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步入客栈,找店家要了热水和手巾,进了客房,把头发擦干。她坐了半炷香,方才觉得暖和了点。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街道空无一人,冰冷的石板路被雨雪覆盖。现在天还不够冷,雪留不住,落地便化开,像是蒙着一层黑色的油光。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小乙关上窗子。“小乙,你在吗?”姜小乙开了门,肖宗镜湿淋淋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姜小乙连忙递给他一条干爽的布巾,肖宗镜接过布巾,只擦了擦脸便搭在肩上,走入房中。

他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些药膏。

“身上的伤都验过了吗?”他问道。

姜小乙一愣:“……伤?什么伤?”

肖宗镜侧目看她,眼神向下示意,姜小乙低头一看,自己的两臂上有好几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这应该是刚刚在田百福家被人抓的,方才她精神紧绷都没有察觉,现在才感觉到伤口丝丝火辣。

肖宗镜挽起袖子,将桌上油灯拿近了些,指了指椅子。姜小乙坐下,肖宗镜拉来椅子坐在她面前,打开药膏。

雨雪阵阵,寒霜凛凛,偶尔一缕风顺着缝隙飘进,吹得脆弱的火苗来回摇晃。

肖宗镜被那些教徒折腾惨了,撕的破烂的衣服上全是血污,脖子上还残留着老妇的抓痕,披散着头发,水珠滴滴落下。他垂眸上药,眼下落得一大片阴影,这双平日里沉着的眼睛,此时在飘忽不定的烛光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疲倦。

第59章 戴老师教你语言的艺术。

窗外风雪呼啸, 窗内万籁俱寂,姜小乙看着肖宗镜,渐渐有些呆了。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肖宗镜淡淡发问。

姜小乙也不知道做什么, 但总归要回话, 她愣愣道:“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都是小伤,不打紧。”

肖宗镜将药膏递给她,说道:“你本不该受伤,是我大意了。”

姜小乙:“我没事, 对了,大人怎么跟戴王山碰上了?”

肖宗镜:“我跟你进了园子后,碰见一伙人来来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们搬运的是何物, 没想到戴王山也在那里。”

“他发现了大人, 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嗯。”

“那……大人不要紧吧?”

“什么?”

姜小乙想起他们在院子里实打实对的那一掌。

“大人之前不是说过,戴王山的掌法很厉害吗?”

“好像是说过。”

肖宗镜站起身, 将布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洗了一把脸。几缕湿润的黑发顺着两鬓垂下, 他侧目而视,姜小乙立马道:“不过他再厉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厉害。”

他笑了笑,将布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 闲话与调侃都显得无力了。

姜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狱是什么时候跟灵人教搭上的, 想来是那大灵师准备花钱找靠山,买平安了。”

刘行淞将大灵师收入麾下,想做什么,肖宗镜太清楚了。

他问姜小乙:“你这一晚接触大灵师, 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实……”姜小乙犹豫片刻,还是将在堂内发生的事如实说与肖宗镜听。

肖宗镜:“所以,你觉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随他确有其理。”

姜小乙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了一会,才说道:“大人,我小时候生活的镇子上,有一个姓孟的老头。他很奇怪,明明全家人都死了,可他每天都像他们还健在一样生活,同他们说话,与他们共事,说自己可以与亡魂沟通。一开始所有人都当他疯了,后来,镇子受战乱波及,死人越来越多,有些痛失亲眷,难忍思念之人,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孟老头帮忙,向阴间传话捎信,孟老头每次都乐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灵能才慢慢为人所信。”

她说这话时神色比以往更为郑重,双目清澈,像一面纯真而又冰冷的镜子,映照世间一切虚妄,一切真实。

“人本就是灵物,许多人都会在阴差阳错下获得所谓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动荡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灵。但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师父说过,得道是没有捷径的,只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举,持之以恒,经世累劫,才有机会修成正果。绝非一些小小的聪明,和虚幻的把戏可以蒙骗过去。”说到这,姜小乙的语气严厉了些。“大人,这大灵师躲在后方,以他人虔心善念为己谋私,这犯了道中大忌,他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宗镜静静思索,垂眸不语。

姜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众生身前。”

肖宗镜抬眼,姜小乙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些道理我懂,因为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大人也懂,因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刚刚满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灵师就是真正的神灵,他略施小术,便能收获信徒,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没法解释。”

肖宗镜凝视着那方火烛。

“我们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姜小乙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轻声问:“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对峙吗?”

