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语气缓和下来,过了半晌道:“我听师父念过几句谶,‘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添福寿,换枯荣。’”

过了片刻,年轻道士道:“不明白……”

“师兄”嗤笑:“连你都懂,还叫什么谶语?”

“师兄你懂?”

“师兄”略带得意的声音:“今年便是土木双星相逢之年,再想想九月初的时候会有何天象——”

“还是不懂……就是觉得这是个大事儿。”

“可不是大事吗,本朝再没有过的大祭……”“师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又过了半晌,那师兄道:“我躺会儿,你守着吧。”

谢庸、罗启悄悄离开。

第二日,谢庸没继续带着罗启去寻剩下“开阳”“摇光”位置上的道观,反而回了城。

第130章 淮阴郡王

进了长安城, 谢庸没去大理寺, 没回家,也没去休祥坊祥庆观,反而径直骑马往南走,罗启很是疑惑,也只得打马跟随。

谢庸行到长寿坊便往东拐,一直走到最东边儿乐游原上的新昌坊。

秋高气爽,虽不是什么节庆, 时候也还早,乐游原上已经可见游人了,小贩儿们也早早地来了, 葱花鸡蛋饼的香、糖炒栗子的甜与寺庙道观的香火气混在一起,是大家最熟悉的乐游原的味道。

乐游原上, 寺庙以青龙寺为首,道观则玉清观最大。玉清观供奉的是南极长生大帝, 观里还供着长生大帝下面司命、司禄、延寿、益算等南斗六星君。福禄寿喜样样拱在人心窝子上, 故而一年四时来求拜的人不断。

谢庸与罗启在玉清观前下马,进了道观,来到大殿后的长生楼前。这是座九层高楼,为北周武帝时候所建,极是轩昂壮观,与已经焚毁的东都永宁寺塔也差不了多少。不只百姓,便是皇帝们,本朝太宗、高宗, 前朝文帝、炀帝都曾来此登高祈福。

几个道士正领着一群匠人修饬长生楼,给楼身刷桐油,重描雕檐斗拱,并给楼内神像添漆绘彩。

“道长,重阳节前能修完吗?”一个善信问。

道士笑道:“能,耽误不了施主们登高。我们是从上层修下来的。”

谢庸目光扫过那些道士和匠人,又仰头看看这座矗立了二百年的高楼,便与罗启走开。他们在观内略转一转,又走回前殿去,南极长生大帝俯视芸芸众生,庄重而慈祥,司命、司禄、延寿诸星君亦是神祇该有的样子。

游人越发多起来,谢庸罗启逆着人流走出道观。

“阿郎,咱们现在去哪儿?”罗启问。

“先回家吧。”

谢庸虽忙,却极少夜里不回家。见他回来了,唐伯悬着的心放下:“大郎、阿启你们吃饭没有?”

上次吃饭还是昨日早晨在家吃的那一顿,唐伯不问,谢庸竟然没觉得饿。

听说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没用朝食,唐伯赶紧去忙活。

谢庸叫住罗启、霍英,将身契还与他们。本来看他们似对从军颇有兴趣,想着找时机送他们去军中历练,凭他们本事,或许也能得个一官半职,如今也只得放下了。

罗、霍二人皆大惊:“阿郎——”

“此案与二十年前太子旧案有关,周将军失踪了,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你们再跟着我无益,都远远地走了吧。走之前,送唐伯回汧阳,莫要告诉老人家这些,就说我想在老家买屋置地攒家业,让老人家帮着操持。”

唐伯本便不是谢家奴仆,只是旧相识,他没有儿孙,县学散了,谢庸便接了他在身边养老。如今却也是不能了。

罗、霍二人互视一眼,又都把身契递还:“咱们水里火里都跟着阿郎。”

罗启补一句:“那年在奴隶商人手里,我得了疟疾病得要死,若不是阿郎,我如今早是烂骨头了。我的命本就是阿郎的。”

谢庸看罗启,罗启犟头似的回看他。谢庸又看霍英,霍英更简单:“我不走!”

过了片刻,谢庸道:“身契都自家收起来。若我坏了事,你们莫要硬拼。有你们在,逢年过节我和周将军还能有人供碗汤水。”

罗启霍英都一脸凄然,事情真会坏到那般地步吗?

