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贵人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求见贵人?此重案要地,不得擅入。鸡毛蒜皮的事去找坊丁里正吧。”

“与我同住的柳娘不见了。她从晨间出门,到如今快日暮了,还没回去。她那孩子还小,饿得只嗷嗷哭……”

听她说“同住”,女子在一起同住的,能是什么人……衙差皱着眉看这女子,刚才不觉得,现在却看她满身风尘气,谁个良家女子这个时候就露一片胸脯子?与她同住的自然也是暗娼妓子之流。一个娼女一天不归算什么事?衙差正待赶她走,却听身后门声,谢少卿几位走了出来。

“你刚才说有人不见了?莫怕,细细说来。”谢庸道。

女子赶忙上前跪下。

“奴与柳娘、薇娘一起租住在旁边通善坊里蒲公家后院。晨间柳娘出门,”女子看一眼谢庸等,“她孩子还小,夜里不行,白天也让孩子缠磨着,便常在晨间趁着孩子睡觉时出去兜揽。她惦记着孩子,一般到巳时就回来了,最晚也不会超过午时。可今日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没回来。”

“我出去寻她,有个小孩说见过她与一个高大男人说话,再问就不知道别的了。”女子磕头,“她不是那等会扔下孩子跟人跑了的狠心娘。她,她许是出事了。求贵人帮着寻一寻。”

谢庸与周祈都神色微变,两人互视一眼,崔熠也皱起眉。

“我们知道了,会去寻她。”谢庸温声道。

女子赶忙道谢,行礼走了。女子其实有些犹疑,那贵人都没问柳娘长什么样儿,也没问旁的,如何去找?莫不是敷衍自己?但想起刚才那贵人说话的样子,又觉得不像。再说,自己这样身份的人,贵人何必敷衍?直接打发走就是了。

谢庸、崔熠、周祈走进院内。

“我们或许错了,那凶犯杀人分尸不是与张氏、佟三有什么爱恨情仇的纠葛,他是觉得自己在‘清理污秽’。一个招蜂引蝶的寡妇,一个行为不端的无赖,还有今天失踪的暗娼,都不是正经老实良民。”谢庸道,“他把人都埋在花树下,或许用意便在此,他觉得像他们这样的‘污秽渣滓’,也只适合当肥料。”

崔熠睁大眼睛。

周祈道:“这也解释清了,为何青龙坊里正当初没提到有这么一个人与张氏有牵连,因为本来就没有牵连。”

“一个衙差或者禁军,怎么突然清理起‘污秽’来?莫不是因这些人被上官责罚了?”崔熠疑惑。

谢庸点头:“有此可能。亦可能有别的变故,周将军前面说此人恨张氏多过恨佟三,这变故或许与其家中女子有关。”

又过一刻,东南十四坊里正终于在这荒宅前聚齐。谢庸把这要找的人说了。

听完他的话,昌乐坊里正神色大变,喃喃道:“这,这恐怕是本坊的坊丁齐大郎。”

崔熠皱眉看他:“坊丁?”

昌乐坊里正赶忙叉手道:“他原先是县里的衙差,去岁十月间,因醉了酒打了几个无赖汉,把人打残了,便退了下来。他功夫格外好,本坊当时正缺一个坊丁,便把他补了进去,县令怜他人才,也批了。他身材高大,人也精明,平日间说话做事都颇可靠,我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竟是这样的人吗?”老里正有些难以相信。

“除此之外,他家可有变故?他的妻子如何?”谢庸问。

“去年冬天,他娘子跟人跑了。他阿耶前两年就没了,他没有孩子。”

“就是他!他今天白天不当值?”周祈问。

“他今天值夜。”

周祈带人朝昌乐坊奔去,谢庸、崔熠紧随其后。

经过昌乐坊对面的通善坊时,周祈分出一半人手去里面找荒宅弃尸,“小心!那齐大兴许还在,他功夫不错。”按时间估算,他应该已经分完尸离开了荒宅,极可能已经回家了,但是也说不准——坊丁们昼夜交接班是在起更的时候,到现下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他还有大把时间慢慢收尾。