肖宗镜:“既然刘行淞已经将此事告知陛下,也就只能如此了。”

姜小乙:“那……大人能说服陛下整治此教吗?”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我不知道。”

姜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么信任你,一定愿意听你的话,可看肖宗镜沉默的样子,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风刮得更凶猛了,桌上残烛竭尽全力燃烧,用微弱的光芒照亮这对无言的过客。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肖宗镜的担忧终被应验。

那日,风轻云淡,晴空如洗。

姜小乙正在执勤,李临匆匆忙忙来找她。

“快快快!陛下传你即刻觐见!”

“什么?!”

来不及准备,姜小已被李临拉去了内廷。她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她只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镜就离了营,一直没回来。

“到底怎么了?陛下怎么会突然要见我?”

李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关,你可千万别说错话了。”

这是姜小乙第一次进内廷,千秋殿坐落在凄冷的寒冬中,像一头傲然雄伟的巨兽,静等众人朝拜。

她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上了阶梯,怎么进入大殿,怎么叩拜行礼。

她盯着冰冷的地面,闻到一股透彻胸腔的苍茫气味,好像置身千丈高峰,明明没有风,却冷得刺骨。

满朝文武站立左右,她听到有人说:“姜侍卫,抬起头来。”

永祥帝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冷不热,空旷而悠远。

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离永祥帝并不算很远。

她的第一感觉,是肖宗镜所言无差,永祥帝的确美极了。他的美与常人不同,甚至让人生不出感叹的俗念。他像一方精致的玉像,立于金殿之上。久居高位,使他习惯于俯视的仪态,而常年吃斋念佛,又在这种仪态上增加了几分肃穆。他的尊容区别于殿下群臣,也区别于茫茫世人,他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咫尺天涯。

姜小乙的第二感觉,是永祥帝看起来有些眼熟。她心想,是像谢小王爷吗?论面相,他们确有几分相似,但他们气韵完全相反。谢瑾终日冷着一张脸,可他内心是火热的。而永祥帝的脸上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实则却像这千秋殿一样,没有半点温度。

很快,她想清楚他像谁了。

是佛像。

许多名山古刹里的佛像都是这样的神情,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却感觉不到丝毫凡尘的快乐,最多只是一种寂灭的喜悦。

他身旁有一个体态微胖的老太监,躬身伺候,想来便是刘行淞了。

“姜侍卫,你可认得此人?”永祥帝问道。

姜小乙视线一转,看到旁边放着一具尸体,是灵人教那名长老妇人。她死状凄惨,身体僵直,手还向上伸着,五指成爪,满身干涸的血迹。尸体旁跪着一人,正是戴王山,他似乎刚向永祥帝陈述了些什么,等待求证。

在他前面,站着肖宗镜,旁边是诸多大臣。

姜小乙:“回禀陛下,她是灵人教的长老。”

永祥帝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姜小乙:“自杀而亡。”

“为何自杀?”

“因受灵人教教主蒙骗,神志不清,冲动自尽。”

“戴王山,你说呢?”

戴王山叩拜永祥帝,道:“陛下,这妇人确是冲动行事,才遭此横祸。她误解了肖大人,护主心切,才落得如此下场。”

姜小乙听他言论,只觉得又对又错,难以揣摩。

肖宗镜道:“陛下,此教派蛊惑人心,骗取钱财,危言耸听控制民众心神,不得不防。”

静了许久,永祥帝道:“朕听说,此事出在田百福家,他人呢?”

兵部尚书黄广垚站了出来,道:“回禀陛下,田百福病了。臣已派人去看过,他病得很重,无法下床。”他偷偷看了一眼肖宗镜,又道:“听他妻子说,是被吓得心胆俱裂了……”

永祥帝转向肖宗镜和戴王山。

“你们那晚到底做了什么,竟有如此震慑?又是冲动自尽,又是心胆俱裂。”

不等他们回答,一人从朝臣队列中站了出来。

“陛下!”

