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看他一眼,“那想来对他行踪、癖好知之颇多了。吴郎君可知道昨日史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特别是昨晚,他与什么人喝得酒?”

“昨天白日他去了哪里,某不得而知。昨晚是我们这些建州贡举一起吃得饭,因明日要考试了,便提前聚一聚。”

“哦?在哪里聚的?”

“便在这行馆西门对面的宋家酒肆。”

“何时散的?”

“大约戌末时散的。”

“然后便一起回来了?”

“是。”

谢庸点头,“这史生可有什么病症?比如心疾?”

吴清攸猛抬头看谢庸,脸上露出关切:“少卿以为庄之是心疾而亡?”

“还说不好,从死状上看,不无可能。”

吴清攸缓缓点头,轻呼一口气,“庄之身体还算康健,某不知他是否有心疾,也不知他是否有别的病症。”

“听说他去岁临考,也是病了,才缺考的?”

吴清攸张张嘴,片刻道:“去岁某尚在先祖父服期,于庄之缺考的事并不清楚。”

谢庸看着他。

吴清攸垂下眼。

谢庸再点头,“皆道史生风流,吴郎君可知道他在长安与哪个小娘子相熟?”

吴清攸摇头:“某说不上来。庄之风流倜傥,文采斐然,他的诗,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爱传唱。”

“吴郎君亦擅诗赋,想来大作在平康坊亦传唱甚广。”本朝士子多与妓子相交,并以自己的诗能被传唱为荣,甚至还有因此被达官显贵听到,欣赏其才气,而举荐得官的。

“拙作失之斧凿气太重。”吴清攸淡淡地道。

谢庸微笑道:“吴郎君莫要过谦,近体诗重格律对仗,与歌、行、吟等古体比,就显得不够朴率,倒也不能说斧凿匠气,诗体不同而已。”

吴清攸看看谢庸,施礼道谢。

“不知吴郎大作能否让某一观?”谢庸突然来了兴致,“某每日见的都是案牍,久不行风雅之事,不看风雅之文,今日借吴郎大作,洗洗眼睛。”

吴清攸谦虚施礼,拿来自己的几篇近作,请谢庸指点。

此时士子考进士,要往达官显贵府上送由自己得意诗作辑成的行卷,一些达官显贵也爱提掖后进。谢庸若不是初到京城,估计府门也收到一堆行卷了。

谢庸点评了一篇小赋,又点评了两首诗,吴清攸便不似原先那般沉默疏远,脸上露出亲近敬服的神色,又主动问了谢庸几个问题,谢庸都答了。吴清攸施礼道谢。

“这首《赋得长安城东观梅》,我在史生那里也见过,想来是诗会一起做的?”

“是,腊月间在诗会上做的。”

“其余诸人的可抄录了?”

“抄录了。”吴清攸拿过另一卷诗来,呈给谢庸。

谢庸展开,头一首便是史端的。

评过了诗,谢庸便站起来,崔熠、周祈亦站起,吴清攸带着僮仆相送。

一边往外走,谢庸一边问:“同园还住着一位吕生,一位焦生,听说都是考明经科的,吴郎君与他们相熟吗?史端与他们如何?”

“吕子耿直爽,焦济猛认真,大家同路而来,互相照应。”

第51章 吕生焦生

吕直的院子在史端住处之北, 两个院子离着很近, 只隔着有七八棵树的小松林,绕行小径也不过三四十步。

谢庸等走近,发现院门上竟然挂了锁。三人对视一眼,这吕生不会也出事了吧?不然这种时候能去哪里?

三人往西走,又走大约五十步,便是焦生的住处。这里紧挨松韵园西门,出了这园门便是行馆西门, 再出行馆西门,便是坊中街道了。

谢庸上前拍门,迎出来的是两个士子, 一个身材高大,方脸浓眉, 眉间有两道竖纹,一个身材瘦弱, 细眉细眼, 看着很是斯文,都穿着旧布绵袍。

见是一着深绯、一着浅绯襕袍的两位官员,两个士子赶忙行礼,“某吕直,某焦宽,见过几位贵人。”

谢庸和蔼地道:“某与崔少尹、周将军为史生之事而来,有几句话想问两位郎君。”

听周祈是位将军,二生并未表现出什么惊讶, 只是又行礼,请谢庸三人去堂上坐。

谢庸坐在榻上,看着吕、焦二人,“两位郎君与史生系同乡士子,一路从南行来,又同住了这几个月,想来是熟悉的。这史端,生前有没有什么病症?”

