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谋反,据您所知,可有证据?”

“我其时尚在外任,也是从邸报、书信还有在京友朋口中知道一些。太子谋反有证据——他调了南衙的兵,围困圣驾。据说当时圣人正在紫云台上,太子带兵围住台子,北衙禁军与南衙禁军对战,双方死伤不少。”

“太子谋反,之前可有端倪?”

“太子性子颇宽仁谦逊,据说对圣人也孝顺。但在事发前一阵子,太子突然反对修建紫云台,将之与殷纣王之鹿台相比——或许是因为那几年天灾多,户部吃紧,入不敷出?当时的户部尚书正是其岳丈秦国公。”

谢庸点头:“听说当时受牵连的大臣极广?”

王寺卿叹口气:“是啊。”想起几位被连累的故旧。

谢庸站起赔礼:“下官之过,让您想起伤心事。”

王寺卿摆手:“开始坏事的先是朝中几个与太子走得近的亲贵大臣,后来牵连就广了,朝中倾覆将半,杀的杀,流的流,贬的贬……”

……

周祈手里摇着泥金芭蕉扇,晃进东市。

这么热的天,头一处要去的自然是石家糕饼店,这是一家卖胡式糕点的店铺,其做的酥山绝美——只是每次都要排队轮候。

周祈是个为了吃不怕麻烦的,真就站在大太阳下排起队来。她挽起袖子,拽拽领口,用扇子遮住头顶,不时歪头数数前面还有几个人。

今天不错,周祈暗自庆幸,上回排了二十多个,足等了小半时辰,今日只有十来个,快!

“你去那边等着。”

周祈扭头,对上谢庸微笑的眼睛。

“……”

“去吧。”

周祈嘿嘿一笑:“多谢啦!”走去阴凉地儿,刚走两步,又回来把扇子递给谢庸,“遮一遮。”

谢庸微笑接过。

周祈便去树荫下待着。

谢庸看一眼那扇子上富丽的山水,不由一笑,到底是阿祈的东西,镶金嵌银的,扇一扇,微有一点甜香气,莫不是吃果子糕点蹭上了?但扇子也看不出脏来。

扇子下吊着半尺长的丝线穗子,很是顺滑,谢庸把穗子轻轻绕在手指上。

队排得颇快,谢庸买了两份最大号的鲜果酥山走去树荫下,周祈迎上来,笑道:“辛苦,辛苦!”

“嗯,吃吧。”递给周祈那个看上去果子格外多的。

周祈接过瓷碟,拿碟旁木勺连带酥油蔗浆鲜果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凉,香,甜,滑,糯……

“哈——”周祈把这口酥山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咽下,怎么就这么好吃呢。宫里的,达官显贵家的,都没有这个味道。

谢庸含笑看她一眼。

“嘿嘿,回头一定要可着劲儿笑话小崔,他也有今天,嘿嘿嘿……”周祈说起今日来东市的由头儿。

“嗯,是该如此。”谢庸道。

“东都留守裴家女郎……我倒是见过那位东都留守裴公,样貌颇为清雅,想来其家女郎相貌不俗。”

谢庸只笑,不好评价人家女郎相貌。

“小崔总说不婚不娶保平安,看他这回说什么。”周祈笑道,“等回头他成亲被新妇子家下婿,让阿姊阿嫂们拿擀面杖揍的时候,那才好看呢。头发也毛了,衣服也皱了,还呆头鹅似的笑……不行,想到这场景,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听她说,谢庸仿佛见到了崔熠成亲时的狼狈样子,也笑起来。

两人一边吃,一边拿崔熠磨牙,没人提昨晚的事,就好像那只是一场被夜风吹走的梦。

吃过酥山,还了碟勺,依旧没见到崔熠影子。

周祈揣测:“小崔该不会在家里沐浴熏香一套一套换衣服呢吧?”