此人声如洪钟,气势熏灼,姜小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个半百老者,着武官朝服,容貌周正,身材魁梧,壮气吞牛,锐不可当。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血气,并不是江湖客身上那种飘渺的杀意,而是更为磅礴的,驰骋疆场,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

“肖宗镜所行有差!”他赫然道。

肖宗镜转身,这老者与他怒目而视。

“在邪祟萌芽之前,就该连根拔起以绝后患!你既然已经发现贼人老巢,竟没直接斩了他们,婆婆妈妈,岂不误事!”

永祥帝道:“杨将军。”

姜小乙心中一愣,杨将军?难道这位就是被民间成为大黎军神的大将军杨亥?

姜小乙久闻杨亥大名,不过自她进宫以来,杨亥一直在外征战,这次刚刚从抚州剿匪归来,她还是第一次见面。

“还有你!”杨亥瞪向戴王山。“你们密狱平日里鬼鬼祟祟做什么老夫管不着,但这蛀虫已经扎到皇城根下了,你还蓄意包庇,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请息怒。”戴王山忙道,“将军误会了,下官绝无包庇之意,只是那日在田百福家里还有百十名普通百姓,都像这妇人一样随时准备为教主殉命,下官也是怕出事。”

“畏首畏尾!”杨亥厉声道,“这些人受妖言蛊惑,心早就不在正道上了,死也就死了!”

“这……”戴王山为难道,“杨将军,这好歹也是上百条人命,而且多是老弱妇孺,他们又没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如果仅仅因为念几句咒子就送了性命,下官实在于心不忍。下官认为,应先查明那教主是否真是邪祟妖人,再做处理也不晚,也更能使百姓认同。相信肖大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及时收手,免出更大的岔子。”

杨亥怒道:“他们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做事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戴王山:“恕下官直言,他们只是露了个头便要被将军斩草除根,话都不能说一句,换做是下官,也会躲起来。”

“你——!”

戴王山的头埋得更低了。

“当然,将军也是防患于未然,下官万分理解。其实下官与将军实乃一条心,这教主已被下官控制,正在严查,若真有丝毫不敬之心,下官定将他碎尸万段,以警世人!”

永祥帝又问姜小乙。

“姜侍卫,当晚情况是否如戴王山所说?”

姜小乙跪在地上,谨慎道:“陛下,当晚此教秘密集会,向民众散播流言蜚语,侍卫营本欲将其教主诛杀当场,可惜被密狱阻拦。”

永祥帝:“他们散播了什么流言蜚语?”

姜小乙:“他们对陛下和朝廷大大不敬。”她想了想,心一横,又道:“而且他们还大言不惭,竟说佛教是邪魔外道,还推些无端的罪过在佛陀头上。”

整座千秋殿,一片沉静。

刘行淞一直面带淡淡的笑容,垂眸立在永祥帝身旁。

永祥帝再次开口,语气没有一丝变化。

“戴王山,你调查此教教主,查出什么了?”

戴王山恭敬道:“回禀陛下,这大灵师真名王胜,原是攸州的一个农民,全家死在叛军战乱下。他受尽折磨,勉强存活,自称开了些灵智,创建灵人教。此教教义在于虔信供奉,心诚则灵。”

永祥帝:“浅薄,难怪会说出粗鄙之语。”

戴王山:“正是,此等愚民的拙见自然入不了陛下圣耳。他的教众多是些遭受苦难,笨口钝腮之辈,他们无处宣泄自己的痛苦,遇到这经历相似的大灵师,便生出追随之心。在微臣看来,单纯就是想寻个精神所托罢了。”

永祥帝:“世间只有佛法一种真理,其余无非都是魔道邪见。”

戴王山深深叩首:“是。”

“不过,”永祥帝又道,“道乃路也,所有的路最终通向的都是唯一的结果,魔道也是道,邪见也是见,只不过比起直通真理的不二法门,走的弯岔多了一些。世人慧根各有不同,不可强求。”

姜小乙听着这话,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戴王山道:“陛下说的极是。另外,微臣还有一物想要呈上。”他叫人抬上来数个大箱子,姜小乙认出这是那晚密狱从田百福家抬走的箱子。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银子。“陛下,这是灵人教准备向官府缴纳的税银,他们早已准备好,只是求述无门。那晚微臣便是受其教主请求,前去取银,但……阴差阳错,侍卫营的兄弟中途也到了,便起了些误会。”

肖宗镜冷冷道:“这是税银?”

