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回过神,苏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伸出手,将一串东西垂落在她眼前——那是一串十枚戒指,款式奇特,每一个上面都系着一条引线,相互交击着发出轻响,在昏暗的室内折射出美丽而鬼魅的光华来。

他伸出手,吩咐:“帮我把这些东西,镶嵌入指定的地点。”

“是。”碧并没有好奇,只是接受了这个命令。

“从铁城的南正门明德门开始,穿过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门,沿着朱雀大道,每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埋下一个,”苏摩低下眼睛,静静的吩咐,“今晚子夜之前完成。”

“是。”碧微微弯了一下腰,领命。

“去吧。”海皇松开了手,戒指掉落在碧的手心——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引线垂落在戒指后面,拖出丝丝缕缕的光。

碧没有多话,只是用双手捧起银戒,往后退了一步:“那么,属下告退。”

她走到了门边,忽然听到海皇在后面问了一句:“碧,我看到帝都的东北角上有血红色的结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碧站住了身,恭谨的回答:“禀海皇,东北角是圣女云烛居住的含光殿——大约是因为元老院想要诛灭巫真一族,从而遭到了云家抵抗。”

“云家…”苏摩在黑暗中沉吟——是桃源郡里曾经交手过的云焕么?帝国军队里唯一一个可以和他一战的少将…海皇不由微微冷笑起来:沧流帝国真的是国运将尽了吧?动乱将起的时候,居然还要将难得一见的精英诛灭!

“为何族灭云家?”然而,却是另一个声音终于按捺不住,蓦然开口。

碧大吃一惊: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查看过周围,但居然没有发现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居然消弭了存在感,让她毫无知觉?是谁?

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抬起眼请求海皇的指示。苏摩望向黑暗里,似乎也在诧异为何对方会忽然开口,但终于是点了点头,示意碧如实回答。

“因为前几日星象有异,元老院担心破军会带来极大灾难,故此先开了杀戒——”碧低声回禀,看到黑暗里居然还有一个白衣的女子,正在倾听着她的回答,“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借口。十巫相互倾轧已有多年,其中有人想找机会灭了新兴的巫真一族。”

“是么?”那个声音微微一颤,喃喃自语,“云焕…被倾轧了么?”

“是的。”碧低声回答,“云焕少将回来后受到了军法处分,下狱拷问后已成废人,但元老院还想斩草除根——所以,目下巫真云烛正在极力阻拦军队冲入府邸。”

苏摩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的红光:“巫真具有如此大的灵力,也是罕见。”

“那,应该是出自于智者的传授。”碧低头回答。

“智者…”苏摩眼神微微一变,抬头看着暮色中高耸入云的白塔——那是这个帝国的主宰么,也就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标…巫真如今展露的术法已然高深,那么,白塔顶上的那个人,又该具有怎样的力量?

“去吧。”终于,他没有再问什么,挥了挥手,“子夜时分,等你的消息。”

“是!”碧退了出去。

在她退出后,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苏摩看着夕照中的白塔,仿佛回忆着什么。而他身后的黑暗里缓缓浮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纯白色的女子锁着眉,仿佛有某种忧虑,定定望着含光殿方向。

“云焕,是我同门师弟。”终于,白璎开口了。

“但他是沧流帝国的军人。”苏摩冷冷回答。

白璎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光剑——银白色的剑柄上刻着剑圣一门的表记,小小的星辰正在闪着光,标示着她当代剑圣的身份。剑圣门下千百年来同气联枝,守望相助。而如今,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同门陷入绝境?

“碧说他已成废人,”白璎低声,语音有些微的颤抖,“他是慕湮师傅的爱徒,如果师傅在天之灵知道了,不知道会…”

苏摩转过眼看着她,冷诮:“你不会想去救他吧?”

白璎低头,默不作声。她和那个同门师弟只是陌路,百年来也只得在师傅灵前的一面之缘,此外的所有时间里,他们便是为了各自国家而战的对手了——然而一想起在古墓中,那个冷酷军人埋首水中无声恸哭的模样,想起他是用怎样的眼神仰望着死去的师傅,她只觉心底有波涛翻涌。

那样深藏隐忍的感情,几乎可以洞穿大地般坚厚的岩石,却又是如此无望——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从不开口;也从未真正的明白、到底自己在奢望着怎样一个结局。

于是,就在寂静的暗涌中,隐忍了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如此深切地理解了自己这个同门师弟。难道此刻,她却要在咫尺的距离内,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白鹰折翅而坠?