吃过饭,谢庸取了俸钱匣子出来,按与罗启、霍英说的那样与唐伯说,安排他离开。

唐伯面色一变。

谢庸微笑一下:“让阿英送您回去。田宅你捡着您看中的买就好,先不必办公契。”

“大郎,你说实话,是不是出事了?”

谢庸微笑道:“没有,您别想多。就是想攒点家底了,以后我和周将军成亲,有子孙后代,总要给他们在家乡留点祖业田。”

唐伯深深地看一眼谢庸,点点头:“我不给你添乱,我这把老骨头,能给你守住孩子们的祖业田。”

谢庸轻轻地“嗯”一声:“保重您自己。”

处理完了家事,谢庸依旧乔装了带罗启出门。他们在永福坊“百孙院”某所大宅门前转了两圈,便去坊里一家茶肆喝茶。时候不很大,便有人来搭讪,那人袖中露出淮阴郡王府的牌子来。

又辗转一番,谢庸才得与淮阴郡王在一间静室内对面而坐。

淮阴郡王比谢庸略大三两岁,是个虽俊秀却略带愁苦相的年轻人。

谢庸看着淮阴郡王:“大王听说城外瑞清观的事了吗?”

淮阴郡王点点头:“周将军应该是被关在蒋丰那里了。”

谢庸想不到淮阴郡王说话这般直接。

淮阴郡王苦笑一下:“谢少卿是君子人,若那等稍微奸一些的,怎么也要以上回回鹘神鹰的事开场……谢少卿不以某愚钝,亲身来找,某也不好意思绕来绕去。”

“她——无碍吧?”谢庸到底忍不住问。

“蒋丰那里严得针插不进,周将军如何,某不得而知。”

谢庸点头,他捏着茶盏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微微地发白,声音却极平静:“多谢大王告知。某此来固然为打听周将军,却也还有旁的事与大王说——不知于当年令尊获罪的事,大王知道多少?”

“先父反对修建紫云台,并于大业三十一年九月初九与左威卫大将军高臻带兵围了紫云台,当时圣驾和太史令陈先在台上,高臻所带的南衙禁军与北衙禁军对战台下。圣人出面,先父才罢兵。当晚先父便下了狱,秦国公、高大将军、周仆射、方尚书等许多官员被抄家。”

谢庸道:“令尊反对的不是修建紫云台,而是紫云台上的祈福寿大祭。皇帝为祈长生,于紫云台外,在城内外又按北斗之状,建了祥庆观、瑞清观、吉安观等六所道观,并在骊山宝瓶谷‘帝星’的位置修了瑞元观。每所道观修建时,都有‘血祭’,其中又以瑞元观血祭最‘隆重’,几乎灭了聚族而居的涂氏满门。”

淮阴郡王神色一变,抿紧了嘴角儿。

“他们又擒有孕妇人关押于北斗诸观,要于九月九日取其腹中子醮坛献祭,至于如何祭法儿,某不得而知。”

淮阴郡王的嘴角儿抿得越发紧了。

“‘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添福寿,换枯荣。’这便是那祭祀的谶语。大业三十一年是土木双星相逢之年,而每年的九月上旬,北天紫微宫都有星陨,只是有的年份稀些,有的年份密些。二十年前九月的那场星陨其大如雨,遮蔽了北斗——斗者,天帝之车也。《度人经》中说,‘北斗注死’,这谶语中的‘生于死’,大约就是取新生子祭于注死之北斗的意思。”

淮阴郡王微叹一口气:“这么说,当年先父是为这些无辜妇孺请命才不得不兵围紫云台的?”

“不,不只。除了‘生于死’,还有‘死于生’。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大祭。”

淮阴郡王看着谢庸。

“今天某去了玉清观,长生楼正在刷桐油。刷桐油是为防雨防虫,春天刷才相宜。”

淮阴郡王面上微现疑惑,突然他脸色一变:“你是说——”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玉清观中供奉南极长生大帝和南斗六星君,这‘死于生’或是在此处的另一场大祭。九月九日游人如织,长生楼高几十丈,登高之人许能近千,桐油易燃,桐油烟有毒,桐油防水,这刷了桐油的木塔楼若是失火,估计楼上无人能幸免。若是连着其余房屋,再有挤踏,死伤就更多了。”

