑眯眯拿出一张委任令来——得,这边已经连委任令都开发了,这是生怕他反悔还是怎么着?

晏衡拿到委任令,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例行问了些职务问题就回了府。

靖王妃早就在等着他消息了,等他一回来就连忙过来,听说儿子当了天罡营副指挥使还是很高兴的,立刻着人吩咐膳房加菜。上回听说晏衡赢了太子得到了肯定,晏弘就说要给他庆祝来着,正好那几日靖王想逮着晏衡打一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下衙回来听说了这茬儿,当下就到了致远堂,说应该好好庆贺一番,立马决定要自掏腰包去西湖楼请个擅做淮扬菜的厨子。

晏衡觉得可拉倒吧,在场看起来没一个人知道这差事不好当。

“你要是去了天罡营,那李家学堂是不是就不去了?”

众人正讨论的时候,晏驰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了。讨论声静下来,短暂的面面相觑后靖王妃道:“自然是不能去了,这么看来回头还得挑得日子请一顿谢师酒。嗯,上回弘哥儿中进士,咱们也没有摆酒,不如这次就晏请涂先生,还有李太师他们到府,以表谢意。”

晏弘中进士没摆酒是他自己的决定,当时只是晏家自己摆了家宴庆贺。

这次是要谢师,那他没办法反对,于是大家又热烈地讨论起谢师的事情来。

晏衡被晏驰这一提醒,却想到不能去李家读书了,那他岂不是不能随时跟李南风碰头了?才刚刚持续两年的同窗时光就这么结束了?

心里有点空空的,比起先前听说要去天罡营的心情还要郁闷了。

“世子,有消息!”

处在满屋子议论声边缘的晏衡正惆怅着,阿蛮来了:“邹蔚那边有消息来了!”

邹蔚那边便是他派去江南给太子办事的那边,当然也是顺路派去杭州联络苏远谦的那边。

听到这里他问:“什么消息?”

“胡宗元押船进京了!”

……

李南风等着晏衡进宫领旨的回音。当夜没消息,翌日便起了个大早,急着去学堂堵他。

哪知道刚进学堂门晏衡就冲进来了,道:“胡宗元进京了!”

李南风没反应过来,按时间算侍卫应该才到江南,怎么这么快胡宗元就进京了?

晏衡拉了她到墙角,说道:“事有蹊跷。胡宗元于侍卫到达的半个月前就押船上京了,减上途中耗费的时间,估摸着这几日就该到京。”

“怎么会这么巧?”

“的确是很巧,因为姓胡的不但负责押船进京,且他提出此次船上所有船工都由他亲自挑选,衙门居然答应了,更巧的是,负责这件事情的,是苏溢!”

这下便更令李南风吃惊了,胡宗元不但进京了,而且促成他如此进京的人还正是苏溢?!

“你的意思是说这苏溢在暗中推波助澜?”

“就算不是他,他也一定是受人指使!”

晏衡的回答一个个扣到了李南风心里,因为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苏溢又是为什么?光凭苏溢个人当然是无法跟胡宗元斗,如果苏溢让胡宗元进京不是巧合,那么苏溢背后就一定有人,那这个人是谁?

有韩拓等余孽造出的那么多事情在前,她当然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他们,可还是晏衡之前的那句话,永王府又不掌权,胡宗元也只是个小喽罗,怎至于让余孽们盯上?

李南风脑子似打了个结,突然就想不通了,胡宗元和苏溢,他们之间究竟为何会有有交集呢?

……李夫人?

想到这里她蓦然一顿,如果要说交集,那唯一的交集就是李夫人,胡宗元是永王府的亲戚,而苏溢在进京之后与看起来毫无干联的李夫人接触上了,而且还蒙她给苏家小姐做了媒!

难道说……

“真是巧啊,这个苏溢看起来颇受你母亲赏识,这个胡宗元又刚好是永王府继太妃的内侄……”

“你住嘴!”

没等晏衡说完,李南风已经出声了。她抿唇将他扫了一眼,转身道:“上课了,先上课!”

“慢着!”晏衡唤住他,“上完今天课我就不来读书了,往后你要找我,就去天罡营找。”

李南风转回来。

晏衡便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

李南风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听完她也是愣了愣,虽然知道他授了职之后肯定要忙他的差事,但是倒还没想过他来不来读书的事儿——当然是不能读了,虽然不能天天见面是挺不方便的,但是他有差职了,日后行事总算要方便很多了。

她想了片刻道:“先上完课再说吧。”

晏衡应了。这边厢正好涂先生来院了,两厢便一道进了门。

第237章 证据坐实?