谢庸笑道:“也不无可能。”

“也或者是小娘子在打扮,小崔在等着?”周祈啧啧两声,不由分说给崔熠扣了帽子,“以后小崔定是个娘子奴。”

谢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走吧,逛着。”周祈又摇起她那富丽堂皇的泥金芭蕉扇。她头发用玉冠束着,一身湖水碧的绸袍在阳光下微微闪光,腰间缀着玉环、荷包等物,十足十的五陵年少扮相。

谢庸则穿半旧士子白袍,戴幞头,是街上普通读书人的样子。

两人走在一起,谢庸突然想起春天的时候拿花枝子“比武”她自比“恶少”的事,脸皮又薄,性子又直,总怕亏欠旁人,就这还“恶少”呢,只会装样子唬人……谢庸扫一眼周祈风流倜傥的袍子角儿。

两人一路往南走,来到笔墨书肆街,与周祈一块摆摊儿的和尚道士们有一半儿没出摊儿,估计都在寺庙道观里猫夏呢。两人又钻进书肆。午后这个时候,书肆里人也不多,店主人抱着本书,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店伙计也抱着鸡毛掸子,倚在书架上打哈欠。

不过书肆里倒是凉快。周祈站在门口传奇架子前翻一翻,竟然没有什么新鲜的,读书人们也热得没劲儿不爱写了吗?

“没有看中的?”谢庸走过来轻声问。

周祈点头。

“我写了一些,你回头先拿去看。正好挑挑毛病,我好改。”

周祈笑道:“那敢情好!”

周祈又笑问:“对了,谢少卿,你是想着把陈生的探案故事写到他封爵拜相还是写到年老致仕?还要写多少卷?下一部写什么想好没有?”

谢庸看她一眼:“还没想好。慢慢写,不急。”

第107章 成双入对

“老谢!阿周!”

谢庸、周祈扭头, 店外站着崔熠和一位戴轻纱帷帽的女郎, 并侍从婢子们。

“你们也来逛东市?”崔熠笑问,一脸的偶遇之喜。

兄弟,你神情语气都有点过了哈……周祈虽在心里打趣,面上却也露出“偶遇之喜”来,谢庸只微笑。

崔熠给女郎与谢庸、周祈引见:“这是东都留守裴公家的女郎,这是大理寺谢少卿、禁卫周将军。”

女郎撩起面纱,露出一张极秀雅的芙蓉面。女郎对谢庸、周祈微微一福。

谢庸、周祈还礼。

崔熠犹问:“想不到遇上你们, 这是跑东市买什么来了?”

周祈看一眼女郎,女郎粉面微微泛红,嘴角的笑似带了羞意, 周祈很想提醒兄弟,人家小娘子都看出来了, 快别提这茬儿了……真是不该给他出这馊主意。

周祈替崔熠尴尬的时候,扭头看谢庸, 谢少卿却满脸淡然, 若无其事。周祈不禁反省,我这脸皮是不是有点薄了?

说过了寒暄的话,崔熠对裴家女郎笑道:“你逛一逛,看看有没有想买的书。”语气迥异平时与谢庸、周祈说话,带着两分温柔。

女郎微笑点头,与谢庸、周祈说了失陪,便走进书肆里间去挑书,打瞌睡的书肆主人和伙计早被这帮富贵男女吵醒了, 伙计忙头前引着。

崔熠看看谢庸和周祈,面上带着些犹豫。

周祈简直没眼看他,赶忙挥挥手。

崔熠偏要死撑着面子小声解释:“洛阳人,小娘子家家的……”说着已迈开大长腿走去了书肆里间。

周祈看的卢,说好的害羞呢?

的卢憋笑垂下头,绝影亦笑着垂下头。

周祈看谢庸,谢庸微笑着回看她。

周祈以唇语跟他拆穿崔熠的险恶用心:“显摆!”