谢庸正色看着淮阴郡王:“当年太子是为这些无辜百姓请命才不得不兵围紫云台的,他不是什么逆臣贼子,他是有担当,有良知的储君。”

淮阴郡王眼睛微红,点点头。

过了片刻,淮阴郡王又叹一口气,脸上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来:“某大约知道少卿的来意了。先人如此有节有义有担当,某若是再龟缩着,似乎——”

淮阴郡王端肃起脸来:“少卿有何让某做的,尽管讲来。某定竭尽所能。”他的脸虽还是那张略带愁苦的脸,神情却沉稳、果敢,可以让人遥想二十年前那位储君的风度。

“当年有左威卫高大将军,不知道大王是否也认得这么一位禁军首领?”

淮阴郡王点头,想了想,道:“我去试试,毕竟是抄家灭门的事,不敢说就能成功。”说到抄家灭门,淮阴郡王面色微黯。

“我们当避免事成后如当年那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淮阴郡王抬眼盯着谢庸,透露出大逆不道之意的谢庸神色依旧平静。

淮阴郡王咽口唾沫,半晌,点头。

“故而,还需得到朝中支持。”谢庸道。

……

辞别淮阴郡王,谢庸与罗启走在街上。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路上、车马上、行人的脸上,这时候若阿祈在,估计要伸个懒腰,盘算喝桂花牛乳配什么甜糕吃了。

如果只是阿祈出事,自己要么闯宫,要么丹陛前陈情,救不了她便陪她一同去,万不敢牵扯这么许多人进来,但这不是阿祈一个人的事,这是上千百姓的性命。

第131章 那些故人

十七日, 周祈去城西北王家庄查商氏失踪案, 发现和尚定慧被杀,与谢庸查抄了瑞清观;晚间羁押在大理寺的瑞清观道士被灭口。

十八日,大理寺正刘昆自尽;晚间周祈在自家宅中被带走。

十九日,谢庸在城西北找到吉安观和福明观,确认北斗猜想,并听得大祭谶语。

二十日,访玉清观, 发现道士在“修饬”长生楼。

不过短短几日,此案由一宗不起眼的失踪案成为一宗惊天大案。

二十一日是常参朝会的日子。常参朝会通常都是走过场,所谓“临朝不决事, 有司所奏,惟辞见而已”①, 但今日不同——御史汪筹参奏大理寺署治不严,大理寺少卿谢庸玩忽职守, 致使多名在押嫌犯被杀, 皇帝怒,当即便要将谢庸拿办下狱。

王寺卿免冠谢罪,为谢庸陈情,李相直言此罚太过,褚相、刑部赵尚书、吏部徐侍郎,甚至御史台庞中丞都认为还应再斟酌,京兆少尹崔熠更是嚷嚷起来,被皇帝差禁军把他赶了出去。皇帝虽怒, 到底顾虑大臣们,最终免去了谢庸的牢狱之苦,把他夺职罢官了事。

崔熠在宫外气哼哼又担忧地等着,看见谢庸随其他大臣一起走出来,忙迎上去:“没事吧?没事吧?”

谢庸点头,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没事。”

徐侍郎有些探究地看一眼谢庸,到底只是笑一下:“今日才知子正气度,当真宠辱不惊。”

谢庸再次谢过他,徐侍郎摆摆手走了,其余诸官员也都走了,谢庸和崔熠亦上马,慢慢往南走。

“这是怎么了?那姓汪的疯犬疯了吗?这样乱吠!还有圣人……”

谢庸抿抿嘴。

不待他说什么,崔熠接着问:“还有你们,十八日咱们一块查完案,十九你跟阿周单独去了哪里?我去那瑞清观,也没见到你们。昨日休沐,我差人去找你们,你们又不在……”

谢庸看向崔熠,有些犹豫。

崔熠声音沉下来:“怎么了?”