李南风坐下,脑子还静不下来。

晏衡当差的事先不理会,她先前虽然打断了他的话,但她心里不想吗?

胡宗元上回进京什么嘴脸她看得清清楚楚,永王府对李夫人什么态度她也是心知肚明,可以肯定李夫人是恨着永王府那一堆的。

而胡宗元从一开始进织造局就顺利得不像话,到如今种种反常迹象,如果说有人推波助澜,那李夫人的确有很大可能。

可是,李夫人恨胡家恨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这没理由啊,继太妃纵然坏,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毕竟她还嫁得了李存睿这样的丈夫,可见当年也没输什么。

纵然是被苛薄过,可如今她连半点脸面不给他们,已经很够打脸的了,关键是她费这么老大劲对付胡宗元又是为什么?

这胡宗元跟她难道有什么直接利益冲突么?

无论如何,李南风想不出来李夫人下手的动机,她说服自己不会是李夫人。

但课堂上讲的什么她依然没能留意,只盼着快些下课。

她想知道的答案一定从李夫人那里是找不到的,她也没有打算直接去问,然而苏溢背后的人是谁,她依然还是要查清楚。

……

就在李南风犯心思的当口,李夫人这边也已经收到胡宗元将要抵达京城的消息。

“今夜里会在沧州码头靠岸,明日便能到达积水潭码头了,按照正常章程,内务府这边会派人去码头提货,双方一道押送进宫,而后在内务府和户部两边人齐的情况下,再进行三方核实,核实就无问题了。”

李夫人一面翻着账本一面漫不经心的问:“沧州那边人准备好了吗?”

“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去办。办完了来知会一声。”

金嬷嬷颔首,退下去了。

出了院门她迎面就遇上李南风。

“姑娘放学了?”金嬷嬷停了脚。

李南风也停了脚,看了眼她身后李夫人的房间道:“嬷嬷这是上哪儿去?”

金嬷嬷笑道:“太太吩咐点事情,赶着去前院呢。姑娘恕罪。”

说完她绕过李南风,往前走了。

李南风望着她背影,略想,跟梧桐使了个眼色。

李南风是回房放书的。

原本就是打算着跟晏衡课后再交换交换意见,但她脑子里还堵着团乱麻,想想实在无话可说,便决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是李夫人这个妈实在没那么好找,李南风笃定她不会给她任何答案,不管苏溢背后的人是不是她。

晏衡让她放了书再出来,她也就没反对。

晏衡的意思是且不管这人是谁,只要能确定他的目标只是冲着胡宗元甚至是胡家,那就是友非敌。总之没坏处,而且说不定还会是个好的契机。

况且胡宗元进京了也正好,送到他们面前来了,他们正好可以借机狠治他一把,也算殊途同归。

“但我们不知道苏溢把他送进京是不是有什么后招,倘若这些巧合都不是巧合,那么让苏溢这么做的人肯定也会下手。我们要是贸然行事怕是会坏了对方的事。”

“所以呢?”李南风道。

“一般来说,进京的官船通常会在沧州宿一夜,一面送信内务府,一面作些准备,等到翌地日才会进京。

“我方才着人去漕运司打听过了,今儿夜里沧州会接好几条船,我差侍卫前去那里守着,只要胡宗元的船一到岸,他们立刻盯紧他。”

李南风凝着眉点头。

原先是想着只要胡宗元进京,就是构陷,她也要扒他一身皮才罢休,如今忽然又多了个人暗中伸手,便又不能轻举妄动了。

“姑娘。”正说到这里,梧桐匆匆寻过来了,张嘴想说话,看了眼晏衡后又把嘴抿上了。

晏衡不知里头还有弯弯绕,收起撑墙的手说道:“那行吧,我先回去,有什么事再让袁缜来找我。”

李南风答应着,也转身回府去,路上问梧桐:“看到什么了?”

梧桐停步,趴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李南风眉头一皱:“当真?”

“奴婢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李南风屏息站了片刻,倏然往上房方向看去。

“你杵这儿做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她陡然一震,转身看到是李挚,随后便拖着往他院里去。

李挚也被她的反应弄懵了,进了院门后他把手抽回来:“出什么事了?”

“母亲方才派人去沧州了。”

“沧州?”李挚凝眉,“派人去沧州怎么了?”

