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又爱吃辣,又吃不了辣……”周祈笑道,“可这酱也太辣了些。”

“这应该是山南道的食茱萸,比旁处的味道重些。”

周祈点头,吃着谢庸给自己夹的那个新的羊扁担饆饠,满口肉香,很是适口。周祈看看谢庸,觉得谢少卿还真不用说什么花言巧语,就这么体贴地陪着女郎吃饭,想来那女郎便无有不允的。

从西市回去,周祈先提前写训鹰奏表。这奏表写了两天,已经坑坑洼洼的笔头上又添了一层牙印儿,才算勉强凑出来,只等明日回鹘人献了鹰,自己接敕令,再把这训鹰的计划献上,然后便可以开训了。

谁知,收到的不是皇帝敕旨,而是蒋大将军的字条——那回鹘神鹰被人杀死了。

陈小六一脸惋惜,“老大,那你还怎么升官儿啊?”

周祈点点头,深绯袍子、名刀利剑都飞了。

“我们还等着你升官儿,大吃你一个月呢……”

周祈顺手给他一下子,陈小六胡噜胡噜脑袋。

字条上除了说神鹰被人杀死,还命她参与调查该案。

陈小六不免又有些担心:“老大,大将军该不会想把你调去申部酉部吧?老大,我们舍不得你……”

“滚蛋!别肉麻!”周祈笑骂,“我且要跟你们这帮小子捆死呢。等忙完这神鹰的事,你们挑地方,可说好了,就只吃一个月的俸钱,多了没有。”

听她如此说,陈小六笑起来。

“走吧,去看看。”周祈把蒋大将军的字条儿揣进荷包。他命自己参与该案,想来还是因为自己熟悉鹰的缘故,之前又见过回鹘使节。

第76章 查看现场

周祈与干支卫申、酉两支的支长何甫、尤大冈一同到达皇城内鸿胪客馆。他们到时御史中丞庞青云、大理寺少卿谢庸、京兆少尹崔熠已经到了, 另有鸿胪寺卿孙务本和鸿胪少卿许由等鸿胪寺的人以及回鹘使者, 都站在那养鹰的院子外。

周祈等还没走到近前,便听到那位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的大嗓门,一串儿又凶又快的回鹘话,又有译语人略带惶恐的传译:“神鹰是回鹘的圣物……死在了长安……明尊的使者……”

混齐用回鹘语劝桑多那利,又用雅言道:“神鹰被害,让人痛惜,但此时我们更不能乱, 这杀死神鹰的人定是心怀不轨,想破坏唐与回鹘之宁和,我们万不能遂其所愿。”

几位朝廷官员都点头。

桑多那利神情激动, 并不是很听劝的样子,反复唠叨“圣物”“明尊”“吉祥”之类。

大唐官员中虽以鸿胪寺卿孙务本品阶最高, 但他惯常是不管事的,其余品阶最高的便是御史中丞庞青云。

庞中丞五十多岁, 个子不高, 长得慈眉善目,如今朝中几位宰相老的老,病的病,庞中丞是最可能加同平章事,补入政事堂为相的人。

庞中丞神情肃穆,声音和缓:“贞吉可汗遣二位使者千里迢迢以神鹰进献我大唐皇帝,此鹰既是回鹘圣物,亦是我大唐之宝, 对神鹰之死,某等与二位使者所怀痛惜之情都是一样的。为今之计,我们当勠力同心,查明是谁害了这神鹰,给陛下和可汗一个交代,给神鹰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二位使者以为呢?”

到底是要当宰相的人,一番话有礼有节,桑多那利到底闭上了嘴,勉强点点头。

庞中丞扭头看向三位才到的干支卫将军,对他们和蔼地点点头,“你们先去看看鹰吧。”

周祈等叉手称是。周祈又看一眼谢庸和崔熠,谢庸也看她,崔熠则撇一下嘴。

周祈与何甫、尤大冈一进院门,先看到两个回鹘鹰奴的尸体,院中屋门处是另外两个鹰奴的尸体,大理寺仵作吴怀仁正在院中填写尸格。

这几个鹰奴都系利刃割颈而亡,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腰间刀剑都在鞘内,在墙壁、地上青砖、院中花木等处,也未发现什么打斗痕迹,估计他们都是一照面便被杀死了。