然而周祈却扑了空,昌乐坊齐大郎家没人。

齐家三间土屋,里面很是脏污,如那佟三家一样,地上扔着许多酒坛子。

长安城第一声暮鼓敲响。

破屋中,女子还在哭求:“我不是那种女子,我是不得已的。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没娘了,求求你了……”

第67章 捉拿人犯

周祈又亲自带人扑去昌乐坊中一所左右邻居俱远的荒宅, 没有任何异状, 搜找坊内其他荒宅的及搜找通善坊的也陆续回报,并未发现埋尸之处,也未发现齐大郎。

所以齐大郎带着柳娘去了哪里?周祈手放在腰间挎着的横刀上,用鼻子重重地呼口气,皱着眉看谢庸,又看崔熠。

昌乐坊老里正也赶了过来。

“敢问里正,你只说了这齐大郎之父、之妻的事, 他母亲呢?”谢庸突然问。

“那是个不守妇道的,”老里正摇头,“嫌弃他阿耶穷, 又爱喝酒,十四五年前与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

谢庸微皱眉头, 话速突然快了起来:“他的功夫又是跟谁学的?”

“跟个叫净慧的游方和尚学的。这净慧和尚是个好人,也是个能耐人, 功夫好, 教给这附近几坊的孩子们认字、习武,又讲得好经文。我还记得他来坊里讲经呢……”

“什么经?”

老里正不明白为何这位大理寺少卿会纠问讲的什么经,眯着眼想了想,“最常讲的是《维摩诘经》。”

“这和尚住在哪里?”

“早走了,他是远道来的和尚,仰慕旁边进昌坊大慈恩寺里众多佛经佛迹,才在长安逗留了七八年。可慈恩寺住不开那么些游方僧人,这净慧和尚就住在曲江坊林子里一处小庙。那时候那小庙香火就不旺盛, 有那么三两个和尚,如今这庙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谢庸对周祈、崔熠道:“走!去这小庙。柳娘有可能还活着!”

让一个坊丁带路,谢庸、崔熠、周祈带人奔向曲江坊。

暮鼓已经将尽,坊门即将关闭,大街上没什么人了。周祈在前,谢庸、崔熠并几个干支卫亥支的人和衙差在后,一路飞奔。

江边树林破庙中。

“我的孩子饿了一天了,我若死了,他怎么办?求求你了。”柳娘声音嘶哑地哭求。

“你是个好娘,当年我阿娘扔下我时,就不曾想过这个。”齐大郎扒拉出刚烤完还很烫的芋头,用袍子角捧着,又不断地倒换手,剥两下,吹一吹。

“那时候,她走了,阿耶又是个老酒鬼糊涂虫,我便时常饿肚子,直到师父来了。他在庙前种了一片芋头,时常烤了,分给来学文习武的孩子吃。其实,我那时候不是喜欢习武,只是想吃芋头。”齐大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很快,齐大郎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哂笑。他看看庙里扔着的几个破蒲团,似乎那里坐着什么人一样:“说什么‘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老和尚,尽胡说!”

齐大郎站起来:“要想净啊,还得出手做。”

拿着芋头,齐大郎走到满脸泪痕、眼睛红肿的柳娘面前:“饿了吧?吃吧。老和尚当年种了一片,如今只能扒到这一块两块的了。”

齐大郎把芋头递到柳娘嘴边。

柳娘不敢不吃,咬了一口。

“嗯,吃吧,都吃完,吃完好上路。”

柳娘的泪顺着脸汹涌地流着。

齐大郎看她一眼:“像你这种女人,我本是当手起刀落的,但因你还有那么一丝人性,知道惦记孩子,我才多留你这一日。”

齐大郎透过没有窗纸的窗子看向越来越重的暮色,“你说你还有两个同住的?我应你,不动她们。她们会替你——”

窗外几只林鸟突然飞起。

齐大郎皱眉,扔了手里的芋头,抽出腰间的刀来。

“听说你功夫不错?咱俩比划比划。”门口儿一个懒散的声音。

齐大郎看向门口儿的女子,剑眉杏眼,一身武官缺胯袍,手里拿着一把横刀。

“你是禁卫?”齐大郎到底混过几年衙门。

“好眼力。怎么样?打不打?”周祈挑下巴,“那边儿菩萨前面还宽敞点儿,去那儿打?”