“还记得我早前跟你要杭州织造局名单的事吗?”李南风说着便把先前跟晏衡所讨论的统统说了给他听,“胡宗元按理就是这一两日到沧州,他这么肆意行事明显后面有人,而母亲却在这个时候悄悄派人去沧州……”

李挚凝眉:“你是说胡宗元这事会是母亲在操纵?”说完他又道:“没理由啊,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母亲说过跟高家的事,就算是曾经有怨,也应该早就了结了,怎么会拖到如今,还报复到胡宗元身上?”

李南风猛摇头。

胡宗元是很烦不假,胡家肯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是李夫人贵为皇家郡主,太师夫人,实在没有必要处心积虑针对一个胡宗元来,关键是,她处心积虑的把胡宗元弄到京师,是要做什么呢?费这么大功夫,不把他弄个半死不活也对不起她这番心思吧?她跟胡宗元又哪来这么大仇?

兄妹俩站在廊下大眼瞪小眼,良久后李挚才指了指屋子,示意进去说。

进了屋两人也还都没缓过神来,主要这令他们吃惊的不是别人,是他们的母亲,且还是他们印象中固执,刻板,一门心思以当好他们父亲的贤内助为己任的母亲。忽然之间被疑心到在暗中设计对付一个看上去没有直接矛盾的人,这谁能受得了?

“不管怎么说,我先派个人去沧州瞧瞧,或许是咱们消息有误也说不定。谁说去沧州就一定跟胡宗元有关呢?”李挚斟酌着说。又道:“先别跟父亲说,也不许露马脚。”

李南风点头。

第238章 什么仇怨?

李南风必须把这个事情告诉李挚,因为李夫人这边迹象太不对头了,作为一个内宅夫人,私下里派人去沧州是为什么?

倘若府里有事,难道不应该是李存睿或李清扬李济善他们安排人去吗?

而若巧合不是巧合,那么李夫人如此针对胡家就有问题了,因为当初继太妃胡氏怎么苛薄她都好,胡家是断断不敢的,他们没那个胆子!

而李南风也相信,胡氏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做出什么,不然当高家那么大个家族都是死的?名声都不要了?冷落自家的姑娘传出去好听?

像要脸面的家庭,别说是嫡女了,就是庶女也不能被苛薄呢。

所以李夫人针对胡宗元或者胡家,除去太皇太后因为胡氏给高家生了两个子嗣而偏心胡氏这一堆,让李夫人受了委屈之外,一定还有她和李挚不知道的内情。

然而李南风还是想不通,李夫人与胡家之间还有什么?

如果真是胡家和胡氏曾经还对她做过些不知死活的事情,那就无可厚非了,毕竟若心术不正,想害人怎么会找不到机会。可她又为何要隐瞒呢?

又想想,李存睿知不知道呢?

李南风猜想,他也不一定知道,如果知道,李夫人就不会越过他自己私下行事了。

想想这两世里她对高家事情的一无所知,可见的确是李夫人在刻意隐瞒。也就可以解释,每次提到高家的事情时,她都会不留情面地回避了。

基于前世因为婚姻而在李夫人这里受到的伤害,李南风并不想过多地分析李夫人,也没有那份心思去探究她的过去,况且这些事不是她不想听,她和李挚都曾经问过她,是她自己拒绝说。

但到底还是因为她是母亲吧,想完全撇开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哪怕自己把这条界线划得很开,旁人却还是把她们连为一体。

推动胡宗元的人是不是李夫人,她还是要弄清楚的。

好在翌日正上着课,晏衡就派人来说中午碰个头,猜想是沧州那边有准信了,放了学立刻出来。

晏衡早上就上天罡营去报到了,差事果然琐碎得很,交代事务的又是个五军府一个老吏,絮絮叨叨地,烦得很,听完后出来就正午了。

到了跟李南风约好的茶馆,当下狠狠吐出来一口浊气,才说道:“胡宗元的船昨夜到的沧州。”

“真到了?”李南风还是有些意外的。

晏衡听出意思来:“有事?”

李南风看了他一眼,又想了想,觉得这事儿瞒着他不厚道,便道:“昨儿我母亲也派人去沧州了。”

晏衡道:“你不早说?她派人去了肯定有动作,早说我可以让侍卫盯着点儿!”

李南风心里烦得很,摆手道:“那会儿我哪能确定。”

没确定的事当然不能说,再者,事关自己母亲的秘密,也不是说出口就能出口的。

晏衡觑着她:“你母女俩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说话呢?”