谢庸只笑。

周祈想起从前自己打的比方,三个人一起吃公厨大灶,临吃饭了,有人请某人吃小灶。如今,崔熠不只先吃上了“小灶”,这“小灶”还好得很——小娘子样貌好,聪慧,性子看着也温和,门第家世也好,真是哪儿哪儿都好的一个小娘子,与崔熠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也难怪这个小子要显摆。

谢少卿慢一步没吃上小灶,大概都是因为撞在了自己这棵歪脖树上了,周祈不免又生出些歉意来。

裴家女郎估计是怕谢庸、周祈久等,很快便出来了,崔熠帮她拿着她选的两卷书,犹在一旁问:“不再多选几卷了?”

小娘子摇头笑道:“这就够了,等看完再来找。”

崔熠点头,不用奴仆们,亲自拿着书去付钱。

一行人出了书肆,崔熠提议去南边锦绣彩帛行转一转。

裴家女郎笑道:“还是去逛一逛旁处吧,古董铺子、刀剑行之类都好。”分明是不好意思让谢庸、周祈只陪自己逛。

崔熠笑道:“他们也要去那边儿。上回打赌,老谢输给阿周两匹上好的锦缎,是不是还没给呢,老谢?”说着看向谢庸周祈。

谢庸点头:“还没有。”

周祈算是认清了崔熠的真面目,但到底是兄弟,不好在其心仪的小娘子面前揭穿他,也随着谢庸一起替他圆谎。周祈扭头对谢庸笑道:“我可挑着最贵的买,你的钱袋子不保。”

谢庸微笑:“好。”

裴家女郎看看谢庸、周祈,又有些责备地看一眼崔熠,抿嘴笑了。

周祈以为凭崔熠的性子,该是自己从前说过的买法,挑最好最贵的,“这个,那个不要,其余都送去裴公府上。”

却哪知崔熠长出了二十多年不曾长出的眼色,并不自作主张,只在裴家女郎身旁相陪,只要裴家女郎目光在哪个上面多停留一下,他便让店主记下。

“我不过是乱看,如何穿得了这许多?况且有的也不合适我,拿回去白放着,一两年花样子就过时了,太过靡费了。”裴家女郎赶忙拦着。

崔熠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是觉得你穿哪样儿都好看。”

女郎俏脸飞红。

店铺一共这般大,周祈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崔熠虽“小声”,她也听见了,不由在心里啧啧两声,又看向谢庸。

谢庸却在真的看料子:“这一匹甚好。”

周祈看过去,那是一匹藏蓝色的益州纱,有些像夏夜天空的颜色,蓝中带紫,沉静中透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艳。

谢庸对周祈道:“适合你。”

周祈笑道:“为何我觉得更适合你?裁个宽袍大袖的交领纱衫穿着,不束腰带,夜风里弹个琴吹个萧,像魏晋时人。”

周祈又看看那纱:“裁女服倒也使得,最好是做裙子,让绣娘以银线绣上星星。”

不知何时能与阿祈穿同一匹纱做的衣服……谢庸嘴上却微笑道:“听你说,还是裁女服合适。”谢庸颇后悔昨晚的莽撞之举,她心里本存了事,自己还说那样的话……今日她眼睛有些眍,昨晚怕是没睡好。

那边崔熠他们已经挑好,与谢庸周祈一起出来,又换一家店铺逛。逛完店铺,又一起去吃茶吃糕点看百戏,到快闭市了,一行人才从东市出来。

崔熠与裴家女郎往北,谢庸与周祈往西。

看着崔熠骑马跟在裴家女郎的车旁,不时扭头与车里的女郎说句什么,周祈笑叹:“真好,真好……”

谢庸扭头看着周祈的笑脸,不由有些心疼,若非变故,阿祈或许也是裴家女郎这样的,自小有父兄护着,高门大户里长大,然后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生儿育女,安乐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崔熠得意反攻的一天。

崔熠:让你们两口子成天让我吃狗粮,今天也轮到你们了,HIA HIA HIA……

第108章 嘚瑟崔熠

第二日见了崔熠, 周祈自然要可着劲儿嘲笑他。

“崔少尹, 你不是不婚不娶保平安吗?”周祈上下打量锦袍玉冠的崔熠,啧啧……

崔熠大咧咧地一腿蜷着一腿垂地坐在周祈家堂中坐榻上,笑道:“家祖母给相看的,我若不应着,岂不是不孝?”