吕直看一眼焦宽,答道:“某没听说他有什么病。”

焦宽亦道:“某亦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病症。”

“若不是身体不好,他去岁为何缺考呢?”谢庸诧异道。

吕直看看谢庸,闷声道:“并不是病了。某去岁也来考试,知道得清楚,他是头晚去狎妓,起晚了。”

周祈与崔熠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嚯”之一字,这位比咱们俩还不靠谱呢。

谢庸也略有些无语,停顿片刻道:“果然是个不羁的风流才子。”

“这般不羁,今年还是贡举,想来贵府刺史和别驾是着实欣赏其才华了。”此时礼部试尚且不糊名,各州府试更是如此,头一年史端因这样荒唐的理由未能参加考试,第二年还能作为贡举再次进京,着实有些蹊跷。

吕直略显犹豫。

谢庸温言道:“但说无妨,我等也不过是为了查案问一句罢了。”

“本府赵使君确实极欣赏史庄之,曾言‘庄之类我’,又说‘史郎有魏晋遗风’。”

谢庸点点头,原来是刺史欣赏这史端。

谢庸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焦宽:“都说史端风流,焦郎君居于西门旁,或许见过与他来往的小娘子?”

焦宽有些尴尬地道:“见过几次,某认不大清,每次似乎都不一样。”

吕直道:“某等考明经科的,与他们进士不同,靠的是死读书,不大去那种地方,故而不识。”

谢庸略感慨地道:“二位既是同乡,又同考明经,若都及第,又是同年,这样的朋友,真好。吴郎与史端同考进士科,又都文采斐然,他们关系如何?”

“长行虽是士族子弟,脾气却不错,没那么些毛病。”吕直有些所答非所问,谢庸却听懂了。

又约略问了几句,谢庸便站起身道:“我知道明经科士子都时间紧,哪怕临考,也是能多读一会儿是一会儿。就不打扰二位读书了。但明日就要考试了,今天莫要看书看得太晚,免得考场上没精神。”

吕直、焦宽都站起道谢。

看焦生起身时扶一下腰,谢庸又多关心一句:“久坐便容易如此,起来动一动,气血活动开就好了。”

二生再次道谢,又一起送谢庸三人出来。

谢庸、崔熠、周祈往前略走几步,便出了这松韵园,跨过小路,推开一扇黑色木门,便来到街上。

那宋家酒肆就在街对面,是家不小的酒肆,快到饭点儿了,堂中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店内摆的都是胡式高脚大桌案,尤其堂中间摆的一张,约莫能坐二十个人,想来是为士子们聚会宴饮准备的。四周都是些可坐四人、六人的桌案。一架大六扇山水屏风摆在大案后,把大堂隔开,屏风上画的是曲江、雁塔、乐游原、终南山等长安内外景致,不是时下常见的青绿山水,而是水墨勾勒晕染的,摆在这堂中,一点都不显花哨闹腾。堂内又错落地摆了些花树盆景,早开的杏花粉嫩嫩地吐着蕊。粉壁上挂着两幅字画,角落架子上摆着瓶炉,虽是酒肆,却风雅得很,一看便是赚读书人钱的。

见三人走进来,跑堂的上来迎。因谢庸崔熠穿的是官员常服,跑堂的格外殷勤。

来都来了,就在这里吃饭吧,三人找了屏风后靠墙的一张桌案坐下。

周祈晨间吃了不少,这会儿却又饿了,于是上来先点鱼肉,孜然羊肉是要的,茱萸辣嫩鸡也是要的,蒸豕肉也来一碗,那天在谢少卿家吃的蒸豕肉真香,今日天寒,再来一锅炖鲢鱼头,又吃鱼又喝汤,暖和!再点两个菘菜豆腐、菌子腊肉之类,便也足够了。因下午还有的忙,便不要酒,周祈又点了几个驴肉饼。

跑堂的奉上热饮子来。

“借问一下,昨晚有四个士子,都是住在对面的行馆的,其中两个都长相不错,又有一个高大的,一个瘦弱些的,一起来这里吃饭,你可记得?”谢庸问。

跑堂的道:“有这么四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贵人说的那四个,就坐在这旁边的位子,其中一个郎君击案高歌,说雁塔、探花什么的,估计是今年科考的士子。”做读书人买卖的酒肆果然不一般,跑堂的也能听懂诗文,说话也文气。

“这高歌的可是一位长相好看、举止洒脱的郎君?”