“这我哪知道?”李南风筷子拨弄着核桃仁。

“到底什么事情你这么怨她?”

晏衡把筷子放下来。

李南风没出声。她不想把伤口撕开给人看。而且也不会有人理解她那种心苦的。

从小到大跟亲生母亲隔着墙,怀着孕撞见丈夫跟手帕交厮混,还被母亲指责,不经历过的人哪里懂啊。他晏衡一个男人,就更不会明白了。

既然不能明白,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晏衡望着她:“你不肯说给我听,岂不就跟你母亲什么事也不说跟你们听一样?”

李南风夹了颗核桃仁到碗里,停顿了片刻之后,还是没吭声。

也许李夫人不说的确也是有这个顾虑,可是终究不是抹煞过去一切的理由。

晏衡看着蔫蔫的她,脑袋低垂着,像个心恶正低落的真孩子,看看自己手掌后他重新举起筷子:“快吃,吃完陪爷出城逛逛去!摊上这么个差事,我心情糟透了。”

“胡宗元这边呢?”

“你母亲都已经出手了,你还操那心干嘛?等她收拾完,到时候咱们再痛打落水狗就成了!”

李南风觉得他言之有理,李夫人偷偷派人去沧州,晏衡这边又证实胡宗元已经到了沧州,那么苏溢背后的人就是李夫人,可能性已经很大了,既然这样,她当然肯定已经有很全面的筹谋,她再插手便多半要坏事。

不过李夫人也交代她不能四处晃,这当口出城是不可能了,于是仍然提议回家。

晏衡道:“那再坐会儿。”

这层她倒没反对。

夜里李挚回来,李南风还是把晏衡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他了。李挚竟毫无惊讶之色,并且还说:“去沧州的人下晌就回来了,接待胡宗元的人你猜是谁?”

“谁?”

“父亲的门生罗笠。”

李南风惊讶了,李存睿的门生她不见得都认识,罗笠她也只是听说过而不熟,可是无论如何,罗笠接待胡宗元,这就更加坐实李夫人在这件事当中所起的作用了。毕竟太师门下那么多学生,有那么几个愿意听师母差遣,也很正常。何况每月里这些学生的女眷都要到府来拜访呢。

“母亲到底想干什么?”

李南风很不想承认她担心,但也确实有点不安。

李夫人整这么大阵仗,可不像是只针对胡宗元了,再想想那船丝绸都是要运去内务府的官绸,这要是出点问题,整个胡家都吃罪不起,就连永王府也要受牵连的!她跟胡家之间,究竟有什么需要这种手段来解决的深仇大恨呢?

“我觉得应该找金嬷嬷聊聊了。”

她凝重说道。“这太反常了,我们必须知情!”

不是怕李夫人失手,她那样的人,若无绝对把握又怎么会动手?关键是,前世她连点声响都没听出来啊!所以一定是成功的,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知道呢?为什么不能知道胡家到底做过些什么呢?这胡宗元也是动了她利益的人啊!

“去请她来吧。”李挚点头同意,示意她。

第239章 至亲忠仆

金嬷嬷是李夫人的乳母,这层关系不是旁人能比的,尤其是对从小就丧母的李夫人来说。

府里申时末就开晚饭,李存睿每夜至少得在书房呆到寅正才回房。

金嬷嬷像往常一样带领金瓶她们给在李夫人薰了香,铺了床,又温好开水——李存睿不习惯房里有人侍睡,因此屋里得彻夜备好小炉子,以防他半夜要喝茶。

金嬷嬷年纪也不轻了,今年已满五十六,头发白了,背也不像过去那么直了,走路也不像从前那么快,但是李夫人这边事无巨细,她都要亲手仔细打点。她的细心周到也换来了李存睿的敬重,和李夫人的信任。有时候她觉得欣慰,一辈子能遇上这样的主子,也值。有时候她又惆怅,她要是干不动了,李夫人该怎么办?