戴王山:“自然,下官早已与户部说明此事。”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队伍里站出一人,叩拜永祥帝。“启禀陛下,戴王山所言不假,他之前就向户部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密狱还没彻底查清此教,所以银子我们也没收,全待商议。”

姜小乙斜眼一看,是户部尚书王汝涛。

肖宗镜上前两步,道:“陛下,这是不是税银暂且不论,此教妖言惑众把控民心,若不加以整治,放任其做大,后果不堪设想!”

永祥帝面对肖宗镜,语气缓和了一些。

“听说前一阵子,微心园里闹了些不愉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肖宗镜瞥了刘行淞一眼。

永祥帝微微叹气,道:“连谢凝这般尊贵的身份都要小心翼翼帮人藏书,也不怪普通教众会因害怕朝廷而终日躲藏了。肖爱卿,杨将军,朕知道你们忠于职守,一心为国,但有时你们太过严苛了。而且你们误会了朕,朕虽追随世尊,却不会强迫全大黎的人都跟着朕走。百姓们愿意信谁,本就出于自身意愿。”他看着地上老妇的尸身,淡淡道:“近些年叛军四起,百姓们饱经霜雪,苦不堪言,尤其是这些老弱妇孺,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避风之所,朝廷不该再行打压。”

肖宗镜:“陛下,这不是信不信谁的——”

“好了。”永祥帝打断他,“不必多言,朕知道你的担忧,此事就交给密狱吧。戴王山,你要时刻监督他们,让他们快些制订出法章教典,走上正轨,造福百姓,绝不可做出扰乱朝纲之事。”

戴王山:“是!”

永祥帝明显已经不想再谈灵人教,姜小乙听得出来,肖宗镜更听得出来。

永祥帝摆摆手,内侍上前,引领姜小乙离去。姜小乙一步步退出千秋殿,永祥帝的声音从原处飘来。

“比起此事,另有一事才真正令朕担忧。青州贼军日益猖獗,蛮夷贼将丧心病狂,连屠三县,东部州郡已成血海尸山。每每想起,朕心如刀割,夜不能寐。我们要尽快平定战乱,还百姓们一个太平天下……”

出了千秋殿,姜小乙深吸一口气,混沌的脑子方才清楚了些。

这内廷给她的感觉像极了北方的冬风,明明吹得凶狠,却因寒凉刺骨,将人冻到麻木,而显得异常平静。

这种动与静的矛盾,使姜小乙的内心感受到强烈的冲击。脑海之中曾经稍显模糊的未来,此刻也渐渐明晰了。

站在空荡荡的大道上,姜小乙回眸眺望。

悠悠苍天,茫茫世间,千秋殿好似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众生笼罩。

第60章 深夜谈谈心。

姜小乙回营后, 李临过来询问,姜小乙随便应付了几句便去巡逻了。

她急需走动走动,理清思绪。

经过这一日, 她有好多话想对肖宗镜说, 有些安慰,有些抱怨, 甚至还生出了些劝阻之意。但她还没想好该不该说,若说的话,该怎么说。

下午是周寅负责执勤,姜小乙同他一起去。

周寅走在姜小乙前面, 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姜小乙走着走着,忽然问道:“周大哥,你是一直都这么不爱说话吗?”

周寅回答:“言多必失。”

姜小乙看着他默然的背影,又问道:“刚刚我从内廷回来, 李临和江存书都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你不问,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那你关心什么?”