“御史台一向规矩大,侍御史汪筹对大理寺、对我的参劾,庞中丞却似乎并不知情。是谁让这位汪御史坏了规矩?他又是如何得知道士之死的?因案情尚不明朗,此案并未报与御史台。”

那些道士死得蹊跷,皇帝如今又这般做派,简直不言而明。崔熠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显明,阿祈出事了。”谢庸轻声道。

“啊?”崔熠扭头,瞪大眼睛。

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了开化坊谢宅,谢庸才把事情跟他说了,“……阿祈应该不只是因为查案才被带走的,我疑心她是当年大祭幸存的孩子。”

崔熠静静地坐在榻上,半晌没动地方。

唐伯不在,罗启煮了茶送上来,不知怎么煮的,有些糊味儿。谢庸把糊茶给崔熠倒上一盏,自己也倒一盏,端着慢慢吃。

“圣人竟然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事,要杀这么多人命……还有阿周,她竟然……”崔熠眼圈有些发红。

崔熠突然站起来,“我去找圣人——”

“显明!”

崔熠看看谢庸,颓然坐下,又过了半晌:“我去找他有何用,他连太子都杀,已是为了长生,没了人心了。老谢,你有什么打算?”

“显明,此事我确实已有打算,但暂时不好与你说。你要想清楚,若事败,长公主、令尊令堂,甚至崔氏近枝都会被连累。”

崔熠紧紧地抿着嘴。

“你想一想,此事我们稍后再说。”

……

谢庸诸臣出来时,李相、王寺卿等几个高官留在宫里仗下议事。估摸着他们从宫里出来了,谢庸去王府拜望。

谁想王寺卿留下话来,说若他来了,便径直去李相府上。

谢庸到时,两个老翁正在下棋。

谢庸施了礼,在旁边榻上坐下,静静喝茶。

过了片刻,王寺卿掷了子,叹一口气:“不是险败,就是惨赢。”

李相慢慢把子捡到陶罐里:“这种玲珑棋局便是这样的狗鬼杀局,不破就不立,没什么万全的办法。”

谢庸看一眼那棋盘上的残子,又垂下眼。

“说吧,查到什么?”李相问。

谢庸再次一五一十将此案叙述了一遍。

听他说道观按七星排布,说“生于死”,李相和王寺卿都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待他说出谶语,又说乐游原玉清观长生楼的事,两个老翁却都只点点头。

“如此便都串起来了,我也懂了,当年为何除了紫云台,玉清观也有禁军械斗。”李相道。

“二十年前事发时,先父过世,我正在丁忧。听说京里出了事,我急急回来,那些最知道根底的,却已是都没了,”李相停顿一下,“我从流放、贬官的人那里略打听到一些,但于许多事,这么些年始终没想通。”

“也难怪太子他们不说,皇帝杀民祈寿——这怎么能让人知道?传扬出去,李唐气数也就尽了!” 李相摁在榻上的手露出青筋。

“于江阳郡公太史令陈先,二公怎么看?”谢庸问。

“皇帝身边道士来来去去不断,但二十年如一日宠信的只有他。他虽是正经科举及第的,却擅观星占卜推演之术,当年又在紫云台上,这些年也常去紫云台观星,他应当便是那施术之人。”李相道。

“但这些年陈先并无旁的劣迹露出,亦不爱在朝政上多口舌,多年深居简出,与那些妖道并不相类,甚至很有几分出世高人不恋凡俗的意思——去岁其子身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心事,听说他也只是念了一回经便自回静室去了。若非证据当前,实在想不到这位太史令会帮皇帝行此邪术。”王寺卿道。

谢庸点点头,又请教周祈的事:“干支卫周将军于十八日晚被人从她宅中带走了。周将军功夫极好,人也聪敏,她没做反抗,换了官服与人走的。她大业三十一年出生,出生时日不详,只知道大约在秋天。大将军蒋丰将才出生不久的她抱入宫中,交给一位韩姓老妪收养,但她却跟着一个大宫女姓周。”

不只李相,便是王寺卿也是才知道周祈是蒋丰在她婴孩时抱入宫中的。王寺卿还有茫然,李相已是叹息道:“那我大约知道这孩子是谁了,礼部侍郎杨靖之女。”

谢庸看他。

“这周,大概是从了母姓,安平的夫人是周仆射独生爱女。安平子嗣上艰难,三十了,夫人才怀了这一胎……”

“某听说过这位杨侍郎,弘农杨氏子弟,诗文做得极好。”说到周祈的家人,谢庸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是极好,他的诗文飘逸豪宕,气概伟迈,旁人学不像。他亦擅书画,剑也舞得好,真正的一时俊彦,如今朝中再难寻出一个这样的来。你虽不错,却终差他一些洒脱豪宕气。”