齐大郎眼光一闪,“好!”却挥手去砍柳娘。

似早料到一般,周祈手里的刀扔出去砸向齐大郎的刀,同时猱身向前。

齐大郎的刀被磕歪,错过脖颈,砍在柳娘肩头,柳娘惨叫一声。

周祈已到近前,齐大郎提刀向周祈砍去。

周祈侧头扭身,避过齐大郎的刀,抬手去捏他右手脉门,两人斗在一起。

周祈的马好,有功夫,走山坡林子也比旁人快些,把众人都甩在了后面。先追过来的是冯七郎和谢庸。

在打斗的空档,周祈吩咐冯七郎:“止血,把柳娘带走!” 腾挪着,又避过齐大郎一刀,“其余人等出去!”口气严厉,不似平时。

干支卫亥支诸人虽平时没上没下,临阵却令行禁止,冯七郎忙领命去救柳娘。

齐大郎人高马大,功夫也确实不错,关键他手里有刀,周祈赤手空拳,难免吃亏,好在如今不用怕他再伤了柳娘。

齐大郎一刀劈来,周祈左跨一步,反手捏住刀柄,同时抬腿朝着齐大郎脖颈踢去——便是当日踢晕卖药胡人的那一式。

齐大郎却不似那胡人,反应极快,矮身躲过,本已经用老的刀式一变,改而斩向周祈的腰。

周祈仰身躲避,却听“嘡啷”一声,一把刀替自己挡了下来。

是本该出去的“其余人等”!

谢庸顺手挥刀逼开齐大郎,然后把刀塞在周祈手里,自己改而拽出佩剑。

周祈一刀在手,立刻气焰高涨,斜眼看谢庸:“高手啊,谢少卿……”

看他刚才那一挡的架势,断然也是练过的。

齐大郎却有些心浮气躁,知道一会儿只会人越来越多,举刀朝谢庸砍去。

谢庸拿剑,不与砍刀硬抗,侧身避过,反手用剑刺齐大郎胸膛。

齐大郎挥刀去磕那剑,谢庸变招,改刺为削,攻其臂膀。

齐大郎仰身,拿刀砍谢庸脖颈。

周祈抬刀,替他架开,用手推他腰,轻笑道:“看我的,你替我掠阵。”虽只三两式,也能看出,谢少卿功夫是会的,要说多精深却是没有的,尤其他的招式都是“文人剑”,不够狠。

与这种凶戾之徒搏命,不狠是不行的!

周祈举刀朝齐大郎砍去,大开大合,又凶又狠又稳。

谢庸抿着嘴,站在一旁。看着周祈,想起她上回教崔熠时说她自己的“野狗气”,如今看来,倒不像野狗,反倒有两分虎气。

齐大郎到底不是“母老虎”的对手,周祈先是砍伤了其臂膀,又猛踹一脚把其踢倒,刀刃便搁在了齐大郎的脖子上。

崔熠、陈小六等进门,刚好来得及喊“阿周厉害”“老大威武”。

周祈和谢庸先去看柳娘,她肩膀已经被裹好了,虽面白入纸,精神却还好,又挣扎着要给他们磕头,“多谢贵人相救。”

谢庸温声道:“你莫要动了。”又回头吩咐衙差,“回头找个郎中给她看伤。”

周祈则弯腰,轻轻拍一下她未受伤的肩。

柳娘又流下泪来。

看看谢庸、崔熠,看看干支卫的兄弟还有衙差,再看看救下的柳娘和抓住的齐大郎,周祈呼一口气,“天黑啦!回家!”

