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恢复之前,空桑人会蛰伏在无色城一段时间…”苏摩低声,“那笙,在那段时间里,必须尽快把六合封印全数破开!”

听到六合封印,那笙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里空空荡荡。

“皇天呢?”苏摩同时看到了她的手指,略微诧异。

那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讷讷:“被…被臭手他拿回去啦。”

越想越委屈,她瘪了瘪嘴唇,几乎带了哭音:“他…他太看不起人了!”

“还在他手里就好。”苏摩却没有理会,只是用低微的声音吩咐,“你拿着这个石匣回去吧——到无色城去,打开封印…交给真岚。”

“噢。”那笙老实的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六个封印就只差一个了——那个空寂之山上封印的左手…”苏摩喃喃低语,神色日渐憔悴,“只要六合封印全部破解,真岚也就可以恢复以前的力量了——只可惜,我现在无法再帮上什么忙。”

那笙担忧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这样短短的谈话时间里,眼前的人赫然又显得更加衰老。那样绝美的容颜,仿佛深秋的落叶一样在夕阳下发出脆弱的金黄色光芒,然后悄无声息地凋零。

“你…”她忍不住站住了脚,回身,“不会真的死了吧?”

苏摩凝望着她,眼神渐渐变得如她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空茫——那是真正的盲人的眼神。苗人少女只觉得惊慌:难道此刻,他连保持“心目”的力量也开始衰退了么?

“你不必问。”然而苏摩只是冷冷,“和你没关系。”

“那我替太子妃姐姐问一下,可不可以?”那笙一跺脚,不忿。

“住口!”苏摩霍然坐起来,死死盯着她,眼神闪过某种狠厉的光,“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向她多嘴一句,我就切掉你的舌头!”

被那种杀戮的神情吓到,那笙倒退了一步,看着这个人。

“噢…那就不说好了。”她有些生气,随口回答。

苏摩闭上了眼睛,仿佛知道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诺言根本没有多少诚意,忽地冷笑了一声:“你听着——如果你违背我的意愿,你就永远见不到炎汐了。”

显然这一句话极其有力地打中了她的要害,那笙霍然一惊,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苏摩唇角有一丝冷笑:“我以海皇的身份警告你:你只要敢对她说半个字,我就让你永远见不到炎汐。”

“不说就不说!”那笙终于一跺脚,气乎乎地跑了出去,扭头骂,“你以为我喜欢管你的闲事啊?——莫名其妙的臭脾气家伙,死了活该!”

苏摩看向一边的左权使:“炎汐,你拿上石匣,跟她去一趟无色城。”

炎汐怔了一怔,躬身:“是。”

“白塔封印解开后,真岚应该会把皇天给她,让她去寻找最后一个封印——那时候,你就跟她去。”苏摩的声音越来越低,“大营里有龙和我在,军中的事情暂时交给长老和碧。我即将衰竭的事,暂时不能告诉外面的战士,以免动摇军心——但,空海之盟必须完成…只要真岚恢复了力量,那么…”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微弱的苦笑:只要真岚恢复了力量,那么云荒就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么?呵…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如此信赖“那个人”了?自己和他,本不该是天生的仇家么?

“炎汐,去吧,去追上她。”苏摩仿佛回过了神,叹息着看着万丈之上的天光,低声,“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

炎汐吃惊地看着榻上的海皇,屈膝在榻前跪下,低声:“谨尊海皇吩咐。”

“我们鲛人,千年来错过了太多太多东西。”苏摩看着碧,又看了看炎汐,眼底忽然露出某种奇怪的笑意,“所以…希望从此后,谁都不要轻易再错过了——很快,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们就要回到故乡去了…”

“是。”碧也跟随着炎汐跪下,眼里满含了泪水。

“出去吧…”海皇微弱地吩咐,“外面那么热闹。”

“——去为你们的新生和自由欢呼吧!”