谢庸微笑一下,原来阿祈洒脱的根子在这里。

“安平这弘农杨,与旁个又不一样,他是前朝房陵王之后,身上带着皇室血脉,许也是因此,他性子有些狂傲,口舌也太利,数次讽谏皇帝。他被抄家下狱,便是因为讽谏皇帝崇佛信道之事。他出事后不久,紫云台事发。只是我实在想不到,皇帝竟然会用其夫人子嗣——”

谢庸却依旧疑惑,如今阿祈不是婴孩,为何还要抓她去祭祀?祭祀这种事,难道还上次未完,这次接着?

宫中一处院落中也在谈论这些当年事。

周祈“嘶”一声:“没祭成天,您就把我抱回宫里来养着,如今接着用?怎么跟养过年杀了酬神吃肉的猪一样呢。”周野狗实在想不到自己原来是周年猪。

蒋丰点头。

“可为何让我姓周呢?”

“周仆射家死绝了,你是他外孙女,承他个姓,也好。”

“莫非大将军当年与我外祖有旧?”

“他是朝臣,我是内宦,也算一同共事多年。他对我早年的时候还有些恩情,只怕他自己都忘了。令外祖父脾气极好,对人宽仁,只是略有一些啰嗦,爱多管闲事。彼时我还未跟着圣人,是先帝书房外洒扫的小宦,冬日间地上水没擦净结了冰,他和另一个大臣都差点儿滑倒了,先帝知道了,让人拉我下去惩戒,令外祖讲情才作罢。”

周祈懂了,原来自己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从这老翁这里来的……

说到周仆射,蒋丰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旋即这笑便消失了,“既江阳郡公说还得你祭祀,这便是你的命。”

周祈点头,行吧,能多吃那么些年粮才出栏,也算赚了,况且坊间也不是没有猪咬了屠夫的事……

那边李相和王寺卿也在感慨命运。

看着谢庸的背影,李相轻叹:“转眼二十年了,和气逗趣爱吃的老仆射,总是板着脸的秦国公,允文允武稳重寡言的高至之,急脾气爱骂人的方怀仁,豪放洒脱的杨安平……若他们都在,该多好。命,都是命……”

作者有话要说:①《新唐书·百官志》

第132章 紫云法坛

八月下旬下了一场连绵三日的秋雨, 放晴后长安最美的秋日到来了。天空又高又远, 瓦蓝瓦蓝的,南山的枫树已经渐渐染红,曲江的池水格外清亮,街上偶尔能闻到桂花香味,屋角篱边的菊花也绽放开来,爱热闹的长安人呼朋引伴出门赏菊登高、秋游宴饮。

他们不知道暗地里发生着什么。

暗室里大腹便便的妇人抽泣着;

道士们在打扫那做特殊之用的醮坛;

一个老道站在紫云台上看着北天的星空出神;

两个穿兜帽大氅的人在夜幕掩护下悄悄敲开宰相府邸大门;

灯下几个人对着长安舆图和布防图筹划着;

路上揣着信符的兵士骑马奔走;

深宫中,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女子百无聊赖地站起来如兔子一般蹦跶两下, 又示意看着她的人:“饿了,兄弟,帮忙喂口糕饼吃。”

……

一进九月, 长安城内外诸道观便热闹起来。初一到初九的九皇诞节是道家大节日,道士们穿着法衣摇铃念经烧符做起道场, 观里到处都是来烧香祈福的善信男女。

九月九日重阳节,是九皇回天日, 不管于俗于道都是极隆重热闹的一天, 多少人数着盼着,多少人咬牙等着,终于到了。

午间,看守周祈的蒋丰侍从端来桂花糕、菊花饼、金银糕等应节吃食和羊乳。宫里吃食不管味道如何,样子都极精致,糕饼较外面的小,周祈张开大嘴叉子,正好一口一个。

“不要金银糕, 还要桂花糕,多蘸点糖。”周祈指挥侍从。

侍从用竹箸夹一个桂花糕在糖碟中滚一圈,送到周祈嘴边,周祈张嘴接了吃了。

“再来一块菊花饼吧,光吃饼,不要菊花馅儿。”

