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顿时面红耳赤,跺脚:“他……他怎么能到处乱说!”
“我是你父王,他未来的岳丈,跟我说怎么是乱说了?”赤王哼了一声,“何况父王也没有怪你——你能搞定皇太子,父王也很高兴。瞎子也看得出,他可比白风麟强多了!”
朱颜听着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从何反驳起,想了又想,低声:“那……白风麟那家伙,他也同意?”
“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挺不
情愿的。但不同意又能如何?”赤王冷笑了一声,喝了一口酒,“白王已经和皇太子达成了协议,一个庶出的长子能怎样?就算再能干,一旦没了父王的欢心,还不是说废就废了?”
“……”朱颜不说话了,第一次觉得那个可恶的家伙也有几分可怜。
“那……雪莺呢?”她心思如电,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想了一个遍,忍不住为好友担忧起来,“她这次被退了婚,白王……准备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赤王显然不是很关心,“另觅佳婿呗。”
“可是……”她嘴唇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雪莺腹中还有时雨骨肉的事情,此刻白王是否知道?雪莺已经是第二次失去了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妃的位置了,接下来会沦落到非常尴尬危险的境地——时影曾经承诺要保护她,如今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吧?
“反正,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很有利,”赤王并不知道女儿心里转过了那么多小小的算盘,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满意舒畅的表情来,“嘿,你这个丫头,果然有本事……一晚上就搞定了皇太子。不亏了我当年费尽心机把你送上九嶷去。”
“啊?”她茫茫然之中听到了这句,忽然一惊。
“当年,人人都说白皇后失势,她的儿子只怕也一辈子翻不了身……我可不信这个邪。”赤王低低哼了一声,“那个小子是人中之龙,就算
被扔到世外深谷里,迟早有一天也会大放异彩——到时候,青妃生的那个蠢货又岂是他的对手?”
朱颜忍不住有些震惊:“原来……父王你那么早就看好他了?”
“是啊,一直看好,却没什么机会结交——那个小子被大司命保护得密不透风,谁也接近不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懵懂的女儿,眼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来,“幸好幸好,我还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朱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发冷。
“要知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若能在那时候和落难的皇子结下一点交情,岂不是抵得过今天他当了皇帝之后再费尽心思去结交?”几杯酒落肚,赤王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对着女儿诉苦,“你不知道那时候送你去,也是冒了风险的啊……大司命那边先不说,青王那一派的人也在虎视眈眈,谁敢随便结交这个废太子?还好你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他们不太往心里去……”
赤王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忍不住得意:“呵,谁都没想到,你和他之间、却有这等机缘!”
朱颜睁大眼睛看着赤王,似乎从小到大第一次认识父亲:是的,眼前这个看似魁梧粗犷的中年男人,其实心思缜密、深谋远虑。这个男人除了是自己的父亲之外、也是赤之一族的王——他心中装着的、除了妻女,应该还有诸多的争夺计
算吧?
这一点,枉她长到那么大、竟然还是第一次觉察到!
父母无疑是爱她的,可是,这种爱、却也并非毫无条件。
朱颜心里微微的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轻声道:“那么说来,父王你这次带我从西荒来帝都,也是为了……”
“也是为了搏一搏。”赤王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摸着女儿的脑袋,语重心长,“搏你的运气、也是搏赤之一族的运气——本来想,你能成为白王妃就够了。不料你这个丫头居然有如此福气,还能做到空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
朱颜下意识地怔了一下:“皇……皇贵妃?”
“是啊,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赤王拍着大腿,很是得意,“要知道,赤之一族近两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出一位皇贵妃!”
朱颜愣了半天,失声:“那……谁是皇后?”
“自然是白之一族的某个郡主。怎么了?”赤王这才发现女儿有些异样,愕然,“难不成,你还想当皇后?”
“我……”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赤王看到女儿的表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别傻了……无论皇太子多喜欢你,可是你毕竟是赤之一族的郡主,违反了宗法,又怎么能当皇后呢?”
“……”她半晌才喃喃,“这……这是他说的?”
“这是几千年来空桑皇室的礼法!”赤王看到女儿的表情,也不自禁严肃了起来,“阿颜,你可别再
孩子气,想要得寸进尺——乖,我们不求非要当皇后的,啊?”
朱颜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喃喃:“那……他要立谁为皇后?”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会是雪莺郡主。”赤王皱了皱眉头,显然对此也有些不悦,“皇太子今天和白王私下密谈了那么久,估计是商议妥当了,要在其他几个郡主里再选一个——不然,白王那老家伙肯和我们退婚?他还不早就跳起来了?”
“是吗?”朱颜低声喃喃,脸色苍白。
“阿颜!”赤王连忙站起来扶住了女儿,发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赶紧把她抱在了怀里,用力拍了拍,“别伤心。这不过是应付一下祖宗礼法罢了……他若不这么做,只怕也当不成皇帝。”
朱颜趴在父亲的怀里,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知道父王说的一切都没有错——身为空桑的皇太子,如今时影身上肩负着巨大的重压,要顾及天下大局和黎民百姓。眼下,他若要继承帝位、便要争取六王的支持,便少不得要迎娶白王的女儿为皇后。
这一切,都是一环扣一环,哪一步都不能缺少的。
可是……可是……
“就算是另立皇后,但皇太子的心却是在你身上。这就够了。”赤王拍了拍女儿,安慰,“你看,你的母妃嫁给我的时候也只是个侧妃,这些年我有哪里亏待她了?等将来有一日皇后死了,你也可以像青
妃那样成为三宫之主……”
“够了!”朱颜却一颤,陡然脱口,“别说了!”