“是,是。”

“他们四人吃饭,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这却没有。来这儿吃饭的都是斯文人,不爱闹事,最多也就是喝醉了,跟这个郎君似的击案高歌,或者舞一舞。”跑堂的又赔笑,“贵人们看,这么些客人,一共就奴等三个伺候,实在也无暇细看客人们如何。”

这时又有客人进来,谢庸给他些赏钱,便放这跑堂的去忙了。

不好在酒肆里说案情,饭菜上来,三人专心吃饭。

看着那放了许多蒜末的孜然羊肉还有茱萸辣嫩鸡,崔熠诧异:“阿周,我记得你口味没这般重,又爱甜,怎么今日点了辣的?还有这蒸豕肉,都像老谢点的。莫不是你去老谢家蹭饭蹭多了,口味都一样了?”

周祈看了看,还真是……一个不小心,这口味就让唐伯拐偏了。

但到底是小娘子,脸皮薄,周祈怎能承认这个?

周祈看着崔熠,一脸的你可长点心、识点相吧,“你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可带钱袋了?”

崔熠:“……”他是万事不操心的,平时身边都跟着侍从们,哪里会自己带钱。但今日绝影没跟着,的卢被派去与衙差一块查“凝翠台主人”了。

“我钱袋里最多只有五十钱,够吃什么的?”周祈继续一脸嫌弃地问他。

崔熠:“……”

周祈脸上改了殷勤的笑,对谢庸道:“多谢谢少卿今日请饭,待发了月俸,咱们去丰鱼楼,我请客。”

崔熠“嘁”她,“阿周,你的气节呢?”

谢庸看他一眼,把他面前的鱼头挪远了一寸。

崔熠立刻也把气节喂了狗,“阿周这菜点得好。明明入了春,又下起雪来,确实该吃些辣味的驱驱寒气。”说着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鱼头。

周祈笑起来,谢庸嘴角也微微翘起——小崔最爱吃鱼头。

三人吃过饭,又走回青云行馆松韵园。看看隐在白雪松林里的院子,崔熠道:“我还是觉得这史端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本来我看那吴生说话不尽不实的,他又与史端同考进士科,或许有什么瑜亮之争,却原来是帮史端遮掩去岁狎妓缺考的事,可见他们确实关系不错。这若是都中了,又是同乡,又是同年的,在官场上也是个帮扶——关键,他杀史端图个什么?又不是就他们俩考进士。”

周祈道:“也不一定就是关系好。那吴生是南边的旧族子弟,又是读书人,讲究口不言恶,史端缺考的原因不光彩,所以他不提。况且,就如你说的,他们这‘长史短吴’总被一起提的两个人,也要避些嫌疑。”

“照你的说法,他这么一个君子人,也不该是凶手。倒是那吕生有些可疑。他看起来是个脾气直的,心里憋不住事,嘴里憋不住话,想什么事,就恨不得马上干了。他这样的脾气,与放荡不羁嘴巴又尖刻的史端,定有不和,我们询问的时候,也能看得出来。保不齐史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就惹得他动了杀心。”

崔熠越说越来劲儿,“他又身材高大,保不齐是个能文能武的,夜里偷偷进了史端的住处,趁史端喝醉,给他喝下助兴药……”

崔熠看周祈谢庸:“你们说呢?”

周祈想了想,没说什么。

谢庸道:“等一等问过那‘凝翠台主人’吧,若还问不出什么,怕是要剖尸了。这史端案,难在死因,而不在动机缘由。毕竟史端是那样的性子,这行馆里,从潘别驾到几个贡举士子,都能寻出动机缘由来。”