侍从看一眼周祈,目光中有些无奈,有些不解,又有些同情和佩服。

糕饼都干,周祈喝口羊乳送送,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保不齐这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顿饭了。从前好几回刀锋离着脖颈心头只差分毫,一只脚踩在阎罗殿门弦子上,当时只是心头一紧,并不怎么怕,过后更不觉得如何,便以为自己是个视死如归、心有天地宽的好汉。今日真该上祭坛了,却这般酸楚留恋。

不知道谢庸怎么样了,但愿他不要也被下狱才好。以他的性子,只要没下狱,就一定还在追查此案……

周祈希望自己和谢庸都能活着,若自己活不了,单谢庸能活也好。自己若有魂灵,还能时不常飘去他家闻闻谢家饭菜的香味儿,听他吹两首曲子,看胐胐在花园打滚儿。希望他能娶个可心的娘子,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日子过得又忙又踏实。至于那没画完的画像,还是烧了吧……

还有耶娘外祖等,也没给他们烧个纸,好好跟他们念叨几句……周祈把自己想得惆怅起来。

侍从又夹起一个桂花糕,周祈皱眉摇头:“不是我说,宫里真该换庖厨,一点桂花香味儿都没有,光知道甜,齁嗓子!”

侍从看一眼那下去一半儿的糖碟子,没有说什么。

另一个侍从把饭食端下去。给周祈喂饭的侍从道:“周将军,我给你梳梳头吧?”

周祈点头:“行,多谢,椎髻就好。”

周祈有些担心,这兄弟不会梳完头还给我换衣吧?好在等到来人说押她去紫云台,这衣也没换。终于被解开腿脚的周祈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去。

紫云台下,周祈遇到了蒋丰。

蒋丰看看周祈:“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周祈想了想:“有点多……塞上、江南、黔中……樱桃肉、船家罐子鸭、手把羊肉……罢了,都是些微末小事,没什么心愿了。”

周祈对蒋丰微笑道:“虽是养猪,也多谢大将军这些年养得好,让祈能走出宫门,看看外面的天地,过了人过的日子。”

蒋丰避开眼:“去吧。”

周祈接着踢踢踏踏地走上楼去。

在大殿门口,周祈的双脚又被绑起,从殿中出来两个道士把周祈抬进殿内,禁军侍从们都退出楼去。

周祈被平放在殿中,扭头,不远处站着两个老者,一个穿衮冕,一个着法袍,是皇帝和太史令陈先。

两人都只是扫了周祈一眼,便转过头去。

周祈亦转头打量这大殿。这殿果然是皇家气派,极大,自己所在的是殿中央,旁边应该是一个圆形法坛,法坛高出地面约一尺,这样躺着看不到坛中是什么样儿。殿里除了皇帝、陈先还有刚才抬自己的那两个道士外,没有旁人。周祈固然知道这种见不得光的祭祀人不会多,可也没想到会只有这么几个人,皇帝可是那啥的时候都有人在帐外伺候的……

陈先看一眼刻漏,登上坛去。

过了一会子见没人理自己,周祈悄悄坐了起来。

坐起便能看清坛上情景了。这法坛足有普通人家院子大小,上面用不知什么石头镶嵌出漫天星斗,闪闪发光。中央是一个约八·九尺大的太极阴阳刻图,图周有槽,图上刻着符文。白发白须的陈先坐在太极图正中阖目念经。有那星光映衬,此情此景竟仿佛真有几分玄之又玄的神仙气。

周祈扮了这些年道士,却着实没什么道根,她微眯眼睛,只顾辨认那太极图中的符文,目光又再次扫过那图周沟槽和静坐念经的陈先。

另两个道士站在坛上太极图外护法。皇帝则站在坛下,面上带着兴奋,殷殷地看着陈先。周祈冷冷地看皇帝一眼,又看回坛上,轮回咒……

陈先这经一念就是个把时辰。周祈弓腰蜷腿鹌鹑一样,坐得极老实。皇帝也耐着性子等着。

刻漏咔哒一声,已是申正。一个护法道士回头透过窗子看南边,并没有预计中的火光。皇帝亦看向窗外,与道士一样都皱起眉头。陈先依旧在念经。

那个护法道士走下坛来,皇帝从袖中取出北衙信符给他,道士走了出去。

蒋丰接了令,派人出紫云台往玉清观查探。

紫云台的门一开,却闯进许多兵丁来。

蒋丰神色一凛:“关门!围杀!”他想不到时隔二十年竟然又有人围攻紫云台,且无声无响地除掉了外围守卫。

门一旦开了,岂是那么容易关上的?越来越多兵丁涌进来。紫云台从年初就开始重修,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加固围墙,修建箭楼、门闸、雉堞等,甚至安放了弩车,紫云台门墙比许多府城的门墙都要坚固,想不到会这样被打开。