吴怀仁陪着周祈等一起走进鹰房。这屋子并没有周祈想象得惨烈。笼子门打开着,那鹰躺在笼子里,身下流了一汪血,旁边又略有一点喷溅血,地上散着几片鹰羽。

周祈蹲下,仔细看这鹰。鹰的伤口在胸部,拨开羽毛细看,这伤口上宽下窄,凶手用的应该是刀,也是一刀毙命。鹰爪很干净,里面并没有周祈希冀的血肉,反倒是颈背部羽毛上有擦抹血痕,估计是那杀鹰之人手上被喷了血,便在鹰身上擦了一下子。

吴怀仁与周祈的看法相同,他据血坠推测,这鹰应该是在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被杀的。

庞中丞和谢庸、崔熠走进来,回鹘使团的正副二使还有鸿胪寺的人没有跟着。

“怎么样?”庞中丞问。

吴怀仁奉上尸格。

庞中丞看过,点点头,看看谢庸和崔熠,又看看干支卫三个将军,“如今没外人,这事你们怎么看?”他的目光转一圈儿,又放回到谢庸身上。

“从现场看,当是凶手叫开门,随即杀了给他开门的两个鹰奴,然后走进院子,在屋门外杀死另外两个,最后进屋,从容不迫地杀死了神鹰。”谢庸道。

“戌时亥时客馆里许多人还未休息,回鹘使团的两位使者都说未曾听到呼救打斗声,我让人与附近院子里住客打听,也说没听到什么声响,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几个鹰奴的刀剑都还在鞘里,他们都是一刀毙命,颈间伤痕偏右,长约三寸,位置长短如此一致,这凶手当是一人作案,且刀剑功夫极佳。他出手突然,动作又极快,鹰奴们既未来得及反抗,又未来得及呼救。”

谢庸道:“从这些迹象上看,这应该是一起熟人作案,此人是个功夫高手。”

崔熠是个心里不存话儿的,“这不就是那位大将军桑多那利吗?他既然是回鹘大将军,功夫应该挺好吧?”

庞中丞让这直肠子逗得笑了一下,却只点头道:“熟人作案,功夫高手……是啊,要杀死这样一只神俊的猛禽,又杀得这般干净利落,确实是个功夫高手啊。”

庞中丞问何甫、尤大冈:“两位将军,城中胡人,特别是吐蕃人可有什么异动?”

唐与回鹘亲睦,是吐蕃人最不愿意看见的。当初安和公主入回鹘,几次遭遇吐蕃人截杀,若非唐军护卫得力,回鹘也去接应,这位公主恐怕早已香消玉殒在和亲路上了。此时代表唐与回鹘亲善的神鹰被杀死,吐蕃人自然首先被怀疑到。

何甫、尤大冈叉手:“自回鹘使团到来,某等便加紧了对在京西南诸藩特别是吐蕃人的监视,目前未发现明显异动。今晨听说神鹰被杀,某等又加派了暗探,今日,最多明日,当便会有更细致的回报。”

庞中丞又特意问周祈:“周将军怎么看?”

周祈摇摇头:“下官只是觉得这鹰被杀得也太利落了些。回鹘苍鹰动作极快,又凶猛,即便被关在这大笼子里,要杀它也不是容易事。反正以下官的本事,是做不到这样利落干净。”

庞中丞再点点头,“神鹰被杀,圣人很是震怒,这又关系到我大唐与回鹘的亲睦关系,总要给回鹘一个交代才好,此案就拜托在座诸位了。”

谢庸等都行礼。

庞中丞自回去向皇帝回禀,与相公们商议,何甫、尤大冈出去查在京西南诸藩的细作,这回才剩下的只是“自己人”。

“你们真不觉得是那回鹘人桑多那利?”崔熠问。

周祈道:“他自然有嫌疑,他能叫开门,鹰奴们不防备,他功夫也好,但他动机何在?他得回鹘可汗信重,是可汗长子颂其阿布的拳脚师父,他是使团副使,要献鹰,要为颂其阿布求娶公主,他为什么要杀死神鹰?而且,你听他讲经了吗?他是个笃信神佛的人,这鹰被认为是什么明尊神使,让这么一个信徒杀了他们的神灵……有点难啊。”

崔熠点点头,也对,“阿周,你觉得像是哪一派的人?”