第52章 凝翠台主

谢庸、崔熠、周祈在史端的院子里, 一边再次细细地翻看死者的物品, 一边等着关于“凝翠台主人”的消息,然而等到快日暮了,还是没有消息。

看看外面的天时,谢庸把各样东西都收拾好,证物装箱,其余的物归原处。周祈和崔熠,则一个伸懒腰打哈欠, 一个皱着眉看屋顶子。

“哎,我这脑子里啊,乱七八糟, 缠得跟老谢家那猫爱玩的线团一样,这断案的传奇还是让烟雨斋主人自家去写吧, 我就不与他争锋了。”崔熠长叹,死了那颗写传奇的心。

周祈给兄弟鼓劲儿:“各有所长而已,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关键是如何避己之短, 扬己之长。”

“哦?”崔熠来了精神。

周祈也拿那烟雨斋主人举例子,“这烟雨斋主人善于辨识蛛丝马迹,又长于推导,知道人心,故而写案情是一把好手,但他一看就是那不解风情的。《大周迷案》里面杜侍郎和其妻生死离别,又再重逢,他就一句‘携手相顾凝噎’就了了账, 这就是在避短。你也可以如此嘛。”

崔熠让她拐跑偏了,不琢磨自己“长短”的事,改而与她专心议论起烟雨斋主人来。崔熠嘿嘿一笑:“我看他也跟咱们一样,是个没家室的。”

“肯定没有啊。就这不解风情劲儿,他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才能不被娘子撵出卧房?”周祈又推测,“这一定是个落魄士子,每天苦读之余,写些传奇以自娱,不然,长夜漫漫,独对孤灯……”

“走吧。”谢庸搬起证物箱,经过周祈身边时到底没给她,却转身塞给了崔熠。

崔熠搬着箱子出门,守在院中的衙差赶忙来接,崔熠就把箱子又交了出去。

三人出行馆西门,来到坊中路上。崔熠家住永兴坊,往北走,谢庸和周祈则往南走,三人分开。

崇仁坊里多邸舍行馆,住了许多官员士子,一向热闹。明日就要礼部试,今天街上又尤其热闹,估计士子们临考看书也看不下去,故而出来“疯一疯”。

谢庸是科考出身,对此自然熟悉,周祈自从进了亥支,年年见这众生相,也见怪不怪,两人牵着马,避开街上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士子们。

“寒窗苦读多少年,就看这一哆嗦。我倒是有点明白史生考试前夜狎妓了,即便再洒脱不羁的人,这时候心里也焦虑,他便索性去温柔乡里找慰藉。”周祈道。

谢庸“嗯”一声。

“当年少卿礼部试前夜是怎么过的?”周祈突生好奇。以谢少卿年龄官品推算,他礼部试及第时,应该不到二十岁,那时候自己才选进干支卫,还是个狗屁不知道,两眼一抹黑的生瓜蛋子。

周祈问完又觉得有些唐突,打个哈哈道:“不是读书人,故而对你们读书人好奇,少卿莫在意。”

“头一晚紧张得睡不着,在床上翻腾了半夜,有心起来看书,但本州贡举人多,我与人合住,半夜点灯,怕人起夜看见笑话我不禁事儿,便瞪着帐子顶熬完了后半夜。”说到最后,谢庸微笑一下。

想不到谢少卿也有这般可爱的时候,周祈扭头看他。

“周将军没有这般时候吗?”谢庸不看她,只反问。

周祈想了想,还真没有,“我是宫人出身,养我的老妪又宽厚好糊弄,故而比旁人懂事晚,都十好几了,还人憎狗嫌的。选干支卫的时候也没人提前打个招呼,听说选拔,若选上就能出宫耍,我领着几个小宦就去了。打了两趟拳,把两个比我高大的宦者揍翻,我就被选中了。”

谢庸又一笑,很能够想象十二三岁的周祈领着几个小宦官雄赳赳去选拔,又生猛地把比她高大的宦者打翻的样子。

其实谢庸也好奇,从小在掖庭长大,怎么会长成她现在这样……不过两人相识不久,又男女有别,谢庸不好打探。

“嗯?”周祈本是看谢庸的,突然看向路边的书肆,“那不是吴郎君吗?”

