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豪不隐藏,可以款款地将自己的故事和想法都表达出来。而不论对方选择怎样的立场,怎样看待他。所以,他反倒清透。如朗朗的黎明。

而萧景陵始终似黑夜。每每当自己觉得足够地靠近他,了解他的时候,偏又要他的第三、第四面。难以捉摸得透彻。忽近忽远。若即若离。

后来,杨子豪用巧妙的合理的解释来描述了这场变故,只落得疏忽职守的罪名。他是好不容易才建立了老板对自己的信任,可以利用职权在暗中破坏那些不法的肮脏的交易,或者是将那些来得并不太光明坦荡的钱,用以捐助慈善,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但这次失败,他恐怕又得要花上好些心思,才能重新树立自己精明能干的形象了。

【 骨折 】

聂筱琪知道,她的计划失败了。没有将自己的情敌送走,还要继续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刺眼的恩爱,犹如一种炫耀。她始终也无法想像,映阙到底用什么法子安然地逃了出来,她只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还不够彻底。

——是她收买人贩,要他们将映阙绑走,卖到南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以后不在南京出现,不在萧景陵的身边就好。

第57节:有一种存在,身不由己(4)

可惜,徒劳。

旁人无法想像聂筱琪对映阙的嫉恨有多深,那与她对萧景陵的执著是成正比的。她始终觉得自己连生存的目的也是为了这段感情,是从前世就带过来的刻骨铭心,不成功,便成仁。

数天后。

映阙回家。在楼梯的转角,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她循着声音抬头看,楼梯顶上正对着的那扇门是半开的。那是死去的李志森住过的屋子。

起初,映阙不以为意。走上去。可是发现门锁不是自然打开的,而是被硬物撬坏了。门缝里,有一个穿着藏青色衫子的男人,戴着一顶帽子,正在翻查转角的一只大木柜。

映阙想也没想,脱口喊出,你是谁?

那男人显然很心虚,映阙一喊,他就慌慌张张的往门口冲,帽子扣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映阙只道是小偷行窃,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喊道,有小偷,有小偷啊。

谁知道,就那样遭对方狠狠地推了一把,后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幸而那楼梯并不长,有栏杆围着,才不至于摔得太严重。邻居们闻声出来,七手八脚地将映阙送去医院。而那小偷,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医生说,映阙的右小腿有轻微的骨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方能痊愈,而这段时间,恐怕行动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所以,萧景陵说,你就暂时住在我家里吧,有喜儿和佩姨照顾你。至于西餐厅那边,我会替你请假。映阙乖乖地答应。心里很暖。看萧景陵的眼神,也更加柔软。

后来,萧景陵问起事发的经过,映阙又详细地描述一遍,她说,那个人,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走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口袋和手里都是空的,没有拿走任何值钱的物品。

是么?萧景陵皱起眉头,隐隐的,觉得事情并不寻常。但个中曲直,亦未可知。

稍后,要整理映阙的衣物和用品带去萧家,萧景陵找了聂筱琪帮忙。一直以来,他都有意无意地在聂筱琪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映阙的重视,目的,就是想要她知难而退,别再拿出前世姻缘那样荒诞的说辞。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那样做,就越是加深了聂筱琪对映阙的嫉恨。

【 假醉 】

阮心期从广州回来。他说,第一批酒送到酒楼之后,顾客的反映是不错的,所以酒楼的张老板加大了定单的数量。他眼看着阮家的生意在外地亦有了好的开始,遂在广州多逗留了一些时日,通过那位张老板,又结识了一些广州的商人,这对将来苏和拓展在广州的生意是很有好处的。

他问清雪,你不会怪我擅做主张的吧?

清雪格格地笑,你为了我的生意奔走,劳心劳力,我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呢。

阮心期摸摸脑门子,咧着嘴笑,一副憨憨实实的奉承样。他说,阮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出力也是应该的。

清雪听罢,叹了一口气,道,这门生意,如果没有你帮我打理,我真是未必能应付得过来。心期,你对我的好,我是记得的。

阮心期还是笑,点点头,说,清雪,这都是我愿意的。

清雪走到店铺门口,说,我约了人谈生意。阮心期便又一声不响地招来一辆黄包车,扶着清雪上车,再目送她,接连的神态和动作,就像那旧时的李莲英伺候老佛爷,谦虚又诚恳。可是,当黄包车消失在街口的转角,那些谦虚,那些诚恳,又瞬间陨落下去。

阮心期站在那里,忽然,面无表情。

已经伪装了很久了。伪装成一个痴心懦弱的笨汉子,时刻都袒露自己对阮家的忠心,以及,对清雪不计回报的爱慕。可实际上愤恨不已。

恨清雪对他薄情,恨她爱上别的男子,恨她利用自己的痴心,将这份感情变成无偿的劳动力,哄得他为了酒行的生意做牛做马。还要假惺惺的摆出一副感激的姿态,说她对他的付出铭记于心,甚至会给予丰厚的回报。

第58节:有一种存在,身不由己(5)

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她,你这份回报,到底是什么?