周祈摇头,“很难说。熟人这种事,回鹘使团的人,鸿胪客馆的官员、奴仆,客馆中住的与回鹘亲善的藩客都能叫开这院门,且不被防备。谁知道这其中藏卧着什么功夫高手呢?”

“从动机上就更没法说了,吐蕃人,混齐或者回鹘使团中其他的人,甚至——”周祈看看谢庸和崔熠,“我们朝中某些人,都不无可能。”

想来这也是庞中丞问到,谢少卿不从动机方面分析的原因。

崔熠看周祈,“我们朝中人?”

“如果这鹰死了,公主极可能就不用和亲了。”

“静安县主?”崔熠摇头,“别开玩笑了,阿周。”

周祈看谢庸:“谢少卿知道。”

谢庸道:“那日我和周将军来看神鹰,鸿胪寺许少卿着意打听颂其阿布为人、年龄、相貌。朝廷中,除了县主的人,想来不会有人在乎对方的年龄相貌。”许少卿要在这客馆中安排个什么功夫高手,太容易。

崔熠皱起眉头:“难道许少卿是淮阴郡王的人?”

淮阴郡王是戾太子之子,戾太子出事以后,与静安县主一度被废为庶人,后来大赦,朝中诸臣劝着,才被封了郡王,从被关押的一处小宅中放出,挪到百孙院教养。他们兄妹患难相守,倒也不无可能……

崔熠自己又摇头,“不能!淮阴郡王是个只知读书的呆子。老谢,不是谁个都像你,又能读书,又精明的……他没这么大能耐。”

周祈失笑,崔熠比自己还没节操呢,不就是想去谢少卿家蹭饭吗?

崔熠问周祈:“你还怀疑是混齐?我看你与他处得好,简直恨不得嫁给他似的……”

谢庸皱眉。

周祈嘿一声,“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我不就是爱看个长得好看的小郎君吗?”

崔熠笑起来。谢庸的眉皱得越发紧了。

“若和亲不成,他就是回鹘内与大唐牵扯最深的人。同是可汗之子,回鹘又不讲究嫡长,为何不能是混齐继承汗位?若他继承汗位,想来朝中都乐意得紧,派大军帮忙不至于,但敲敲边鼓儿是会的。”周祈道。

第77章 鸿胪少卿

崔熠还是觉得混齐不是那等居心叵测的, “阿周啊, 你这是干这一行落下毛病了,看谁都像坏人。”

周祈皱一下眉眼,还未说什么,已听谢庸道:“周将军所说,不无道理。旁的案件往往难在没有头绪,此案则难在头绪太多。”

崔熠哈哈一笑:“你自己就是多疑多思的,自然觉得她没毛病。若你们俩这样的配了夫妻, 家里不得成天跟《细作风云》一样。谁也别想在外面有什么小猫腻。”

谢庸看一眼周祈,又垂下目,淡淡地道:“我不会在外面有什么。”

周祈笑道:“我也没有。我对美男们, 从来是点到为止,断不会从风流堕落到下流的地步。”

崔熠笑起来。

周祈也扬起下巴, 风流一笑。

谢庸抿抿嘴,面上微带不豫之色, 说回正事:“此案头绪虽杂, 也比没有头绪的好。我们一一排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一会儿我去一趟吏部。”

周祈道:“那我们俩就去找回鹘使团,见一见混齐和桑多那利,听他们说说详情,顺便见一见使团里旁的人。”

谢庸点头。

周祈皱起嫌弃的脸:“又得让桑多那利喷一脸唾沫星子……”

谢庸看看她,微提嘴角,“你站在显明后面一些。”

崔熠:“……”到底谁跟谁是兄弟?还能不能一起混了?

周祈笑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回桑多那利没乱喷唾沫星子, 他没空儿,他正亲自带人准备神鹰的丧礼。

见了崔熠和周祈,桑多那利只问一句:“神鹰尸首你们可查完了?可以还给我了吗?”