“呵,好像旁的那些小娘子不是长公主给相看的一样……”周祈揭他底子。

谢庸微笑着在一旁喝冰镇饮子。

崔熠想了想:“这大约就像吃饭,吃前面那些碗的时候都不饱, 吃到第八碗,饱了,阿彤便是这第八碗。”

嚯, 连小字都叫上了……“你若是早遇见这位有才有貌性子也好的‘阿彤’,怕是早就饱了。”

听周祈夸裴小娘子, 崔熠到底绷不住得意地笑了,承认道:“或许还真是。”

周祈也笑起来, 崔熠这嘚瑟样儿真是让人没眼看。

谢庸亦笑。

崔熠贱兮兮地道:“不瞒你们说, 我半月前才头一回见她,至今也不过见过三回,第二回 见她的时候,我就开始翻书给我们以后的娃娃取名字了。”

周祈刚端起饮子喝一口,差点让崔熠的无耻呛着,咳嗽两声,好赖没喷谢庸一脸饮子。

谢庸笑着皱眉,递给她帕子, 又瞪崔熠一眼。

周祈接过帕子,抹一把嘴角,“你们男的,都这样儿吗?还是独你更‘深谋远虑’些?”周祈不免好奇,像自己这般觊觎谢少卿,也想不得这么深远……

崔熠自然听出周祈的讽刺:“都这样!不信你问老谢。”

周祈扭头看谢庸。

谢庸摇头:“不是。”端起饮子浅浅地喝一口。

看谢少卿肃然沉静的样子,周祈觉得,大概还是小崔格外无耻一些,不愧是自己的朋友……

谢庸看着长案木纹的目光很是柔和,又有些怅然,照着自己与阿祈这样儿,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抱着糖匣子的豹子奴。

崔熠“嘁”一声:“我也是瞎问,老谢万年老光棍,他知道什么叫心动?”

谢庸抿一下嘴看崔熠。

崔熠挑眉抬眼,一脸的不服来战。

若是旁的,周祈就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学着赌场中人吆喝“我押谢少卿”或是“我押小崔”了,但此事谢少卿之输有自己大半关系,周祈未免有些心虚。

周祈赶忙笑道:“小崔你这先吃着小灶的,在我们这些饿肚子的面前吧唧嘴,不厚道了啊——”

崔熠闻言越发得意地扇起了扇子。

周祈看谢庸,谢庸垂着眼,神色肃然。周祈不免有些心疼,安慰他道:“好饭不怕晚……”

谢庸看她一眼。

周祈知道自己又造次了,只得咧嘴一笑。

谢庸垂下眼去。

崔熠却笑道:“其实老谢真还不晚,再等几年也使得,多少我跟老谢这个年纪的读书人还是白身呢,都等着及第以后再娶妻。倒是阿周你,小娘子家家的,过了年岁就不好找了。阿周,你觉得南阳侯次子段明杰怎么样?”

谢庸咳嗽一声:“显明,京兆府本季该与大理寺交割的刑案卷宗还未交割呢。”

“我记着呢,晚不了。”崔熠道,“阿周,你发现没,他每次见你都面庞红涨,还总偷看你,我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他。我拷问他,这只呆头鹅果真存了念想儿,托我打听你的心意。他虽是嫡出,却非长,我嫌他不能承爵,人又有点憨气,配不上你,故而先前未曾与你说。昨日晚间宴会遇上他,他又问。难得有情郎,他也没那么些纨绔们的毛病,日后若成了亲,肯定都听你的……”

谢庸再咳嗽一声。

周祈不待他再催崔熠旁的公事,忙道:“我这么奸猾狡诈,跟这种老实人,不合适。”

“你果然看不中他,那你觉得——”

周祈赶忙打断他:“别了,别了,小崔郎君,小崔少尹,你再让我松快些日子吧。”

看着周祈,崔熠摇头叹道:“浪子!”