“我只关心大人交代我的事。”

姜小乙笑道:“李临总说你是木头, 想来也是因为你一直这样一根筋,什么都不想。”

周寅没有说话。

姜小乙打了个哈欠, 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他们来到外廷,走了大半路程后,周寅忽然开口。

“不是我什么都不想, 只是这宫里的事禁不得想。你越想, 疯得越快。想不疯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去找乐子,要么去做事。我不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所以只能做事。”

姜小乙心想, 肖宗镜或许也是第二种人。她回想那座庞大又阴冷的宫殿,决定先拿周寅做个试探,轻声问道:“周大哥……你们尽心尽力,却如此不顺心,有没有想过离开呢?”

周寅难得在巡逻中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姜小乙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寅道:“我明白。其实……我外出执行公务,也曾结识一些江湖人,问过我为何不离开这荒唐的朝廷。”

姜小乙:“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周寅静了片刻,回忆道:“我家祖上原本很穷,后来曾祖父中举做官,官职不算大,但因本朝高薪养廉之政,生活也因此变得安稳富足。一直到我这一代,虽然民间疾苦艰难,但我的家族依然衣食无忧。”

说到这,周寅笑了笑。这是姜小乙入宫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国家兴盛之时,我家受其庇荫,现国家衰落,我岂能做出得鱼忘筌之举?吃完饭就砸碗,这道理在我这说不过去。我没有太大的本事,我改变不了这世道,所以我追随大人。若有一天,连大人也无法扭转乾坤了,那无非以死明志,又有何惧?什么顺不顺心,不过一时矫情罢了,不值一提。”

周寅这番话,让姜小乙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思绪变得无足轻重。

世路千万,各有选择。

她的顾虑和烦恼,像肖宗镜和周寅这样的人物,恐怕早已想了千千万万遍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他们各有各的理由,而这种决定的分量,无有外人插嘴的余地。

她忽然就想开了。

巡逻结束后,姜小乙回到营中,喝了点茶,吃了点糕点,打着饱嗝回房间休息。她一不小心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傍晚,朦胧之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她两腿一蹬坐了起来,把门打开,肖宗镜站在门外。

姜小乙闻到什么味道,往下一看,见他拎着几坛酒。她调侃道:“大人,下朝了呀?”肖宗镜嗯了一声,问:“你想喝酒吗?”

姜小乙凝视他的双眼,蓦然一笑,话中有话。

“大人,姜小乙一定奉陪到底!”

她将他拉进门,点燃油灯,清理了桌上的糕点残茶,取来酒碗。

酒刚从外面拿回来,冰冰凉凉的。

两人话不多说,先干了一碗。

肖宗镜靠在椅子里,谈起白天的事,道:“陛下给灵人教分了石鼓山的悦心庙做为道场,还让我给安王殿下传话,让他不要再约束凝儿和那名侍女,随她们晋谒大灵师。”

几碗酒下肚,他说话明显较以往慢了许多。

“……那悦心庙原本是座空庙,年久失修,不过胜在位置好。石鼓山上已有一座东山寺,主持就是广恩禅师。他们几次向朝廷请示想要扩建庙宇,却因为刘行淞从中作梗,一直没能如愿。现下刘行淞为灵人教争来了悦心庙,也算是与杨严正面过不去了。”

姜小乙观察他的脸色,问道:“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肖宗镜摇头:“有些时候,事情离谱过了头,反而变得可笑了。”

说起那位广恩禅师,学识渊博,口才伶俐,私下与杨严交好,杨严安排他定期入宫与永祥帝讲法,也是方便递话。广恩禅师深受永祥帝赏识,每年开销极大,最近他在安排法会,若不是杨亥回来了,要讨论青州事务,恐怕今日的早朝都没得上。

肖宗镜叹了口气,永祥帝早年命途坎坷,入宫之后也少有依靠,渐渐沉迷于宗教观想,他不乐见,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永祥帝在这些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大人,今天这事,他戴王山得负全责!”姜小乙手指头用力点了点桌面。“密狱天天睁眼说瞎话,咱们又何必非做君子呢?”她靠近肖宗镜,压低声音。“咱们也使点招吧大人,这样,我去弄点厉害的药,你想办法给他下了,咱们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给……”她比划了一个切菜的手势。

肖宗镜:“想毒死戴王山,可是个精细活。”

姜小乙:“反正刘行淞手下就这么一个好手,把他拿下,剩下的都是臭鱼烂虾,我们以后做事也好放开手脚。”

肖宗镜:“戴王山现在不能出事。”

“啊?为什么?”