混齐则依旧是好说话的混齐,对周祈和崔熠的问题有问必答。

“那四个鹰奴是家父护卫,此次被专门拨过来守护神鹰,功夫上不敢说以一当十,却也都是部落里的好手。有人竟然能让他们来不及拔刀,也实在让人想不到。”

“行馆里确实有不少客人对神鹰好奇,大食使节赞达和契丹人苏塔纳肆都慕名来看神鹰,都是我们带着他们去看的。我们多次嘱咐鹰奴,除了我们自己人还有大唐官员、行馆仆役,不能私自让旁人进那院子。”

“神鹰每日一餐,大约日暮时分喂食。草原上,路上,野兔最易得,周将军懂鹰,知道喂鹰最好勿喂杂食,我们便一直喂它兔子。”

周祈确实是懂鹰的:“兔肉很合适,不肥不瘦,吃兔肉的鹰长得壮,没肥膘。”

混齐点头,叹息一声:“可惜……”

周祈也惋惜地叹一口气,“不瞒贵使,我为能训这样的神鹰暗自高兴了好些日子,谁想到……”

周祈又问:“喂鹰的肉条想来是行馆仆役切好送来的?我在鹰房没见到杀兔子的痕迹。”

混齐再点头,“行馆里送的兔肉都很新鲜。”

周祈又问起昨晚戌时亥时左右的事。

“确实未曾听到什么声响。因原定今日献鹰,昨日下午许少卿找我和桑多那利讲礼仪的事,到敲暮鼓才散。吃了饭,大约戌末时分,我便歇下了。奴仆们中或有睡得晚的,一会儿招他们也问问,兴许有听到什么的也不一定。”

……

周祈和崔熠在回鹘使团所居的几个院子绕了一遍,该问的能问的都问了,便晃了出来。

“下面做什么?去鸿胪寺找许少卿?”崔熠问。

“谢少卿去吏部了,我们得等等他。”

“对,我忘了问老谢,他去吏部,莫不是查许少卿?”

周祈点头。

“就吏部那官员履历,都是最明面儿的东西,能看出什么?”

周祈笑道:“那你就得问谢少卿了。”

崔熠埋汰谢庸:“人人都说聪明人毛发稀,别看现在老谢头发挺多,保不齐等他年纪大了,头发就都掉光了,‘浑欲不胜簪’……”说着自己先笑了。

周祈想象光头谢少卿的样子,那样的身姿,那样的清隽眉眼,为何竟然觉得有一种别样的好看?若是穿个僧袍,灯下看经……

周祈的脑子又跑偏到一篇叫《古寺艳影》的传奇上,说的是一只上古的蛇妖勾引得道高僧的事。那里面有一段极香艳的……

正满脑子的不正经,扭头却见那脑子里的身影朝这边行来。周祈赶忙把妖怪高僧打架的事从头脑中驱赶走。

“使团那边如何?”谢庸问。

周祈把查探所得撮其精要说了。

“我有一个怀疑……”周祈看谢庸。

谢庸知道她怀疑的是什么,“从吏部,我也约略查到一点东西,我们先去见许少卿。”

许由满脸晦气,脸上又带着些不解:“毕竟是皇城之内,毕竟是各国使节所居之地,我们自谓管得还算严,出入有门禁,馆内有巡丁岗哨,那鹰和鹰奴竟然会悄无声息地被人杀死……”

“有心害人,没有缝隙也能钻出缝隙来的。”谢庸道。

许少卿点点头。

“我们此来,是想见一见典客署的官员,查一查负责回鹘使团衣食住行的行馆仆役们。”

许由懂他的意思,“宴享饮食之事是典客丞苏宝澄管着,其余则归顾甘霖,我差人去叫他们。”

“有劳了。”谢庸微笑道。

差遣了人去叫两位典客丞,许由又看谢庸,“子正疑心这仆役中有细作?这些仆役入馆时,我们都是查过的,也请干支卫申酉二支掌过眼,就是怕其中混入歹人,而且这些奴仆大多都是待了五六年以上的老人儿……”

谢庸道:“如今还不好说,只能把接触鹰房的人都排查一遍。”

许由点点头。

“许少卿任这鸿胪少卿也有好几年了吧?鸿胪寺事多事杂,成天跟这些语言不通、礼仪不同的番客使节打交道,也是辛苦。”谢庸微笑道。

许少卿深深地点下头,“刚来鸿胪寺时,有时候半夜都梦到两国使节在客馆打起来了……后来被磨没了脾气,倒也不觉得辛苦了。”

谢庸微笑:“与这些番客打交道,总要许少卿这样老成持重的,像我等,保不齐就跟他们呛起来了。”

许少卿笑起来:“子正何必太谦?我也做不了你们的活儿啊。”

谢庸再笑:“许少卿是哪一年的进士?”