周祈冲房梁翻个白眼儿,某人刚不浪半个月……周祈知道崔熠这是怎么了,他与裴小娘子情投意合,觉得情爱滋味甚美,便想着让兄弟们都尝尝。

周祈脸上活泼气消了些,其实崔熠可以让长公主帮谢少卿留意着,找个有才有貌温柔大方的小娘子,就如裴家女郎这样的,与谢少卿弹琴吹箫作画吟诗观花烹茶,多好……

周祈笑一下,到时候他们两口子月下奏曲子,自己也能隔着院墙享享耳朵福。

三个人胡拉乱扯着,时候过得飞快,到暮鼓时分,崔熠才走。

站在周祈家门口,看崔熠带着绝影走了,谢庸问周祈:“过来一起吃饭吧?不知道唐伯今日做什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周祈扭扭脖子:“今日累,也不饿,不去吃了,省得吃多了,又不消化。一会儿我去粥铺子喝碗粥,啃个鸡爪子就行了。”

谢庸看看她,并不勉强:“嗯,早点吃了早点歇着。”语气中带着些不自觉的小心。

周祈一笑,摸摸钱袋子带着呢,干脆锁上门,对谢庸挥挥手,晃着钥匙,轻快地往小曲西头走去。

怕她不自在,谢庸只看了她的背影两眼,便也转身回家。

周祈走到小曲头儿上,微扭头,两只细犬追逐着从东往西跑过来,周祈笑一下,正过脸来,看着街上的小摊儿,间或与认识的邻居打声招呼,慢慢朝粥铺子走去。

周祈暮食果真只就着鸡爪子、凉拌胡瓜吃了一碗菜蔬粥,并没有大吃八喝,一则是确实不大饿,一则是要省钱。

崔熠年纪不小了,双方又都合意,虽则高门大户礼数多,走起来也快。作为狐朋狗友,他成亲,自然要有厚礼,三两个月的月俸可不大够。

最近又有旁的花钱处,宋大将军征西归来又升官,喜上加喜娶续弦,虽没什么大交情,但这种事,总要随着大流出个份子;沈侍郎中年得子,自然也要贺一贺;胶东侯府太夫人要做八十大寿,自然也要送一份寿礼——只是周祈似乎记得这位老夫人去年不是做过八十大寿了吗?莫非去年是虚岁,今年是实岁,大寿还兴这般做吗?这些老公侯府上日子也确实不好过……给吧,给吧,也不差这一点。

下半年又节庆多,过节就要花钱……要不以后中午还是在兴庆宫吃公厨吧?想想干支卫公厨的饭,周祈又拿起勺把碗里剩的粥底子都吃了。

为这些日常事操心的日子没过多少天,京里又出事了。

出事的还是平康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名褚子翼的及一个叫澜娘的妓子被杀死在路边一处亭台花木下,且死状凄惨。

这褚子翼身中多刀,遍身都是血窟窿,澜娘被挖下了双目。

第109章 落魄才子

这次出事的是平康坊东回中曲。

中曲不像北曲那般逼仄杂乱, 尤其这个时节, 佳木葱茏,花卉争艳,配着三五块怪石一方小池,又或者十步远的一道廊子,六尺宽的一个凉亭,就是一处街边小景。

尸首便在这么一个亭子里。亭曰“留亭”,旁边种的有竹子有藤萝, 藤萝花叶从亭顶瀑布似的垂下来,若无两具尸首,应该是个挺美的地方。

大理寺仵作吴怀仁蹲在尸体旁, 谢庸、崔熠、周祈站在他身边。

吴怀仁道:“死亡男子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观打扮和手上笔茧, 当是个读书人。颈部有利刃致命伤一处,割断了右侧大血脉。胸腹部有利刃伤十六处, 都极深, 有的穿透背部,在其身下木板上留下了刃痕。其下裳被脱到大腿,阴·部·有利刃伤七处,虽狼藉,但其势未被割除。看刀口形状,凶器应该是横刀。”