来的时候,奔命似的,回去就不着急了,何况还带着伤者和人犯。干支卫和衙差们带着人在前面走,谢庸、崔熠、周祈走在最后面。

“阿周,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飒爽英姿的了,脚踩在人犯胸口,拿刀逼在他脖子上,啧啧……”崔熠赞叹。

崔熠又看谢庸:“老谢,我看你今天还抽出剑来了。要想不只是壮胆儿,还是得学起来。怎么样?跟我一起吧?一块跟阿周学。”

“不了。”谢庸淡淡地道。

崔熠摇摇头,老谢啊……崔熠的神情颇有两分其先生当初给他上课时候的意思。

谢庸自己不说,周祈也替他瞒着——小崔要是知道就他自己是个练个步法就摔跤的,得多伤心啊。就譬如上学的时候,看旁人疯玩,自己也疯玩,没完成先生布置的书和字,本以为大家皆如此呢,结果人家早就完成了,且字写得工整漂亮,书也背得烂熟……

瞒着,一定要瞒着!无知才快乐。

周祈把话题岔开:“谢少卿,你如何确定齐大郎把柳娘带来了这里?”

谢庸道:“《维摩诘经》上说,‘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齐大郎跟着净慧和尚学武多年,当听过不少这种佛家的话,或许早年他也曾用师父的话勉励自己,但却遭遇诸多不顺,丢了差事,与其妻亦不睦……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起来。”

“我猜,他心里充斥恨意,恨其父,恨其母,恨教他认字练武的老师,甚至恨自己。他觉得自己如今的境地,是因为陷在泥淖中,周围污浊不堪,充满秽恶,欲得‘净土’,‘净心’是不行的,便亲自动手去清除这些‘污浊秽恶’,并清除给净慧和尚看。”

听谢庸说佛经,周祈与崔熠两个不学无术的对视一眼,罢了,学问的事,还是都交给谢少卿吧……

晚间,树林子难行。周祈眼明手快,替谢庸拂开他脸侧的树枝子。

周祈的小指扫过谢庸的额侧眉边。

谢庸扭头看她,那瞬间的轻柔温热让他眉边有些痒。谢庸只忍着。

周祈笑道:“小心。”

谢庸眉边的痒才消,又想起打斗时她在自己腰间的一推来。

那痒,才下眉头,又上腰间。

第68章 谢庸旧事

自有衙差押解人犯去京兆府大牢, 大理寺的人和干支卫的人各自散去, 谢庸、崔熠、周祈一起冒着夜禁骑马往回走。

今日着实累了,从晨间出来,在东南诸坊跑了个遍,验看了两副遗骸碎尸,捉着了连环杀人凶犯,救下了一个女子,中间连口水都没喝。

肚子咕噜的崔熠突然看谢庸:“老谢, 你的羊肉呢?”

听了“羊肉”,周祈也扭头儿。谢少卿两手拽着缰绳,周身没有半点可以藏羊肉的地方, 肉估计是吴仵作带走了。

周祈怏怏地正过头去。

谢庸清清嗓子:“休沐日吃羊肉,你们是喜欢炖的, 还是烤的?”

虽然今天晚上的肉飞了,但是休沐日的还在, 崔熠笑道:“烤的, 必须是烤的!”

周祈也忙点头附和,本来已经饿过劲儿的肚子此时也被勾搭得叫唤起来。

如今还不太晚,坊里食店酒肆还开着。周祈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一闻,皱起鼻子,太臭了……先回去洗个澡,然后出去吃碗索饼?馄饨?

三人在东市西门前的路口分开,崔熠接着一路往北,谢庸、周祈则往西拐。

叫开坊门, 进了开化坊,经主路拐进小曲,在谢庸家门前停住,周祈对谢庸拱拱手,懒洋洋地笑道:“明日京兆府见,谢少卿。”说着便双腿夹马要走。

“你且停一停——”

周祈又勒住马,回头看谢庸。

谢庸微舔一下嘴唇:“唐伯或许还留的有饭,一起吃吧。”

周祈立刻咧开嘴笑了:“好。”

周祈又与他商量:“我们这样太臭了……”

谢庸莞尔:“我等你。”