“大业二十九年。”

谢庸点点头,“大业二十九年……当时朝中有一位杨侍郎,出自弘农杨氏,诗文写得极精妙,可惜后来附逆戾太子……”

许少卿看着谢庸,片刻道:“到底是大理寺少卿,明察秋毫。谢少卿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

“如此,便请许少卿恕某唐突了。许少卿着意打听回鹘颂其阿布的为人、年龄、相貌,可是受淮阴郡王所托?”

“不错。是受了淮阴郡王的托付。郡王与县主兄妹情深,前阵子他还托我给县主做媒呢。”

“哦?男方是谁?”

“国子监的书学博士柳齐芳。”

谢庸微挑眉,想一想,点点头。

“给县主找个九品的书学博士,我本也有些不解,但郡王说,就盼着县主平平安安的,过普通人的日子就好。这柳齐芳醉心书法,也爱教书,于仕途上没有汲汲之心,恰合郡王所求。可惜,还未说定,回鹘使团来了……命也!”许少卿轻叹。

许少卿到底也说起当年渊源,“杨公是某的座主。太子雅好诗文,对杨公极为推崇,也恩及我们这些门生,使某得以在诗会上敬陪末座。当时,太子偶尔也会带才几岁的淮阴郡王去诗会上……”

许少卿看着谢庸,神色郑重:“某自认所做所为并不违反什么朝廷法令,亦无不可对人言者,谢少卿尽可去查,神鹰之死,与某,与郡王和县主都没有关系。”

谢庸点点头,外面来报,典客丞到了。

第78章 竟是细作

顾甘霖给几位绯袍官员行礼。

许少卿微皱眉, “苏客丞呢?”

顾甘霖再行礼, 赔笑道:“敲过下衙鼓后,苏客丞便回家去了。”

此时已过午,确实到了下衙的时候了。

许少卿道:“着人去家里叫一下他——”

谢庸与周祈对视一眼,打断许少卿,“且不必忙,请先带我们去苏客丞的廨房看看。”

许少卿变了脸色,“难道谢少卿你们怀疑……请, 我带诸位去。”

“再烦请叫来苏客丞下面协理宴享等事的掌客们。”谢庸道。

许少卿在侧旁带路,“他们都在一间大廨房中。”

崔熠凑近周祈,小声问:“这苏客丞怎么回事?我怎么没看出什么来?”

“客馆里出了这么大事儿, 上官下属都在,就他自己按时下衙回家, 是不是心太大了些?”

崔熠点点头:“对,他又不是我……”

周祈嗤笑一下, 旋即正经了神色, “且那鹰死得太容易了些。若是兔肉中被下了药,就说得通了。”

崔熠明白了。

说是“大廨房”,其实不算大,里面放着几张书案,其中一张在最里,用小屏风略做遮挡,此时案前没有人,想来便是苏客丞的位子了。

见许少卿突然带了几位穿绯色袍子的高官进来, 三位掌客赶忙起身行礼。

谢庸等走到里面,苏客丞的桌案与大多数官员的办公桌案一样,案上放着几个木盒子,里面插着长长短短的公文,盒子上有签子,什么“节庆宴席”“银钱账目”之类。

又有七八份窄的宽的纸卷堆在左手边儿,打开看,都是与宴享有关的公文,有掌客、典客等呈送的,尚未签批,也有苏客丞自己还未写完的,看那待签批公文上的日期,最早的是五日前。

右手边儿笔架上的笔未洗,但笔洗中的水却乌黑,想是昨日,甚至更早的洗笔水。又有黄历、杯盏之类放在案边儿,周祈用手抹一下那杯盏盖子,略有薄尘。

“这几日苏客丞可有什么异常?”谢庸问几位掌客。

几位掌客互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下官等看不出苏客丞什么异常。只似比平时脾气略急躁些。”

“他平时堆积公文吗?”