“由其血坠推测,死者当亡故于昨晚亥时许。由亭柱上的喷射血迹看,杀人之所便是这里。”

“死者口中微有酒味, 昨晚应该是喝过酒的,身上有钱袋,袋中没有钱财,不知是都花用尽了,还是被凶手拿走了。”

吴怀仁转看死亡的女子:“该女子约三十岁上下,颈间一道利刃造成的致命伤,被挖下了双目,眼球弃置于其身侧。身上衣物完好,亦未见其它伤痕。死亡时间与另一死者相同。”

谢庸看看亭柱上的两片喷射血,又看两个死者的位置,“当时二人当是并排而立的,居右的男子先被杀,颈间血液喷射在柱子上,男子倒了之后,女子再被杀,这样血液才能不被遮挡地喷射在同侧的柱子和栏杆上,他们颈间的伤痕又极相似,由此推测,两人当是被同一人所杀。”

崔熠皱眉:“亥时,平康坊这样的地方,街上还有人来往呢,他以一杀二,就不怕这女的一嗓子喊出来?他杀死二人之后,又捅刺这男子多刀,还挖下女子眼睛……是喝多了傻大胆儿?”

“也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周祈道,“两个死者颈间刀痕长短、位置极相似,喝多了的人恐怕拿捏不了这么好。两个死者死状凄惨,流了那么多血,凶手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血脚印。我甚至疑心他身上也无明显血迹。他若一身血衣,在坊内不好躲藏,这里皇城附近,外面大街上金吾卫巡查得严,他也出不得坊……”

谢庸道:“至于一嗓子喊出来的事,人在极度惊惧的时候,会先愣怔失神而非尖叫。他若自信刀快到能趁着此时杀了这女子,便不用忧虑此节了。”

崔熠想了想,点点头,“看这二人死状,特别是这男的下·体被刺成这德行,又是在平康坊这种地方,这应该是情杀吧?你们说平康坊这是怎么了,时不常就有凶案,且每次还都这般惊悚邪乎,去年冬天无头裸尸,这回又是这个样儿……”

崔熠看周祈,“对了,阿周,你还记得大前年北曲那起碎尸案吧?胳膊、手、大腿,脚丫子,心肝脾肺肾,切碎的皮肉,沿着北边坊墙迤迤逦逦撒了有百十来步远,肠子挂在坊墙上,蝇子嗡嗡嗡……”

周祈点头。那时自己刚领亥支不久,崔熠亦刚当上京兆少尹,自己好赖还擒过凶见过血,崔熠则是个纯乎的生瓜蛋子,那次崔熠几乎把胃呕出来。

崔熠也记得当时自己的德行,吐得昏天黑地,抬头却见干支卫那个姓周的小娘子正与仵作凑一块看一截膀子上的刀痕。后来混得熟了,自己问她,见了那样的场景就不想吐吗?

她说:“想,忍着!”

自己也便释然了,原来大家都这般,只是自己没忍住。那时候觉得这小娘子真是个实在人——后来凶案见得多了,自己也能面不改色地与骷髅眼对眼了,方察觉她当时只是安慰自己。

阿周这般汉子的一个人,其实颇心软,崔熠扭头看旁边的谢庸,老谢也是个表里不一的,自己的朋友们怎么都这般……崔熠看看谢庸,又看看周祈,看看周祈,又看谢庸,就在这离着尸体一步远的地方,讨论命案案情的时候,崔熠的脑子竟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旁的——老谢、阿周其实很配啊。

崔熠越想越觉得他们两个配,老谢文,阿周武,老谢外冷内热,阿周嘴硬心软,老谢爱做饭,阿周爱吃,两个人又都狐狸似的那么精……哎呦,哎呦,原先怎么没发现?

周祈摇头:“那起情杀案着实让人嗟叹,太惨了。这一起,看这伤口,这情景,确实也像是情杀。”

谢庸亦点头:“凶手对这男子恨意更浓,杀死他之后,又捅刺多刀泄愤。”

崔熠暂时放下把两个朋友凑堆儿的念头,问:“只是——挖这女子的眼是怎么回事?”