在两位下属告退后,金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灵珠还在上下飞舞。

“龙,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苏摩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阴和力量,我的身体大限已到——生死枯荣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龙却发出了低沉的厉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挣脱牢笼,重返碧落海,海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们的王!你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这是义正词严的话,谁都无法反驳。

苏摩也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么?…因为子民希望我活下来,希望我能带领他们重返故园——所以,我必须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深碧色的双眸里透出一种凌人的光,一字一字地开口——

“可惜,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你们所希望的那种王。”

“我不为任何人而活,只听从心的愿望——我一生都在为这种彻底的‘自由’奋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到了现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飞舞的灵珠在他眉心停顿,龙神长久地沉默,内心似也在挣扎着取舍。

“那么…”最终,龙神开口了,“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苏摩从胸臆里无声吐出一口气,感觉那种衰弱已经侵蚀到了骨髓里。他凝视着头顶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选择?龙,替我把哀塔女祭叫过来吧…”

镜湖底下复国军大营的祭坛上,忽然掠过一道金色的光。潜流汹涌,无数的水草纷纷避开,露出了祭坛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门来。

金光只是一闪,便掠入了小门背后,凝定在地上,化为一条蟠龙。

门一关,祭坛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闭的阴冷气息里——千古没有人曾进入过这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门背后,却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巨大的密室内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

蜡烛下,盘膝坐着一个纤秀的人影。

那个人静静匍匐在黑暗最深处,身侧只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她低着头,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垂落到地上,她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大红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长达一丈,衬得那个人仿佛就坐在一片燃烧的烈焰上。

在龙神掠入的刹那,她静静地抬起了头,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神啊,七千年后,我终于又看到了您。”

龙在黑暗里看着她,在微弱的白色烛光下,她的额角光洁而睿智,那样的轮廓隐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阴影。她抬头宁静地看着神祇,于是它便看见了她奇异的眼眸——那是一双不属于海国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龙低吟了一声,眼里涌出柔和的表情,看着那个坐在黑暗里的女子。金光一闪,已然盘绕在她身侧。龙轻轻低首,触摸到了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一般鲛人的冰冷,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龙神看着红衣女子,欣慰:“女祭,你从哀塔里出来了么?”

“是的。”她抬头看着神祇,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优雅的姿态恭谨地行礼,用额头触碰它的金鳞:“神,无论沧海桑田,溟火都会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龙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晶莹的光亮。

“真是难为你了…”龙神喃喃叹息,“七千年前纯煌战死后,我又被困在苍梧之渊——我听说过你后来的事。”

海国的神祇垂下了头,用尾巴轻轻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无声的安慰。

“纯煌…纯煌,真的死了么?”溟火抬起了头,仿佛想哭泣,却最终无泪——或许,是因为身体内火焰的力量,让所有的泪水都已经被灼干?

——这个红衣女子,是被海国子民称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国里仅次于海皇的尊贵血脉,封地位于璇玑列岛西北方的怒海。

这是极其尊荣的一族,世袭着女祭司的位置,掌握着火的力量,在海国中的地位仅处于海皇之下,和被封为武神将的那迦一族相当。除了侍奉龙神之外,祭司还承担着海国内的诸多要事:占卜预测吉凶,举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选、也由她来最终确认。

七千年前,空桑军队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国奋起反击,便是由武神将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联手迎战,最终将六部的侵略者赶回了云荒。

然而,星尊大帝随之而来,手握辟天长剑亲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战数月后,海国终于不敌。

眼看碧落海成为一片血海,鲛人即将遭到灭顶之灾,女祭溟火不顾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里,跪在神灵面前许下了愿望,希望九天上的神灵能保住海皇的血脉和力量,让海国不至于湮灭。祈祷过后,随即毫不犹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灵”被惊动了,终于从天空里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后,星尊帝的军队曾经登上过哀塔。然而那座号称海国里最神圣的塔里什么都没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烧的痕迹,却看不到一块枯骨。

当军队准备进一步搜索时,大海上忽然风起云涌。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队在一瞬间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宁静的海里似乎有烈焰从水底燃起,将侵略者的巨舟焚烧殆尽。只有少数的士兵逃了回来,在回顾时,骇然看到那片海交织着红黑两种颜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样不停的移动,将所有进入哀塔周围海域的船只粉碎。

海天之战结束后,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称之为“怒海”。有传言说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这片海,因为亡国而日夜愤怒悲,所以此处波浪滔天,无舟可渡。

然而,没有人知道,七千年前举火自焚的女祭其实并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唤出神灵后,作为代价、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独的哀塔里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静默地等待着海皇复生、龙神腾出苍梧之渊的时候。

她与世隔绝,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却能通过水镜看到这天地间的一切,并将预言通过海风传递给七海之内幸存的同族——她预言说:海皇血脉并未断绝,背上负有龙图腾的男子、必将成为海国新的王者,而鲛人一族将会有重新回归碧海蓝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预言,七千年来如风一般在族人中流传,成为鲛人代代不放弃的精神力量所在,让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隶们心头燃烧。