那掌客道:“偶尔忙了,呈送上去的公文会拖一两日。”

谢庸伸手拿过几个木盒中的公文来看。周祈则翻看他案旁小柜中的东西。柜中都是些私人杂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谢庸浏览得极快,在查到本月采买账时,他的目光定住。

账目中最新的是今日的,“腌蟹十坛;青鱼草鱼等杂鱼五十斤;野兔十只;鸡子一百斤;山鸡三十只;腊肉五十斤……”后面又有价钱,供货的是西市范家老店。再后面是掌客赵盛明签字和典客丞苏宝澄签字。

谢庸往前找一找,两日前从这范家老店还采买了野荠三十斤,枸杞二十斤,梅子酒二十坛,木耳二十斤……

谢庸看着那掌客,“赵盛明掌客?”

赵掌客忙道:“是下官。”

谢庸点头:“赵掌客与某等说说你们采买的事。”

赵掌客禀道:“客馆里所需之物大多是工部供给,并不需要外购。但总有供给不足的,便会去东西两市采买。”

“苏客丞拟采买单子?”

“是。苏客丞拟了单子,交与下官,下官誊抄了,着人送去东西市的供货商人那里。我们在东西市择了几个老成的供货商,不太难得的东西,当天便能送来。然后按月把采买单汇总了,上报签批,打总关钱。”

“供货商人可有回单?或者供选货单?”

赵掌客忙道:“有,供货商人那边有什么好货色,也常呈送货单供选。”

“这些选货单可有留底?”

赵掌客赔笑:“收到便一并交与苏客丞了,至于苏客丞有没有留底,下官便不清楚了。”

苏宝澄的案上并没有这些,案旁废纸篓中也空空如也。

“西市范家老店近几日可送了选货单?上面写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赵掌客面有难色:“送了,但单子上有什么,下官……不太记得住了。”

参照那账册上的名目,谢庸道:“比如,腌鱼、腌蟹、腌菜、腌蛋,野韭、野荠、野蕨,青鱼、青蒜、青精酒,还有山鸡、山菌、腊鱼、腊肉?”

赵掌客面现纳罕之色,便是许少卿和崔熠也不明白何以谢庸查问这个,还报起了菜名,崔熠看看谢庸,又看周祈。

周祈微皱眉,腌——野——青——山——腊——

赵掌客叉手:“谢少卿一说,下官想起来了,范家老店前日送来的单子上有腌鱼,有青蒜。昨日送来的单子上有腌蟹,有青鱼。山鸡、山菌、腊鱼、腊肉这几日也每每出现在单子上。我还说,他们怎么总弄些腌腊货,如今天气和暖,合该吃些新鲜的。”

谢庸看崔熠和周祈:“去苏宝澄家和西市范家老店拿人吧,范家老店极可能是细作窝点。”

听了这话,许少卿和掌客们具都面色一变。

谢庸又对许少卿道:“此间事便拜托许少卿了。”

许少卿忙道:“某省得,子正尽管放心。我马上传令加强鸿胪客馆的门禁和戒备,此廨房也暂时封存。”

谢庸点头,临出门又问一句:“苏客丞可会功夫?”

许少卿和掌客们都摇头。

谢庸与崔熠、周祈走出鸿胪寺,来到皇城外,门口儿有他们带的衙差。

周祈嘱咐带队去捉拿苏宝澄的衙差,“那杀神鹰的高手应该不是他,但事有万一,小心点儿。”

衙差们叉手,上马而去。

周祈上马,带着陈小六和剩下的衙差奔西市。

谢庸亦上马,“显明留在这里坐镇,我与你同去。”

崔熠如何是老实待着的,“一同去,一同去!”

周祈赶忙摆摆手,“二位都在这儿等着吧,我自己带人去西市就行。”说着便打马走了。虽则上回谢少卿帮了自己忙,周祈还是不愿让他跟着,他跟崔熠,一个君子草,一个富贵花,往那有刀有血的地方瞎凑什么?

谢庸对崔熠正色道:“若有变,还需你调兵遣将。”说着便打马跟上周祈。

剩下一脸悻悻的崔熠。

从含光门到西市,走着也不远,骑马更是顷刻便到。在市署西米面菜肉行外下马,周祈看看身后跟过来的谢庸,皱下眉头。谢庸想起那日在破庙里她说“其余人等”来。

在暗中看一看,范家老店关着门,未上锁,店内当有人。周祈挥手让人去侧面后门等处包抄,又在外围安排了机动的“补刀客”,自己带人从正面突进去。

这时候的她,谢庸又觉得不像虎了,倒有些像花豹子,迅捷,勇猛——漂亮。谢庸突然想起梦中那个叫豹子奴的机灵女儿。

周祈正待抬脚踹门,身旁却冒出一条长腿揣在那店门上,只看那官靴和袍角也知道这是哪个没眼色的跟自己抢踹门的买卖,周祈悻悻地收回腿,冲进去。

掌柜和两个伙计都抽出刀来,周祈与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伙计战在一起,谢庸对战那掌柜,另有两个衙差对战另一个伙计。其余衙差奔向后院。

