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没有说话,也并没有开口表示感谢,手里攥着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个神官活着走完了万劫地狱?”
“什么?”大司命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问起了这个,“在你之前一百二十七年,的确有个神官打破了誓言,经受五雷天刑回到了尘世,走的时候甚至还带走了神庙里的一件神器——那个神官,据说是和……”
说到这里,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时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顿了顿,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吗?”时影的眉
梢微微一动,掠过了复杂的表情,轻声喃喃,“原来,我在悬崖上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竟似认识那个百年前的人一样。
“那个神官活着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大司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热烈自由,敢爱敢恨,就像是一团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几声。
“怎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问,“感觉不舒服?”
时影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碍——方才你忽然呕血,只是气急攻心罢了,”老人看着他,眼里有洞察的表情,叹息,“没想到你自幼修行,心如止水。区区一个女娃竟让你如此方寸大乱,真是孽缘啊……”
时影握紧了玉骨,眼神渐渐有些烦躁,没有接大司命的话。
“不过,她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再耽误下去。”大司命盯着他看,语气看似客观平静、却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杀那个鲛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空桑大业——可惜,那个丫头却不能谅解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说了!”那一瞬,时影忽然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里气性大作,有着平日罕见的怒意和狂躁——
大司命微微一惊,不再说话,生怕再度激怒了这个年轻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时影平静下来,只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这些。”
“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果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影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问:“在踏上万劫地狱之前,你说过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是什么?”
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影一震,眼神终于动了一动,抬头看着老人。
大司命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在捕捉着他内心的想法,道:“既然如今你已经通过了万劫地狱的考验,脱下了这一身神袍,那么,就跟我回帝都去吧——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见一见你久别的父亲。可好?”
时影沉默着,脸色冷冷不动,并没有开口应允。
大司命微微皱眉:“你们父子都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如今他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想。”时影断然回答了两个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他也未必想见我。”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我此刻刚刚脱离神职,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去看父王一面而已。呵……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回去抢我
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发云荒的内乱。”
大司命花白的长眉一挑:“怎么,你真的全然无心帝位吗?”
时影颔首:“没有丝毫兴趣。”
“可惜了。”大司命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影,你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帝王——比起你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不成器的弟弟来,要强上千百倍!”
“其实也不必如此贬低时雨。”提到弟弟,时影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语气平和公允,“虽然他学识不高,贪玩好色,但至少心地不坏——如果有大司命您辅佐,他即便不能是个中兴明主,但也不至于是个昏君。”
“辅佐?呵……”大司命冷笑了一声,“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辅佐?”
听出了这一声冷笑里的杀机,时影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大司命。
“我不是宰辅,也不是六部之王,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空桑的未来,难道就指望让我竭尽全力去扶一滩烂泥上墙?”大司命看着他,神色变得出乎意料的严峻,语气凌厉,“何况,我的寿数已经不多——七十年后,灭国的大难就要降临了!你觉得到时候能指望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什么?”时影的身体一震,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声占了起来,“灭国大难?海皇已死,海国的威胁不是已经被彻底清除了吗?”
“不,”大司命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
“没有。”
老人的回答让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不可能!”
“真的。虽然你做了那么多,可空桑未来的灾难,迄今未曾有丝毫改变。”大司命定定看着时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悲悯的表情,“唉,你刚刚走完万劫地狱,九死一生,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这对你来说、未免也太残酷了。”
“不可能!”时影脸色瞬地苍白,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月朗星稀,长久阴雨之后的九嶷山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时影只看了一眼星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失手将玉简摔到了地上!
——自从他复活以来,九嶷一直笼罩着阴雨,所以从未能好好看过夜空星图。而此刻抬头仰望,一切便已经赫然在目。
“不……”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在你杀死了止渊之后,那片归邪还在原位置,并未消失,甚至不曾减弱。”大司命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影——虽然你竭尽了全力,但是,很不幸,你的尝试失败了。”
“……”时影脸色变得死去一样的苍白,身体晃了一下。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溺水之人濒死的虚弱,喃喃,“那么说来……海皇的血脉……依
旧还在这个世间?我杀止渊……竟是杀错了?”
“不,你当然没有杀错!”大司命断然回答,“那个人是复国军的左权使,鲛人叛军的领袖——你替空桑诛杀了这样一个逆首,一点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