蒋丰看向乱军领头的谢庸及禁军将军宋楷。

听得外面杀声,陈先倏地睁开眼睛,皇帝面上浮现出怒色,咬牙道:“这帮乱臣贼子!”

陈先闭上眼接着念经。

皇帝却有些站不住,在法坛旁踱起步子。

周祈叫他:“陛下——”

皇帝扭头看她。

周祈笑道:“臣有一事相禀,与陛下所求之事有关。”

陈先依旧在念经,另一个护法道士看一眼周祈,皇帝犹豫一下,到底走过来。

“陛下,你怕是不认得那太极阴阳图中的符吧?”

皇帝皱眉。

“我认得,”周祈吊儿郎当一笑,“那可不是什么长生符,而是轮回符。陛下这是想着借天地鬼神之力早入轮回吗?”

陈先眼皮抖动一下。

皇帝变了脸色,怒斥道:“胡说!”却又不由自主看向太极阴阳图和陈先。

周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图周之槽中间有隔,应该不是放我一人之血的吧?陛下以为这殿里,除了我,还有谁的血会灌进那槽子?反正不会是郡公身后那弟子,他不够分量。恐怕也不会是郡公本人吧?”

皇帝脸上带着犹疑:“你莫想挑拨离间!你本是罪臣之后,郡公说你许还有用,蒋丰便把你带入宫中。你老老实实待在掖庭也就罢了,竟然混入朕的干支卫,果真是个奸诈之徒。”

周祈懂了,他给自己升官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当年养的“年猪”,如此说来真的要谢谢蒋大将军。

“可陛下告诉我,你为何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是郡公不让带吧?我听着他们甚至没在殿外,而是出了楼。永远莫要把自己置于孤身之地啊,陛下。”周祈颇有忠臣样地劝道,“你想想原先那些死于阴私之事的帝王们……”

皇帝脸上犹疑之色更甚,看一眼陈先:“朕去看看外面那些乱臣贼子!”说着便往殿门快步走去。

陈先再次睁开眼。

周祈绷紧身后的绳索,看向陈先:“二十年前便是这般吧?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二十年了。”

陈先微咬牙,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沉声道:“不等了,动手!”说着站起,以双脚转动身下太极阴阳刻图,那坛上“星”竟然变了,其“北天”一片如雨星光。陈先抽出腰间七星剑割破食指,把血滴在太极阴阳图正中圆心。

陈先身后弟子飞身下坛去擒皇帝。

周祈微睁大眼睛,竟然赌对了!

陈先抬步去提周祈,却听“崩”“崩”两声,周祈绷断了只连着一点的牛筋绳子,手中拿着藏于靴底的刀片,不待陈先去找她,她已先跃上了法坛。

陈先虽已五十余岁,却极灵活,功力不弱,举剑与周祈战到一起。

殿门处皇帝一声惨叫。

周祈只管去扣陈先肩膀。

厚重的殿门被撞开。

周祈眼睛余光扫过殿门,大喝:“护驾!”

陈先亦看一眼殿门,微闭眼,“天意……”挥向周祈的剑竟中途变招刎向自己的脖子。

周祈抬脚踢在陈先手腕上,剑擦着他前额飞出去。陈先额头登时流出血来。

“自杀?”周祈扣住他另一边膀臂,抬腿狠狠踹在他膝窝上,“你这种人,只配在众目睽睽下被斩首。”

谢庸举着剑的手垂下来,肩膀也松下来,只觉得悬着的五脏六腑也回到了原位。

周祈抬头对他咧嘴一笑。

谢庸大步向她走去。

皇帝胸口被刺了一剑,面色苍白,抓住宋楷的手:“救我,救我啊……”说着呛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