周祈扭头看一眼谢庸这边,想不到那看着五六十的老掌柜竟然是个高手,刀法很是狠辣。谢少卿与人打斗少,又太君子,恐怕要吃亏。

周祈紧挥两刀,想速战速决。这大个子却也不是很容易对付,周祈皱着眉头,全力施展开来。

除了上次在破庙中与齐大郎斗了那一招半式,谢庸已经有十几年不曾打过架了——与杨先生与罗启他们只能算对招。看得出,面前的老者极擅打斗,是刀头舔血中练出的功夫,带着狠戾的血腥气,招招致命。

老掌柜举刀来砍谢庸的脖颈,谢庸侧身以剑相格,老掌柜抽刀捅他胸口,谢庸再避再格……

老掌柜固然刀法狠辣,但他是贼,对上官,心里未免焦躁,面前的小子又只守不攻,老掌柜一时也奈何他不得。老掌柜又发现这个小子似有越打越从容之势,不免更加焦躁起来。

谢庸便是此时出手,以缠招让老掌柜暂时不得收刀,自己却扭身抬脚踢他脖颈,老掌柜赶忙以另一手相格,却哪知这一脚踢向的是老掌柜持刀的手臂。

老掌柜到底功力不俗,在手臂被踢到之前,变招挥刀斩谢庸上臂。

“嘡啷啷”一刀一剑同时脱手。

周祈听见刀剑落地声,不禁大惊,扭头看,便发现谢少卿竟在与人肉搏,拳拳到肉的打法,砰砰砰……

周祈:“……”行吧,我信你也曾有过街上打破头的岁月了。

第79章 嘴角的伤

周祈一刀快似一刀, 刀刀不离大个子伙计的腰腹, 其胸前一片刀影。

伙计身高力大,腾挪灵动上便稍微差一点,最怕这样紧密的快招,他左躲又挡,几次想化守为攻,用力量压制面前这凶狠刁钻的女人,却都被迫收了回来, 还差点让她在胸前开了血窟窿。

又一刀攻大个子左胸,大个子出刀格挡,哪知那刀竟轻飘飘的。大个子隐觉不好, 正待变招,那刀已闪电般顺着他的刀上滑, 大个子仰身躲避未及,那刀已经抵在了他的喉间。

这种凶徒一个人不好捆, 保不齐会“诈尸”, 若是平时也还罢了,今日周祈却不愿再出波折……

“砰——”不远处两个人砸在货架上。

周祈抬脚侧踢,把大个子伙计踢晕了过去。

老掌柜出拳攻谢庸面门,谢庸侧头,去抓他手腕,老掌柜的胳膊却似灵蛇一般避开,去捏谢庸喉咙。

谢庸以掌相挡,抓住他的拳头, 顺手一拽,另一手抓住其肩膀,转身,把老掌柜从头顶摔了下去。

老掌柜趁势双脚剪住谢庸脖颈,两人翻滚起来。

看老掌柜在上,周祈忙提刀上前,老掌柜伸手去捏谢庸喉咙,谢庸不挡不避,出拳狠砸老掌柜的太阳穴。

老掌柜被打得歪向一边,晃了两下,周祈上前补了一脚,老掌柜终于倒在地上不动了。

谢庸捂着喉咙,咳嗽两声。

“没事吧?”周祈问。

谢庸摆手。

周祈上前把与衙差对打的伙计也踹翻了,后院中也擒住两个。有一个试图翻墙而逃,被外面的衙差逮住了。

衙差们捆人的捆人,搜查的搜查,周祈把刀插回鞘里,看向谢庸。真是从未见明月清风的谢少卿这个样子过,嘴角破了,嘴边儿面颊微微青紫,估计很快就会肿起来,袍子领口散着,脖颈间掐痕清晰可见,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我没事。”谢庸笑道,却又不禁微“嘶”一声,嘴角破处渗出些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