嘿!忒够义气!“谢谢啊,谢少卿。”周祈给他一个大笑脸,再拱拱手,欢快地骑马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谢庸又笑一下,牵着马走进家门。唐伯和罗启、霍英已经吃过饭了,两个小子正在一起下棋,唐伯则在鼓捣他腌的鱼鲊。

听说谢庸还没吃饭,特别是一会周将军要来,唐伯立刻便要忙起来:“周将军爱吃肉,爱吃鱼,爱吃甜,做个糖醋肉,把明日要煮鱼粥的厚鱼蒸一蒸……”

谢庸失笑,止住他:“您给做两碗索饼吧。有鱼,就熘些鱼片儿做浇头儿。”

唐伯想起来,上回他们回来晚,大郎也做的索饼,后来周将军还跟自己夸赞来着……就做索饼!

唐伯又看一眼谢庸,笑着走了,若大郎自己吃索饼,多半浇头儿选辣的,如今却选了清淡的熘鱼片……

霍英去帮谢庸提水,罗启收拾棋盘:“阿郎,您今天这是去哪儿了?弄得这一身味儿?” 平日罗启、霍英轮流跟谢庸出门,今日晨间罗启被谢庸派去刑部送公牍,等回到大理寺,谢庸已经跟干支卫的人走了。

“去捉一个连环杀人碎尸的凶犯。”

听说又杀人又碎尸的,罗启道:“这种人就该让干支卫的人用他们的刑收拾收拾。”

谢庸笑起来。

罗启不明所以。

“以后周将军的话,莫要全信。”谢庸笑道,说完便走去了屏风后面。

罗启看着屏风,周将军他们没有“十大酷刑”?不是……没有十大酷刑,阿郎你笑得这么摇曳干吗?

周祈用干布巾把头发拧了拧,松松散散地挽了,穿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交领布袍子,没理那一盆泡着的脏衣服,哼着小调出了门。

听见推门声,胐胐先出来迎她。还不等它围着自己的脚绕来绕去,周祈已经抄起它:“我的小宝贝,想我没有?”

“喵——”

“想了呀,我也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喵——”

“咳——”

周祈抬头,谢少卿站在廊下。

周祈半点没有与旁人的猫互诉相思被主人家捉到的心虚,“胐胐真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它是想让你一会儿给它鱼片。”谢庸淡淡地道。

“喵——”

周祈把猫语转成人言:“不,我们是真心的。”

谢庸:“……”

周祈笑眯眯地抚摸猫头。

谢庸到底不会与周祈还有胐胐一般见识,“进来吧,马上就吃饭了。”

周祈又撸一把猫头猫脸,在它耳边小声道:“一会儿把最嫩的两块给你。”

胐胐蹭一蹭周祈的手。

谢庸有些无奈地笑了。

唐伯带着罗启端了索饼和配菜来:“来,来,周将军,洗手吃饭!”

到底是唐伯出手,比那日谢少卿的腊肉青蒜索饼要豪华得多。

一大钵醪糟鱼片,白嫩嫩的鱼片配着些黑木耳,带着醪糟香,一看便鲜嫩可口;一道春笋腊肉丝,玉色春笋、肥瘦相间的腊肉,几段青蒜苗,好一盘子春色!又有芫荽末、香椿芽、醋芹丁之类小菜,并芝麻酱、食茱萸酱等酱料,满满当当摆了一案。

若崔熠在,三人正经吃饭,便是分食的,如今只谢庸、周祈两个,便只用一张榻上大案。谢庸与周祈再净过手,对面坐下。

今日唐伯只劝了周祈几句,便退了下去,临走还看看罗启、霍英。然后屋里便除了谢庸、周祈,只剩了胐胐。

周祈果真不食言,挑了几块虽肥嫩的鱼片给它。

两人一猫围案各自低头吃着。热气氤氲,饭菜香缭绕,细微的咀嚼声,偶尔竹箸瓷匙碰触盘碗的声音,猫的呼噜声,谢庸和周祈都单簪挽发,穿着家常旧衣,迥异平时庄严的大理寺少卿和不羁的干支卫将军。