谢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确实是吴清攸,正站在书肆里架子旁捧着一本书看。

“这位吴郎君与出事的史郎君果然不同,这位才子看来是读书读出来的。”周祈道。

谢庸又看一眼吴清攸,没说什么。

两人出了坊门便上马,回开化坊。

到了谢庸家门口,周祈在马上拱拱手,“明日见,谢少卿。”

谢庸点头:“明日见。”

走出几步了,周祈突然想起来,回头道:“十字街东的老黄家豕肉馅儿玉尖面特别好吃,每早卯正开卖,就卖三十笼,要买得趁早。他们家的粟米粥和卤鸡子也很好。”

谢庸翘起嘴角:“知道了。”

周祈对他挥挥手,嘚嘚地骑马回自己家。

谢庸推开家门走进去,唐伯和胐胐都迎出来。

“只大郎一个人吗?我刚才似是听到小周将军的声音了。”唐伯问。

“嗯。”

唐伯疑惑地走去门前打开看一眼,肥猫胐胐亦往门前走两步好奇地看看。

唐伯关了门,胐胐接着回来绊着谢庸的腿脚走路,谢庸捞起它。

唐伯唠叨:“小周将军,一个小娘子家,宅子里也没个奴仆,回去冷锅冷灶的,吃不上喝不上,多可怜。大郎与她同僚,又是近邻,何妨时常邀她来吃个饭?她是小娘子,脸皮儿薄,你不邀请,她不好自己来。”

听唐伯说周祈脸皮儿薄,谢庸给猫顺毛的手略顿一下。

“啊?大郎。”

“嗯,改日您包些豕肉馅儿的玉尖面,请她来吃。”

唐伯连忙道好。打扫完院子,正在切磋拳脚的罗启和霍英相视一笑。

第二日,周祈刚到兴庆宫,就得到消息,找到那位“凝翠台主人”了。

陈小六昨天跟着跑了大半日,和负责崇仁、平康等几坊的魏大郎一起与她报上此事,“这‘凝翠台’不是真有这么个楼台,只是因为那妓馆里种了些松竹,他们联句作诗,史端说了句‘凝翠’什么的,很被称道,那妓子喜欢,便称‘凝翠台主人’。原是只这么三五个一起聚会的人知道,所以查起来才这么慢。”

周祈昨日下午把这史端的诗翻了个遍,也没见到带“凝翠”的句子,以史端的性情推测,一则他不羁懒散,可能有一些诗作散轶了,再则也可能是这联句作诗,众人游戏为主,并非什么得意之作,史端懒得回来再抄录。不过似也能从中品出些“妾有意郎无情”的意味来。

“这‘凝翠台主人’,真名叫穆清,是中曲芳华馆的妓子。”魏大郎道。

周祈带着陈小六等来到平康坊,在东回三曲路口略等一等,便等到了谢庸和崔熠,三人一起去寻这叫穆清的妓子。

还未进院门,先听到铮铮的琵琶声。

三人往里面走,这中曲比北曲景致好许多,院子颇大,不只种了松竹,墙上还有藤蔓,院子栏下圃中还种了兰草之流,等再过些日子,都返了绿,可以想见是怎么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

琵琶声越来越响,正弹到《霓裳》之曲破段,拍急音繁,乐声铿锵。门口仆妇帮着撩开锦帘,谢庸三人走进堂去。

只见一个美人正随着曲子举起衣袖,扭腰旋转,另有一个美人抱着琵琶,微低头,手指快拨琴弦。

谢庸等站住,欣赏琵琶乐舞。

却不意那跳舞美人竟踩住了裙子,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一个身影近前,“小心些。”周祈揽住美人细腰,低声笑道。

刚才只觉一阵衣风的崔熠:“……”

崔熠又看谢庸,谢庸垂目,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不知怎的,美人突然红了脸。

周祈放开她,美人垂着头道谢,声音娇软妩媚。

旁边弹琵琶的美人笑道:“好一场英雄救美!”

周祈越发风流地一笑。

弹琵琶的美人放下琵琶,也来见礼,自称叫穆清——原来这才是正主儿。

周祈再次与她确认,“凝翠台主人?”

穆清淡淡一笑:“是,不过是原先叫着玩儿罢了。”

听了这“原先”二字,周祈与谢庸、崔熠对视一眼,然后笑了:“我也觉得这‘凝翠’只适合秋冬,春夏叫‘碧涛’更好。”

听周祈竟然学那些读书人也耍起了“风雅”,怕她尴尬,崔熠正想词儿给她搭台捧场,却听见那位穆小娘子拊掌,笑道:“真好!春夏刮风的时候,这院子里还真有些碧涛如怒的意思。”

崔熠:“……”

谢庸只微笑,负着手听着。

“听说这‘凝翠’之名,与建州士子史端有关?娘子与史端很是熟悉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周祈问。

“奴与史郎君是去岁十一月间认得的,有一阵子他常来,我也偶尔去他那里。他爱听琵琶我爱诗,故而那阵子常有往来。”

“听这意思,后来疏远了?这是为何呢?”