赤王吃惊地低下头,看到了女儿竟然是满脸的泪水——那样悲伤的表情,竟然让他钢铁一样的心都刺痛了一下。
“别哭,别哭,”他忙不迭地拍着女儿的后背,“再哭父王就要心疼死了。”
朱颜不管不顾地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了许久,直到外面天彻底的黑去,才终于渐渐的平息了,小声地哽咽。
“我、我回去睡了。”她失魂落魄地喃喃。

回到房间时,房间里已经点起了层层叠叠的灯,璀璨如白昼。
朱颜异常地沉默,只是看着那些跳跃的火焰发呆——火是赤之一族、乃至整个大漠信奉的神灵,传说每一个赤族的王室,灵魂里都有着不熄的火焰。可是,而这样热烈而不顾一切的燃烧、又能持续多久呢?
她从鬓发上抽下了玉骨。唰的一声,一头秀发如同瀑布一样顺着手臂跌落,将她一张脸衬得更苍白,在铜镜里看去、竟令她自己也隐约觉得心惊。
屈指算算,这一年多来,她的生活经历了许多巨大变化。一路跌宕,峰回路转,几次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作为赤之一族唯一的小郡主,她自小锦衣玉食、开朗爱笑,从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却哭了那么多,几乎把前面二十年攒下的泪水都一下子流尽了。
那些落下的泪水,每一
滴里都带走了她生命里原本明亮充沛的光芒。渐渐的、让她成为现在的样子:不再那样的没心没肺,不再那样的不知进退,不再那样的自以为是——就如现在,知道了他要另立皇后、她却居然没有暴跳如雷一样。
她并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悲凉。
朱颜将玉骨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伽蓝白塔顶上,那里灯火通明——现在的他,在做什么呢?估计是被万众簇拥着,连闲下来片刻的时间都没有吧?他……会有空想起她吗?
虽然同在帝都,她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未有过如此遥远。
以前,师徒两人独处深谷,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只要一个转身、便能和他面对面。可以后他当了皇帝,有了无数的后宫妃嫔,无数的臣民百姓,他的世界就会变得无比的广大和拥挤,她必须要穿过人山人海、才能看上他一眼。
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了……到了最后,她会不会找不到他?
如果他不当空桑皇帝,那该多好啊。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她死死地压住了。朱颜甚至觉得羞愧:这么想,实在是太自私了吧?只想着霸占住他为自己一个人拥有,却忘记了他本身是就是一个流着帝王之血的继承者——即便是独处深谷的时候,他的心里、本来也就装着这个云荒。
朱颜托着腮,看着夜色里的伽蓝白塔怔怔地出神,漫无目的的想着
,心里越发的紊乱不安。无意间眼角一瞥,忽然看到一只飞蛾从敞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扑簌簌地直撞到了房间的灯下,直扑火焰。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想要将那只蛾子赶开。
而下一个瞬间,她忽地怔住了——
不,那不是飞蛾!而是……而是……
朱颜顾不得烫手,飞快地捏住了那只差点被火焰舔舐的小东西,发现那居然是一只纸鹤:残破不堪,歪歪扭扭,缺损了半边的翅膀,血污狼藉,不知道经过多少的波折才跌跌撞撞地飞到了这里。
“呀!”她从床上跳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苏摩!”
——这,分明是她上个月派出去打探苏摩消息的纸鹤!
那残破的纸鹤不知道飞了多少路,翅膀上微光闪烁,凝聚了微弱的念力,已经接近消耗殆尽。朱颜将纸鹤捧在掌心,飞快进行回溯。有依稀破碎的光芒从纸鹤里飞散出来,幻化成了种种影像——
那一瞬间,她捕捉到了光芒里飞快地浮现短促的画面。
那是一口深井,黑如不见底的瞳孔,井台上有无数发着光的符咒,围绕成连绵不断的金色圆圈。而那只金色眼睛的最深处、蜷缩着那个孩子,如同被困在母胎里的婴儿。苏摩沉在水底,眼睛没有睁开,嘴唇也没有动。
然而,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几声短促的呼唤:“姐姐……姐姐!”
撕心裂肺,如同从地底传来。
然而,当朱颜想要进一
步仔细查看的时候,一圈圈的金色光芒忽然涌现,如同铁壁合拢,瞬地将那个幻影切断!
“苏摩!”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脸色煞白。
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却感觉到了遥远彼端传来的苦痛和挣扎——怎么了?那个小兔崽子是落难了吗?在叶城的动乱之后,苏摩他到底是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世上,又有谁会为难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那口困住他的井,究竟是在哪里?
无数的疑问瞬间从心头掠过,朱颜又惊又怒,想也来不及多想,抽下玉骨,便在指尖上扎了一滴血,毫不犹豫地将鲜血滴入掌心的纸鹤上。
血渗入了残破的纸上,那只纸鹤忽然间昂首站了起来!
“快,”朱颜指尖一并,“带我去找他!”
纸鹤得了指令,唰地振翅飞起,穿出了窗外。朱颜毫不犹豫地随之跃出了窗户,朝着叶城方向疾奔——时间仿佛倒流了:那个鲛人孩子再一次危在旦夕,她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像前一次一样、连夜从赤王府里只身离开。
催促她离开的,是心里那一种奇特的不祥预感。
——她甚至觉得,如果此刻不赶紧找到苏摩,那么,她可能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