她便楚楚可怜地说,为了家族的生意,为了死去的父亲和大哥,她可以付出一切。而这个一切,意味深长。

他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和善良,受宠若惊地说,我并不贪图你任何的回报,你也不需要对我有愧疚或感激。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我能够守在你身边,尽我的心,尽我的力,也是知足的了。

她以为,那真的就是他全部的心声。她内心暗自得意。

并且,阮心期也知道了萧景陵。是花了钱探听来的。包括清雪和萧景陵去舞会,去餐厅,在办公室,他们无论谈公事还是私事,他都知道。

如今,萧景陵的身边有了蓝映阙,他也知道。他有些得意,因为清雪的落败。

可他又痛恨自己,即便在清雪失意的时候,也得不到她半点青睐。某天夜里,他喝了酒,但他没有喝醉,神智很清醒的,到清雪的住所。

他装醉。

清雪原本已经睡下。大概是午夜了。她将他堵在门口,问,这么晚,你来干什么?阮心期嘟囔着说,我想你。

清雪冷冷地说,你喝醉了,回家吧。

然后作势要关门。阮心期却抓着门板,抵着,故意放大了声音,含糊地说,我想你了,清雪。

清雪开始害怕。但她的力气小,门没有办法合上,反而越开越大。

她一个不小心,向后跌去。

那天夜里,阮心期玷污了她。是她初初与一个男子欢好。在床单上留下一片血渍,如娇艳盛开的花朵。她没有哭。坐在床沿,用被子裹着瘦弱的身体。

然后回头看看已经睡着的男子,他鼾声如雷,似心满意足。她气得几乎要抽搐,抓起床头桌上的一盒雪花膏,砰,砸碎了窗玻璃。

刺耳的声音划破暗夜。

阮心期醒过来。或者说,发出了那样大的声音,他没有理由再继续装睡。他从后面抱住她,说,对不起,清雪,我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原谅我,我一定会负责任的。

清雪推开他,头也不回。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准告诉任何人,也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你必须忘记。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屋子。

阮心期照做。很沮丧。很惶恐。

直到走上幽暗的长街,才慢慢地笑了出来。他想,这一回合,是他胜利了。她以为他真的是喝醉了酒,他却保持和往常一样的清醒。她对他无可奈何,但发生过的事情,却没有办法抹杀。就像那些耳鬓厮磨的余温,残留在身体和皮肤里,是再也不能否认的了。

第59节:没有谁比爱更深刻(1)

第十五章 没有谁比爱更深刻

【 褪色 】

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

在落日余晖的河畔公园,绿杨路,白沙堤,清雪这样冲着萧景陵吼。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失去最宝贵的自己,心里一直都很慌,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萧景陵。于是坚持要请他吃晚餐,晚餐之后,又坚持来了这氤氤氲氲的秦淮河。

她是铁了心不再掩饰自己的。

她问萧景陵,如果我比映阙早认识你,你会不会爱上我?会不会?萧景陵苦笑,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何来如果。

清雪冷眼看过去,似笑非笑,又兀自呢喃道,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可是,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

男子显然没有兴趣耽搁于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话题,他说,我要回去了。他连送她回家的风度也不想再拿出来。

女子怔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她问这番话,其实等同于无聊,没有丝毫的意义。也不知道究竟怎样的答案才会令自己满意。她觉得这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浑浊,糜乱,四周是一片静寂的绝望。

萧景陵回到家,映阙坐在沙发上,跟家里年长的女佣佩姨学针织。她是聪明的姑娘,很容易上手,接连织了几针,就高兴得满脸都是笑。

客厅里灯光明亮。

将所有的黑暗和清冷都隔绝在门外。萧景陵的心情骤然好转。他默默地跟自己说,这才是我喜欢的生活。然后,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走到映阙身边,拍拍她的头,问,腿还疼吗?映阙仰起脸,说,不疼了,今天喜儿还扶着我到花园里走了一圈呢。

他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坐在映阙的身边。佩姨去端茶水了。映阙仍然在捣鼓那些花花绿绿的毛线。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坐着,眼耳口鼻,都装着他的惬意和富足。

可是,半夜里,无端端的乍醒,又变得烦闷焦躁。似在肚子里放了一个气球,怎么吹也不破,撑得很难受。

而更奇怪的是,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零碎无章的画面,他辨认出,在画面里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比如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的挫折与顺利,他的爱情和事业,等等等等。而渐渐地,画面开始褪色,褪成黑白,最后,像羽翼一样透明。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即将要失去什么,伸出手,可是,抓不住。就那样反反复复,直到天光。

【 洗脑 】

两天以前。

聂筱琪遇见一个人,一个垂死的人。他自称天才发明家。他呕心沥血地研制出一种药,无色,无味,可溶于任何液体。每个人服药之后的症状都不同,也许会出现头晕、胸闷、休克,或者是幻觉,但相同的是,这种药的目的,是要吸取人的记忆。服药的时间越长,丢失的记忆就越多。而当记忆作为一个整体,缺失了一部分,自然就需要以别的途径来填补。

所以,聂筱琪问他,是不是就意味着,就算我捏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他听了,也会将它们当成他的旧记忆储存起来,以为它们真的发生过。

那个人说,是的,我们可以称之为,洗脑。

聂筱琪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告诉我?