一绺湿头发垂下来,周祈顺手掖在耳后,又往嘴里塞一口索饼。一碗已经下去一半儿,周祈腹中打了底,便慢条斯理起来,伸手拿勺又给自己添了点芹菜丁和香椿芽。

“当年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香椿树,长得不好,病歪歪的,但芽子极好吃,先母便用它拌腌菜,略点几滴芝麻香油,我便能就着吃一大碗杂米饭。”

周祈抬起头。

谢庸微笑一下:“偶尔也用它炒鸡蛋,先母厨艺不佳,除了猪头烧得好,就是这鸡蛋炒得香了。当年先母传授,猪头只要烧的时候长便好,炒鸡蛋则要舍得放油。”

周祈笑起来,谢家太夫人真是个有趣的人。

“她去的那年,我九岁。”

周祈的笑淡下来,看着谢庸,慢慢咀嚼嘴里的索饼。

“先母带着我住在汧阳县城东北最边的一个里坊,叫居安坊,其实特别不安,穷街陋巷的,多有地痞无赖,又有暗娼流莺,有一家夜里门板都被人摘走了。”

“先母未与我说过她的身世和遭遇,只偶尔听她骂两句‘那杀千刀的’,再参照她的性子,我估计她是与人私奔的,后来不知是被弃了,还是别的什么变故。”

谢庸顿一下,“把那张氏与今日救下的柳娘合二为一,大约就是先母的样子了。她带着我,跟了一个又一个男人,都为混口饭吃。”

周祈停住咀嚼的嘴。

谢庸沉浸在旧时光里。两间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破屋,一个抬脚就能跨过的院子,阿娘倚着门框吃炒豆子,她最爱吃炒豆子。自己从外面跑回来,不管是去给隔壁的钱二娘与她的客人送口信儿了,又或者刚与街上孩子打完架,阿娘都极少过问,只塞给自己一把炒豆子。

若偶尔得了一文钱两文钱,自己要交给她,阿娘总撇嘴嗤笑,“自己攒着,以后娶新妇子吧。”

偶尔阿娘心里不痛快,也会骂两句:“又出去疯!养你个狗崽子,一点用也没有,倒是能吃!把老娘吃穷吃死了,你倒省得养老!”

谢庸的眼圈突然有些红,如今想养也养不成了……

“我日渐大了,有一回,她的一个恩客起了邪念,要对我不好。阿娘拼命护着我,拿菜刀砍那恶徒,反被那恶徒抢了刀,伤了她,等郎中来了,她已经不行了。”

周祈静静地看着谢庸。

谢庸哽一下嗓子,过了片刻,眼圈的红渐渐退去,“县令是个极好的老翁,按斗杀判了那恶徒绞刑。”

周祈终于说话:“那你一个小孩儿,怎么过活呢?”

“老翁可怜我,说可以送我去学裁缝、瓦匠之类手艺,以后也能混口饭吃。怕我接着住在那里被人报复,便让我暂住县学的仆房中,找到可以学手艺的地方再搬去。”

“后来他找到了愿意带我的瓦匠,我却求他留在县学,在那里跑腿打杂……”

周祈懂了,被书香晕染着,这跑腿打杂的,成了正经读书人。周祈也终于知道,谢少卿百般功夫俱全的缘由了。

周祈故作轻松地摇头道:“果真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先生们都是极好的人。”谢庸微笑。

“不用安慰!”

谢庸嘴角翘起得更多了些。他不惯情感外露,也不爱与人说自己,更何况这些伤心旧事,但总有人会让你破例,想让你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一切。

第69章 审齐大郎

时候不早了, 周祈吃完饭就回去, 谢庸送她。

周祈摆手,笑道:“我还用送?这长安城敢在我面前伸手伸脚的妖魔鬼怪还没生出来呢。”

谢庸笑,到底送到大门外。周祈回头对他挥挥手,然后踢踢踏踏地踩着月光走回自己家。看她走路的样子,谢庸又想起那有节有毛的尾巴来,不由得手指微动,又攥上。

月亮很亮, 两家又实在离得近,谢庸看她走到家门口,又对自己挥挥手。

“明天见, 谢少卿!”惹得不知谁家的狗叫起来。

谢庸微笑,也对她挥一下手, 然后慢慢踱进门去,插了门, 又慢慢走进院子。

突然, “嗒”一声。谢庸微皱眉,看向不远处,似乎是个石块或者土块。

“谢少卿——”

谢庸走进旁边跨院。西墙头儿杏树影儿里,一张俏脸,“明早儿一起去京兆府?”