“不。”然而沉默许久,她终于还是挣扎着做出了最后的回答,声音冷定——

“我必须,先去做完要做的事情。”

暮色初起的时分,飞廉回到了府邸上,看到碧已经准备好了晚餐。

“饿了么?”她没有问他白日去了哪里,只是温柔地递过了筷子,“吃吧。”

“好丰盛啊,今天怎么有时间大展手段了?”他坐在桌前,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十八道菜肴,失笑,“今天难道是什么节日不成?”

碧微微笑了笑:“不是。只是想着你这几日太过劳顿,想给你补补身子。”

她的笑容里隐约带着某种凄凉,然而坐在身侧的人没有发觉。飞廉满心喜悦地举筷,一边吃一边夸奖。吃了几筷,忽地感觉席间冷清许多,想起少了哪一个人,他不由隐约有些不安:“碧,我今天出去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晶晶的消息…我怕是…”

“不会有事。”碧微笑着,夹了一筷子翡翠鱼到他碗里,柔声安慰,“那么一个小孩子,与世无争的,又不比云家姐弟——谁会把她怎样呢?”

她巧妙地把话题带开,飞廉果然就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看含光殿方向,担忧起另一件事起来:“是啊…含光殿那边,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唉,如果再不找出一个方法来救他,云家就真的死定了啊…”

碧无语,只是沉默地替他倒了一杯酒——对于云家,她向来甚少有好感,此刻也不想勉强自己说什么。飞廉没有喝,只是看着满桌佳肴,出了一会神。

“碧,我出去有点事,”他霍然长身而起,“你自己吃吧。”

“嗯?”碧有些吃惊——难道,又是要去找人商量如何营救云焕么?她想劝阻,却不知从何开口。飞廉走到门边,顿住了脚步:“对了…今晚我可能不回来了,你先休息吧。”

碧看着他,仿佛想看出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贵公子到底做了一个什么决定,然而飞廉并未再解释一句话,抓起披风和佩剑,冲进了夜色,随即消失。

她松了一口气,装颓然坐下,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出神。

居然…连最后的一餐,都无法在一起好好的吃完么?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里,十只银戒发出细小的声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亏飞廉有事走开了,否则,还要如往日那样在他酒里下药,令他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半夜醒来拆穿她的身份。

今夜,必须要开始行动了…

飞廉,我们之间的缘分,终于是到头了。

在城门关闭前,飞廉终于赶到了铁城。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整个帝都笼罩在深秋的寒气里,大街上寂无人声。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绕到了僻静的小巷里,站在断金坊后门的阴影里等待。

叮咚的打铁声还在不断传来。想来匠作们还在劳作,冶胄一时间还脱不得身。

如今云荒全境战云笼罩,各处不停有骚乱和起义,帝国需要出动大量的军队,所以,连铁城的匠作们也不得休息,每日埋头加班加点的打造武器吧?

一直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际,他才听到门悄无声息打开的声音。

“飞廉少将?”门后有人压低了声音,惊喜异常,“是你来了么?”

冶胄疲惫地开门出来,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惊喜万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云焕那家伙,居然真的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飞廉苦笑:“说吧,到底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

帝都的夜降临了,匠作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铁城寂无人声,只有迦楼罗静静停栖在一望无际的石坪上,金色的双翅上披着月光,寒冷而孤寂。

舱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只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的声音。

“云、云少将…”空无一人的舱室内,有模糊的低语响起,宛如一个孤魂在夜里游荡,发出不甘的低吟,凄楚而绝望,“谁…谁来…救救他——帮我、帮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无论怎样都…”

无数的珍珠在黑暗里滚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闪烁。

随着舱室内金座上那个人的低语,整个迦楼罗发出了一阵阵的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反复地抽紧。在那样强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发出了震动,仿佛是躯壳想回应灵魂里的这种请求,挣扎着想冲上九霄。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迦楼罗还是停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没有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光靠着傀儡一个人微弱的念力,根本无法让这个可怕的机械真正飞起来!

“谁来…谁来帮帮我…”无助而绝望的声音在黑暗里蔓延,渐渐嘶哑——帮帮我…否则…他会死…少将和他的姐姐,会死在那个铜墙铁壁后的禁城里!