“你也说了,他是个‘好手’。”肖宗镜拿捏着酒碗,思忖道:“此人虽人品低劣,但也算有实力。他经营密狱多年,人手遍布全国,扎根极深,这些棋子用好了,很多事都可事半功倍。”

比如这次处理青州军……

但是,要让戴王山这种人出力,要么给予绝对的威逼,要么给予绝对的利诱……

肖宗镜陷入沉思,姜小乙不打扰他,坐在一旁喝酒。

她喝得多了一点,渐渐有点上头,扶着脸,默不作声盯着肖宗镜。忽然,她发现了什么,眼睛眯了起来。

肖宗镜道:“你作甚又这样看着我?”

姜小乙伸出手指,一点点靠近他。

肖宗镜没有躲。最终,姜小乙的指尖碰到他,在他头发上轻轻分了一下,惊讶道:“原来我没看错,是真的。”

肖宗镜奇怪道:“什么是真的?”

姜小乙转向他,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锃亮的玻璃珠。

“大人,你有白头发了!”

安静,还是安静。

所有思绪都被打断,肖宗镜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

姜小乙:“大人,你才三十冒头就有白头发了,你真苦啊。”

这话不管从哪个层面理解,都不是什么好话,但可能是因为她说得太诚恳,太直白了,竟让肖宗镜生出一种诡异的滑稽感。

他哭笑不得。“姜小乙,你……”他指着她,牙关紧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可真是个人才!”

姜小乙喜笑颜开。

“是吗?多谢大人夸奖。”她给肖宗镜倒了一碗酒。“来,大人顺顺气,顺顺气。”

两人再次喝了起来。

酒至中旬,肖宗镜已有明显醉意,眉眼微垂。

“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要去东边了。”

姜小乙没所谓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讨伐青州军嘛。”

肖宗镜:“你语气倒轻巧,这次任务与之前不同,是真正生死攸关,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你不打算再多问几句?”

姜小乙故作惊讶道:“竟有这么夸张?那……既然任务如此重要,我们要是得胜归来,奖赏也该丰厚无比吧?”

肖宗镜一顿,道:“奖赏自然有,你想要什么?不论是金银,还是奇珍异宝,只要你提出来,我都会尽力满足。”

姜小乙见他当真了,笑道:“我说着玩呢。”

肖宗镜不语,好像还在思考此事,姜小乙的视线向他鬓侧移了移,灵机一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大人若真想给,就把这根白发送我吧。”

肖宗镜在烛光之中抬起双眼。

姜小乙被那目光看没了话。

肖宗镜:“你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姜小乙张张嘴,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默默低头。

“大人我错了……”

肖宗镜半叹了口气,低声道:“现在说奖赏太早了,等铲除贼军,班师回朝的那日,再谈吧。”

得了这不像承诺的承诺,姜小乙又开心起来。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神神秘秘地对肖宗镜道:“对了大人,我跟你说件事。”

“何事?”

“我今日好像悟到了。”

“……什么?”

姜小乙严肃地思考了一会,抿抿嘴。

“虽然不好说究竟是悟到什么了,但终归是悟到了,是周大哥开解了我。”

“周寅?”肖宗镜靠回椅子里。“你终于不跟李临混了。”

“嘿,李临是李临,周寅是周寅,他们各有各的好。”

“确实。”想起自己这两个手下,肖宗镜放下酒碗。“周寅品行端正,武功扎实,意志顽强。只是过刚易折,做事不太知晓变通。李临脑子灵活,反应快,主意多,不过有时想得太花,难保阴沟里翻船。”

姜小乙想起李临在十八香的遭遇,深有所感,她靠近桌边,问道:“大人这么了解手下,也说说我吧。”

“你?你是想我夸你还是损你。”

“哎,大人有什么说什么,我就想听真话。”

见她晶亮透彻的眼睛迸发期盼的光芒,肖宗镜挑眉道:“你很在意我如何看你?”

“当然!”

肖宗镜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姜小乙毫不迟疑道:“大人仁心仁术,不同流俗,是天上的月亮!”