谢庸微翘嘴角:“好。”

周祈从墙上跳下来,把手里另一个土块儿扔了,拍拍手,又不由得哂笑, 觉得自己有些太过蝎蝎螫螫了。谢少卿是谁?这种能写文章能揍人、能断案能验尸、能做饭能吹箫,有猫有鱼、有花有草,还有毛毛袖筒子的强人,即便幼时身世惨了些又如何?何用别人“恻隐”这么一下子?

周祈摇摇头,转瞬便原谅了自己。罢了,美人儿嘛,多怜惜怜惜总是没错的。

想到谢美人儿,周祈头一回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了怀疑。谢少卿这周身气派,着实像个书香门庭世家子,大约是受学里先生们熏陶的……

可宫廷内教博士那么些大儒,为何没有把自己的野狗气熏走?

嗐,我想这个干吗?周祈甩手,走去洗漱。

另一边儿院子里,谢庸在中庭又站了好一会子,才走进屋去。

到第二日晨间,周祈见谢庸时,便觉得自己头一日的蝎蝎螫螫还是对了,谢少卿眼睛微有些眍,想来是没睡好……

周祈越发和软地与他说话。

谢庸微笑着看周祈,他昨晚对这个连环杀人分尸案略作了些整理,如下棋“复局”一样,重新推一遍,查找漏洞,是这几年审凶案前的习惯,然后就睡得晚了些。

不过睡得也确实不太好,梦里有海棠树有飞得很高的秋千架子,有一个男人汗味的胸怀,有阿娘与自己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吃杂面索饼,每人拿瓣儿蒜咬着,然后便是阿娘倒在血泊里。

关于前两者,自己曾问过阿娘,阿娘只是道,“那树招蜂子,砍了!”“黑衣服的?汗味?谁知道是你小时候这街上的哪个无赖子抱着你瞎疯。”然后便骂起来,“该记住的记不住,这些没打紧的倒记得明白!再出去疯跑,跟人打架扯破衣裳,打烂你的腿……”

那时候不过是想起来了,随便一问,阿娘怎么说,自己便怎么信。后来长大了,虽然阿娘的话有破绽,但斯人已逝,满心余痛,于这些她不愿自己问的,也便不想了。

谢庸抬眼看周祈,昨晚梦见阿娘之后,醒了,又朦胧睡去。这回的梦里,自己已经有了家室。一个极机灵活泼的女童坐在膝头,抱着个糖匣子讨价还价,“阿耶,我今天可以吃两块芝麻糖吗?”

“行。”

“三块呢?就吃三块芝麻糖。”孩子抓着自己的手摇一摇。

“……行吧。”

“再加一块银丝糖?小小的……”

有人推门:“豹子奴?你是不是又偷着吃糖了?”

“阿娘来了!” 女童机警地跳下膝头,要去藏糖匣子。

自己笑着抬头,可惜此时梦醒了。

“谢少卿?”

“嗯。”谢庸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今日怕是还有的忙。我总疑心那齐大郎还另做了他案,他杀害佟三又分尸,痕迹未免太干脆利落了些。”

听他说起案情,周祈接口道:“他的妻子……”

谢庸点头。

周祈感慨:“还是小崔说得对啊,‘不婚不娶保平安’。”

“亦有许多相知相惜、不离不弃到白头的眷侣。”

周祈扭头看谢庸,嘿,难得!从小到大,从亲民官到如今做大理寺少卿,这位不知道见过多少爱侣反目、夫妻成仇的凶案,竟然还……嗯,挺好!

谢庸亦扭头看她,神色认真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