“这东回三曲能弹琵琶能解诗的又不是只有我,贵人见过为了一滴水,舍弃一片水塘的?况且,我也不是没有旁的客人。”穆清淡淡一笑。

周祈懂她的意思,醋呗,“那娘子知道他最近与哪位在一块吗?”

穆清看一眼周祈,“奴不知道贵人们为何问起这个,奴觉得,贵人们要找出‘哪位’来怕是有些难,这史庄之委实风流。”

周祈看看谢庸、崔熠,两人略回避。

“某还有一问,有些唐突无礼,还请娘子勿怪。史庄之行事时,不知爱不爱用助兴之药?”

穆清极大方地道:“至少与我那时候是不用的。莫非——他出事了?”

周祈没说什么,穆清也不追问。

刚才跳舞的美人亲自端出茶饮来,捧给谢庸、崔熠、周祈三人。

穆清打趣笑道:“我们彤娘烹茶的本事最好,却轻易不动手,贵人莫要辜负了这茶才好。”

跳舞美人略带嗔恼地瞪穆清,又含羞看一眼周祈,娇声道:“贵人慢用。”

崔熠:“……”

谢庸轻咳一声,满面肃然。

第53章 寺内剖尸

出了平康坊, 崔熠叹气:“白忙活了, 还是不知道这史端的死因。这史端真是倒霉,死相不体面,死因不明不白,又死在临考之前。若是好好儿的,这会儿正考试呢,再过些天保不齐真能曲江探花、雁塔题名。”

周祈也皱皱眉头,看谢庸:“真得剖尸了?”

谢庸点头:“试一试吧。”

但剖尸得让死者家人签署文书, 然后呈王寺卿签批。

史端是地方贡举,家人不在京城,潘别驾作为建州来京朝正的官员, 负责贡举事宜,便要由他代签。但今天是礼部试的日子, 那位潘别驾按例要亲带贡举们去礼部,试完再把士子们带回来, 故而这时候恐怕不在行馆。

而且今日皇帝也会按惯例召集各部司主官在紫宸殿议本届科举之事, 以表对拔选人才的重视,故而王寺卿也不在。

崔熠问:“老翁同意剖尸?”

谢庸点头,他之前已经详细与王寺卿汇报过此案了,老翁年纪虽大,却没有老吏惯有的世故推诿,很能担当,如一株老而弥坚的大树,为下面这些小的挡了许多风雨。

崔熠看周祈:“要是我们老郑也这般就好了。”

周祈有些扎心地安慰一句:“都是命啊……”

崔熠:“……”到底点点头。

被他们两个挤兑惯了, 谢庸恍若不闻。

下午考试散场时,谢庸、崔熠、周祈等在崇仁坊西门处——等在皇城门口未免不像话,而潘别驾从皇城出来回行馆,一定走此门。

周祈眼尖,“那不是他们?”

在三五一群的士子和官员们中,周祈一眼看见身材略胖的潘别驾和他身旁的吴清攸、吕直、焦宽。他们当也看到了自己三人,原本在说话的,此时都肃然了面色。

潘别驾领着几个士子快走几步,近前行礼。

谢庸微笑道:“莫要多礼了。今日潘别驾辛苦,几位郎君更是辛苦。昨日才下过雪,几位郎君只铺单席坐在殿外大半日,莫要受了寒凉才好,回去吃点热汤饭,早点歇着,再过几日还有两场呢。”本朝礼部试分三场,第一场发了榜,没被黜落的参加第二场,第二场试过,又没被黜落的再试第三场。

吴清攸垂着眉眼,略提一下嘴角,领着吕直、焦宽行礼道谢,又与谢庸三人及潘别驾告别,便走进了行馆西门。

谢庸等看着士子们的背影,目送他们离开,潘别驾轻呼一口气,面上神情也似松快了一些。

周祈微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谢庸正色道:“我等此来是想请潘别驾跟我等去趟大理寺,代签剖尸文书。”