周祈猜:“估计是怪她有眼无珠。”

崔熠:“……”

“先别猜了,去问问知情人吧。”谢庸道。

不远处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其中又有两三个男女,面色惊惧,被衙差单叫到了一边儿。

看谢庸等走过来,衙差叉手禀道:“那为首的是旁边芳菲馆里管事的钱氏,晨间便是他们报的案。她说死的那女子是芳菲馆的妓子,名叫澜娘,男的他们也认得,叫褚子翼,昨晚也曾在他们那里喝酒。”

谢庸点头,与崔熠、周祈走过去。

钱氏拿帕子擦眼泪:“澜娘是我这些女儿里琴弹得最好的,是我们院子半个活招牌,性子又最温婉,样貌也好,想不到遭此横祸。早知如此,我就该让她早早随南边那个绸缎商人走了……”

谢庸点头,“那绸缎商人如今可还在长安?对澜娘可还有意?”

钱氏到底做这个行当的,最会察言观色,“不是他,贵人,那商人去年秋天就回了南边儿,今年夏天还未见他呢。”

谢庸微点头:“说一说与澜娘走得近的旁的客人。”

“前阵子光福坊开酒肆的陆郎君倒是对澜娘有些意思,可也有阵子没来了,前两日听奴仆说见他去了那边的清韵楼,别的人……”钱氏摇头。

“对那位姓褚的男客,你知道多少?”

钱氏叹口气:“说来,褚公与我们也算老相识了。头一回来,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当年也是同侪里最有名气的才子,做极好的大赋,诗也写得好,可惜始终未能及第。”

“他中间有好些年没来,我们只以为他去哪里得了重用,谁想去年冬天他又来了,头发鬓角都白了,看着落魄得很,说是要再次应试,可惜又没有及第。他这回是来辞别的,要回家乡去了,以后恐怕不会再来长安了。唉,谁想到……”

“他可曾说中间这些年去了哪里?”

“据说去了河东、关内诸道游历,他还去了受降城,与我们说起那边的风光。澜娘说他认得一位丰州贺刺史,澜娘见过他与这位贺使君唱和的诗。”

谢庸再点头,邸报上曾有贺青桐贺刺史去岁春捐馆任上的消息。谢庸是关内道人,对关内诸官总多注意一些。或许这位褚公近年便在贺刺史手下做幕僚,也所以贺刺史故去后,他又来京里应试。

“说说昨晚的情景吧。他们一同出去,你可知道?”

“知道。昨晚戌时,也许是亥时,反正不早不晚的时候,堂上萱娘舞完《绿腰》,赵司马、高校尉、唐录事他们一帮年轻郎君闹腾着让萱娘跳胡旋和拓枝舞,旁的彭郎君、赵郎君、佟郎君他们干脆自家敲起鼓来,褚公坐在旁边,原不是与他们一路,怕是厌烦这般闹腾,便要走了。”

“不瞒贵人说,我疑心褚公也是付不起夜渡资。他虽偶尔来,也不过喝一盏酒,与澜娘说会子话,听两支曲子罢了。”

“澜娘念旧,说健舞用琵琶,不用琴,自己得这点工夫,正好去送一送褚公,年轻郎君们都爱健舞琵琶,不缺司琴的,我便应着了——外面总说我们这个行当无情,那真真是错怪了我们。谁想,等堂上散了,年轻郎君们尽都歇下了,老身查问,澜娘竟还未回来。我便以为澜娘怕是与褚公去坊里逆旅住下了——如此便省了夜渡资。谁想到他们竟然……”钱氏又拿帕子抹泪。

周祈与崔熠互视一眼,突然有些伤感,一个怀才不遇的老才子与一个红颜将衰的过气花魁……

可这样的两个人,是谁要杀他们?