李夫人才三个月大时,她来到高家,那时候老夫人,不,永王太妃,那时候的高家二太太,太太身子不太好,不但要给还在襁褓里的小小姐找个乳母,还要找个聪明,能干,体魄强壮的乳母。金嬷嬷被人牙子带到太妃面前时,其实挺忐忑的,因为她虽然健壮,一连养了两个无病无痛的胖小子,丈夫得疟疾死后,她一手操持家务,小儿子长到半岁,她没吭过一声,小时候跟着当秀才的父亲认过字,也会算些简单的账,因而也还勉强当得起能干两字吧。只是这聪明两字就万万不敢当了,要不是人牙子一再说明高家这位太太是个好说话的人,她也不敢迈这个门槛。

没想到,太妃竟然留下她来了。不但留下她,在看着她把小小姐侍候得没有任何不妥之后,还开始教她认字,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又教她豪门望族处世的规矩,几乎可以说,在身份允许的范围内,把能教的都教给她了。起初她不明白这是为何,甚至有些惶恐,因为她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后来她看着太妃日益消瘦的身体,逐渐蜡黄的面色,才知道原来她竟是在把自己当成小小姐的影子在培养。

她本来就已经签了卖身契,是打算要在小小姐身边,再不济也是太妃跟前呆一辈子的,听到太妃这么说以后,她忽然就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起来。太太必然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会这么做。果然,翌年春天小小姐就戴上孝了。没过两年,孝期都没出,府里就张罗起给二老爷娶起填房来。当然,作为他们这样的人家,急着生男丁传宗接代也是能理解的,但是小小姐怎么办?没有想到她,也没有人理会她。三年一满,胡氏就进门了。这真是个好生养的女人,就连本来也好生养的金嬷嬷看着她跟下蛋似的一下一个准,也忍不住看她不顺眼了。当然,这只是埋在心底深处的不顺眼。她是不能在面上露出一丝一毫来的。太太娘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没有人给小小姐撑腰。倘若她也留下把柄让胡氏抓了,那小小姐就更艰难了。

说到底,胡氏终究是个继室,府里还有别的妯娌呢,她一个填房要跟原配嫡女过不去,那就是现成的把柄。于是头两年她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来。但谁让后来二老爷身子也不行了呢?自胡氏生完女儿之后,再也生不出来了,招了通房,也是没丁点动静。

老太太,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就急了,这要是二房再也没得生了,那就只能是两个儿子算数了。老太太为什么这么急呢?因为其余几房人丁也不旺,好容易二房这么会生,她自然是要格外关注一点。

胡氏就坐不住了。

“明儿把我那镶红宝的展翅大凤钗拿出来,我要用。”

李夫人说道。

金嬷嬷立时应是,进了里屋取凤钗,并且精准地寻到匣子取了出来。

那些年她和李夫人,谁不是时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过日子?别说人就在身边说话,就是隔墙有人,她们也得支起个耳朵来。在高家如此,是因为不能掉坑,为了能找准一条出路,成功地迈出去,这条路就是李家,是李存睿。

高家唯一对得住李夫人的地方,大概就是坚定地把李家这位惊才绝艳的二公子许给了在高家一众姑娘里脱颖而出的李夫人,而不是当时明争暗斗也想争取这门亲事的别的姑娘。

而到了李家之后呢?李家很好,不愧是真正的世家。但越是难得越是珍惜,越是珍惜越是谨慎。李家是李夫人的救赎,于她金氏而言,又何尝不是呢?只有李夫人好过了,她也才会好过。

“世子那边有请金嬷嬷。”

刚打点完一切跨出门来,小丫鬟就过来了。”

金嬷嬷拂拂袖子,让小丫鬟掌灯,去往李挚院中。

李挚和李南风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不,也可以说是她带着长大的。

打从太太当年跟她推心置腹时起,她就把小小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当然,这么说妥妥地是僭越了,但是在私人情份上来说,的的确确就是。她把小小姐当女儿,把她的儿女也当成自己的孙辈,但是仍有一点她改变不了,那就是她身为母亲与儿女之间的疏离。

没有人能替代母亲这个身份,哪怕是形影不离的金嬷嬷,也终究是个值得信任的忠仆。

从小到大,这俩孩子在母亲面前规规矩,却没少在她跟前腻歪,动辙有点事会寻她,这令她既难过又无奈。

“世子,金嬷嬷来了。”

还没到房门前,丫鬟就掀帘通报了。

转而出来,就让了她进去。

这一看,原来蓝姐儿也在,兄妹俩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齐齐看过来。

金嬷嬷道:“你们怎么干坐着?这冬月天了,可仔细着凉。

李南风笑道:“无事,屋里烧着薰笼呢。嬷嬷过来坐。”她把位置让开一点。

金嬷嬷可不敢坐,只在床下凳子上挨了点边坐下了,借此缓缓两腿的酸胀,说道:“大晚上地把奴婢喊来,是闯什么祸了?”