潘别驾刚挤出的笑卡在脸上,半晌终于点头。

他们一行人从崇仁坊到了大理寺,王寺卿已经等在那里了。有吴仵作写的初步验尸尸格,又有专门的剖尸文书,谢庸都签了字,然后极正式地再次向潘别驾告知剖尸之事,请他在文书上签字。潘别驾来都来了,自然没有不应之理,也签了字。谢庸便把这尸格和文书呈交王寺卿,王寺卿仔细看了,签署过,正本存档,副本则交给仵作吴怀仁。

吴怀仁便准备开始剖尸了。

已经过了申正,这剖尸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的事,保不齐要秉烛夜剖。王寺卿年纪大了,扛不住跟他们这样熬,先回去,留下谢庸、崔熠、周祈等。

三人坐在殓房小院之偏间中,这里是仵作填尸格、放东西的地方,窗纸上破了洞,又没个烟火气,冷飕飕的。

看看四周白惨惨的墙,屋角箱子上摞着的裹尸布,桌案上的尸格纸,崔熠道:“这里倒是可以入传奇了,什么鬼怪尸精之流……”

“你以为没有?看见屋角的长竹竿了吗?那是防着尸体成僵,顺着生气扑人,捅尸体用的。”周祈道。

崔熠看墙角,果然有一根长竹竿,不由得面色一变:“真的?”

“那自然是真的,不然这里放个长竹竿干吗?”

“你莫蒙我,这世上果真有僵尸扑人?”崔熠还是不信。

“听说这僵尸是跳着走的,又所以,你看这院子里各屋门槛格外高。”周祈又有证据。

崔熠看屋门,这院子里的门槛果然不同,竟然不是木头的,而是用砖石垒的,似确实比旁处的高一些。

“听说黔中道那边有所谓‘赶尸’的。这巫者给死在外乡之人服下秘药,一声咒语响,这尸首便跳起,巫者摇动摇铃,也有说是小锣鼓的,他们便跟着这铃声锣声走。这巫者们带着一串跳动的尸首翻山越岭,走村过户,怕惊着活人,都是昼息夜行。那铃声一则可驱尸,一则也是提醒活人。黔中的人晚间若听到那铃声,便知道有赶尸的经过,自然就回避了。”

听她说得这般真,崔熠本不信有什么僵尸的,此时不免半信半疑了,“老谢?”

谢庸手里正拿着史端最初的尸格看,听崔熠叫自己,“嗯”一声。

“这世上果真有僵尸吗?这竹竿子果真是捅僵尸用的?”

“巴楚古来多巫者,前朝最好考据上古之事的明心先生便说《山海经》中的“鬼国”就在那巴楚地蛮人的山间。这赶尸夜行的事,听来虽诡异,却不一定没有——世间事便是如此,说有容易说无难。”

听他都比出了前朝大儒和《山海经》,崔熠还有什么不信的,“所以,这竿子果然是捅僵尸的?”

谢庸绷不住,眼角微翘,“那是捅院子里树上老鸦窝用的。”

崔熠:“……”

周祈“噗嗤”笑了。

崔熠却又有些将信将疑,看看谢庸,又看周祈:“你刚才还说门槛高……”

周祈笑道:“因为这院子简陋偏僻地势低啊,屋门只有一级台阶,夏日下起雨来,怕是会内灌,重新盖院子太麻烦,便垒上砖石挡一挡呗。”

崔熠:“……”

崔熠用手指指周祈,又指指不动声色却与周祈一块狼狈为奸的谢庸。

周祈却说起正事:“原本我有些怀疑那潘别驾,以史端的性子,估计会对潘别驾不恭,这史端又是建州刺史看中的,主官与佐贰之间的事……关键,潘别驾那日又妄图遮掩。但如今看,不像是潘别驾。”

周祈说起下午的事,“在行馆门口,他见到我们,面现忐忑,几个士子走了,他倒轻松下来,分明是怕我等来捉拿那几个士子中的一个的。若是他作案,只剩他自己独对我们,该更害怕才是。”

崔熠放过她刚才说“僵尸”的事,道:“下午一照面儿,我就看那吴清攸神情不大好,他是不是心虚,觉得咱们是去拿他的?”

谢庸摇头:“那是个聪明人,与潘别驾不同。真是去拿人,没有不带衙差,反而我们三个自己在那里等着的道理。”

周祈道:“我估摸着,他许是没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