终于,在七千年后,沧流历九十一年,海国新的王诞生于青水之上,龙神冲开了金索,腾出了苍梧之渊——在剧变发生的瞬间、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轰鸣和呼应。

她在遥远的哀塔里睁开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经死了。

虽然九天上的“神”曾经答允了她的愿望,然而纯煌毕竟还是死了…那个在碧落海深处对她宁静微笑过的王、那个在星盘前虔诚向她询问命运的王,那个不愿当帝君却被命运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发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纯煌殿下,已经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来,神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身体里的烈火仿佛一直在燃烧,灼烤着她的身心,也灼干了心里的最后一滴泪。

“龙神,虽然纯煌已经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变。”她静静地开口,仿佛下了最终的决心,“溟火醒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协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废墟里重建海国。”

龙神无言地看着跪在眼前红衣的女祭,沉声:“女祭,新海皇想见你。”

“是。”溟火低头领命,眼里却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纯煌的继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么模样?

碧水离合,金色的帐子里,四角的流苏随着潜流飘荡。而那个静默地卧在榻上的男子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阴郁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太像了!

一模一样的面容五官,那一瞬,她几乎以为是纯煌再度复生。

然而,当他的眼神转过来时,她便知道自己错了——那样的眼神,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冰冷的针,森冷而诡异,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纯煌那种宁静宽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开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见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谨地俯下身,将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请容许我…感受您的存在。”

苏摩没有动,觉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炽热。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声说,“在海国覆灭前夜,我曾经占卜过。下一任海皇的血脉将在七千年后诞生,带领我们回归自由——但是,那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她抬起头看着他:“对于您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样的话在耳畔回旋,让苏摩怔住——这,不是那个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里,为他写下的判词么?原来…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运便已经镌刻在了远古黑夜的星盘上?

他望着女祭,忽然间神色有些讥诮:“你,能看到我的未来么?”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来,”苏摩冷冷开口,“就应该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这不对!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怎样?”海皇嘴角付出一丝冷冷的讥诮。

“您不应该命绝于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仿佛也察觉了星宿的变化,脸色苍白,“不,不,这不对…为什么您的星辰移动了位置?和您的星辰并行的那颗星又是什么?不应该这样…我要去看星盘!”

“不必看了。”苏摩忽地大笑出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诉你,所谓的宿命、已经在我的手里改变了。如果你以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这一生存在的意义,那么,你大错特错。”

红衣女祭怔在当地,看着新海皇深碧色眼里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颤栗。

——这…这是什么感觉?如此邪异而凌厉,肆意而强烈,如狂风般掠过一切,竟然可以无视宿命和轮回!这个人,真的是纯煌的继承者么?

“那您召唤我来,是为了…”她喃喃。

“是为了借助你的力量。”苏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侧,冷冷注视,“我用星魂血誓打乱了整个星盘——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责任、便是协助我,将这个紊乱的局面收拾善后…明白么?”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炽热的腕脉上,渐渐收紧。

他将心底的所有想法,通过念力无声无息地传达给了女祭。溟火愕然望着那一对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渐渐全身颤栗。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后…”苏摩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着金帐顶端——那里波光离合荡漾,宛如梦幻。身体在无声地溃败衰朽,然而他的声音却轻如梦寐——

“让我安眠于大海。”

这一夜,对帝都所有人来说,都漫长得如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无数的火焰从天空坠落,宛如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烟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却是燃烧着的生命——冰族人以为纵横云荒无所不胜的征天军团,在一夕之间遭遇了惨烈的损失,九天九部八百多个精英战士只有六百不到生还。

整个帝都里没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从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往外奔逃——巡夜的禁军根本无法维持秩序,汹涌的人群在恐惧和慌乱中开始不顾一切的奔逃,从禁城里开始奔出,一路逃离战火的中心,朝着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铁城,原本从来无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门被惊惧的人们一重重推开。无论是禁城里的门阀,还是皇城里的贵族,此刻都顾不得什么等级阶层之分,汹涌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围的铁城里,和那些工匠们混在一起,惊骇交加地看着帝都中心上空的战况。

鲜血、惨呼、烈焰,在黑夜里燃遍了伽蓝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