第110章 崔熠试探

让人把两具尸首抬回大理寺, 查看了澜娘的屋子, 又让人去查找钱氏口中“光福坊开酒肆的陆郎君”,谢庸、崔熠、周祈便去辗转问到的褚子翼住处查探。

褚子翼租住在新昌坊一所小院中,同住的是一个叫陶华的士子。陶华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看相貌,是个厚道老实人。

褚子翼屋门未锁,陶华推开门,请谢庸、崔熠等进去。

屋中器物用具简朴, 最贵的大约就是架子上的存书了。

崔熠、周祈查看屋中物品,谢庸问这位陶生话。

“褚公是个顶庄肃的人,不苟言笑, 有些似学堂夫子。其实他虽庄肃,脾气却不错, 并不难相处。某读过他年轻时候的诗文,一股子豪迈气, 迥异如今的沉郁。”

“他可有什么仇家?”

陶华摇头:“他不爱出门, 除了去贵人们府上投行卷,偶尔参加诗会,又偶尔去平康坊探他的一位红颜知己,其余时候都闷在屋里念书写诗文。他这样的性子,与年轻人在一起不合宜,固然没有几个友朋,可也没什么仇家。”

陶华犹豫片刻,到底叉手问道:“敢问贵人, 褚公莫不是出了事?”

谢庸点头。

“敢问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在平康坊路边杀死了。”

陶华大惊失色,过了片刻,才再行礼:“请贵人恕某失仪之罪。听说同住之人出事,某实在是,实在是……他这样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有人杀他呢。”

谢庸点点头,谢过陶华。陶华再行礼,退了出去。

谢庸走去案边翻看褚子翼的诗文。褚子翼的字确实极庄肃,诗文字里行间带着些郁气,大约与科考仕途不得意有关。

谢庸也见到了他与丰州贺刺史唱和的诗,诗写于前年,不过是普通的宾主宴席酬唱,贺刺史礼贤下士,褚子翼感念知遇之恩,措辞都客气得紧,看起来至少当时他们不算亲密。褚子翼会因这位主翁卷入了什么官场纷争,从而引来杀身之祸吗

谢庸又翻到一卷讽喻诗,里面颇有几首叹百姓疾苦、讽刺朝政的,又有讽富商为富不仁、讽时下奢靡之风、讽年轻人目光短浅不思上进的,但这些诗大多并不独独针对某个人,难道会有人为了这么几首诗来要他的命?

谢庸看诗文的时候,周祈、崔熠把褚子翼的屋子翻了个底儿掉,也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三人只得离开。

周祈坐在马上,抖一抖缰绳:“或许还是再回平康坊看看吧?查访查访,万一有人听到看到了什么呢?”

崔熠点头。

“澜娘被挖下眼睛……”崔熠想起他们一起破过的那些奇案,“阿周,眼睛这事,可有什么民间传说,又或者什么奇诡传奇?”

“有啊。”周祈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被问住,“有一卷叫《魔眼》的传奇,说有一门邪术,人们若与修炼这邪术的人对视,便会被迷了心神,按那修炼者的意图做事。又有一卷叫《鬼眼童子》的,说有个孩童长了一双鬼眼,看谁谁死,无一幸免。这孩子心有不忍,自刺双目,坏了自己的眼睛,但到底被乡民当成邪物烧死了。”

“民间又有瞎眼阿婆的故事。说有一户人家,老妇当家,这老妇眼明心瞎,向着作恶的幼子,欺压老实的长子、长媳,这长媳到底被幼子害死了。长媳去阎君处告状,阎君便差鬼兵来罚这老妇。鬼兵朝着这老妇的眼睛一抓,她便瞎了。只等她阳寿尽了,再去阎君面前领旁的罚。”

崔熠胡噜胡噜胳膊:“还有吗?”

“还有一种说法,说人临死时最后看到的人会在她眼中留下影像,只需用五月五日江心镜来照,便能看出这个人是谁……”

崔熠击掌:“莫不是那凶手信了这个故事,怕我们用江心镜来照,找出他来,故而挖了这澜娘的眼睛?”

“那他不该只挖一个人的啊。难道褚子翼死得快,没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