颅脑里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针,潇发出激烈的喘息,感觉自己的所有思维都被钉死。然而,她还是极力地挣扎,不想舍弃那些脑海里固有的记忆,成为彻头彻尾的杀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样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记…因为在其中,也依稀夹杂着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忆,忽然在那一刹席卷而来。

“潇,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无法再回头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后。”

将没有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她带入征天军团时,他那样对自己说,眼角却是睥睨着那一群窃窃私语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议论纷纷吧?因为他竟然选择没有受傀儡虫控制的鲛人当搭档,何况这个鲛人、又身负着屡次背叛恶名。

——征天军团建立后的七十多年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是。”她静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许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战斗方式。”他低声对她说——那是一个契约的建立。

那一天,他对她提出了三个要求——

“潇,我希望你能证明你的能力。你必须要远远胜过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只有这样,站在这里的蠢材们才会住嘴,知道么?”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很好。”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少将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微微点头。

“不过,我并不需要你证明你的忠诚。”他忽地转了语气,薄唇边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个要求,“既然我允许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样允许你保留了‘背叛’的权力——潇,如果不能忍受的话,尽管背叛我。”

“不。”她紧闭嘴唇,吐出了一个字。

他顿了一顿,审视似地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强的对手,战死了的话——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这一次唇边没有讥诮的笑,严肃而冷漠,“别学那些没脑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机器共存亡——那样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头,深绿的眼睛里闪过了光芒,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个字清晰地传入了大堂上的每一个军官之耳,引得无数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说过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头看着他,决然反驳着“主人”的命令,“那么,潇自然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不是么?”

“…”他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周围传来窃窃的笑声,交头接耳的议论——

“看哪,第一天就敢对主人说‘不’呢!”

“云焕那小子那么嚣张,将来一定会死在这个鲛人手上…走着瞧吧!”

“听说这个鲛人之前只不过是镇野军团的营妓,还谈什么驾驭风隼?云焕看上她,不至于是为了独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耻笑中,他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明白这个鲛人内心到底是想着什么。忽然之间,他薄唇扬起,露出一个锋锐的笑,提高了语声:“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沙场上——潇,我为能拥有你这样的部下而骄傲。”

他俯下身,将象征着军团傀儡标志的银色臂环套上她的手臂,咔哒一声合拢——钢铁打造的精致臂环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她的姓名、年龄和所属部队名称,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战死永难除下。

“遵命,”在命运的枷锁合拢的刹那,她第一次顺从地低下头,臣服于那个英挺冷酷的帝国少将,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意志。作为军团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虫的鲛人,她却比任何一个傀儡都更加忠诚——是她自己在当日选择了成为他的傀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岂是区区虫豸可以相比?

那之后,他们一起渡过了三年。

三年里他们共同驾驭着风隼,从云荒大陆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每日里不是飞出去巡行,便是飞赴某地平息小规模的骚乱,生活平静而又紧凑。

她表现得很好,在每一年的军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从未令他失望。整个军团中唯一能和她一较高下的,只有飞廉少将鲛人傀儡的湘——然而对方是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论灵活应变,则远远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了。

她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耀,辅助他在沙场上百战百胜,成为巫彭元帅称许的“破军”。然而平日里,他们之前却很少有交流。

他的话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动开口的话,他也一定是静静的坐着出神,肩背挺拔军容严整,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那种无意间流露的孤独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脏缩紧,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快乐,压抑着太多孤独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种异常的孤独和不甘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记得:在他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眼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表情。

他不会记得她,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却不能忘记十几年前那一对汲水而来的姐弟。

那样寒冷的黑夜里,吐着血的她被从营帐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个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骂娘,指挥下属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营外,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摸向另一个营妓的帐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尽。

真好啊…终于是,可以死了么?

她活了两百多年,已然太长——长到,她已经无法再背负这样深重的憎恨和敌视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抛弃。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彻骨,砂风呼啸,干燥而暴烈。

夜很静,冻僵的手足上,几乎可以听到肌肤一寸一寸开裂的声音。

她不甘地抬头看着夜空:在海国的传说里,每一个鲛人在死后都会升到天空里,变成一颗闪耀的星辰——可为什么在她临死之前,还无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样…至少可以让她在族人平静善意的注视里死去,无论她的灵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对姐弟,她一定会在西荒干燥冷酷的风砂里死去。

然而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大木桶里,有温热的水浸泡着她干裂的肌肤,还有一只手拿着布巾,不停地温柔擦拭着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终于醒了?”在她睁开眼的刹那,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喜地说。

篝火一明一灭,映照着少女秀丽的侧脸,宁静而温暖。

她迟疑的看着那个孩子,还以为幻觉——那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着雪白的肌肤和纯金色的长发,显然是沧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却不是冰族该有的湛蓝色,而是透出隐约的黑色来,美丽不可方物。

应该是混血的贱民吧?所以,被赶到这个苦寒之地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