第240章 原来有坑

“没闯祸,我最近听话着呢,昨儿才绣成了一对枕套。只是很久没和嬷嬷喝茶了,哥哥拿了新茶回来,请您过来喝一杯。”

李南风是女娃儿,从小就在嬷嬷面前爱娇惯了,说着就让丫鬟把茶捧上来,还有几样好消化的小食。

金嬷嬷看了看,笑着道:“姑娘还记得老身爱吃糖芸豆呢。”

“是啊,我记得在金陵时,到了下晌,嬷嬷常常端着糖芸豆,或者酥炸淮山什么的给我垫肚。

“我们小的时候,跟嬷嬷在一起的时间可比父亲多多了,母亲虽然就在身边,无事也不会想起我们,还是嬷嬷最疼我们了。”

李南风亲手给金嬷嬷奉了茶。

金嬷嬷直身双手接过,复坐下来:“真是傻孩子,哪里有当娘的不疼自己孩子的?太太也是心里苦。”

李南风与李挚对视,李挚就道:“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母亲贵为太师夫人,又是皇上钦封的郡主,在李家也颇受尊敬,她有什么苦呢?”

金嬷嬷也谨慎:“人世间的苦,哪里随随便便说得尽啊。”

李挚想想,扬着唇再道:“嬷嬷说的是,我们才多大人?不配提人间疾苦。只不过既然说到了母亲,那我们做儿女的也不能不闻不问。不闻不问那就是不孝,嬷嬷说是不是?”

金嬷嬷叉着糖芸豆的手停下来,这个世子从小就聪明,小时候考她题目,她十次有八次掉他的坑里,这话一出来,她就嗅到了被挖坑的味道。

但是斗心眼她不会,打马虎眼儿她还是会的。她说道:“太太打小就没了母亲,怎么不苦啊?

“小小姑娘到了夜里就哭,迫于规矩还不能大声哭,可不挺苦的么。世子和姑娘很有心很孝顺了,太太很欣慰的。”

得,这又把话给堵上了。

李南风接口:“那就奇怪了,如果母亲觉得我们很孝顺,很欣慰,我怎么从来没见她对我笑过呢?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都是在您身边粘得最多,母亲离我们很远,我怎么看着跟三姐姐五妹妹她们的娘不一样啊?”

金嬷嬷被问到语塞。

打从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时起,她就提防着这句话会从他们嘴里问出来,也怕着他们问出来。

但从前李挚不在跟前,他又是个男孩子,不会在意这些,而李南风又乖巧听话,十分惧怕李夫人,也不会敢问。

如今却不同了,进京后这两年李南风性格变得强势刚硬,一度让她也觉得无所适从,这种话再问出口,就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奇怪了。

“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更别说太太和那几房太太压根就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性格怎么会相同?

“三姑娘母亲自然耐心,五姑娘母亲也有她的宽厚,咱们太太从小就自律,如今人人尊重,事事打点妥贴,这也很好啊。如今姑娘走出去,就是不知身份的人,又有谁不高看姑娘一眼?”

金嬷嬷微笑望着他们:“太太在姑娘身上的心思,费的可一点都不比别人少呢。您以为她不疼你么?

“若是这样,那老身倒要问问姑娘,您时常找金瓶那妮子打掩护,你当太太一点都不知道么?”

李南风没言语。

“太太是什么家庭出来的人,这点瞒不过她的眼睛。她不说,不过是因为您是她的女儿。哪里有一门心思跟自家女儿勾心斗角的人呢?姑娘眼下是小,等将来您成了家当了母亲,也许就能体会到了。”

李南风竟不能否认金嬷嬷这番说辞,她原先也不是没想过她总是找金瓶,李夫人会知道,但因为她从来没有阻止过,更连提都没有提过,她也就大着胆子装作不知了。

如今被点破,余下的话也不知该怎么继续。

前世里她跟儿女不亲,他们埋怨她对陆铭下手太狠,她也始终不曾对付过他们。

但那不一样啊……

好在还有个李挚。

李挚道:“等蓝姐儿自己有了孩子再体会,她就已经嫁到别人家了,就是那会儿体会到又还有什么用处?

“不如嬷嬷趁着我们还在母亲膝前,帮帮我们,让我们跟母亲能亲近点儿,也替她分分忧解解劳?”

金嬷嬷内心里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李夫人从小就苦,几十年端着防着自省着自律着,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