彼时,男子坐在一条封闭的巷子里,四肢瘫软,脸色苍白,他说,我就快死了。可我不想我毕生的心血白费,实验室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不许我用活人来做实验,如果是那样,我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决定,在我死之前,我把药交给一个路人,请他来替我完成这个实验。而我恰好就遇见了你。

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透明的玻璃管子,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聂筱琪犹犹豫豫地接过来,手有些抖。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对方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理论。迄今为止这种药尚未被任何人服食,难道就为了一个情字,拿最心爱的男子做白老鼠?

那个男人看聂筱琪发呆,问,你害怕了?聂筱琪不置可否。

男人又说,人都是自私贪婪的,一定有某些人,某些事,值得你去冒一次险。所以,我知道,这瓶药不管我最后交给了谁,他也一定会经不住诱惑,以他的目的,间接地实现我的心愿。他说,你赶紧离开这里,我是偷跑出来的,实验室的人还在找我,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把药交给了你,你要记得,好好地利用它,它会给你奇迹。

聂筱琪觉得男人就像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巫师,蛊惑了她。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玻璃管,看着那巷子尽头一堵封闭的墙,仿佛看到一条邪恶的甬道。心跳得厉害。

渐渐地,男人的呼吸弱下去,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激烈。他一直在对着聂筱琪喊,走吧,走吧。聂筱琪很害怕,颤巍巍地,从巷子里退出来。

尽管犹豫,可还是为了那颗膨胀却不得志的私心,将药粉掺在了萧景陵的茶杯里。第一次喝下去的时候,昏睡了几分钟。

第60节:没有谁比爱更深刻(2)

第二次,开始头疼。

如果说前两次都是试探、观察,或者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那么,第三次,聂筱琪决定,她要开始给萧景陵灌输某些新的意识了。

当茶水下肚。聂筱琪唤,暮生。萧景陵的眉头立刻皱起来,道,你又在说胡话了。可是,话字的音一落,眼前似冒出许多的重影,脑子嗡嗡的,还没有合拢的嘴唇就那样僵着,目光有些呆滞。

聂筱琪知道,是药效发作。她面带揶揄。

她说,你听好了,你的前世叫林暮生,我是你的恋人尹秋娘,我们殉情而死,你很爱我,从前世到今生,一直都很爱我。

说着,一双温润的手,轻轻地抚上男子的脸。

看对方没有反驳,没有躲避,只是木讷地望着正前方,她就知道,那药的确是有效力的。她欢喜激动不已。

当然了,并不是聂筱琪说什么就立刻是什么,记忆的替换,需要时间。萧景陵开始觉得,似乎有一些人或事遭遗忘了,又似乎有一些从未接触过的画面在脑里越来越清晰。

仿佛记忆中搭建了一座海市蜃楼。

【 半截药 】

天福宫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很普通。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可是他每天都要在固定的位置坐上许久,看着身边穿梭的形形色色的人。

他的手心里,攥着一枚别针。

别针是用一种坚固的防腐材料做的,长条形,没有任何装饰,银晃晃的底面,刻着天福宫三个字。大凡酒楼的职员,无论是门口的迎宾,还是后台的掌厨,甚至二楼办公室里的会计、部长、秘书等,人人都有一枚。

而他手里的这枚,是在一条小巷里拣到的。

——他就是聂筱琪遇见的那个男人口里说的,实验室的人。他叫张大同。当他找到男人的时候,对方已经僵硬,没有心跳和呼吸,而被盗走的药,搜遍了身,也找不到。

在现场,除了一些灰尘和泥土,唯一的发现,就是这枚别针。

以及,似有还无的一股茉莉的清香。

张大同决定,守株待兔。他想,在天福宫里面,倘若胸前没有别针,而身上又带有茉莉香气的员工,有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别无选择。

聂筱琪没有想到,自己一时大意,竟然将别针遗在小巷里,而她的茉莉香水,也成了一份不打自招的最好证明。

所以,第七天,她被张大同发现。

张大同是固执蛮横的人,性子又急躁,将聂筱琪堵进一条死胡同。幸而有萧景陵。

他救了她。

因为在张大同尾随聂筱琪离开天福宫的时候,萧景陵就察觉了那男人行迹可疑。所以,他也尾随着他,带着司机和助手。

单人匹马的张大同很快被制服。

他一改初时的凶恶,对聂筱琪说,药的研制还在试验阶段,有很多潜藏的恶果,是我们至今也无法估计的。你不要相信崔胤石的话,他是疯子。

聂筱琪知道,张大同口里所说的崔胤石,应该就是当初赠药给她的那个男人。但是,她却觉得,她已经亲眼见识了药的效力,俨然是将崔胤石的话信了十足。她走到这一步,哪里还舍得回头。她害怕萧景陵对张大同的话起疑,遂喝止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老板,我们走吧,别理他!

萧景陵皱了皱眉,问,要不要把他送到警察厅去?

聂筱琪赶忙道,不用不用,反正我也没事了。实则她害怕张大同在更多的人面前提起药的事情,影响到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